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二刻拍案惊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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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itle: 二刻拍案惊奇

Author: Mengchu Ling

Release date: January 4, 2008 [eBook #24162]

Language: Chinese

Credits: Produced by Yi Chen Chaung

*** START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二刻拍案惊奇 ***

Produced by Yi Chen Chaung

嘗記《博物志》云:“漢劉褒畫《雲漢圖》,見者覺熱;又畫

《北風圖》,見者覺寒。”竊疑畫本非真,何緣至是?然猶曰人

之見為之也。甚而僧繇點晴,雷電破壁;吳道玄畫殿內五龍,大

雨輒生煙霧。是將執畫為真,則既不可,若雲贗也,不已勝於真

者乎?然則操觚之家,亦若是焉則已矣。 今小說之行世者,無慮百種,然而失真之病,起於好奇。知

奇之為奇,而不知無奇之所以為奇。舍目前可紀之事,而馳騖於

不論不議之鄉,如畫家之不圖犬馬而圖鬼魅者,曰:“吾以駭聽

而止耳。”夫劉越石清嘯吹笳,尚能使群胡流涕,解圍而去,今

舉物態人情,恣其點染,而不能使人欲歌欲泣於其間。此其奇與

非奇,固不待智者而後知之也。則為之解曰:“文自《南華》、

《沖虛》,已多寓言;下至非有先生、馮虛公子,安所得其真者

而尋之?”不知此以文勝,非以事勝也。至演義一家,幻易而真

難,固不可相衡而論矣。即如《西遊》一記,怪誕不經,讀者皆

知其謬,然據其所載,師弟四人,各一性情,各一動止,試摘取

其一言一事,遂使暗中摹索,亦知其出自何人,則正以幻中有真

,乃為傳神阿堵。而已有不如《水滸》之譏。豈非真不真之關,

固奇不奇之大較也哉? 即空觀主人者,其人奇,其文奇,其遇亦奇。因取其抑塞磊

落之才,出緒餘以為傳奇,又降而為演義,此《拍案驚奇》之所

以兩刻也。其所捃摭,大都真切可據。即間及神天鬼怪,故如史

遷紀事,摹寫逼真,而龍之踞腹,蛇之當道,鬼神之理,遠而非

無,不妨點綴域外之觀,以破俗儒之隅見耳。若夫妖豔風流一種

,集中亦所必存。唯污蔑世界之談,則戛戛乎其務去。鹿門子常

怪宋廣平之為人,意其鐵心石腸,而為《梅花賦》,則清便豔發

,得南朝徐庾體。由此觀之,凡托於椎陋以眩世,殆有不足信者

夫。主人之言固曰:“使世有能得吾說者,以為忠臣孝子無難;

而不能者,不至為宣淫而已矣。”此則作者之苦心,又出於平平

奇奇之外者也。 時剞劂告成,而主人薄游未返,肆中急欲行世,征言于餘。

余未知搦管,毋乃“刻畫無鹽,唐突西子”哉!亦曰“簸之揚之,

糠秕在前” 云爾。 壬申冬日 睡鄉居士題並書

小引

丁卯之秋事,附膚落毛,失諸正鵠,遲回白門。偶戲取古今

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,演而成說,聊舒胸中磊塊。非曰行之可遠

,姑以遊戲為快意耳。同儕過從者索閱一篇竟,必拍案曰:“奇

哉所聞乎!”為書賈所偵,因以梓傳請。遂為鈔撮成編,得四十

種。支言俚說,不足供醬瓿;而翼飛脛走,較撚髭嘔血、筆塚研

穿者,售不售反天壤隔也。嗟乎,文詎有定價乎?賈人一試之而

效,謀再試之。餘笑謂:“一之已甚。”顧逸事新語可佐談資者,

乃先是所羅而未及付之於墨,其為柏梁余材、武昌剩竹,頗亦不

少。意不能恝,聊複綴為四十則。其間說鬼說夢,亦真亦誕,然

意存勸戒,不為風雅罪人,後先一指也。竺乾氏以此等亦為綺語

障,作如是觀,雖現稗官身為說法,恐維摩居士知貢舉,又不免

駁放耳。 崇禎壬申冬日 即空觀主人題于玉光齋中

卷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法會分 詩曰: 世間字紙藏經同,見者須當付火中。或置長流清淨處,自然

福祿永無窮。 話說上古蒼頡制字,有鬼夜哭,蓋因造化秘密,從此發洩盡

了。只這一哭,有好些個來因。假如孔子作《春秋》,把二百四

十二年間亂臣賊子心事闡發,凜如斧鉞,遂為萬古綱常之鑒,那

些奸邪的鬼豈能不哭?又如子產鑄刑書,只是禁人犯法,流到後

來,奸胥舞文,酷吏鍛罪,只這筆尖上邊幾個字斷送了多多少少

人?那些屈陷的鬼豈能不哭?至於後世以詩文取士,憑著暗中朱

衣神,不論好歹,只看點頭。他肯點點頭的,便差池些,也會發

高科,做高官;不肯點頭的,遮莫你怎樣高才,沒處叫撞天的屈

。那些嘔心抽腸的鬼,更不知哭到幾時,才是住手。可見這字的

關係,非同小可。況且聖賢傳經講道,齊家治國平天下,多用著

他不消說;即是道家青牛騎出去,佛家白馬馱將來,也只是靠這

幾個字,致得三教流傳,同於三光。那字是何等之物,豈可不貴

重他!每見世間人不以字紙為意,見有那殘書廢葉,便將來包長

包短,以致因而揩台抹桌,棄擲在地,掃置灰塵污穢中,如此作

踐,真是罪業深重。假如偶然見了,便輕輕拾將起來,付之水火

,有何重難的事人不肯做?這不是人不肯做,一來只為人不曉得

關著禍福,二來不在心上的事,匆匆忽略過了。只要能存心的人

,但見字紙,便加愛惜,遇有遺棄,即行收拾,那個陰德可也不

少哩! 宋時,王沂公之父愛惜字紙,見地上有遺棄的,就拾起來焚

燒; 便是落在糞穢中的,他畢竟設法取將起來,用水洗淨,或投

之長流水中,或候烘曬乾了,用火焚過。如此行之多年,不知收

拾淨了萬萬千千的字紙。一日,妻有娠將產,忽夢孔聖人來吩咐

道:“汝家愛惜字紙,陰功甚大。我已奏過上帝,遣弟子曾參來

生汝家,使汝家富貴非常。”夢後果生一兒,因感夢中之語,就

取名為王曾。後來連中三原,官封沂國公。宋朝一代中三原的,

止得三人,是宋庠、馮京與這王曾,可不是最希罕的科名了!誰

知內中這一個,不過是惜字紙積來的福,豈非人人做得的事?如

今世上人見了享受科名的,那個不稱羨道是難得?及至愛惜字紙

這樣容易事,卻錯過了不做,不知為何,且聽小子說幾句:蒼頡

制字,爰有妙理。三教聖人,無不用此。眼觀穢棄,顙當有。三

原科名,惜字而已。一唾手事,何不拾取? 小子因為奉勸世人惜字紙,偶然記起一件事來。一個隻因惜

字紙拾得一張故紙,合成一大段佛門中因緣,有好些的靈異在

頭。有詩為證:翰墨因緣法寶流,山門珍秘永傳留。從來神物多

呵護,堪笑愚人欲強謀。 卻說唐朝侍郎白樂天,號香山居士,他是個佛門中再來人,

專一精心內典,勤修上乘。雖然頂冠束帶,是個宰官身,卻自念

佛看經,做成居士相。當時因母病,發願手寫《金剛般若經》百

卷,以祈冥佑,散施在各處寺宇中。後來五代、宋、原兵戈擾亂

,數百年間,古今名跡海內亡失已盡,何況白香山一家遺墨,不

知多怎地消滅了。唯有吳中太湖內洞庭山一個寺中,流傳得一卷

,直至國朝嘉靖年間依然完好,首尾不缺。凡吳中賢士大夫、騷

人墨客曾經賞鑒過者,皆有題跋在上,不消說得;就是四方名公

遊客,也多曾有讚歎頂禮、請求拜觀、留題姓名日月的,不計其

數。算是千年來希奇古跡,極為難得的物事。山僧相傳至寶收藏

,不在話下。 且說嘉靖四十三年,吳中大水,田禾淹盡,寸草不生。米價

踴貴,各處禁糶閉糴,官府嚴示平價,越發米不入境了。原來大

凡年荒米貴,官府只合靜聽民情,不去生事。少不得有一夥有本

錢趨利的商人,貪那貴價,從外方賤處販將米來;有一夥有家當

囤米的財主,貪那貴價,從家嵎慾今o出米去。米既漸漸輻輳,

價自漸漸平減,這個道理也是極容易明白的。最是那不識時務執

拗的腐儒做了官府,專一遇荒就行禁糶、閉糴、平價等事。他認

道是不使外方糴了本地米去,不知一行禁止,就有棍徒詐害,遇

見本地交易,便自聲揚犯禁,拿到公庭,立受枷責。那有身家的

怕惹事端,家中有米,只索閉倉高坐,又且官有定價,不許貴賣

,無大利息,何苦出糶?那些販米的客人,見官價不高,也無想

頭。就是小民私下願增價暗糴,懼怕敗露受責受罰。有本錢的人

,不肯擔這樣干係,幹這樣沒要緊的事。所以越弄得市上無米,

米價轉高,愚民不知,上官不諳,只埋怨道:“如此禁閉,米只

不多;如此抑價,米只不賤。”沒得解說,只囫圇說一句救荒無

奇策罷了。誰知多是要行荒政,反致越荒的。 閒話且不說。只因是年米貴,那寺中僧侶頗多,坐食煩難。

平日檀越也為年荒米少,不來佈施。又兼民窮財盡,餓殍盈途,

盜賊充斥,募化無路。那洞庭山位在太湖中間,非舟楫不能往來

。寺僧平時吃著十方,此際料沒得有淩波出險、載米上門的了。

真個是:香積廚中無宿食,淨時缽堣祩l糧。寺僧無計奈何。內

中有一僧,法名辨悟,開言對大眾道:“寺中僧徒不少,非得四

五十石米不能度此荒年。如今料無此大施主,難道抄了手坐看餓

死不成?我想白侍郎《金剛經》真跡,是累朝相傳至寶,何不將

此件到城中尋個識古董人家,當他些米糧且度一歲?到來年有收

,再圖取贖,未為遲也。”住持道:“相傳此經值價不少,徒然守

著他,救不得饑餓,真是戤米囤餓殺了。把他去當米,誠是算計

。但如此年時,那媦盛o個人肯出這樣閒錢,當這樣冷貨?只怕

空費著說話罷了。”辨悟道:“此時要遇個識寶太師,委是不能夠

。想起來只有山塘上王相國府當內嚴都管,他是本山人,乃是本

房檀越,就中與我獨厚。這卷白侍郎的經,他雖未必識得,卻也

多曾聽得。憑著我一半面皮,挨當他幾十挑米,敢是有的。”眾

僧齊聲道:“既然如此,事不宜遲,只索就過湖去走走。” 住持走去房中,廂內捧出經來,外邊是宋錦包袱包著,揭開

媕Y看時,卻是冊頁一般裝的,多年不經裱褙,糨氣已無,周圍

鑲紙多泛浮了。住持道:“此是傳名的古物,如此零落了,知他

有甚好處?今將去與人家藏放得好些,不要失脫了些便好。”眾

人道:“且未知當得來當不來,不必先自耽憂。”辨悟道:“依著

我說,當便或者當得來。只是救一時之急,贖取時這項錢糧還不

知出在那堙C”眾人道:“且到贖時再做計較。眼下只是米要緊,

不必多疑了。”當下雇了船隻,辨悟叫個道人隨了,帶了經包,

一面過湖到山塘上來。 行至相府門前,遠遠望去,只見嚴都管正在當中坐地。辨悟

上前稽首,相見已畢,嚴都管便問道:“師父何事下顧?”辨悟道

:“有一件事特來與都管商量,務要都管玉成則個。”都管道:“

且說看何事。可以從命,無不應承。”辨悟道:“敝寺人眾缺欠齋

糧,目今年荒米貴,無計可施。寺中祖傳《金剛經》,是唐朝白

侍郎真筆,相傳價值千金,想都管平日也曉得這話的。意欲將此

卷當在府上鋪中,得應付米百來石,度過荒年,救取合寺人眾生

命,實是無量功德。”嚴都管道:“是甚希罕東西,金銀寶貝做的

,值此價錢?我雖曾聽見老爺與賓客們常說,真是千聞不如一見

。師父且與我看看再商量。”辨悟在道人手堭給L包來,打開看

時,多是零零落落的舊紙。嚴都管道:“我只說是怎麼樣金碧輝

煌的,原來是這等悔氣色臉,到不如外邊這包還花碌碌好看,如

何說得值多少東西?”都管強不知以為知的,逐葉翻翻,一直翻

到後面去,看見本府有許多大鄉宦名字及圖書在上面,連主人也

有題跋手書印章,方喜動顏色道:“這等看起來,大略也值些東

西,我家老爺才肯寫名字在上面。除非為我家老爺這名字多值了

百來兩銀子,也不見得。我與師父相處中,又是救濟好事,雖是

百石不能夠,我與師父五十石去罷。”辨悟道:“多當多贖,少當

少贖。就是五十石也罷,省得擔子重了,他日回贖難措處。”當

下嚴都管將經包袱得好了,捧了進去。終久是相府門中手段,做

事不小,當真出來寫了一張當票,當米五十石,付與辨悟道:“

人情當的,不要看容易了。”說罷,便叫開倉斛發。辨悟同道人

雇了腳夫,將米一斛一斛的盤明下船,謝別了都管,千歡萬喜,

載回寺中不題。 且說這相國夫人,平時極是好善,尊重的是佛家弟子,敬奉

的是佛家經卷。那年冬底,都管當中送進一年薄籍到夫人處查算

,一向因過歲新正,忙忙未及簡勘。此時已值二月中旬,偶然閑

手揭開一葉看去,內一行寫著“薑字五十九號,當洞庭山某寺《

金剛經》一卷,本米五十石”。夫人道:“奇怪!是何經卷當了許

多米去?”猛然想道:“常見相公說道洞庭山寺內有卷《金剛經》

,是山門之寶,莫非即是此件?”隨叫養娘們傳出去,取進來看

。不逾時取來。夫人盥手淨了,解開包揭起看時,是古老紙色,

雖不甚曉得好處與來歷出處,也知是舊人經卷,便念聲佛道:“

此必是寺中祖傳之經,只為年荒將來當米吃了。這些窮寺埵p何

贖得去?留在此處褻瀆,心中也不安穩。譬如我齋了這寺中僧人

一年,把此經還了他罷,省得佛天面上取利不好看。”吩咐當中

都管說:“把此項五十石作做夫人齋僧之費,速喚寺中僧人,還

他原經供養去。” 都管領了夫人的命,正要尋便捎信與那辨悟,教他來領此經

,恰值十九日是觀世音生日,辨悟過湖來觀音山上進香,事畢到

當中來拜都管。都管見了道:“來得正好!我正在尋山上燒香的

人捎信與你。”辨悟道:“都管有何吩咐?”都管道:“我無別事,

便為你舊年所當之經,我家夫人知道了,就發心佈施這五十石本

米與你寺中,不要你取贖了,白還你原經,去替夫人供養著。故

此要尋你來還你。”辨悟見說,喜之不勝,合掌道:“阿彌陀佛!

難得有此善心的施主,使此經重還本寺,真是佛緣廣大,不但你

夫人千載流傳,連老都管也種福不淺了。”都管道:“好說,好說

!”隨去稟知夫人,請了此經出來,奉還辨悟。夫人又吩咐都管

:“可留來僧一齋。”都管遵依,設齋請了辨悟。 辨悟笑嘻嘻捧著經包,千恩萬謝而行。到得下船埠頭,正值

山上燒香多人,坐滿船上,卻待開了。辨悟叫住,也搭將上去,

坐好了開船。船中人你說張家長,我說李家短,不一時,行至湖

中央。辨悟對眾人道:“列位說來說去,總不如小僧今日所遇施

主,真是個善心喜舍,量大福大的了。”眾人道:“是那一家?”

辨悟道:“是王相國夫人。”眾人內中有的道:“這是久聞好善的

,今日卻如何佈施與師父?”辨悟指著經包道:“即此便是大佈施

。”眾人道:“想是你募緣簿上開寫得多了。”辨悟道:“若是有心

施捨,多些也不為奇。專為是出於意外的,所以難得。”眾人道

:“怎生出於意外?”辨悟就把去年如何當米,今日如何白還的事

說了一遍,道:“一個荒年,合寺僧眾多是這夫人救了的。況且

寺中傳世之寶正苦沒本利贖取,今得奉回,實出僥倖。”眾人見

說一本經當了五十石米,好生不信,有的道:“出家人慣說天話

,那有這事?”有的道:“他又不化我們東西,何故掉謊?敢是真

的。”又有的道:“既是值錢的佛經,我們也該看看,一緣一會,

也是難得見的。”要與辨悟取出來看。辨悟見一夥多是些鄉村父

老,便道:“此是唐朝白侍郎真筆,列位未必識認,褻褻瀆瀆,

看他則甚?”內中有一個教鄉學假斯文的,姓黃號丹山,混名黃

撮空,聽得辨悟說話,便介面道:“師父出言太欺人!甚麼白侍

郎黑侍郎,便道我們不認得?那個白侍郎,名字叫得白樂天,《

千家詩》上多有他的詩,怎欺負我不曉得?我們今日難得同船過

湖,也是個緣分,便大家請出來看看古跡。”眾人聽得,盡拍手

道:“黃先生說得有理。”一齊就去辨悟身邊,討取來看。辨悟四

不拗六,抵當眾人不住,只得解開包袱,攤在艙板上。揭開經來

,那經葉葉不粘連的了,正揭到頭一板,怎當得湖中風大,忽然

一陣旋風,攪到經邊一掀,急得辨悟忙將兩手撳住,早把一葉吹

到船頭上。那時,辨悟只好按著,不能脫手去取,忙叫眾人快快

收著。眾人也大家忙了手腳,你挨我擠,吆吆喝喝,磕磕撞撞,

那嵑翿o著?說時遲,那時快,被風一卷,早卷起在空中。原來

一年之中,惟有正二月的風是從地下起的,所以小兒們放紙鳶風

箏,只在此時。那時是二月天氣,正好隨風上去,那有下來的風

恰恰吹來還你船中?況且太湖中間,從從漾漾的所在,沒弄手腳

處,只好共睜著眼,望空仰看。但見:天際飛沖,似炊煙一道直

上;雲中蕩漾,如遊絲幾個翻身。紙鳶到處好為鄰,俊鶻飛來疑

是伴。底下叫的叫,跳的跳,只在湖中一葉舟;上邊往一往,來

一來,直通海外三千國。不生得補青天的大手抓將住,沒處借系

白日的長繩縛轉來。 辨悟手按著經卷,仰望著天際,無法施展,直看到望不見才

住。眼見得這一紙在爪哇國堨h了,只叫得苦。眾人也多呆了,

互相埋怨。一個道:“才在我手邊,差一些兒不拿得住。”一個道

:“在我身邊飛過,只道你來拿,我住了手。”大家唧噥。一個老

成的道:“師父再看看,敢是吹了沒字的素紙還好。”辨悟道:“

那堿O素紙!剛是揭開頭一張,看得明明白白的。”眾人疑惑,

辨悟放開雙手看時,果然失了頭一板。辨悟道:“千年古物,誰

知今日卻弄得不完全了!”忙把來疊好,將包包了,紫漲了面皮

,只是怨悵。眾人也多懊悔,不敢則聲。黃善撮空沒做道理處,

文謅謅強通句把不中款解勸的話。看見辨悟不喜歡,也再沒人敢

討看了。船到山邊,眾人各自上岸散訖。辨悟自到寺堥荂A說了

相府白還經卷緣故,合寺無不歡喜讚歎。卻把湖中失去一葉的話

,瞞住不說。寺僧多是不在行的,也沒人翻來看看,交與住持收

拾過罷了。 話分兩頭。卻說河南衛輝府,有一個姓柳的官人,補了常州

府太守,擇日上任。家中親眷設酒送行,內中有一個人,乃是個

博學好古的山人,曾到蘇、杭四處遊玩訪友過來,席間對柳太守

說道:“常州府與蘇州府接壤,那蘇州府所屬太湖洞庭山某寺中

,有一件希奇的物事,乃是白香山手書《金剛經》。這個古跡價

值千金,今老親丈就在鄰邦,若是有個便處,不可不設法看一看

。”那個人是柳太守平時極尊信的。他雖不好古董,卻是個極貪

的性子,見說了值千金,便也動了火,牢牢記在心上。到任之後

,也曾問起常州鄉士大夫,多有曉得的,只是蘇、松隔屬,無因

得看。他也不是本心要看,只因千金之說上心,希圖頻對人講,

或有奉承他的解意了,購求來送他未可知。誰知這些聽說的人道

是隔府的東西,他不過無心問及,不以為意。以後在任年餘,漸

漸放手長了。有幾個富翁為事打通關節,他傳出密示,要蘇州這

卷《金剛經》。詎知富翁要銀子反易,要這經卻難,雖曾打發人

尋著寺僧求買,寺僧道是家傳之物,並無賣意。及至問價,說了

千金。買的多不在行,伸伸舌,搖搖頭,恐怕做錯了生意,折了

重本,看不上眼,不是算了,寧可苦著百來兩銀子送進衙去,回

說“《金剛經》乃本寺鎮庫之物,不肯賣的,情願納價”罷了。太

守見了白物,收了頑涎,也不問起了。如此不止一次。這《金剛

經》到是那太守發科分、起發人的丹頭了,因此明知這經好些難

取,一發上心。 有一日,江陰縣中解到一起劫盜,內中有一行腳頭陀僧。太

守暗喜道:“取《金剛經》之計,只在此僧身上了。”一面把盜犯

下在死囚牢堙A一面叫個禁子到衙來,悄悄吩咐他道:“你到監

中,可與我密密叮囑這行腳僧,我當堂再審時,叫他口塈瘚裗

州洞庭山某寺,是他窩贓之所,我便不加刑罰了。你卻不可洩漏

討死吃!”禁子道:“太爺吩咐,小的性命恁地不值錢?多在小的

身上罷了。”禁子自去依言行事。果然次日升堂,研問這起盜犯

,用了刑具,這些強盜各自招出贓仗窩家。獨有這個行腳僧不上

刑具,就一口招道:贓在洞庭山某寺窩著,寺中住持叫甚名字。

原來行腳僧人做歹事的,一應荒廟野寺投齋投宿,無處不到,打

聽做眼,這寺中住持姓名,恰好他曉得,正投太守心上機會。太

守大喜,取了供狀,疊成文卷,一面行文到蘇州府捕盜廳來,要

提這寺中住持。差人齎文坐守,捕廳僉了牌,另差了兩個應捕,

駕了快船,一直望太湖中洞庭山來。真個:人似饑鷹,船同蜚虎

。鷹在空中思攫食,虎逢到處立吞生。靜悄村墟。地神號鬼哭;

安閒舍宇,登時犬走雞飛。即此便是活無常,陰間不數真羅?。 應捕到了寺門前,雄糾糾的走將入來,問道:“那一個是住持

?”住持上前稽首道:“小僧就是。”應捕取出麻繩來便套,住持

慌了手腳道:“有何事犯,便直得如此?”應捕道:“盜情事發,

還問甚麼事犯!”眾僧見住持被縛,大家走將攏來,說道:“上下

不必粗魯!本寺是山塘王相府門徒,等閒也不受人欺侮!況且寺

中並無歹人,又不曾招接甚麼遊客住宿,有何盜情干涉?”應捕

見說是相府門徒,又略略軟了些,說道:“官差吏差,來人不差

。我們捕廳因常州府盜情事,扳出與你寺干連,行關守提。有幹

無干,當官折辨,不關我等心上,只要打發我等起身!”一個應

捕假做好人道:“且寬了縛,等他去周置,這堣ㄘ他走了去。”

住持脫了身,討牌票看了,不知頭由。一面商量收拾盤纏,去常

州分辨,一面將差使錢送與應捕。應捕嫌多嫌少,詐得滿足了才

住手。應捕帶了住持下船,辨悟叫個道人跟著,一同隨了住持,

緩急救應。到了捕廳,點了名,辦了文書,解將過去。免不得書

房與來差多有了使費。住持與辨悟、道人,共是三人,雇了一個

船,一路盤纏了來差,到常州來。 說話的,你差了。隔府關提,盡好使用支吾,如何去得這樣

容易?看官有所不知,這是盜情事,不比別樣閑訟,須得出身辨

白,不然怎得許多使用?所以只得來了。未見官時,辨悟先去府

中細細打聽劫盜與行腳僧名字、來蹤去跡,與本寺沒一毫影響,

也沒個仇人在內,正不知禍根是那堸_的,真摸頭路不著。說話

間,太守升堂。來差投批,帶住持到。太守不開言問甚事由,即

寫監票發下監中去。住持不曾分說得一句話,竟自黑碌碌地吃監

了。太守監罷了住持,喚原差到案前來,低問道:“這和尚可有

人同來麼?”原差道:“有一個徒弟、一個道人。”太守道:“那徒

弟可是了事的?”原差道:“也曉得事體的。”太守道:“你悄地對

那徒弟說:可速回寺中去取那本《金剛經》來,救你師父,便得

無事;若稍遲幾日,就討絕單了。”原差道:“小的去說。” 太守退了堂。原差跌跌腳道:“我只道真是盜情,原來又是甚

麼《金剛經》!”蓋只為先前借此為題詐過了好幾家,衙門人多

是曉得的了,走去一十一五對辨悟說了。辨悟道:“這是我上世

之物。怪道日前有好幾起常州人來寺中求買,說是府堶n,我們

不賣與他。直到今日,卻生下這個計較,陷我師父,強來索取。

如今怎麼處?”原差道:“方才明明吩咐稍遲幾日就討絕單。我老

爺只為要此經,我這埵n幾家受了累。何況是你本寺有的,不送

得他,他怎肯住手,卻不枉送了性命?快去與你住持師父商量去

!”辨悟就央原差領了到監堙A把這些話一一說了。住持道:“既

是如此,快去取來送他,救我出去罷了。終不成為了大家門面的

東西,斷送了我一個人性命罷?”辨悟道:“不必二三,取了來就

是。”對原差道:“有煩上下代稟一聲,略求寬容幾日,以便往回

。師父在監,再求看覷。”原差道:“既去取了,這個不難,多在

我身上,放心前去。” 辨悟留下盤纏與道人送飯,自己單身,不辭辛苦,星夜趕到

寺中,取了經卷,複到常州。不上五日,來會原差道:“經已取

來了,如何送進去?”原差道:“此是經卷,又不是甚麼財物。待

我在轉桶邊擊梆,稟一聲,遞進去不妨。”果然原差遞了進去。

太守在私衙,見說取得《金剛經》到,道是寶物到了,合衙人眷

多來爭看。打開包時,太守是個粗人,本不在行,只道千金之物

,必是怎地莊嚴;看見零零落落,紙色晦黑,先不像意。揭開細

看字跡,見無個起首,沒頭沒腦。看了一會,認有細字型大小數

,仔細再看,卻原來是第二葉起的。太守大笑道:“凡事不可虛

慕名,雖是古跡,也須得完全才好。今是不全之書,頭一板就無

了,成得甚用?說甚麼千金百金,多被這些酸子傳聞誤了,空費

了許多心機,難為這個和尚坐了這幾日監,豈不冤枉!”內眷們

見這經卷既沒甚麼好看,又聽得說和尚坐監,一齊攛掇,叫還了

經卷,放了和尚。太守也想道沒甚緊要,仍舊發與原差,給還本

主。衙中傳出去說:“少了頭一張,用不著,故此發了出來。”辨

悟只認還要補頭張,懷著鬼胎道:“這卻是死了!”正在心慌,只

見連監的住持多放了出來。原差來討賞,道:“已此沒事了。”住

持不知緣故。原差道:“老爺起心要你這經,故生這風波。今見

經不完全,沒有甚麼頭一張,不中他意,有些懊悔了。他原無怪

你之心,經也還了,事也罷了。恭喜!恭喜!” 住持謝了原差,回到下處,與辨悟道:“那婸※_,遭此一場

橫禍!今幸得無事,還算好了。只是适才聽見說經上沒了頭張,

不完全,故此肯還。我想此經怎的不完全?”辨悟才把前日太湖

中眾人索看,風卷去頭張之事,說了一遍,住持道:“此天意也

!若是風不吹去首張,此經今日必然被留,非複我山門所有了。

如今雖是缺了一張,後邊名跡還在,仍舊歸吾寺寶藏,此皆佛天

之力。”喜喜歡歡,算還了房錢飯錢,師徒與道人三眾雇了一個

船,同回蘇州來。 過了滸墅關數堙A將到楓橋,天已昏黑,忽然風雨大作,不

辨路徑。遠遠望去,一道火光燭天,叫船家對著亮處只管搖去。

其時風雨也息了,看看至近,卻是草舍內一盞燈火明亮,聽得有

木魚聲。船到岸邊,叫船家纜好了。辨悟踱上去,叩門討火。門

還未關,推將進去,卻是一個老者靠著桌子誦經。見是個僧家,

忙起身敘了禮。辨悟求點燈,老者打個紙撚兒,蘸蘸油點著了,

遞與辨悟。辨悟接了紙撚,照得滿屋明亮。偶然抬頭帶眼見壁間

一幅字紙粘著,無心一看,吃了一驚,大叫道:“怪哉!怪哉!”

老者問道:“師父見此紙,為何大驚小怪?”辨悟道:“此話甚長

!小舟中還有師父在內,待小僧拿火去照了,然後再來奉告,還

有話講。”老者道:“老漢是奉佛弟子,何不連尊師接了起來?”

老者就叫小廝祖壽出來,同了辨悟到舟中,來接那一位師父。 辨悟未到船上,先叫住持道:“師父快起來!不但投著主人,

且有奇事了!”住持道:“有何奇事?”辨悟道:“師父且到堶惆

了主人,請看一件物事。”住持同了辨悟走進門來,與主人相見

了。辨悟拿了燈,拽了住持的手,走到壁間,指著那一幅字紙道

:“師父可認認看。”住持抬眼一看,只見首一行是“金剛般若波

羅密經”,第二行是“法會因由分第一”,正是白香山所書,乃經

中之首葉在湖中飄失的。拍手道:“好象是吾家經上的,何緣得

在此處?”老者道:“賢師徒驚怪此紙,必有緣故。”辨悟道:“老

丈肯把得此紙的根由一說,愚師徒也剖心相告。”老者擺著椅子

道:“請坐了獻茶,容老漢慢講。” 師徒領命,分次坐了。奉茶已畢,老者道:“老漢姓姚,是此

間漁人。幼年不曾讀書,從不識字,只靠著魚蝦為生。後來中年

,家事盡可度日了,聽得長老們說因果,自悔作業太多,有心修

行。只為不識一字,難以念經,因此自恨。凡見字紙,必加愛惜

,不敢作踐,如此多年。前年某月某日晚間,忽然風飄甚麼物件

下來,到於門前。老漢望去,只看見一道火光落地,拾將起來,

卻是一張字紙。老漢驚異,料道多年寶惜字紙,今日見此光怪,

必有奇處,不敢褻瀆,將來粘在壁間,時常頂禮。後來有個道人

到此見了,對老漢道:‘此《金剛經》首葉,若是要念全經,我

當教汝。’遂手出一卷,教老漢念誦一遍。老漢隨口念過,心中

豁然,就把經中字一一認得。以後日漸增加,今頗能遍曆諸經了

。記得道人臨別時,指著此紙道:‘善守此幅,必有後果。’老漢

一發不敢怠慢,每念誦時,必先頂禮。今兩位一見,共相驚異,

必是曉得此紙的來歷了。”住持與辨悟同聲道:“適間迷路,忽見

火光沖天,隨亮到此,卻只是燈火微明,正在怪異。方才見老丈

見教,得此紙時,也見火光,乃知是此紙顯靈,數當會合。老丈

若肯見還,功德更大了。”老者道:“非師等之物,何雲見還?”

辨悟道:“好教老丈得知:此紙非凡筆,乃唐朝侍郎白香山手跡

也,全經一卷,在吾寺中,海內知名。吾師為此近日被一個狠官

人拿去,強逼要獻,幾喪性命,沒奈何只得獻出。還虧得前年某

月某日湖中遇風,飄去首葉,那官人嫌他不全,方得重還。今日

正奉歸寺中供養,豈知卻遇著所失首葉在老丈處,重得瞻禮。前

日若非此紙失去,此經已落他人之手;今日若非此紙重逢,此經

遂成不全之文。一失一得,不先不後,兩番火光,豈非韋馱尊天

有靈,顯此護法手段出來麼?” 老者似信不信的答應。辨悟走到船內,急取經包上來,解與

老者看,乃是第二葉起,將來對著壁間字法紙色,果然一樣無差

。老者歎異,念佛不已,將手去壁間揭下來,合在上面,長短闊

狹無不相同。一卷經完完全全了,三人盡皆歡喜。老者吩咐治齋

相款,就留師徒兩人同榻過夜。住持私對辨悟道:“起初我們恨

柳太守,如今想起來,也是天意。你失去首葉,寺中無一人知道

,珍藏到今,若非此一番跋涉,也無從遇著原紙來完全了。”辨

悟道:“上天曉得柳太守起了不良之心,怕奪了全卷去,故先吹

掉了一紙。今全卷重歸,仍舊還了此一紙,實是天公之巧,此卷

之靈!想此老亦是會中人,所云道人,安知不是白侍郎托化來的

!”住持道:“有理,有理!”是夜,姚老者夢見韋馱尊天來對他

道:“汝幼年作業深重,虧得中年回首,愛惜字紙。已命香山居

士啟汝天聰,又加守護經文,完全成卷,陰功更大,罪業盡消。

來生在文字中受報,福祿非凡。今生且賜延壽一紀,正果而終。

”老者醒來,明明記得。次日,對師徒二人道:“老漢愛護此紙經

年,今見全經,無量歡喜。雖將此紙奉還,老漢不能忘情。願隨

師父同行,出錢請個裱匠,到寺中重新裝好,使老漢展誦幾遍,

方為稱懷。”師徒二人道:“難得檀越如此信心,實是美事,便請

下船同往敝寺隨喜一番。” 老者吩咐了家堙A帶了盤纏,喚小廝祖壽跟著,又在城堭

了一個高手的裱匠,買了作料,一同到寺堥荂C盤桓了幾日,等

裱匠完工,果然裱得煥然一新。便出襯錢請了數眾,展念《金剛

經》一晝夜,與師徒珍重而別。後來,每年逢誕日或佛生日,便

到寺中瞻禮白香山手跡一遍,即行持念一日,歲以為常。年過八

十,到寺中沐浴坐化而終。寺中寶藏此卷,聞說至今猶存。有詩

為證:一紙飛空大有緣,反因失去得周全。拾來寶惜生多福,故

紙何當浪棄捐!小子不敢明說寺名,只怕有第二個像柳太守的尋

蹤問跡,又生出事頭來。再有一詩笑那太守道:傖父何知風雅緣

?貪看古跡只因錢。若教一卷都將去,寧不冤他白樂天!

卷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注終身

詞云: 百年伉儷是前緣,天意巧周全。試看人世,禽魚草木,各有

蟬聯。
    從來材藝稱奇絕,必自種姻野文君琴思,仲姬畫手,匹美雙

傳。
    ——詞寄《眼兒媚》。
    自古道:物各有偶。才子佳人,天生匹配,最是人世上的佳

話。看官且聽小子說:山東兗州府巨野縣有個穠芳亭,乃是地方

居民秋收之時,祭賽田祖先農、公舉社會聚飲的去處。向來亭上

有一扁額,大書三字在上,相傳是唐顏魯公之筆,失去已久,眾

人無敢再寫。一日正值社會之期,鄉里父老相商道:“此亭徒有

其名,不存其扁。只因向是木扁,所以損壞。今若立一通石碑在

亭中,別請當今名筆寫此三字在內,可垂永久。”此時只有一個

秀才,姓王名維翰,是晉時王羲之一派子孫,慣寫顏字,書名大

盛。父老具禮相求,道其本意。維翰欣然相從,約定社會之日,

就來赴會,即當舉筆。父老礱石端正。 到於是日,合鄉村男婦兒童,無不畢赴,同觀社火。你道如

何叫得社火?凡一應吹簫打鼓、踢球放彈、夠攔傀儡、五花爨弄

諸般戲具,盡皆施呈,卻像獻來與神道觀玩的意思,其實只是人

扶人興,大家笑耍取樂而已。所以王孫公子,盡有攜酒挾伎特來

觀看的。直待諸戲盡完,賽神禮畢,大眾齊散,止留下主會幾個

父老,亭中同分神福,享其祭餘,盡醉方休。此是歷年故事。此

日只為邀請王維翰秀才書石,特接著上廳行首謝天香在會上相陪

飲酒。不想王秀才別被朋友留住,一時未至。父老雖是設著酒席

,未敢自飲,呆呆等待。謝天香便問道:“禮事已畢,為何遲留

不飲?”眾父老道:“專等王秀才來。”謝天香道:“那個王秀才?”

父老道:“便是有名會寫字的王維翰秀才。”謝天香道:“我也久

聞其名,可惜不曾會面。今日社酒卻等他做甚?”父老道:“他許

下在石碑上寫穠芳亭三字。今已磨墨停當在此,只等他來動筆罷

然後飲酒。”謝天香道:“既是他還未來,等我學寫個兒耍耍何如

?”父老道:“大姐又能寫染?”謝天香道:“不敢說能,粗學塗抹

而已。請過大筆一用,取一回笑話,等王秀才來時,抹去了再寫

不妨。”父老道:“俺們那埵酗j筆?憑著王秀才帶來用的。”謝

天香看見瓦盆媥正@,不覺動了揮灑之興,卻恨沒有大筆應手。

心生一計,伸手在袖中摸出一條軟紗汗巾來,將角兒團簇得如法

,拿到瓦盆邊蘸了濃墨,向石上一揮,早寫就了“穠芳”二字,正

待寫“亭”字起,聽得鸞鈴響,一人指道:“兀的不是王秀才來也

!” 謝天香就住手不寫,抬眼看時,果然王秀才騎了高頭駿馬,

瞬息來到亭前,從容下馬到亭中來。眾父老迎著,以次相見。謝

天香末後見禮,王秀才看了謝天香容貌,謝天香看了王秀才儀錶

,兩相企羨,自不必說。王秀才看見碑上已有“穠芳”二大字,墨

尚未幹,稱讚道:“此二字筆勢非凡,有恁樣高手在此,何待小

生操筆?卻為何不寫完了?”父老道:“久等秀才不到,此間謝大

姐先試寫一番看看。剛寫到兩字,恰好秀才來了,所以住手。”

謝天香道:“妾身不揣,閑在此間作耍取笑,有汙秀才尊目。”王

秀才道:“此書顏骨柳筋,無一筆不合法,不可再易,就請寫完

罷了。”父老不肯道:“專仰秀才大名,是必要煩妙筆一番!”謝

天香也謙遜道:“賤妾偶爾戲耍,豈可當真!”王秀才道:“若要

抹去二字,真是可惜!倘若小生寫來,未必有如此妙絕,悔之何

及?恐怕難為父老每盛心推許,容小生續成罷了。只問適間大姐

所用何筆?就請借用一用,若另換一管,鋒端不同了。”謝天香

道:“適間無筆,乃賤妾用汗巾角蘸墨寫的。”王秀才道:“也好

,也好!就借來試一試。”謝天香把汗巾遞與王秀才。王秀才接

在手中,向瓦盆中一蘸,寫個“亭”字續上去。看來筆法儼如一手

寫成,毫無二樣。父老內中也有斯文在行的,大加讚賞道:“怎

的兩人寫來恰似出於一手?真是才子佳人,可稱雙絕!”王秀才

與謝天香俱各心堻萲w,兩下留意。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

刻將起來,一面就請王秀才坐了首席,謝天香陪坐,大家盡歡吃

酒。席間,王秀才與謝天香講論字法,兩人多是青春美貌,自然

投機。父老每多是有年紀曆過多少事體過的,有什麼不解意處?

見兩人情投意合,就攛掇兩個成其夫婦,後來竟諧老終身。這是

兩下會寫字的成了一對的話。 看來,天下有一種絕技,必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在那奡穇o。

在夫妻堶情A更為希罕。自古書畫琴棋,謂之文房四藝。只這王

、謝兩人,便是書家一對夫妻了。若論畫家,只有原時魏國公趙

子昂與夫人管氏仲姬,兩個多會畫,至今湖州天聖禪寺東西兩壁

,每人各畫一壁,一邊山水,一邊竹石,並垂不朽。若論琴家,

是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,只為琴心相通,臨邛夜奔,這是人人曉

得的,小子不必再來敷演。如今說一個棋家在棋盤上贏了一個妻

子,千里姻緣,天生一對,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,說與看官每聽

一聽。有詩為證:世上輸贏一局棋,誰知局內有夫妻?坡翁當日

曾遺語,勝固欣然敗亦宜! 話說圍棋一種,乃是先天河圖之數:三百六十一著,合著周

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,黑白分陰陽以象兩儀,立四角以按

四象。其中有千變萬化、神鬼莫測之機。仙家每每好此,所以有

王質爛柯之說。相傳是帝堯所置,以教其子丹朱。此亦荒唐之談

,難道唐虞以前連神仙也不下棋?況且這家技藝不是尋常教得會

的。若是天性相近,一下手曉得走道兒,便有非常仙著著出來,

一日高似一日,直到絕頂方休。也有品格所限,只差得一子兩子

地步,再上進不得了。至於本質下劣,就是奢遮的國手師父指教

他秘密幾多年,只到得自家本等,高也高不多些兒。真所謂棋力

酒量恰像個前生分定,非人力所能增減也。 宋時,蔡州大呂村有個村童,姓周名國能,從幼便好下棋。

父母送他在村學堂讀書,得空就與同伴每畫個盤兒,拾取兩色磚

瓦塊做子賭勝。出學堂來,見村中老人家每動手下棋,即袖著手

兒站在旁邊,呆呆地廝看。或時看到鬧處,不覺心癢,口媞|出

著把來指手畫腳教人,定是尋常想不到的妙著。自此日著日高,

是村中有名會下棋的高手,先前曾饒過國能幾子的,後來多反受

國能饒了,還下不得兩平。遍村走將來,並無一個對手,此時年

才十五六歲,棋名已著一鄉。鄉人見國能小小年紀手段高得庵稱

,盡傳他在田畔拾棗,遇著兩個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對坐安枰下

棋,他在旁邊蹲著觀看,道士覷著笑道:“此子亦好棋乎?可教

以人間常勢。”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殺奪、救應防拒之法。也是

他天緣所到,說來就解,一一領略不忘。道士說:“自此可無敵

於天下矣!”笑別而去。此後果然下出來的迥出人上,必定所遇

是仙長,得了仙訣過來的。有的說是這小夥子調喉,無過是他天

性近這一家,又且耽在媕Y,所以轉造轉高,極窮了秘妙,卻又

撰出見神見鬼的天話哄著愚人。這也是強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態。

總來不必辨其有無,卻是棋高無敵是個實的了。 因為棋名既出,又兼年小希罕,便有官員士夫、王孫公子與

他往來。又有那不伏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,十兩五兩輸與

他的。國能漸漸手頭饒裕,禮度熟嫻,性格高傲,變盡了村童氣

質,弄做個斯文模樣。父母見他年長,要替他娶妻。國能就心

望頭大了,對父母說道:“我家門戶低微,目下取得妻來,不過

是農家之女,村妝陋質不是我的對頭。兒既有此絕藝,便當挾此

出遊江湖間,料不須帶著盤費走。或者不拘那堣挼t有在,等待

依心像意尋個對得我來的好女兒為妻,方了平生之願。”父母見

他說得話大,便就住了手。 過不多幾日,只見國能另換了一身衣服,來別了父母出遊。

父母一眼看去,險些不認得了。你道他怎生打扮:頭戴包巾,腳

蹬方履。身上穿淺地深緣的藍服,腰間系一墜兩股的黃絛。若非

葛稚川侍煉藥的丹童,便是董雙成同思凡的道侶。說這國能葛巾

野服,扮做了道童模樣,父母吃了一驚,問道:“兒如此打扮,

意欲何為?”國能笑道:“兒欲從此雲遊四方,遍尋一個好妻子,

來做一對耳。”父母道:“這是你的志氣,也難阻你。只是得手便

回,莫貪了別處歡樂,忘了故鄉。”國能道:“這個怎敢!”是日

是個黃道吉日,拜別了父母,即便登程,從此自稱小道人。 一路行去,曉得汴梁是帝王之都,定多名手,先向汴京進發

。到得京中,但是對局,無有不輸與小道人的,棋名大震。往來

多是朝中貴人,東家也來接,西家也來迎,或是行教,或是賭勝

,好不熱鬧過日。卻並不見一個對手,也無可意的女佳人撞著眼

堛滿C混過了多時,自想姻緣未必在此,遂離了京師,又到太原

、真定等處遊蕩。一路行棋,眼見得無出其右,奮然道:“吾聞

燕山乃遼國郎主在彼稱帝,雄麗過於汴京,此中必有高人國手天

下無敵的在內。今我在中國既稱絕技,料然到那堣ㄗ麇o輸與人

了。何不往彼一遊,尋個出頭的國手較一較高低,也與中國吐一

吐氣,博他一個遠鄉異域的高名,傳之不朽?況且自古道燕、趙

多佳人,或者借此技藝,在王公貴人家堨X入,圖得一個好配頭

,也不見得。”遂決意往北路進發,風飧水宿,夜住曉行,不多

幾日,已到了燕山地面。 且說燕山形勝,左環滄海,右擁太行,北枕居庸,南襟河濟

。向稱天府之國,暫為夷主所都。此時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稱尊之

所,宋時呼之為北朝,相與為兄弟之國。蓋自石晉以來,以燕、

雲一十六州讓與彼國了,從此漸染中原教化,百有餘年。所以夷

狄名號向來只是單于、可汗、贊普、郎主等類,到得遼人,一般

稱帝稱宗,以至官員職名大半與中國相參,衣冠文物,百工技藝

,竟與中華無二。遼國最好的是弈棋。若有第一等高棋,稱為國

手,便要遣進到南朝請人比試。曾有一個王子最高,進到南朝。

這邊棋院待詔顧思讓也是第一手,假稱第三手,與他對局,以一

著解兩征,至今棋譜中傳下鎮神頭勢。王子贏不得顧待詔,問通

事說是第三手。王子願見第一,這邊回他道:“贏得第三,方見

第二; 贏得第二,方見第一。今既贏不得第三,尚不得見第二,

怎能夠見得第一?”王子只道是真,歎口氣道:“我北朝第一手贏

不得南朝第三手,再下棋何干!”摔碎棋枰,伏輸而去,卻不知

被中國人瞞過了。此是已往的話。 只說那時遼國圍棋第一稱國手的乃是一個女子,名為妙觀,

有親王保舉,受過朝廷冊封為女棋童,設個棋肆,教授門徒。你

道如何教授?蓋圍棋三十二法,皆有定名:有“沖”,有“幹”,有“

綽”,有“約”,有“飛”,有“關”,有“劄”,有“粘”,有“頂”,有“尖”

,有“覷”,有“門”,有“打”,有“斷”,有“行”,有“立”,有“捺”,

有“點”,有“聚”,有“蹺”,有“挾”,有“拶”,有“?”,有“刺”,有“

勒”,有“撲”,有“征”,有“劫”,有“持”,有“殺”,有“松”,有“盤”

。妙觀以此等法傳授於人。多有王侯府中送將男女來學棋,以及

大家小戶少年好戲欲學此道的,盡來拜他門下,不記其數,多呼

妙觀為師。妙觀亦以師道自尊,妝模做樣,儘自矜持,言笑不苟

,也要等待對手,等閒未肯嫁人。卻是棋聲傳播,慕他才色的咽

幹了涎唾,只是不能勝他,也沒人敢啟齒求配。空傳下個美名,

受下許多門徒,晚間師父娘只是獨宿而已。有一首詞單道著妙觀

好處:
    麗質本來無偶,神機早已通玄。枰中舉國莫爭先,女將馳名

善戰。
    玉手無慚國手,秋波合喚秋仙。高居師席把棋傳,石作門生

也眩。
    ——右詞寄《西江月》。
    話說國能自稱小道人,游到燕山,在飯店中歇下,知妙觀是

國手的話,留心探訪。只見來到肆前,果然一個少年美貌的女子

,在那娷I指劃腳教人下棋。小道人見了,先已飛去了三魂,走
掉了七魄,恨不得雙手抱住了他做一點兩點的事。心媢D:“且

未可露機,看他著法如何。”呆呆地袖著手,在旁冷眼廝覷。見

他著法還有不到之處,小道人也不說破。一連幾日,有些耐不得

了,不覺口中囁嚅,逗露出一兩著來。妙觀出於不意,見指點出

來的多是神著,抬眼看時,卻是一個小夥兒,又是道家妝扮的,

情知有些詫異,心媞羅D:“那堥茼僕尬邞漱H?”忍著只做不睬

,只是大剌剌教徒弟們對局。妙觀偶然指點一著,小道人忽攘臂

爭道:“此一著未是勝著,至第幾路必然受虧。”果然下到其間,

一如小道人所說。妙觀心驚道:“奇哉此童!不知自何處而來。

若再使他在此觀看,形出我的短處,枉為人師,卻不受人笑話?

”大聲喝道:“此系教棋之所,是何閒人亂入廝混?”便叫兩個徒

弟,把小道人棨了出來,不容觀看。小道人冷笑道:“自家棋低

,反要怪人指教,看你躲得過我麼?”反了手踱了出來,私下想

道:“好個美貌女子!棋雖非我比,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。只在

這幾個黑白子上定要賺他到手,倘不如意,誓不還鄉!”走到對

門,問個老者道:“此間店房可賃與人否?”老者道:“賃來何用

?”小道人道:“因來看棋,意欲賃個房兒住著,早晚偷學他兩著

。”老者道:“好好!對門女棋師是我國中第一手,說道天下無敵

的。小師父小小年紀,要在江湖上雲遊,正該學他些著法。老漢

無兒女,止有個老嬤縫紉度日,也與女棋師往來得好。此門面房

空著,專一與遠來看棋的人閑坐,趁幾文茶錢的。小師父要賃,

就打長賃了也好。” 小道人就在袖媞N出包來,揀一塊大些的銀子,與他做了定

錢。抽身到飯店中搬取行囊,到這對門店中安下。鋪設已定,見

店中有見成堊就的木牌在那堙A他就與店主人說,要借來寫個招

牌。老者道:“要招牌何用?莫非有別樣高術否?”小道人道:“

也要在此教教下棋,與對門棋師賽一賽。”老者道:“不當人子,

那媮棪Q個對手麼?”小道人道:“你不要管,只借我牌便是。”

老者道:“牌自空著,但憑取用,只不要惹出事來,做了話靶。”

小道人道:“不妨,不妨。”就取出文房四寶來,磨得墨濃,蘸得

筆飽,揮出一張牌來,豎在店面門口。只因此牌一出,有分交:

絕技佳人,望枰而納款;遠來遊客,出手以成婚。你道牌上寫的

是甚話來?他寫道:汝南小道人手談,奉僥天下最高手一先。老

者看見了,道:“天下最高手你還要饒他先哩!好大話,好大話

!只怕見我女棋師不得。”小道人道:“正要饒得你女棋師,才為

高手。”老者似信不信,走進堶悼h,把這些話告訴老嬤。老嬤

道:“遠方來的人敢開大口,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見得。”老者道:

“點點年紀,那堳K有什麼手段?”老嬤道:“有智不在年高,我

們女棋師又是有年紀的麼?”老者道:“我們下著這樣一個人與對

門作敵,也是一場笑話。且看他做出便見。” 不說他老口兒兩下唧噥,且說這邊立出牌來,早已有人報與

妙觀得知。妙觀見說寫的是“饒天下最高手”,明是與他放對的了

。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夥,心中好生忿忿不平,想道:“我在此

擅名已久,那堥茬o個小冤家來尋我們的錯處?”發個狠,要就

與他決個勝負。又轉一個念頭道:“他昨日看棋時,偶然指點的

著數多在我意想之外。假若與他決一局,幸而我勝,劈破他招牌

,趕他走路不難;萬一輸與他了,此名一出,那媮棸蓎o有我?

此事不可造次,須著一個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計較。”妙觀有個弟

子張生,是他門下最得意的高手,也是除了師父再無敵手的。妙

觀喚他來,說道:“對門汝南小道人口說大話,未蔔手段虛實。

我欲與決輸贏,未可造次。據汝力量,已與我爭不多些兒了,汝

可先往一試,看汝與彼優劣,便可以定彼棋品。” 張生領命而出,走到小道人店中,就枰求教。張生讓小道人

是客,小道人道:“小牌上有言在前,遮末是高手也要饒他一先

,決不自家下起。若輸與足下時,受讓未遲。”張生只得佔先下

了。張生窮思極想方才下得一著,小道人只隨手應去,不到得完

局,張生已敗。張生拱手伏輸道:“客藝果高,非某敵手,增饒

一子,方可再請教。”果然擺下二子,然後請小道人對下。張生

又輸了一盤。張生心服,道:“還饒不住,再增一子。”增至三子

,然後張生覺得松些,恰恰下個兩平。看官聽說:凡棋有敵手,

有饒先,有先兩;受饒三子,厥品中中,未能通幽,可稱用智。

受得國手三子饒的,也算是高強了。只為張生也是妙觀門下出色

弟子,故此還掙得來,若是別一個,須動手不得,看來只是小道

人高得緊了。小道人三局後,對張生道:“足下之棋也算高強,

可見上國一斑矣。不知可有堪與小道對敵的,請出一個來,小道

情願領教。”張生曉得此言是搦他師父出馬,不敢應答,作別而

去。來到妙觀跟前密告道:“此小道人技藝甚高,怕吾師也要讓

他一步。”妙觀搖手戒他不可說破,惹人恥笑。 自此之後,妙觀不敢公然開肆教棋。旁人見了標牌,已自驚

駭,又見妙觀收斂起來,那張生受饒三子之說,漸漸有人傳將開

去,正不知這小道人與妙觀果是高下如何。自有這些好事的人,

三三兩兩議論。有的道:“我們棋師不與較勝負,想是不放他在

眼堛漱F。”有的道:“他牌上明說饒天下最高手一先,我們棋師

難道忍得這話起,不與爭雄?必是個有些本領的,棋師不敢造次

出頭。”有的道:“我們棋師現是本國第一手,並無一個男人贏得

他的,難道別處來這個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強不成?是必等他兩個

對一對局,定個輸贏來我們看一看,也是著實有趣的事。”又一

個道:“妙是妙,他們豈肯輕放對?是必眾人出些利物與他們賭

勝,才弄得成。”內中有個胡大郎道:“妙!妙!我情願助錢五十

千。”支公子道:“你出五十千,難道我又少得不成?也是五十千

!”其餘的也有認出十千、五千的,一時湊來,有了二百千之數

。眾人就推胡大郎做個收掌之人,斂出錢來多交付與他,就等他

約期對局,臨時看輸贏對付發利物,名為“保局”,此也是賭勝的

舊規。其時眾人議論已定,胡大郎等利物齊了,便去兩邊約日比

試手段。果然兩邊多應允了,約在第三日午時在大相國寺方丈內

對局。眾人散去,到期再會。 女棋童妙觀得了此信,雖然應允,心下有些虛怯,道:“利物

是小事,不爭與他賭勝,一下子輸了,枉送了日前之名!此子遠

來作客,必然好利,不如私下買囑他,求他讓我些兒,我明收了

利物,暗地加添些與他,他料無不肯的。怎得個人來與我通此資

訊便好?”又怕弟子們見笑,不好商量得。思量對門店主老嬤常

來此縫衣補裳的,小道人正下在他家,何不央他來做個引頭,說

合這話也好?算計定了,地著個女使招他來說話。 老嬤聽得,便三腳兩步走過對門來,見了妙觀,道:“棋師娘

子,有何吩咐?”妙觀直引他到自己臥房媕Y,坐下了,妙觀開

口道:“有件事要與嬤嬤商量則個。”老嬤道:“何事?”妙觀道:“

汝南小道人正在嬤嬤家堣U著,奴有句話要嬤嬤說與他。嬤嬤,

好說得麼?”老嬤道:“他自恃棋高,正好來與娘子放對。我見老

兒說道:眾人出了利物,約著後日對局,娘子卻又要與他說甚麼

話?”妙觀道:“正為對局的事要與嬤嬤商量。奴在此行教已久,

那個王侯府中不喚奴是棋師?尋遍一國沒有奴的對手,眼見得手

下收著許多徒弟哩。今遠來的小道人卻說饒盡天下的大話,奴曾

教最高手的弟子張生去試他兩局,回來說他手段頗高。眾人要看

我每兩下本事,約定後日放對。萬一輸與他了,一則喪了本朝體

面,二則失了日前名聲,不是耍處。意欲央嬤嬤私下與他說說,

做個人情,讓我些個。”嬤嬤道:“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來贏

他方好,怎麼折了志氣反去求他?況且見賭著利物哩,他如何肯

讓?”妙觀道:“利物是小事,他若肯讓奴贏了,奴一毫不取,私

下仍舊還他。”嬤嬤道:“他贏了你棋,利物怕不是他的?又討個

大家喝聲采不好?卻明輸與你了,私下受這些說不響的錢,他也

不肯。”妙觀道:“奴再於利物之外私下贈他五十千。他與奴無仇

,且又不是本國人,聲名不關什麼干係。得了若干利物,又得了

奴這些私贈,也夠了他了。只要嬤嬤替奴致意於他,說奴已甘伏

,不必在人前贏奴,出奴之醜便是。”嬤嬤道:“說便去說,肯不

肯只憑得他。”妙觀道:“全仗嬤嬤說得好些,肯時奴自另謝嬤嬤

。”老嬤道:“對門對戶,日前相處面上,甚麼大事說起謝來!”

嘻嘻的笑了出去。 走到家堙A見了小道人,把妙觀邀去的說話一十一五對他說

了。小道人見說罷,便滿肚子癢起來,道:“好!好!天送個老

婆來與我了。”回言道:“小子雖然年幼遠遊,靠著些小技藝,不

到得少了用度,那錢財頗不希罕,只是旅邸孤單,小娘子若要我

相讓時,須依得我一件事,無不從命。”老嬤道:“可要怎生?”

小道人喜著臉道:“媽媽是會事的,定要說出來?”老媽道:“說

得明白,咱好去說。”小道人道:“日堣H面前對局,我便讓讓他
;晚間要他來被窩媢鴽翩A他須讓讓我。”老嬤道:“不當人子!

後生家討便宜的話莫說!”小道人道:“不是討便宜。小子原非貪

財帛而來,所以住此許久,專慕女棋師之顏色耳。嬤嬤為我多多

致意,若肯容我半晌之歡,小子甘心詐輸,一文不取;若不見許

,便當盡著本事對局,不敢容情。”老嬤道:“言重,言重!老身

怎好出口?”小道人道:“你是婦道家,對女人講話有甚害羞?這

是他喉急之事,便依我說了,料不怪你。”說罷,便深深一喏道

:“事成另謝媒人。”老嬤笑道:“小小年紀,倒好老臉皮。說便

去說,萬一討得罵時,須要你賠禮。”小道人道:“包你不罵的。

”老嬤只得又走將過對門去。 妙觀正在心下虛怯,專望回音。見了老嬤,臉上堆下笑來道

:“有煩嬤嬤尊步,所說的事可聽依麼?”老嬤道:“老身磨了半

截舌頭,依倒也依得,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。”妙觀道:“遮莫

是甚麼事,且說將來,奴依他便了。”老嬤道:“若是娘子肯依,

倒也不費本錢。”妙觀道:“果是甚麼事?”老嬤道:“這件事,易

則至易,難則至難。娘子恕老身不知進退的罪,方好開口。”妙

觀道:“奴有事相央,嬤嬤盡著有話便說,豈敢有嫌?”老嬤又假

意推讓了一回,方才帶笑說道:“小道人隻身在此,所慕娘子才

色兼全,他陰溝洞媟Q天鵝肉吃哩!”妙觀通紅了臉,半晌不語

。老嬤道:“娘子不必見怪,這個原是他妄想,不是老身撰造出

來的話。娘子怎生算計,回他便了。”妙觀道:“我起初原說利物

之外再贈五十千,也不為輕鮮,只可如此求他了。肯讓不肯讓,

好歹回我便了,怎胡說到這個所在?羞人答答的。”老嬤道:“老

身也把娘子的話一一說了。他說道,原不希罕錢財,只要娘子允

此一事,甘心相讓,利物可以分文不取。叫老身就沒法回他了,

所以只得來與娘子直說。老身也曉得不該說的,卻是既要他相讓

,他有話,不敢隱瞞。”妙觀道:“嬤嬤,他分明把此話挾制著我

,我也不好回得。”嬤嬤道:“若不回他,他對局之時決不容情。

娘子也要自家算計。”妙觀見說到對局,肚子堣S怯將起來;想

著說到這話,又有些氣不分,思量道:“叵耐這沒廉恥的小弟子

孩兒!我且將計就計,哄他則個。”對老嬤道:“此話羞人,不好

直說。嬤嬤見他,只含糊說道若肯相讓,自然感德非淺,必當重

報就是了。”嬤嬤得了此言,想道:“如此說話,便已是應承的了

。我且在媕Y撮合了他兩口,必有好處到我。”千歡萬喜,就轉

身到店中來,把前言回了小道人。小道人少年心性,見說有些口

風兒,便一團高興,皮風騷癢起來,道:“雖然如此,傳言送語

不足為憑,直待當面相見親口許下了,方無番悔。”老嬤只得又

去與妙觀說了。妙觀有心求他,無言可辭,只得約他黃昏時候燈

前一揖為定。 是晚,老嬤領了小道人徑到妙觀肆中客坐塈中F。妙觀出來

相見,拜罷,小道人開口道:“小子雲遊到此,見得小娘子芳容

,十分僥倖。”妙觀道:“奴家偶以小藝擅名國中,不想遇著高手

下臨。奴家本不敢相敵,爭奈眾心欲較勝負,不得不在班門弄斧

。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嬤嬤說過,萬望包容則個。”小道人道

:“小娘子吩咐,小子豈敢有違!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,所

以在對寓棲遲,不忍舍去。今客館孤單,若蒙小娘子有見憐之心

,對局之時,小子豈敢不揣自逞?定當周全娘子美名。”妙觀道

:“若得周全,自當報德,決不有負足下。”小道人笑容滿面,作

揖而謝道:“多感娘子美情,小子謹記不忘。”妙觀道:“多蒙相

許,一言已定。夜晚之間,不敢親送,有煩店主嬤嬤伴送過去罷

。”叫丫環另點個燈,轉進房堥茪F。小道人自同老嬤到了店

,自想:適間親口應承,這是探囊取物,不在話下的了。只等對

局後圖成好事不題。 到了第三日,胡大郎早來兩邊邀請對局,兩人多應允了。各

自打扮停當,到相國寺方丈堥荂C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擺在

上面一張桌兒上,中間一張桌兒放著一個白銅鑲邊的湘妃竹棋枰

,兩個紫檀筒兒,貯著黑白兩般雲南窯棋子。兩張椅東西對面放

著,請兩位棋師坐著交手,看的人只在兩橫長凳上坐。妙觀讓小

道人是客,坐了東首,用著白棋。妙觀請小道人先下子,小道人

道:“小子有言在前,這一著先要饒天下最高手,決不先下的。

直待贏得過這局,小子才占起。”妙觀只得拱一拱道:“恕有罪,

應該低者先下了。”果然妙觀手起一子,小道人隨手而應。正是

:“花下手閑敲,出楸枰,兩下交。爭先布擺妝圈套,單敲這著

,雙關那著,聲遲思入風雲巧。笑山樵,從交柯爛,誰識這根苗

。——右調《黃鶯兒》。 小道人雖然與妙觀下棋,一眼偷覷著他容貌,心內十分動火

,想著他有言相許,有意讓他一分,不盡情攻殺,只下得個兩平

。算來白子一百八十著,小道人認輸了半子。這一番卻是小道人

先下起了,少時完局。他兩人手下明白,已知是妙觀輸了。旁邊

看的嚷道:“果然是兩個敵手,你先我輸,我先你輸,大家各得

一局。而今只看這一局以定輸贏。”妙觀見第二番這局覺得力量?

拽,心埵釣З萓ㄐC下第三局時,頻頻以目送情。小道人會意,

仍舊東支西吾,讓他過去。臨了收拾了官著,又是小道人少了半

子。大家齊聲喝采道:“還是本國棋師高強,贏了兩局也!”小道

人只不則聲,呆呆看著妙觀。胡大郎便對小道人道:“只差半子

,卻算是小師父輸了。小師父莫怪!”忙忙收起了利物,一同眾

人哄了女棋師妙觀到肆中,將利物交付,各自散去。 小道人自和一二個相識,尾著眾人閒話而歸。有的問他道:“

那堣ㄙ坏X了這半子?卻算做輸了一局,失了這些利物。”小道

人只是冷笑不答。眾人恐怕小道人沒趣,多把話來安慰他,小道

人全然不以為意。到了店中,看的送的多已散去。店中老嬤便出

來問道:“今日賭勝的事卻怎麼了?”小道人道:“應承過了說話

,還捨得放本事贏他?讓他一局過去,幫襯他在眾人面前生光采

,只好是這樣湊趣了。”老嬤笑道:“這等卻好。他不忘你的美情

,必有好處到你,帶挈老身也興頭則個。”小道人口婸P老嬤說

話,一心想著佳音,一眼對著對門盼望動靜。 此時天色將晚,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時黑下來。直到點燈時候

,只見對面肆媦釵a把門關上了。小道人著了急,對老嬤道:“

莫不這小妮子負了心?有煩嬤嬤往彼處探一探消息。”老嬤道:“

不必心慌,他要瞞生人眼哩!再等一會,待人靜後沒消息,老身

去敲開門來問他就是。”小道人道:“全仗嬤嬤作成好事。”正說

之間,只聽得對過門環鐺的一響,走出一個丫鬟來,徑望店堥

進。小道人猶如接著一紙九重恩赦,心埵n不僥倖,只聽他說怎

麼好話出來。丫鬟向嬤嬤道了萬福,說道:“侍長棋師小娘子多

多致意嬤嬤,請嬤嬤過來說話則個。”老嬤就此同行,起身便走

。小道人趕著附耳道:“嬤嬤精細著。”老嬤道:“不勞吩咐。”帶

著笑臉,同丫鬟去了。小道人就像熱地上蚰蜒,好生打熬不過,

禁架不定。正是:眼盼捷旌旗,耳聽好消息。若得遂心懷,願彼

觀音力。 卻說老嬤隨了丫鬟走過對門,進了肆中,只見妙觀早已在燈

下笑臉相迎,直請至臥房中坐地,開口謝道:“多承嬤嬤周全之

力,日間對局,僥倖不失體面。今要酬謝小道人相讓之德,原有

言在先的,特請嬤嬤過來,交付利物並謝禮與他。”老嬤道:“娘

子花朵兒般後生,恁地會忘事?小道人原說不希罕財物的,如何

又說利物謝禮的話?”妙觀假意失驚道:“除了利物謝禮,還有什

麼?”嬤嬤道:“前日說過的,他一心想慕娘子,諸物不愛,只求

圓成好事,娘子當面許下了他。方才叮囑了又叮囑,在家盼望,

真似渴龍思水哩!娘子如何把話說遠了?”妙觀變起臉來道:“休

得如此胡說!奴是清清白白之人,從來沒半點邪處,所以受得朝

廷冊封,王親貴戚供養,偌多門生弟子尊奉。那堥茠熙朮堙A敢

說此等汙言!教他快些息了妄想,收此利物及謝禮過去,便宜他

多了。”說罷,就指點丫鬟將日間收來的二百貫文利物一盤托出

,又是小匣一個放著五十貫的謝禮,交付與老嬤道:“有煩嬤嬤

將去,交付明白。”分外又是三兩一小封,送與老嬤做辛苦錢。

說道:“有勞嬤嬤兩下周全,些小微物,勿嫌輕鮮則個。”那老嬤

是個經紀人家眼孔小的人,見了偌多東西,心堨自軟了;又加

自己有些油水,想道:“許多利物,又添上謝禮,真個不為少了

。那個小夥兒也該心滿意足,難道只癡心要那話不成?且等我回

他去看。”便對妙觀道:“多蒙娘子賞賜,老身只得且把東西與他

再處。只怕他要說娘子失了信,老身如何回他?”妙觀道:“奴家

何曾失甚麼信?原只說自當重報,而今也好道不輕了。”隨喚兩

個丫鬟捧著這些錢物,跟了老嬤送在對門去。吩咐:“放下便來

,不要停留!”兩個丫鬟領命,同老嬤三人共拿了禮物,徑往對

門來。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,轉身便走。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際,只見老嬤在前,丫鬟在後,一齊進門

,料到必有好事到手。不想放下手中東西,登時去了,正不知是

甚麼意思,忙問老嬤道:“怎的說了?”老嬤指著桌上物件道:“

謝禮已多在此了,收明便是,何必再問?”小道人道:“那個希罕

謝禮?原說的話要緊!”老嬤道:“要緊!要緊!你要緊,他不要

緊?叫老娘怎處?”小道人道:“說過的話怎好賴得?”老嬤道:“

他說道原只說自當重報,並不曾應承甚的來。叫我也不好替你討

得嘴。”小道人道:“如此混賴,是白白哄我讓他了。”老嬤道:“

見放著許多東西,白也不算白了。只是那話,且消停消停,抹幹

了嘴邊這些頑涎,再做計較。”小道人道:“嬤嬤休如此說!前日

是與小子覿面講的話,今日他要賴將起來。嬤嬤再去說一說,只

等小子今夜見他一見,看他當面前怎生悔得!”老嬤道:“方才為

你磨了好一會牙,他只推著謝禮,並無些子口風。而今去說也沒

幹,他怎肯再見你?”小道人道:“前日如何去一說,就肯相見?

”老嬤道:“須知前日是求你的時節,作不得難。今事體已過,自

然不同了。”小道人歎口氣道:“可見人情如此!我枉為男子,反

被這小妮子所賺。畢竟在此守他個破綻出來,出這口氣!”老嬤

道:“且收拾起了利物,慢慢再看機會商量。”當下小道人把錢物

並疊過了,悶悶過了一夜。有詩為證:親口應承總是風,兩家黑

白未和同。當時未見一著錯,今日滿盤還是空。 一連幾日,沒些動靜。一日,小道人在店中閑坐,只見街上

一個番漢牽著一匹高頭駿馬,一個虞候騎著,到了門前。虞候跳

下馬來,對小道人聲喏道:“罕察王府中請師父下棋,備馬到門

,快請騎坐了就去。”小道人應允,上了馬,虞候步行隨著。瞬

息之間,已到王府門首。小道人下了馬,隨著虞候進去,只見諸

王貴人正在堂上飲宴。見了小道人,盡皆起身道:“我輩酒酣,

正思手談幾局,特來奉請。今得到來,恰好!”即命當直的掇過

棋桌來。諸王之中先有兩個下了兩局,賭了幾大觥酒,就推過高

手與小道人對局,以後輪換請教。也有饒六七子的,也有饒四五

子的,最少的也饒三子兩子,並無一個對下的。諸王你爭我嚷,

各出意見,要逞手段,怎當得小道人隨手應去,儘是神機莫測。

諸王盡皆嘆服,把酒稱慶,因問道:“小師父棋品與吾國棋師妙

觀果是那個為高?”小道人想著妙觀失信之事,心埵釣Ыh恨,

不肯替他隱瞞,便道:“此女棋本下劣,枉得其名,不足為道。”

諸王道:“前日聞得你兩人比試,是妙觀贏了,今日何反如此說

?”小道人道:“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。小子是外來的人,

不敢不讓本國的體面,所以故意輸與他,豈是棋力不敵?若放出

手段來,管取他輸便了!”諸王道:“口說無憑,做出便見。去喚

妙觀來,當面試看。”罕察立命從人控馬去,即時取將女棋童妙

觀到來。 妙觀向諸王行禮畢,見了小道人,心下有好些忸怩,不敢撐

眼看他,勉強也見了一禮。諸王俱賜坐了,說道:“你每兩人多

是國手,未定高下。今日在咱門面前比試一比試,咱們出一百千

利物為賭,何如?”妙觀未及答應,小道人站起來道:“小子不願

各殿下破鈔,小子自有利物與小娘子決賭。”說罷,袖中取出一

包黃金來,道:“此金重五兩,就請賭了這些。”妙觀回言道:“

奴家卻不曾帶些甚麼來,無可相對。”小道人向諸王拱手道:“小

娘子無物相賭,小子有一句話說來請問各殿下看,可行則行。”

諸王道:“有何話說?”小道人道:“小娘子身畔無金,何不即以

身軀出注?如小娘子得勝,就拿了小子的黃金去;若小子勝了,

贏小娘子做個妻房。可中也不中?”諸王見說,俱各拍手跌足,

大笑起來道:“妙,妙,妙!咱門多做個保親,正是風流佳話!”

妙觀此時欲待應承,情知小道人手段高,輸了難處;欲待推卻,

明明是怯怕賭勝,不交手算輸了,真是在左右兩難。怎當得許多

貴人在前力贊,不由得你躲閃。亦且小道人興高氣傲,催請對局

。妙觀沒個是處,羞慚窘迫,心堨自慌亂了。勉強就局,沒一

子下去是得手的,覺是觸著便礙。正所謂“棋高一著,縛手縛腳”

,況兼是心意不安的,把平日的力量一發減了,連敗了兩局。小

道人起身出局,對著諸王叩一頭道:“小子告贏了,多謝各殿下

賜婚。”諸王撫掌稱快道:“兩個國手,原是天生一對。妙觀雖然

輸了局,嫁得此丈夫,可謂得人矣!待有吉日了,咱們各助花燭

之費就是了。”急得個妙觀羞慚滿面,通紅了臉皮,無言可答,

只低著頭不做聲。罕察每人與了賞賜,吩咐從人,各送了回家。 小道人揚揚自得,來對店主人與老嬤道:“一個老婆,被小子

棋盤上贏了來,今番須沒處躲了。”店主、老嬤問其緣故,小道

人將王府中與妙觀對局賭勝的事說了一遍。老嬤笑道:“這番卻

賴不得了。”店主人道:“也須使個媒,行個禮才穩。”小道人笑

道:“我的媒人大哩!各位殿下多是保親。”店主人道:“雖然如

此,也要個人通話。”小道人道:“前日他央嬤嬤求小子,往來了

兩番,如今這個媒自然是嬤嬤做了。”老嬤道:“這是帶挈老身吃

喜酒的事,當得效勞。”小道人道:“小子如今即將昨日賭勝的黃

金五兩,再加白銀五十兩為聘儀,擇一吉日煩嬤嬤替我送去,訂

約成親則個。”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擇日的星書來,番一番

道:“明日正是黃道日,師父只管行聘便了。”一夜無詞。 次日,小道人整頓了禮物,托老嬤送過對門去。連這老嬤也

裝扮得齊整起來:白皙皙臉?胡粉,紅霏霏頭戴絨花。胭脂濃抹

露黃牙,狄髻渾如鬥大。沒把臂一雙窄袖,忒狼?一對寬鞋。世

間何處去尋他?除是金剛腳下。說這店家老嬤裝得花簇簇地,將

個盒盤盛了禮物,雙手捧著,一徑到妙觀肆中來。妙觀接著,看

見老嬤這般打扮,手中又拿著東西,也有些瞧科,忙問其來意。

老嬤嘻著臉道:“小店堣p師父多多拜上棋師小娘子,道是昨日

王府中席間娘子親口許下了親事,今日是個黃道吉日,特著老身

來作伐行禮。這個盒兒堛滿A就是他下的聘財,請娘子收下則個

。”妙觀呆了一晌,才回言道:“這話雖有個來因,卻怎麼成得這

事?”老嬤道:“既有來因,為何又成不得?”妙觀道:“那日王府

中對局,果然是奴家輸與他了。這話雖然有的,止不過一時戲言

。難道奴家終身之事,只在兩局棋上結果了不成?”老嬤道:“別

樣話戲得,這個話他怎肯認做戲言?娘子前日央求他時節,他兀

自妄想;今日又添出這一番賭賽事體,他怎由得你番悔?娘子休

怪老身說,看這小道人人物聰俊,年紀不多,你兩家同道中又是

對手,正好做一對兒夫妻。娘子不如許下這段姻緣,又完了終身

好事,又不失一時口信,帶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。未知娘子主見

如何?”妙觀歎口氣道:“奴家自幼失了父母,寄養在妙果庵中。

虧得老道姑提挈成人,教了這一家技藝,自來沒一個對手,得受

了朝廷冊封,出入王宮內府,誰不欽敬?今日身子雖是自家做得

主的,卻是上無尊長之命,下無媒妁之言,一時間憑著兩局賭賽

,偶爾虧輸,便要認起真來,草草送了終身大事,豈不可羞?這

事斷然不可!”老嬤道:“只是他說娘子失了口信,如何回他?”

妙觀道:“他原只把黃金五兩出注的,奴家偶然不帶得東西在身

畔。以後輸了。今日拚得賠還他這五兩,天大事也完了。”老嬤

道:“只怕說他不過。雖然如此,常言道事無三不成,這遭卻是

兩遭了,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,憑他怎麼處。”妙觀果然到房

中箱堶扈砟F五兩金子,把個封套封了,拿出來放在盒兒面上,

道:“有煩嬤嬤還了他。重勞尊步,改日再謝。”老嬤道:“謝是

不必說起。只怕回不倒時,還要老身聒絮哩!” 老嬤一頭說,一頭拿了原禮並這一封金子,別了妙觀,轉到

店中來,對小道人笑道:“原禮不曾收,回敬到有了。”小道人問

其緣故,老嬤將妙觀所言一一說了。小道人大怒道:“這小妮子

昧了心,說這等說話!既是自家做得主,還要甚尊長之命、媒妁

之言?難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長的麼?就是嬤嬤,將禮物過去,

便也是個媒妁了,怎說沒有?總來他不甘伏,又生出這些話來混

賴,卻將金子搪塞!我不希罕他金子,且將他的做個告狀本,告

下他來,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!”老嬤道:“不要性急。此番老身

去,他說的話比前番不同了,是軟軟的了。還等老身去再三勸他

。”小道人道:“私下去說,未免是我求他了,他必然還要拿班。

不如當官告了他,須賴不去!”當下寫就了一紙告詞,竟到幽州

路總管府來。 那幽州路總管泰不華正升堂理事,小道人隨牌進府,遞將狀

子上去。泰不華總管接著,看見上面寫道:“告狀人周國能,為

賴婚事。能本籍蔡州,流寓馬足。因與本國棋手女子妙觀賭賽,

將金五兩聘定,諸王殿下盡為證見。詎料事過心變,悔悖前盟。

夫妻一世倫常被賴,死不甘伏!懇究原情,追斷完聚,異鄉沾化

。上告。”總管看了狀詞,說道:“原來為婚姻事的。凡戶、婚、

田、土之事”,須到析津、宛平兩縣去,如何到這堥荍i?”周國

能道:“這女子是冊封棋童的,況干連著諸王殿下,非天臺這

不能主婚。”總管准了狀詞。一面差人行拘妙觀對理。差人到了

妙觀肆中,將官票與妙觀看了。妙觀吃了一驚道:“這個小弟子

孩兒,怎便如此惡取笑!”一邊叫弟子張生將酒飯陪待了公差,

將賞錢出來打發了,自行打點出官。公差知是冊封的棋師,不敢

羅?,約在衙門前相會,先自去了。 妙觀叫乘轎抬到府前,進去見了總管。總管問道:“周國能告

你賴婚一事,這怎麼說?”妙觀道:“一時賭賽虧輸,實非情願。

”總管道:“既已輸了,說不得情願不情願。”妙觀道:“偶爾戲言

,並無甚麼文書約契,怎算得真?”周國能道:“諸王殿下多在面

上作證,大家認做保親,還要甚文書約契?”總管道:“這話有的

麼?”妙觀一時語塞,無言可答。總管道:“豈不聞一言既出,駟

馬難追?況且婚姻大事,主合不主離。你們兩人既是棋中國手,

也不錯了配頭。我做主與你成其好事罷!”妙觀道:“天臺張主,

豈敢不從?只是此人不是本國之人,萍蹤浪跡,嫁了他,須隨著

他走。小婦人是個官身,有許多不便處。”周國能道:“小人雖在

湖海飄零,自信有此絕藝,不甘輕配凡女。就是妙觀,女中國手

,也豈容輕配凡夫?若得天臺做主成婚,小人情願超籍在此,兩

下堿衈隻瘙苤A不回故鄉去了。”總管道:“這個卻好。”妙觀無

可推辭,只得憑總管斷合。 周國能與妙觀各回下處。周國能就再央店家老嬤重下聘禮,

約定日期成親。又到各王府說知,各王府俱各助花紅燈燭之費。

胡大郎、支公子一干好事的,才曉得前日暗地相囑許下佳期之說

,大家笑耍,各來幫興。成親之日,好不熱鬧。過了幾時,兩情

和洽,自不必說。周國能又指點妙觀神妙之著,兩個都造到絕頂

,竟成對手。諸王貴人以為佳話,又替周國能提請官職,封為棋

學博士,御前供奉。後來周國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,到燕

山同享榮華。周老夫妻見了媳婦一表人物,兩心快樂,方信國能

起初不肯娶妻,畢竟尋出好姻緣來,所謂有志者事竟成也!有詩

為證:國手惟爭一著先,個中藏著好姻緣。綠窗相對無餘事,演

譜推敲思入玄。

卷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親生女

詞云: 世間奇物緣多巧,不怕風波顛倒。遮莫一時開了,到底還完

好。
    豐城劍氣沖天表,雷煥張華分寶。他日偶然齊到,津底雙龍

嫋。
    此詞名《桃源憶故人》,說著世間物事有些好處的,雖然一

時拆開,後來必定遇巧得合。那“豐城劍氣”是怎麼說?晉時大臣

張華,字茂先,善識天文,能辨古物。一日,看見天上鬥牛分野

之間,寶氣燭天,曉得豫章豐城縣中當有奇物出世。有個朋友雷

煥,也是博物的人,遂選他做了豐城縣令,托他到彼,專一為訪

尋發光動天的寶物,吩咐他道:“光中帶有殺氣,此必寶劍無疑

。”那雷煥領命,到了縣間,看那寶氣卻在縣間獄中。雷煥領了

從人,到獄中盡頭去處,果然掘出一對寶劍來,雄曰“純鉤”,雌

曰“湛盧”。雷煥自佩其一,將其一獻與張華,各自寶藏,自不必

說。後來,張華帶了此劍行到延平津口,那劍忽在匣中躍出,到

了水邊,化成一龍。津水之中也鑽出一條龍來,湊成一雙,飛舞

升天而去。張華一時驚異,分明曉得寶劍通神,只水中這個出來

湊成雙的不知何物,因遣人到雷煥處問前劍所在。雷煥回言道:

“先曾渡延平津口,失手落于水中了。”方知兩劍分而複合,以此

變化而去也。至今人說因緣湊巧,多用“延津劍合”故事。所以這

詞中說的正是這話。而今說一段因緣,隔著萬千里路,也只為一

件物事湊合成了,深為奇巧。有詩為證:溫嶠曾輸玉鏡臺,圓成

鈿合更奇哉!可知宿世紅絲系,自有媒人月下來。 話說國朝有一位官人,姓權,名次卿,表字文長,乃是南直

隸甯國府人氏。少年登第,官拜翰林編修之職。那翰林生得儀容

俊雅,性格風流,所事在行,諸般得趣,真乃是天上謫仙,人中

玉樹。他自登甲第,在京師為官一載有餘。京師有個風俗,每遇

初一、十五、二十五日,謂之廟市,凡百般貨物俱趕在城隍廟前

,直擺到刑部街上來賣,挨擠不開,人山人海的做生意。那官員

每清閒好事的,換了便巾便衣,帶了一兩個管家長班出來,步走

遊看,收買好東西舊物事。朝中惟有翰林衙門最是清閒,不過讀

書下棋,飲酒拜客,別無他事相干。權翰林況且少年心性,下處

閑坐不過,每遇做市熱鬧時,就便出來行走。 一日,在市上看見一個老人家,一張桌兒上擺著許多零碎物

件,多是人家動用傢伙,無非是些燈檯銅杓、壺瓶碗碟之類,看

不得在文墨眼堛滿C權翰林偶然一眼瞟去,見就中有一個色樣奇

異些的盒兒,用手去取來一看,乃是個舊紫金鈿盒兒,卻只是盒

蓋。翰林認得是件古物,可惜不全,問那老兒道:“這件東西須

還有個底兒,在那堙H”老兒道:“只有這個蓋,沒有見甚麼底。
”翰林道:“豈有沒底的理?你且說這蓋是那堥茠滿A便好再尋著

那底了。”老兒道:“老漢有幾間空房在東直門,賃與人住。有個

賃房的,一家四五口害了天行症候,先死了一兩個後生,那家子

慌了,帶病搬去,還欠下些房錢,遺下這些東西作退帳。老漢收

拾得,所以將來貨賣度日。這盒兒也是那人家的,外邊還有一個

紙簏兒藏著,有幾張故字紙包著。咱也不曉得那半扇盒兒要做甚

用,所以擺在桌兒上,或者遇個主兒買去也不見得。”翰林道:“

我到要買你的,可惜是個不全之物。你且將你那紙簏兒來看。”

老兒用手去桌底下摸將出來,卻是一個破零落的紙糊頭簏兒。翰

林道:“多是無用之物,不多幾個錢賣與我罷。”老兒道:“些小

之物,憑爺賞賜罷。”翰林叫隨從管家權忠與他一百個錢,當下

成交。老兒又在簏中取出舊包的紙兒來包了,放在簏中,雙手遞

與翰林。 翰林叫權忠拿了,又在市上去買了好幾件文房古物,回到下

處來,放在一張水磨天然幾上,逐件細看,多覺買得得意。落後

看到那紙簏兒,扯開蓋,取出紙包來,開了紙包,又細看那鈿盒

,金色燦爛,果是件好東西。顛倒相來,到底只是一個蓋。想道

:“這半扇落在那堙H且把來藏著,或者湊巧有遇著的時節也未
可知。”隨取原包的紙兒包他,只見紙破處,媕Y露出一些些紅
的出來。翰林把外邊紙兒揭開來看,媕Y卻襯著一張紅字紙。翰

林取出定睛一看,道:“原來如此!”你道寫的甚麼?上寫道:“

大時雍坊住人徐門白氏,有女徐丹桂,年方二歲。有兄白大,子

曰留哥,亦系同年生。緣氏夫徐方,原籍蘇州,恐他年隔別無憑

,有紫金鈿盒各分一半,執此相尋為照。”後寫著年月,下麵著

個押字。翰林看了道:“原來是人家婚姻照驗之物,是個要緊的

,如何卻將來遺下,又被人賣了?也是個沒搭煞的人了。”又想

道:“這寫文書的婦人既有丈夫,如何卻不是丈夫出名?”又把年

月迭起指頭算一算看,笑道:“立議之時到今一十八年,此女已

是一十九歲,正當妙齡,不知成親與未成親。”又笑道:“妄想他

則甚?且收起著。”因而把幾件東西一同收拾過了。 到了下市,又踱出街上來行走。看見那老兒仍舊在那婼瑼F

西,問他道:“你前日賣的盒兒,說是那一家掉下的。這家人搬

在那堨h了?你可曉得?”老兒道:“誰曉得他。他一家人先從小

的死起,死得來慌了,連夜逃去,而今敢是死絕了也不見得。”

翰林道:“他住在你家時有甚麼親戚往來?”老兒道:“他有個妹

子,嫁與下路人,住在前門。以後不知那堨h了,多年不見往來

了。”權翰林自想道:“問得著時,還了他那件東西,也是一樁方

便的好事。而今不知頭緒,也只索由他罷了。” 回還寓所,只見家間有書信來:夫人在家中亡過了。翰林痛哭

了一場, 沒情沒緒,打點回家,就上個告病的本。奉聖旨:“權

某准回籍調理,病痊赴京聽用。欽此。”權翰林從此就離了京師

,回到家中來了。 話分兩頭,且說鈿盒的來歷。蘇州有個舊家子弟,姓徐名方

,別號西泉,是太學中監生。為幹辦前程,留寓京師多年。在下

處岑寂,央媒娶下本京白家之女為妾,生下一個女兒,是八月中

得的,取名丹桂。同時,白氏之兄白大郎也生一子,喚做留哥。

白氏女人家性子,只護著自家人,況且京師中人不知外方頭路,

不喜歡攀扯外方親戚,一心要把這丹桂許與侄兒去。徐太學自是

寄居的人,早晚思量回家,要留著結下路親眷,十分不肯。一日

,太學得選了閩中二尹,打點回家赴任,就帶了白氏出京。白氏

不得遂願,戀戀骨肉之情,瞞著徐二尹私下寫個文書,不敢就說

許他為婚,只把一個鈿盒兒分做兩處,留與侄兒做執照,指望他

年重到京師,或是天涯海角,做個表證。 白氏隨了二尹到了吳門。原來二尹久無正室,白氏就填了孺

人之缺,一同赴任。又得了一子,是九月生的,名喚糕兒。二尹

做了兩任官回家,已此把丹桂許下同府陳家了。白孺人心下之事

,地遠時乖,只得丟在腦後。雖然如此,中懷歉然,時常在佛菩

薩面前默禱,思想還鄉,尋鈿盒的下落。已後,二尹亡逝,守了

兒女,做了孤孀,才把京師念頭息了。想那出京時節,好歹已是

十五六個年頭,丹桂長得美麗非凡。所許陳家兒子年紀長大,正

要納禮成婚,不想害了色癆,一病而亡。眼見得丹桂命硬,做瞭

望門寡婦,一時未好許人,且隨著母親、兄弟,穿些淡素衣服挨

著過日。正是:孤辰寡宿無緣分,空向天邊盼女牛。 不說徐丹桂淒涼,且說權翰林自從斷了弦,告病回家,一年

有餘,尚未續娶,心緒無聊,且到吳門閑耍,意圖尋訪美妾。因

怕上司府縣知道,車馬迎送,酒禮往來,拘束得不耐煩,揣料自

己年紀不多,面龐嬌嫩,身材瑣小,旁人看不出他是官,假說是

個遊學秀才,借寓在城外月波庵隔壁靜室中。那庵乃是尼僧,有

個老尼喚做妙通師父,年有六十已上,專在各大家往來,禮度熟

閑,世情透徹。看見權翰林一表人物,雖然不曉得是埋名貴人,

只認做青年秀士,也道他不是落後的人,不敢怠慢。時常叫香公

送茶來,或者請過庵中清話。權翰林也略把訪妾之意問及妙通,

妙通說是出家之人不管閒事,權翰林就住口,不好說得。 是時正是七月七日,權翰林身居客邸,孤形吊影,想著“牛女

銀河”之事,好生無聊。乃詠宋人汪彥章《秋闈》詞,改其末句

一字,云:
    “高柳蟬嘶,采菱歌斷秋風起。晚雲如髻,湖上山橫翠。
    簾卷西樓,過雨涼生。天如水,畫樓十二,少個人同倚。”
    ——詞寄《點絳唇》。
    權翰林高聲歌詠,趁步走出靜室外來。新月之下,只見一個

素衣的女子走入庵中。翰林急忙尾在背後,在黑影中閃著身子看

那女子。只見妙通師父出來接著,女子未敘寒溫,且把一炷香在

佛前燒起。那女子生得如何?
    聞道雙銜鳳帶,不妨單著鮫綃。夜香知與阿誰燒?悵望水沉

煙嫋。
    雲鬢風前絲卷,玉顏醉堿齞憿C莫教空度可憐宵,月與佳人

共僚(音了) 。 ——詞寄《西江月》。 那女子拈著香,跪在佛前,對著上面,口堻銙??,低低

微微,不知說著許多說話,沒聽得一個字。那妙通老尼便來收科

道:“小娘子,你的心事說不能盡,不如我替你說一句簡便的罷

。”那女子立起身來道:“師父,怎的簡便?”妙通道:“佛天保佑

,早嫁個得意的丈夫。可好麼?”女子道:“休得取笑!奴家只為

生來命苦,父亡母老,一身無靠,所以拜禱佛天,專求福庇。”

妙通笑道:“大意相去不遠。”女子也笑將起來。妙通擺上茶食,

女子吃了兩盞茶,起身作別而行。 權翰林在暗中看得明白,險些兒眼堜韖X火來,恨不得走上

前一把抱住。見他去了,心癢難熬。正在禁架不定,恰值妙通送

了女子回身轉來,見了道:“相公還不曾睡?幾時來在此間?”翰

林道:“小生見白衣大士出現,特來瞻禮。”妙通道:“此鄰人徐

氏之女丹桂小娘子。果然生得一貌傾城,目中罕見。”翰林道:“

曾嫁人未?”妙通道:“說不得。他父親在時,曾許下在城陳家小

官人。比及將次成親,那小官人沒福死了。擔閣了這小娘子做了

個望門寡,一時未有人家來求他的。”翰林道:“怪道穿著淡素!

如何夜晚間到此?”妙通道:“今晚是七夕牛女佳期,他遭著如此

不偶之事,心願不足,故此對母親說了,來燒炷夜香。”翰林道

:“他母親是甚麼樣人?”妙通道:“他母親姓白,是個京師人,

當初徐家老爺在京中選官娶了來家的。且是直性子,好相與。對

我說,還有個親兄在京,他出京時節,有個侄兒方兩歲,與他女

兒同庚的。自出京之後,杳不相聞,差不多將二十年來了,不知

生死存亡。時常托我在佛前保佑。”翰林聽著,呆了一會,想道

:“我前日買了半扇鈿盒,那包的紙上分明寫是徐門白氏,女丹

桂;兄白大,子白留哥。今這個女子姓徐名丹桂,母親姓白,眼

見得就是這家了。那賣盒兒的老兒說那家死了兩個後生,老人家

連忙逃去,把信物多掉下了。想必死的後生就是他侄兒留哥,不

消說得。誰想此女如此妙麗,在此另許了人家,可又斷了。那信

物卻落在我手中,卻又在此相遇,有如此湊巧之事!或者到是我

的姻緣也未可知。”以心問心,跌足道:“一二十年的事,三四千

里的路,有甚查帳處?只須如此如此。”算計已定,對妙通道:“

适才所言白老孺人,多少年紀了?”妙通道:“有四十多歲了。”

翰林道:“他京中親兄可是白大?侄兒子可叫做留哥?”妙通道:

“正是,正是。相公如何曉得?”翰林道:“那孺人正是家姑。小

生就是白留哥,是孺人的侄兒。”妙通道:“相公好取笑。相公自

姓權,如何姓白?”翰林道:“小生幼年離了京師,在江湖上遊學

。一來慕南方風景,二來專為尋取這頭親眷,所以移名改姓,遊

到此地。今偶然見師父說著端的,也是一緣一會,天使其然;不

然,小生怎地曉得他家姓名?”妙通道:“原來有這等巧事!相公

,你明日去認了令姑,小尼再來奉賀便了。”翰林當下別了老尼

,到靜室上游思妄想,過了一夜。 天明起來,叫管家權忠,叮囑停當了說話,結束整齊,一直

問道徐家來。到了門首,看見門上一個老兒在那媔~坐,翰林叫

權忠對他說:“可進去通報一聲,有個白大官打從京中出來的。”

老兒說道:“我家老主人沒了,小官兒又小。你要見那個的?”翰

林道:“你家老孺人可是京中人,姓白麼?”老兒道:“正是姓白

。”權忠道:“我主人是白大官,正是孺人的侄兒。”老兒道:“這

等,你隨我進去通報便是。”老兒領了權忠,竟到孺人面前。權

忠是慣事的人,磕了一頭,道:“主人白大官在京中出來,已在

門首了。”白孺人道:“可是留哥?”權忠道:“這是主人乳名。”孺

人喜動顏色,道:“如此喜事!”即忙喚自家兒子道:“糕兒,你

哥哥到了,快去接了進來。”那小孩子嬉嬉顛顛、搖搖擺擺出來

接了翰林進去。 翰林靦靦腆腆,冒冒失失進去,見那孺人起來,翰林叫了“姑

娘”一聲,唱了一喏,待拜下去。孺人一把扯住道:“行路辛苦,

不必大禮。”孺人含著眼淚看那翰林,只見眉清目秀,一表非凡

,不勝之喜。說道:“想老身出京之時,你只有兩歲,如今長成

得這般好了。你父親如今還健麼?”翰林假意掩淚道:“棄世久矣

!小侄只為眼底沒個親人,見父親在時曾說有個姑娘嫁在下路,

所以小侄到南方來遊學,專欲尋訪。昨日偶見月波庵妙通師父說

起端的,方知姑娘在此,特來拜見。”孺人道:“如何聲口不像北

邊?”翰林道:“小侄在江湖上已久,愛學南言,所以變卻鄉音也

。”翰林叫權忠送上禮物。孺人歡喜收了,謝道:“至親骨肉,只

來相會便是,何必多禮?”翰林道:“客途乏物孝敬姑娘,不必說

起,且喜姑娘康健。昨日見妙通說過,已知姑夫不在了。適間這

位是表弟,還有一位表妹,與小侄同庚的,在麼?”孺人道:“你

姑夫在時已許了人家,姻緣不偶,未過門就斷了,而今還是個沒

吃茶的女兒。”翰林道:“也要請相見。”孺人道:“昨日去燒香,

感了些風寒,今日還沒起來梳洗。總是你在此還要久住,兄妹之

間時常可以相見。且到西堂安下了行李再去。”一邊吩咐排飯,

一手拽著翰林到西堂來。打從一個小院門邊經過,孺人用手指道

:“這媕Y就是你妹子的臥房。”翰林鼻邊悄聞得一陣蘭麝之香,

心中好生徯幸。那孺人陪翰林吃了飯,著落他行李在書房中,是

件安頓停當了,方才進去。權翰林到了書房中,想道:“特地冒

認了侄兒,要來見這女子,誰想尚未得見。幸喜已認做是真,留

在此居住,早晚必然生出機會來,不必性急,且待明日相見過了

,再作道理。” 且說徐氏丹桂,年正當時,誤了佳期,心中常懷不足。自那

七夕燒香,想著牛女之事,未免感傷情緒,兼冒了些風寒,一時

懶起。見說有個表兄自京中遠來,他曾見母親說小時有許他為婚

之意,又聞得他容貌魁梧,心堣]有些暗動,思量會他一面。雖

然身子懶怯,只得強起梳妝,對鏡長歎道:“如此好容顏,到底

付之何人也?”有《綿搭絮》一首為證:瘦來難任,寶鏡怕初臨

。鬼病侵尋,悶對秋光冷透襟。最傷心靜夜聞砧。慵拈繡嵒,懶

撫瑤琴。終宵埵章矞囍芋A待曉起翻嫌曉思沉。梳妝完了,正待

出來見表兄。只見兄弟糕兒急急忙忙走將來道:“母親害起急心

疼來,一時暈去。我要到街上去取藥,姐姐可快去看母親去!”

桂娘聽得,疾忙抽身便走了出房,減妝也不及收,房門也不及鎖

,竟到孺人那堨h了。 權翰林在書房中梳洗已畢,正要打點精神,今日求見表妹,

只聽得人傳出來道:“老孺人一時急心疼,暈倒了。”他想道:“

此病惟有前門棋盤街定神丹一服立效,恰好拜匣中帶得在此。我

且以子侄之禮入堂問病,就把這藥送他一丸。醫好了他,也是一

個討好的機會。”就去開出來,袖在袖堙A一徑望內堥荌搵f。

路經東邊小院,他昨日見孺人說,已曉得是桂娘的臥房。卻見門

開在那堙A想道:“桂娘一定在媕Y,只作三不知闖將進去,見

他時再作道理。”翰林捏著一把汗走進臥房。只見:香奩尚啟,

寶鏡未收。剩粉殘脂,還在盆中蕩漾;花鈿翠黛,依然幾上鋪張

。想他纖手理妝時,少個畫眉人湊巧。翰林如癡似醉,把桌上東

西這件聞聞,那件嗅嗅,好不伎癢。又聞得撲鼻馨香,回首看時

,那繡帳牙床、錦衾角枕且是整齊精潔。想道:“我且在他床

眠他一眠,也沾他些香氣,只當親挨著他皮肉一般。”一躺躺下

去,眠在枕頭上,呆呆地想了一回。等待幾時,不見動靜,沒些

意智,慢慢走了出來。將到孺人房前,摸摸袖堙A早不見了那丸
藥,正不知失落在那堣F。定性想一想,只得打原來路上一路尋

到書房堨h了。 桂娘在母親跟前守得疼痛少定,思量房門未鎖,妝台未收,

跑到自房堥荂C收拾已完,身子困倦,揭開羅帳,待要歇息一歇

息。忽見席間一個紙包,拾起來打開看時,卻是一丸藥。紙包上

有字,乃是“定神丹?專治心疼?神效”幾個字。桂娘道:“此自何

來?若是兄弟取至,怎不送到母親那堨h,卻放在我的席上?除

了兄弟,此處何人來到?卻又恰恰是治心疼的藥,果是蹺蹊!且

拿到母親那堨h問個端的。”取了藥,掩了房門,走到孺人處來

,問道:“母親,兄弟取藥回來未曾?”孺人道:“望得眼穿,這

孩子不知在那媢x耍,再不來了。”桂娘道:“好教母親得知,適

間轉到房中,只見床上一顆丸藥,紙上寫著‘定神丹?專治心疼?

神效’。我疑心是兄弟取來的,怎不送到母親這堙A卻放在我的
房中?今兄弟兀自未回,正不知這藥在那堥茠滿C”孺人道:“我

兒,這‘定神丹’只有京中前門街上有得賣,此處那討?這分明是

你孝心所感,神仙所賜。快拿來我吃!”桂娘取湯來遞與孺人,

咽了下去。一會,果然心疼立止,母子歡喜不盡。孺人疼痛既止

,精神疲倦,濛濛的睡了去。 桂娘守在帳前,不敢移動。恰好權翰林尋藥不見,空手走來

問安。正撞著桂娘在那堙A不及回避。桂娘認做是白家表兄,少

不得要相見的,也不躲閃。這媗v翰林正要親傍,堆下笑來,買

將上去,唱個肥喏道:“妹子,拜揖了。”桂娘連忙還禮道:“哥

哥,萬福。”翰林道:“姑娘病體若何?”桂娘道:“覺道好些,方

才睡去。”翰林道:“昨日到宅,渴想妹子芳容一見,見說玉體欠

安,不敢驚動。”桂娘道:“小妹聽說哥哥到來,心下急欲迎侍,

梳洗不及,不敢草率。今日正要請哥哥廝見,恰遇母親病急,脫

身不得。不想哥哥又進來問病,幸瞻豐範。”翰林道:“小兄不遠

千里而來,得見妹子玉貌,真個是不枉奔波走這遭了。”桂娘道

:“哥哥與母親姑侄至親,自然割不斷的。小妹薄命之人,何足

掛齒!”翰林道:“妹子芳年美質,後祿正長,佳期可待,何出此

言?”此時兩人對話,一遞一來。桂娘年大知味,看見翰林丰姿

俊雅,早已動火了八九分,亦且認是自家中表兄妹一脈,甜言軟

語,更不羞縮,對翰林道:“哥哥初來捨下,書房中有甚不周到

處,可對你妹子說,你妹子好來照?一二。”翰林道:“有甚麼不

周到?”桂娘道:“難道不缺長少短?”翰林道:“雖有缺少,不好

對妹子說得。”桂娘道:“但說何妨?”翰林道:“所少的,只怕妹

子不好照管。然不是妹子,也不能照管。”桂娘道:“少甚東西?

”翰林笑道:“晚間少個人作伴耳。”桂娘通紅了面皮,也不回答

,轉身就走。翰林趕上去一把扯住道:“攜帶小兄到繡房中,拜

望妹子一拜望,如何?”桂娘見他動手動腳,正難分解,只聽得

帳埵挴岸H開聲道:“那個在此說話響?”翰林只得放了手,回首

轉來道:“是小侄問安。”其時桂娘已脫了身,跑進房堨h了。 孺人揭開帳來,看見了翰林,道:“原來是侄兒到此。小兄弟

街上未回,妹子怎不來接待?你方才卻和那個說話?”翰林心懷

鬼胎,假說道:“只是小侄,並沒有那個。”孺人道:“這等,是

老人家聽差了。”翰林心不在焉,一兩句話,連忙告退。孺人看

見他有些慌速失張失志的光景,心媞繫b道:“起初我服的定神

丹出於京中,想必是侄兒帶來的,如何卻在女兒房內?适才睡夢

之中分明聽得與我女兒說話,卻又說道沒有。他兩人不要曉得前

因,輒便私自往來,日後做出夠當。他男長女大,況我原有心配

合他的。只是侄兒初到,未見怎的,又不知他曾有妻未,不好就

啟齒。且再過幾時,看相機會圓成罷了。”躊躕之間,只見糕兒

拿了一貼藥走將來,道:“醫生入娘賊出去了!等了多時才取這

藥來。”孺人嗔他來遲,說道:“等你藥到,娘死多時了。今天幸

不疼,不吃這藥了。你自陪你哥哥去。”糕兒道:“那哥哥也不是

老實人。方才走進來撞著他,卻在姐姐臥房門首東張西張,見了

我,方出去了。”孺人道:“不要多嘴!”糕兒道:“我看這哥哥也

標致,我姐姐又沒了姐夫,何不配與他了,也完了一件事,省得

他做出許多饞勞喉急出相。”孺人道:“孩子家恁地輕出口!我自

有主意。”孺人雖喝住了兒子,卻也道是有理的事,放在心中打

點,只是未便說出來。 那權翰林自遇桂娘兩下交口之後,時常相遇,便眉來眼去,

彼此有情。翰林終日如癡似狂,拿著一管筆寫來寫去,茶飯懶吃

。桂娘也日日無情無緒,懨懨欲睡,針線慵拈。多被孺人看在眼

堙C然兩個只是各自有心,礙人耳目,不曾做甚手腳。 一日,翰林到孺人處去,恰好遇著桂娘梳妝已畢,正待出房

。翰林闌門迎著,相喚了一禮。翰林道:“久聞妹子房闥精緻,

未曾得造一觀。今日幸得在此相遇,必要進去一看。”不由分說

,望門堣@鑽,桂娘只得也走了進來。翰林看見無人,一把抱住

道:“妹子慈悲,救你哥哥客中一命則個!”桂娘不敢聲張,低低

道:“哥哥尊重。哥哥不棄小妹,何不央人向母親處求親?必然

見允。如何做那輕薄模樣!”翰林道:“多蒙妹子指教,足見厚情

。只是遠水救不得近火,小兄其實等不得那從容的事了。”桂娘

正色道:“若要苟合,妹子斷然不從!他日得做夫妻,豈不為兄

所賤?”灊脫了身子,望門外便走,早把個雲髻扭歪,兩鬢都亂

了。急急走到孺人處,喘氣尚是未息。孺人見了,覺得有些異樣

,問道:“為何如此模樣?”桂娘道:“正出房來,撞見哥哥後邊

走來,連忙先跑,走得急了些個。”孺人道:“自家兄妹,何必如

此躲避?”孺人也只道侄兒就在後邊來,卻又不見到。原來沒些

意思,反走出去了。孺人自此又是一番疑心,性急要配合他兩個

,只是少個中間合撮的人。猛然想道:“侄兒初到時,說道見妙

通師父說了,才尋到我家來的。何不就叫妙通來與他說知其事,

豈不為妙?”當下就吩咐兒子糕兒,叫他去庵中接那妙通,不在

話下。 卻說權翰林走到書房中,想起适才之事,心中怏怏。又思量

:“桂娘有心于我,雖是未肯相從,其言有理。卻不知我是假批

子,教我央誰的是?”自又忖道:“他母子俱認我是白大,自然是

鈿盒上的根瓣了。我只將鈿盒為證,怕這事不成?”又轉想一想

道:“不好,不好!萬一名姓偶然相同,鈿盒不是他家的,卻不

弄真成假?且不要打破網兒,只是做些工夫,偎得親熱,自然到

手。”正胡思亂想,走出堂前閒步。忽然妙通師父走進門來,見

了翰林,打個問訊道:“相公,你投親眷好處安身許久了,再不

到小庵走走?”權翰林還了一禮,笑道:“不敢瞞師父說,一來家

姑相留,二來小生的形孤影只,岑寂不過,貪著骨肉相傍,懶向

外邊去了。”妙通道:“相公既苦孤單,老身替你做個媒罷!”翰

林道:“小生久欲買妾,師父前日說不管閒事,所以不敢相央。

若得替我做個媒人,十分好了。”妙通道:“親事到有一頭在我心

堙C适才白老孺人相請說話,待我見過了他,再來和相公細講。
”翰林道:“我也有個人在肚堙A正少個說合的,師父來得正好。

見過了家姑,是必到書房中來走走,有話相商則個。”妙通道:“

曉得了。”說罷話,望內奡N走進去。 見了孺人,孺人道:“多時不來走走。”妙通道:“見說孺人有

些貴恙,正要來看,恰好小哥來喚我,故此就來了。”孺人道:“

前日我侄初到,心中一喜一悲,又兼辛苦了些兒,生出病來。而

今小恙已好,不勞費心。只有一句話兒要與師父說說。”妙通道

:“甚麼話?”孺人道:“我只為女兒未有人家,日夜憂愁。”妙通

道:“一時也難得像意的。”孺人道:“有到有一個在這堙A正要

與師父商量。”妙通道:“是那個?到要與我出家人商量。”孺人

道:“且莫說出那個,只問師父一句話,我京中來的侄兒說道先

認得你的,可曉得麼?”妙通道:“在我那塈@寓好些時,見我說

起孺人,才來認親的,怎不曉得?且是好一個俊雅人物!”孺人

道:“我這侄兒,與我女兒同年所生,先前也曾告訴師父過的。

當時在京就要把女兒許他為妻,是我家當先老爹不肯。我出京之

時,私下把一個鈿盒分開兩扇,各藏一扇以為後驗,寫下文書一

紙。當時侄兒還小,經今年遠,這鈿盒、文書雖不知還在不在,

人卻是了。眼見得女兒別家無緣,也似有個天意在那堙C我意欲

完前日之約,不好自家啟齒;抑且不知他京中曾娶過妻否,要煩

你到西堂與我侄兒說此事,如若未娶,待與他圓成了可好麼?”

妙通道:“這個當得,管取一說就成。且拿了這半扇鈿盒去,好

做個話柄。”孺人道:“說得是。”走進房堨h,取出來交與妙通

。妙通袋在袖堣F,一徑到西堂書房中來。 翰林接著道:“師父見過家姑了?”妙通道:“是見過了。”翰林

道:“有甚說話?”妙通道:“多時不見,閑敘而已。”翰林道:“可

見我妹子麼?”妙通道:“方才不曾見,再過會到他房堨h。”翰

林道:“好個精緻房,只可惜獨自孤守!”妙通道:“目下也要說

一個人與他了。”翰林道:“起先師父說有頭親事要與小生為媒,

是那一家?”妙通道:“是有一家,是老身的檀越。小娘子模樣盡

好,正與相公廝稱。只是相公要娶妾,必定有個正夫人了,他家

卻是不肯做妾的。”翰林道:“小生曾有正妻,亡過一年多了。恐

怕一時難得門當戶對的佳配,所以且說個取妾。若果有好人家像

得吾意,自然聘為正室了。”妙通道:“你要怎麼樣的才像得你意

?”翰林把手指著堶措D:“不瞞老師父說,得像這堛磼f方妙。

”妙通笑道:“容貌到也差不多兒。”翰林道:“要多少聘財?”妙通

袖媞N出鈿盒來,道:“不須別樣聘財,卻倒是個難題目。他家

有半扇金盒兒,配得上的就嫁他。”翰林接上手一看,明知是那

半扇的底兒,不勝歡喜。故意問道:“他家要配此盒,必有緣故

。師父可曉得備細?”妙通道:“當初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,有個

中表曾結姻盟,各分鈿盒一扇為證。若有那扇,便是前緣了。”

翰林道:“若論鈿盒,我也有半扇,只不知可配得著否?”急在拜

匣中取出來,一配,卻好是一個盒兒。妙通道:“果然是一個,

虧你還留得在。”翰林道:“你且說那半扇,是那一家的?”妙通

道:“再有那家?怎佯不知,到來哄我?是你的親親表妹桂娘子

的,難道你到不曉得?”翰林道:“我見師父藏頭露尾不肯直說出

來,所以也做啞妝呆,取笑一回。卻又一件,這是家姑從幼許我

的,何必今日又要師父多這些宛轉?”妙通道:“令姑也曾道來,

年深月久,只怕相公已曾別娶,就不好意思,所以要老身探問個

明白。今相公弦斷未續,鈿盒現配成雙。待老身回復孺人,只須

成親罷了。”翰林道:“多謝撮合大恩!只不知幾時可以成親?早

得一日也好。”妙通道:“你這饞樣的新郎!明日是中秋佳節,我

攛掇孺人就完成了罷,等甚麼日子?”翰林道:“多感!多感!” 妙通袖媄h了這兩扇完全的鈿盒,欣然而去,回復孺人。孺

人道是骨肉重完,舊物再見,喜歡無盡,只待明日成親吃喜酒了

。此時胸中十萬分,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兒?正是:只認盒為

真,豈知人是假?奇事顛倒顛,一似塞翁馬。 權翰林喜之如狂,一夜不睡。絕早起來,叫權忠到當鋪堨h

賃了一頂儒巾,一套儒衣,整備拜堂。孺人也絕早起來,料理酒

席,催促女兒梳妝,少不得一對參拜行禮。權翰林穿著儒衣,正

似白龍魚服,掩著口只是笑,連權忠也笑。旁人看的無非道是他

喜歡之故,那知其情?但見花燭輝煌,恍作遊仙一夢。有詞為證

:銀燭燦芙渠,瑞鴨微噴麝煙浮。喜紅絲初綰,寶合曾輸。何郎

俊才調淩雲,謝女豔容華濯露。月輪正值團圓暮,雅稱錦堂歡聚

。——右調《西眉序》。酒罷送入洞房,就是東邊小院桂娘的臥

房,乃前日偷眠妄想、強進挨光的所在,今日停眠整宿,你道快

活不快活!權翰林真如入蓬萊山島了。 入得羅幃,男貪女愛,兩情歡暢,自不必說。雲雨既闌,翰

林撫著桂娘道:“我和你千里姻緣,今朝美滿,可謂三生有幸。”

桂娘道:“我和你自幼相許,今日完聚,不足為奇。所喜者,隔

著多年,又如此遠路,到底團圓,乃像是天意周全耳。只有一件

,你須不是這堣H,今入贅我家,不知到底萍蹤浪跡,歸於何處

?抑且不知你為儒為商,作何生業。我嫁雞逐雞,也要商量個終

身之策。一時歡愛不足戀也。”翰林道:“你不須多慮。只怕你不

嫁得我,既嫁了我,包你有好處。”桂娘道:“有甚好處?料沒有

五花官誥夫人之分。”翰林笑道:“別件或者煩難,若只要五花官

誥,包管箱籠奡N取得出。”桂娘啐了一啐道:“虧你不羞!”桂

娘只道是一句誇大的說話,不以為意。翰林卻也含笑,不就明言

。且只軟款溫柔,輕憐痛惜,如魚似水,過了一夜。 明晨起來,各各梳洗已畢,一對兒穿著大衣,來拜見尊姑,

並謝妙通為媒之功。正行禮之時,忽聽得堂前一片價篩鑼,像有

十來個人喧嚷將起來,慌得小舅糕兒沒鑽處。翰林走出堂前來,

問道:“誰人在此羅??”說聲未了,只見老家人權孝,同了一班

京報人一見了就磕頭道:“京中報人特來報爺高升的。小人們那

堣ㄣM得到?方才街上遇見權忠,才知爺寄跡在此。卻如何這般

打扮?快請換了衣服!”權翰林連忙搖手,叫他不要說破,禁得

那一個住?你也“權爺”、我也“權爺”不住的叫,拿出一張報單來

,已升了學士之職,只管嚷著求賞。翰林著實叫他們:“不要說

我姓權!”京報人那管甚麼頭由,早把一張報喜的紅紙高高貼起

在中間,上寫:“飛報:貴府老爺權,高升翰林學士,命下。”這

婺聸H管家權忠拿出冠帶,對學士道:“料想瞞不過了,不如老

實行事罷!”學士帶笑脫了儒巾儒衣,換了冠帶,討香案來,謝

了聖恩。吩咐京報人出去門外候賞。 轉身進來,重請岳母拜見。那孺人出於不意,心慌撩亂,沒

個是處,好像青天堣@個霹靂,不知是那堸_的。只見學士拜下

去,孺人連聲道:“折殺老身也!老身不知賢婿姓權,乃是朝廷

貴臣,真是有眼不識泰山。望高抬貴手,恕家下簡慢之罪。”學

士道:“而今總是一家人,不必如此說了。”孺人道:“不敢動問

賢婿,賢婿既非姓白,為何假稱舍侄,光降寒門?其間必有因由

。”學士道:“小婿寄跡禪林,晚間閒步月下,看見令愛芳姿,心

中仰慕無已。問起妙通師父,說著姓名居址,家中長短備細,故

此託名前來,假意認親。不想岳母不疑,欣然招納,也是三生有

緣。”妙通道:“學士初到庵中,原說姓權。後來說著孺人家事,

就轉口說了姓白。小尼也曾問來,學士回說道:‘因為訪親,所

以改換名姓。’豈知貴人遊戲,我們多被瞞得不通風,也是一場

天大笑話。”孺人道:“卻又一件,那半扇鈿盒卻自何來?難道賢

婿是通神的?”學士笑道:“侄兒是假,鈿盒卻真。說起來實有天

緣,非可強也。”孺人與妙通多驚異道:“願聞其詳。”學士道:“

小婿在長安市上偶然買得此盒一扇,那包盒的卻是文字一紙,正

是岳母寫與令侄留哥的,上有令愛名字。今此紙見在小婿處,所

以小婿一發有膽冒認了。求岳母饒恕欺誑之罪。”孺人道:“此話

不必題起了。只是舍侄家為何把此盒出賣?賣的是甚麼樣人?賢

婿必然明白。”學士道:“賣的是一個老兒,說是令兄舊房主。他

說令兄全家遭疫,少者先亡,止遺老口,一時逃去,所以把物件

遺下,拿出來賣的。”孺人道:“這等說起來,我兄與侄皆不可保

,真個是物在人亡了!”不覺掉下淚來。妙通便收科道:“老孺人

,姻緣分定,而今還管甚侄兒不侄兒,是姓權是姓白?招得個翰

林學士做女婿,須不辱莫了你的女兒。”孺人道:“老師父說得有

理。”大家稱喜不盡。 此時桂娘子在旁,逐句逐句聽著,口雖不說出來,才曉得昨

夜許他五花官誥做夫人,是有來歷的,不是過頭說話;亦且鈿盒

天緣,實為湊巧,心下得意,不言可知。權學士既喜著桂娘美貌

,又見鈿盒之遇,以為奇異,兩下恩愛非常。重謝了妙通師父,

連岳母、小舅都帶了赴任。後來秩滿,桂娘封為宜人,夫妻偕老

。世間百物總憑緣,大海浮萍有偶然。不向長安買鈿盒,何從千

里配嬋娟?

卷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

昔宋時三衢守宋彥瞻以書答狀原留夢炎,其略云:“嘗聞前輩

之言:吾鄉昔有第奉常而歸,旗者、鼓者、饋者、迓者、往來而

觀者,闐路駢陌如堵牆。既而閨門賀焉,宗族賀焉,姻者、友者

、客者交賀焉,至於仇者亦蒙恥含愧而賀且謝焉。獨鄰居一室,

扃騑遠引若避寇然。予因怪而問之,愀然曰:‘所貴乎衣錦之榮

者,謂其得時行道也,將有以庇吾鄉里也。今也,或竊一名,得

一官,即起朝貴暮富之想。名愈高,官愈穹,而用心愈謬。武斷

者有之,庇奸慝、持州縣者有之,是一身之榮,一鄉之害也。其

居日以廣,鄰居日以蹙。吾將入山林深密之地以避之。是可吊,

何以賀為?’” 此一段話,載在《齊東野語》中。皆因世上官宦,起初未經

發際變泰,身居貧賤時節,親戚、朋友、宗族、鄉鄰,那一個不

望他得了一日,大家增光?及至後邊風雲際會,超出泥塗,終日

在仕宦途中、冠裳堶措ㄢv富貴,奔趨利名,將自家困窮光景盡

多抹過,把當時貧交看不在眼堙A放不在心上,全無一毫照顧周

恤之意,淡淡相看,用不著他一分氣力,真叫得官情紙薄,不知

向時盼望他在這些意思,竟歸何用!雖然如此,這樣人雖是惡薄

,也只是沒用罷了。撞著有志氣肩巴硬的,拚得個不奉承他,不

求告他,也無奈我何,不為大害。更有一等狠心腸的人,偏要從

家門首打牆腳起,詐害親戚,侵佔鄉里,受投獻,窩盜賊,無風

起浪,沒屋架梁,把一個地方攪得齏菜不生,雞犬不寧,人人懼

憚,個個收斂,怕生出釁端撞在他網堣F。他還要疑心別人仗他

勢力得了什麼便宜,心下不放鬆的晝夜算計。似此之人,鄉里有

了他,怎如沒有的安靜?所以宋彥瞻見留夢炎中狀原之後,把此

書規諷他,要他做好人的意思。其間說話雖是憤激,卻句句透切

著今時病痛。看官每不信,小子而今單表一個作惡的官宦,做著

沒天理的夠當,後來遇著清正嚴明的憲司做對頭,方得明正其罪

,說來與世上人勸戒一番。有詩為證:惡人心性自天生,慢道多

因習染成。用盡凶謀如翅虎,豈知有日貫為盈! 這段話文,乃是四川新都縣有一鄉宦,姓楊,是本朝甲科,

後來沒收煞,不好說得他名諱。其人家富心貪,兇暴殘忍,居家

為一鄉之害,自不必說。曾在雲南做兵備僉事,其時屬下有個學

霸廩生,姓張名寅,父親是個巨萬財主,有妻有妾。妻所生一子

,就是張廩生;妾所生一子,名喚張賓,年紀尚幼。 張廩生母親

先年已死,父親就把家事盡托長子經營。那廩生學業盡通,考試

每列高等,一時稱為名士,頗與郡縣官長往來。只是賦性陰險,

存心不善。父親見他每事苛刻取利,常勸他道:“我家道盡裕,

夠你幾世受用不了;況你學業日進,發達有時,何苦錙銖較量,

討人便宜怎的?”張廩生不以為好言,反疑道:“父親必竟身有私

藏,故此把財物輕易,嫌道我苛刻。況我母已死,見前父親有愛

妾幼子,到底他們得便宜。我只有得眼面前東西,還有他一股之

分,我能有得多少?”為此日夕算計,結交官府,只要父親一倒

頭,便思量擺佈這庶母幼弟,占他家業。 已後父親死了,張廩生恐怕分家,反向父妾要索取私藏。父

妾回說沒有。張廩生罄將房中箱籠搜過,並無蹤跡。又道他埋在

地下,或是藏在人家。胡猜亂嚷,沒個休息。及至父妾要他分家

與弟,卻又分毫不吐,只推道:“你也不拿出來,我也沒得與你

兒子。”族人各有私厚薄,也有為著哥子的,也有為著兄弟的,

沒個定論。未免兩個搬鬥,構出訟事。那張廩生有兩子俱已入泮

,有財有勢,官府情熟。眼見得庶弟孤兒寡婦下邊沒申訴處,只

得在楊巡道手塈i下一紙狀來。 張廩生見楊巡道准了狀,也老大吃驚。你道為何吃驚?蓋因

這巡道又貪又酷,又不讓體面,惱著他姓子,眼堣˙{得人,不

拘什麼事由,匾打側卓,一味倒邊。還虧一件好處,是要銀子,

除了銀子再無藥醫的。有名叫做楊瘋子,是惹不得的意思。張廩

生忖道:“家財官司,只憑府、縣主張。府、縣自然為我斯文一

脈,料不有虧。只是這瘋子手堛漯活A不先停當得他,萬一拗別

起來,依著理斷個平分,可不去了我一半家事?這是老大的干係

!”張廩生世事熟透,便尋個巡道梯己過龍之人,與他暗地打個

關節,許下他五百兩買心紅的公價。巡道依允,只要現過采,包

管停當;若有不妥,不動分文。張廩生只得將出三百兩現銀,嵌

寶金壺一把,鏤絲金首飾一副,精工巧麗,價值頗多,權當二百

兩,他日備銀取贖。要過龍的寫了議單,又討個許贖的執照。只

要府、縣申文上來,批個像意批語,永杜斷與兄弟之患。目下先

准一訴詞為信,若不應驗,原物盡還。要廩生又換了小服,隨著

過龍的到私衙門首,當面交割。四目相視,各自心照。張廩生自

道算無遺策,只費得五百金,巨萬家事一人獨享,豈不是九牛去

得一毛,老大的便宜了?喜之不勝。 看官,你道人心不平。假如張廩生是個克己之人,不要說平

分家事,就是把這一宗五百兩東西讓與小兄弟了,也是與了自家

骨肉,那小兄弟自然是母子感激的。何故苦苦貪私,思量獨吃自

屙,反把家堛F西送與沒些相干之人?不知驢心狗肺怎樣生的!

有詩曰:私心只欲蔑天親,反把家財送別人。何不家庭略相讓,

自然忿怒變歡欣。 張廩生如此算計,若是後來依心像意,真是天沒眼睛了。豈

知世事浮雲,倏易不定。楊巡道受了財物,准了訴狀下去,問官

未及審詳。時值萬壽聖節將近,兩司媕Y例該一人齎表進京朝賀

,恰好輪著該是楊巡道去,沒得推故,楊巡道只得收拾起身。張

廩生著急,又尋那過龍的去討口氣。楊巡道回說:“此行不出一

年可回。府、縣且未要申文,待我回任,定行了落。”張廩生只

得使用衙門,停閣了詞狀,呆呆守這楊僉憲回道。爭奈天不從人

願,楊僉憲齎表進京,拜過萬壽,赴部考察。他貪聲大著,已注

了“不謹”頂頭,冠帶閑住。楊僉憲悶悶出了京城,一面打發人到

任所接了家眷,自回籍去了。家眷動身時,張廩生又尋了過龍的

去要倒出這一宗東西。衙埵^言道:“此是老爺自做的事。若是

該還,須到我家堥茼蛬P老爺取討,我們不知就堙C”張廩生沒

計奈何,只得住手,眼見得這一頂銀子拋在東洋大海堣F。 這是張廩生心勞術拙,也不為奇,若只便是這樣沒討處罷了

,也還算做便宜。張廩生是個貪私的人,怎捨得五百兩東西平白

丟去了?自思:“身有執照,不幹得事,理該還我。他如今是個

鄉宦,須管我不著,我到他家堸Q去。說我不過,好歹還我些。

就不還得銀子,還我那兩件金東西也好。況且四川是進京必由之

路,由成都省下到新都只有五十堣宏楚A往返甚易。我今年正貢

,須赴京廷試,待過成都時,恰好到彼討此一項做路上盤纏,有

何不可?”算計得停當,怕人曉得了暗笑,把此話藏在心中,連

妻子多不曾與他說破。 此時家中官事未決,恰值宗師考貢。張廩生已自貢出了學門

,一時興匆匆地回家受賀,飲酒作樂了幾時。一面打點長行,把

爭家官事且放在一邊了。帶了四個家人,免不得是張龍、張虎、

張興、張富,早晚上道,水宿風飧,早到了成都地方。在飯店

宿了一晚,張貢生想道:“我在此間還要迂道往新都取討前件,

長行行李留在飯店堣ㄚK。我路上幾日心緒鬱悶,何不往此間妓

館一遊,揀個得意的宿他兩晚,遣遣客興?就把行囊下在他家,

待取了債回來帶去,有何不可?”就喚四個家人說了這些意思。

那家人是出路的,見說家主要嫖,是有些油水的事,那一個不願

隨鞭鐙?簇擁著這個老貢生,竟往青樓市上去了。老生何意入青

樓,豈是風情未肯休?只為業冤當顯露,埋根此處做關頭。 卻說張貢生走到青樓市上,走來走去,但見豔抹濃妝,倚市

門而獻笑;穿紅著綠,搴簾箔以迎歡。或聯袖,或憑肩,多是些

湊將來的姊妹;或用嘲,或共語,總不過造作出的風情。心中無

事自驚惶,日日恐遭他假母怒;眼埵酗H難撮合,時時任換□□

生來。 張貢生見了這些油頭粉面行徑,雖然眼花撩亂,沒一個同來

的人,一時間不知走那一家的是,未便入馬。只見前面一個人搖

擺將來,見張貢生帶了一夥家人東張西覷,料他是個要嫖的勤兒

,沒個幫的人,所以遲疑,便上前問道:“老先生定是貴足,如

何踹此賤地?”張貢生拱手道:“學生客邸無聊,閒步適興。”那

人笑道:“只是眼嫖,怕適不得甚麼興。”張貢生也笑道:“怎便

曉得學生不倒身?”那人笑容可掬道:“若果有興,小子當為引路

。”張貢生正投著機,問道:“老兄高姓貴表?”那人道:“小子姓

遊,名守,號好閑,此間路數最熟。敢問老先生仙鄉上姓?”張

貢生道:“學生是滇中。”遊好閑道:“是雲南了。”後邊張興攛出

來道:“我相公是今年貢原,上京廷試的。”遊好閑道:“失敬,

失敬!小子幸會,奉陪樂地一遊,吃個盡興,作做主人之禮如何

?”張貢生道:“最好。不知此間那個妓者為最?”遊好閑把手指

一掐二掐的道:“劉金、張賽、郭師師、王丟兒,都是少年行時

的姊妹。”張貢生道:“誰在行些?”遊好閑道:“若是在行,論這

些雛兒多不及一個湯興哥,最是幫襯軟款,有情親熱。也是行時

過來的人,只是年紀多了兩年,將及三十歲邊了,卻是著實有趣

的。”張貢生道:“我每自家年紀不小,倒不喜歡那孩子心性的,

是老成些的好。”遊好閑道:“這等不消說,竟到那堨h就是。”

於是陪著張貢生一直望湯家進來。 興哥出來接見,果然老成丰韻,是個作家體段,張貢生一見

心歡。告茶畢,敘過姓名,遊好閑一一代答明白,曉得張貢生中

意了,便指點張家人將出銀子來,送他辦東道。是夜遊好閑就陪

著飲酒。張貢生原是洪飲的,況且客中高興,放懷取樂;那遊好

閑去了頭便是個酒壇;興哥老在行,一發是行令不犯,連觥不醉

的。三人你強我賽,吃過三更方住。游好閑自在寓中去了,張貢

生遂與興哥同宿。興哥放出手段,溫存了一夜,張貢生甚是得意

。 次日,叫家人把店中行李盡情搬了來,頓放在興哥家堣F。

一連住了幾日,破費了好幾兩銀子,貪慕著興哥才色,甚是戀戀

不捨。想道:“我身畔盤費有限,不能如意,何不暫往成都討取

此項到手?便多用些在他身上也好。”出來與這四個家人商議,

裝束了鞍馬往新都去。他心媢D指日可以回來的,對興哥道:“

我有一宗銀子在新都,此去只有半日路程。我去討了來,再到你

這媢x耍幾時。”興哥道:“何不你留住在此,只教管家們去取討

了來?”張貢生道:“此項東西必要親身往取的,叫人去,他那邊

不肯發。”興哥道:“有多少東西?”張貢生道:“有五百多兩。”興

哥道:“這關係重大,不好阻得你。只是你去了,萬一不到我這

堥茪F,教我家枉自盼望。”張貢生道:“我一應行囊都不帶去,

留在你家,只帶了隨身鋪蓋並幾件禮物去,好歹一兩日隨即回來

了。看你家造化,若多討得到手,是必多送你些。”興哥笑道:“

只要你早去早來,那在乎此?”兩個珍重而別。 看官,你道此時若有一個見機的人對那張貢生道:“這項銀子

,是你自己欺心不是處,黑暗婺扇e了,還怨悵兀誰?那官員每

手堛F西,有進無出,老虎喉中討脆骨,大象口堜犍秅,都不

是好惹的,不要思想到手了。況且取得來送與武武人家,又是個

填不滿底雪井。何苦枉用心機,走這道路?不如認個悔氣,歇了

帳罷!”若是張貢生聞得此言轉了念頭,還是老大的造化。可惜

當時沒人說破,就有人說,料沒人聽。只因此一去,有分交:半

老書生,狼籍作紅花之鬼;窮凶鄉宦,拘攣為黑獄之囚。正是:

豬羊入屠戶之家,一步步來尋死路。這堣題。 且說楊僉憲自從考察斷根回家,自道日暮窮途,所為愈橫,

家事已饒,貪心未足,終身在家設謀運局,為非作歹。他只有一

個兄弟,排行第二,家道原自殷富,並不干預外事,到是個守本

分的。見哥子作惡,每每會間微詞勸諫。僉憲道:“你仗我勢做

二爺,掙家私夠了,還要管我?”話不投機。楊二曉得他存心刻

毒,後來未必不火拼自家屋堙A家中也養幾個了得的家人,時時

防備他。近新一病不起,所生一子,止得八歲,臨終之時,喚過

妻子在面前,吩咐眾家人道:“我一生只存此骨血。那邊大房做

官的虎視眈眈,須要小心抵對他,不可落他圈套之內,我死不瞑

目!”淚如雨下,長歎而逝。死後妻子與同家人輩牢守門戶,自

過日子,再不去叨忝僉憲家一分勢利。僉憲無隙可入,心堳銇q

:“二房好一分家當,不過留得這一個黃毛小廝,若斷送了他,

這家當怕不是我一個的?”欲待暗地下手,怎當得這家母子關門

閉戶,輕易不來他家堥城吽C想道:“我若用毒藥之類暗算了他

,外人必竟知道是我,須瞞不過,亦且急忙不得其便。若糾合強

盜劫了他家,害了性命,我還好瞞生人眼,說假公道話,只把失

盜做推頭,誰人好說得是我?總是不害得他性命,劫得家私一空

,也只當是了。”他一向私下養著劇盜三十餘人,在外莊聽用。

但是擄掠得來的,與他平分。若有一二處做將出來,他就出身包

攬遮護。官府曉得他刁,公人怕他的勢,沒個敢正眼覷他。但有

心上不像意或是眼堸吨F火的人家,公然叫這些人去搬了來莊
分了。弄得久慣,不在心上。他只待也如此劫了小侄兒子家堙A

趁便害了他性命。爭奈他家家人晝夜巡邏,還養著狼也似的守門

犬數隻,提防甚緊。也是天有眼睛,到別處去僳了就來,到楊二

房去幾番,但去便有阻礙,下不得手。 金憲正在時刻掛心,算計必克。忽然門上傳進一個手本來,

乃是“舊治下雲南貢生張寅稟見”,心中吃了一驚道:“我前番曾

受他五百兩賄賂,不曾替他完得事,就壞官回家了。我心堣]道

此一宗銀兩必有後慮,不想他果然直尋到此。這事原不曾做得,

說他不過,理該還他。終不成咽了下去又吐出來?若不還他時,

他須是個貢生,酸子智量必不幹休。倘然當官告理,且不顧他聲

名不妙,誰奈煩與他調唇弄舌?我且把個體面見見他,說話之間

,或者識時務不提起也不見得。若是這等,好好送他盤纏,打發

他去罷了。若是提起要還,又作道理。”僉憲以口問心,計較已

定,踱將出廳來,叫請貢生相見。 張貢生整肅衣冠,照著舊上司體統行個大禮,送了些土物為

候敬。僉憲收了,設坐告茶。僉憲道:“老夫承乏貴鄉,罪過多

端。後來罷職家居,不得重到貴地。今見了貴鄉朋友,還覺無顏

。”張貢生道:“公祖大人直道不容,以致忤時,敝鄉士民迄今廑

想明德。”僉憲道:“惶恐,惶恐!”又拱手道:“恭喜賢契歲薦了

!”張貢生道:“挨次幸及,殊為叨冒。”僉憲道:“今將何往,得

停玉趾?”張貢生道:“赴京廷試,假途貴省,特來一覲台光。”

僉憲道:“此去成都五十堣宏說A特煩枉駕,足見不忘老朽。”張

貢生見他說話不招攬,只得自說出來道:“前日貢生家下有些瑣

事,曾處一付禮物面奉公祖大人處收貯,以求周全。後來未經結

局,公祖已行,此後就回貴鄉。今本不敢造次,只因貢生赴京缺

費,意欲求公祖大人發還此一項,以助貢生利往。故此特來叩拜

。”僉憲作色道:“老夫在貴處只吃得貴鄉一口水,何曾有此贓汙

之事?出口誣衊!敢是賢契被別個光棍哄了?”張貢生見他昧了

心,改了口不認帳,若是個知機的,就該罷了,怎當得張貢生原

不是良善之人,心媯菑F急,就狠狠的道:“是貢生親手在私衙

門前交付的,議單執照俱在,豈可昧得?”僉憲見有議單執照,

回嗔作喜道:“是老夫忘事。得罪,得罪!前日有個妻弟在衙起

身,需索老夫饋送。老夫宦囊蕭然,不得已故此借宅上這一項打

發了他。不匡日後多阻,不曾與宅上出得力。此項該還,只是妻

弟已將此一項用去了,須要老夫賠償。且從容兩日,必當處補。

”張貢生見說肯還,心下放了兩分松。又見說用去,心中不捨得

那兩件金物,又對僉憲道:“內中兩件金器是家下傳世之物,還

求保全原件則個。”僉憲冷笑了一聲道:“既是傳世之物,誰教輕

易拿出來?且放心,請過了洗塵的薄款再處。”就起身請張貢生

書房中慢坐,一面吩咐整治酒席。張貢生自到書房中去了。 僉憲獨自算了一回。他起初打白賴之時,只說張貢生會意,

是必湊他的趣,他卻重重送他個回敬做盤纏,也倒兩全了。豈知

張貢生算小,不還他體面,搜根剔齒一直說出來。然也還思量還

他一半現物,解了他饞涎。只有那金壺與金首飾是他心上得意的

東西,時刻把玩的,已曾幾度將出來誇耀親戚過了,你道他捨得

也不捨得?張貢生恰恰把這兩件口內要緊。僉憲左思右思,便一

時不懷好意了。哏地一聲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!他是個雲南人

,家堨X來中途到此間的,斷送了他,誰人曉得?須不到得屍親

知道。”就叫幾個幹仆約會了莊上一夥強人,到晚間酒散聽候使

用。吩咐停當,請出張貢生來赴席。席間說些閒話,評論些朝事

,且是殷勤,又叫俊俏的安童頻頻奉酒。張貢生見是公祖的好意

,不好推辭;又料道是如此美情,前物必不留難。放下心懷,只

顧吃酒,早已吃得醺醺地醉了。又叫安童奉了又奉,只等待不省

人事方住。又問:“張家管家們可曾吃酒了未?”卻也被幾個幹仆

輪番更換陪伴飲酒。那些奴才們見好酒好飯,道是投著好處,那

媞牏T七二十一,只顧貪婪無厭,四個人一個個吃得瞪眉瞠眼,

連人多不認得了。稟知了僉憲,僉憲吩咐道:“多送在紅花場結

果去!” 原來這楊僉憲有所紅花場莊子,滿地種著紅花,廣衍有一千

餘畝,每年賣那紅花有八九百兩出息。這莊上造著許多房子,專

一歇著客人,兼亦藏著強盜。當時只說送張貢生主仆到那媟盛J

,到得莊上,五個人多是醉的,看著被臥,倒頭便睡,鼾聲如雷

,也不管天南地北了。那空闊之處一聲鑼響,幾個飛狠的莊客走

將攏來,多是有手段的強盜頭,一刀一個。遮莫有三頭六臂的,

也只多費得半刻工夫;何況這一個酸子與幾個呆奴,每人只生得

一顆頭,消得幾時,早已罄淨。當時就在紅花稀疏之處,掘個坎

兒,做一堆兒埋下了。可憐張貢生癡心指望討債,還要成都去見

心上人,怎知遇著狠主,弄得如此死於非命!正是: 不道逡巡命,還貪頃刻花。黃泉無妓館,今夜宿誰家? 過了一年有餘,張貢生兩個秀才兒子在家,自從父親入京以

後,並不曾見一紙家書、一個便信回來。問著個把京中歸來的人

,多道不曾會面,並不曉得。心中疑惑,商量道:“滇中處在天

末,怎能夠京中信至?還往川中省下打聽,彼處不時有在北京還

往的。”於是兩個湊些盤纏在身邊了,一徑到成都,尋個下處宿

了。在街市上行來走去閑撞,並無遇巧熟人。兩兄弟住過十來日

,心內無聊,商量道:“此處盡多名妓,我每各尋一個消遣則個

。”兩個小夥子也不用幫閒,我陪你,你陪我,各尋一個雛兒,

一個童小五,一個顧阿都,接在下處,大家取樂。混了幾日,鬧

烘烘熱騰騰的,早把探父親資訊的事撇在腦後了。 一日,那大些的有跳槽之意。兩個雛兒曉得他是雲南人,戲

他道:“聞得你雲南人,只要嫖老的,我每敢此不中你每的意?

不多幾日,只要跳槽。”兩個秀才道:“怎見得我雲南人只要嫖老

的?”童小五便道:“前日見游伯伯說,去年有個雲南朋友到這

來,要他尋表子,不要興頭的,只要老成的。後來引他到湯家興

哥那堨h了。這興哥是我們母親一輩中人,他且是與他過得火熱

,也費了好些銀子約他再來,還要使一主大錢,以後不知怎的了

。這不是雲南人要老的樣子?”兩個秀才道:“那雲南人姓個甚麼

?怎生模樣?”童小五、顧阿都大家拍手笑道:“又來?了!好在

我每肝上的事,管他姓張姓李!那曾見他模樣來?只是游伯伯如

此說,故把來取笑。”兩個秀才道:“游伯伯是甚麼人?住在那

?這卻是你每曉得的。”童小五、顧阿都又拍手道:“游伯伯也不

認得,還要嫖!”兩個秀才必竟要問個來歷。童小五道:“游伯伯

千頭萬腦的人,撞來就見,要尋他卻一世也難。你要問你們貴鄉

里,竟到湯興哥家問不是?”兩個秀才道:“說得有理!”留小的

秀才窩伴著兩個雛兒,大的秀才獨自個問到湯家來。 那個湯興哥自從張貢生一去,只說五十堛獄楫鞢A早晚便到

,不想去了一年有多,絕無消息。留下衣囊行李,也不見有人來

取。門戶人家不把來放在心上,已此放下肚腸了。那日無客,在

家閉門晝寢,忽然得一夢,夢見張貢生到來,說道取銀回來,正

要敘寒溫,卻被扣門聲急,一時驚醒。醒來想道:“又不曾念著

他,如何?地有此夢?敢是有人遞信息取衣裝,也未可知。”正在

疑似間,聽得又扣門響。興哥整整衣裳,叫丫鬟在前,開門出來

。丫鬟叫一聲道:“客來了。”張大秀才才那得腳進,興哥抬眼看

時,吃了一驚道:“分明像張貢生一般模樣,如何後生了許多?”

請在客坐塈中F。問起地方姓名,卻正是雲南姓張。興哥心下老

大稀罕,未敢遽然說破。張大秀才先問道:“請問大姐,小生聞

得這堨h年有個雲南朋友住來,可是甚麼樣人?姓甚名誰?”興

哥道:“有一位老成朋友姓張,說是個貢行,要往京廷試,在此

經過的。盤桓了數日,前往新都取債去了。說半日路程,去了就

來,不知為何一去不來了。”張大秀才道:“隨行有幾個?”興哥

道:“有四位管家。”張大秀才心媥撅o是了,問道:“此去不來

,敢是竟自長行了?”興哥道:“那堿O!衣囊行李還留在我家

,轉來取了才起身的。”張大秀才道:“這等,為何不來?難道不

想進京,還留在彼處?”興哥道:“多分是取債不來,耽擱在彼。

就是如此,好歹也該有個信,或是叫位管家來。影響無蹤,竟不

知什麼緣故。”張大秀才道:“見說新都取什麼債?”興哥道:“只

聽得說有一宗五百兩東西,不知是甚麼債。”張大秀才跌腳道:“

是了,是了。這等,我每須在新都尋去了。”興哥道:“他是客官

甚麼瓜葛,要去尋他?”張大秀才道:“不敢欺大姐,就是小生的

家父。”興哥道:“失敬,失敬。怪道模樣恁地廝像,這等,是一

家人了。”笑欣欣的去叫小二整起飯來,留張大官人坐一坐。張

大秀才回說道:“這到不消,小生還有個兄弟在那廂等候。只是

適間的話,可是確的麼?”興哥道:“怎的不確?見有衣囊行李在

此,可認一認,看是不是。”隨引張大秀才到媄銎唄堥荂A把留

下物件與他看了。張大秀才認得是實,忙別了興哥道:“這等,

事不宜遲,星夜同兄弟往新都尋去。尋著了,再來相會。”興哥

假親熱的留了一會,順水推船送出了門。 張大秀才急急走到下處,對兄弟道:“問到問著了,果然去年

在湯家嫖的正是。只是依他家說起來,竟自不曾往京哩!”小秀

才道:“這等,在那堙H”大秀才道:“還在這媟s都。我們須到

那堸搘h。”小秀才道:“為何住在新都許久?”大秀才道:“他家

說是聽得往新都取五百金的債,定是到楊瘋子家去了。”小秀才

道:“取得取不得,好歹走路,怎麼還在那堙H”大秀才道:“行

囊還在湯家,方才見過的。豈有不帶了去逕自跑路的理?畢竟是

耽擱在新都不來,不消說了。此去那堶W不多遠,我每收拾起來

一同去走遭,訪問下落則個。”兩人計議停當,將出些銀兩,謝

了兩個妓者,送了家去。 一徑到新都來,下在飯店堙C店主人見是遠來的,問道:“兩

位客官貴處?”兩個秀才道:“是雲南,到此尋人的。”店主人道

:“雲南來是尋人的,不是倒贓的麼?”兩個秀才吃驚道:“怎說

此話?”店主人道:“偶然這般說笑。”兩個秀才坐定,問店主人

道:“此間有個楊僉事,住在何處?”店主人伸伸舌頭:“這人不

是好惹的。你遠來的人,有甚要緊,沒事問他怎麼?”兩個秀才

道:“問聲何妨?怎便這樣怕他?”店主人道:“他輕則官司害你

,重則強盜劫你。若是遠來的人衝撞了他,好歹就結果了性命!

”兩個秀才道:“清平世界,難道殺了人不要償命的?”店主人道

:“他償誰的命?去年也是一個雲南人,一主四仆投奔他家。聞

得是替他討什麼任上過手贓的,一夜埵h殺了,至今冤屈無伸,

那見得要償命來?方才見兩位說是雲南,所以取笑。”兩個秀才

見說了,嚇得魂不附體,你看我,我看你,一時做不得聲。呆了

一會,戰抖抖的問道:“那個人姓甚名誰,老丈可知得明白否?”

店主人道:“我那堜白?他家有一個管家,叫做老三,常在小

店吃酒。這個人還有些天理,時常飲酒中間,把家主做的歹事一

一告訴我,心中不服。去年雲南這五個被害,忒煞乖張了。外人

紛紛揚揚,也多曉得。小可每還疑心,不敢輕信。老三說是果然

真有的,煞是不平,所以小可每才信。可惜這五個人死得苦惱,

沒個親人得知。小可見客官方才問及楊家,偶然如此閑講。客官

,各人自掃門前雪,不要閑管罷了!”兩個秀才情知是他父親被

害了,不敢聲張,暗暗地叫苦,一夜無眠。次日到街上往來察聽

,三三兩兩幾處說來,一般無二。 兩人背地媯h哭了一場,思量要在彼發覺,恐怕反遭網羅。

亦且鄉宦勢頭,小可衙門奈何不得他。含酸忍苦,原還到成都來

。見了湯興哥,說了所聞詳細,興哥也賠了幾點眼淚。興哥道:

“兩位官人何不告了他討命?”兩個秀才道:“正要如此。”此時四

川巡按察院石公正在省下,兩個秀才問湯興哥取了行囊,簡出貢

生赴京文書放在身邊了,寫了一狀,抱牌進告。狀上寫道:“告狀

生員張珍、張瓊,為冤殺五命事。有父貢生張寅,前往新都惡宦

楊某家取債,一去無蹤。珍等親投彼處尋訪,探得當被惡宦謀財

害命,並仆四人,同時殺死。道路驚傳,人人可證。屍骨無蹤。

滔天大變,萬古奇冤!親剿告。告狀生員張珍,系雲南人。” 石察院看罷狀詞,他一向原曉得新都楊僉事的惡跡著聞,體

訪已久,要為地方除害,只因是個甲科,又無人敢來告他,沒有

把柄,未好動手。今見了兩生告詞,雖然明知其事必實,卻是詞

中沒個實證實據,亂行不得。石察院趕開左右,直喚兩生到案前

來,輕輕地吩咐道:“二生所告,本院久知此人罪惡貫盈,但彼

奸謀叵測。二生可速回家去,毋得留此。倘為所知,必受其害。

待本院廉訪得實,當有移文至彼知會,關取爾等到此明冤。萬萬

不可洩漏!”隨將狀詞折了,收在袖中。兩生叩頭謝教而去,果

然依了察院之言,一面收拾,竟回家中靜聽消息去了。 這邊石察院待兩司作揖之日,獨留憲長謝公敘話。袖出此狀

與他看著,道:“天地間有如此人否?本院留之心中久矣!今日

恰有人來告此事,貴司刑法衙門可為一訪。”謝廉使道:“此人梟

獍為心,豺狼成性,誠然王法所不容。”石察院道:“舊聞此家有

家僮數千,陰養死士數十。若不得其實跡,輕易舉動,吾輩反為

所乘,不可不慎!”謝廉使道:“事在下官。”袖了狀詞,一揖而

出。 這謝廉使是極有才能的人,況兼按台囑咐,敢不在心?他司

中有兩個承差,一個叫做史應,一個叫做魏能,乃是點頭會意的

人,謝廉使一向得用的。是日叫他兩個進私衙來,吩咐道:“我

有件機密事要你每兩個做去。”兩個承差叩頭道:“憑爺吩咐那廂

使用,水火不辭!”廉使袖中取出狀詞來與他兩個看,把手指著

楊某名字道:“按院老爺要根究他家這事。不得那五個人屍首實

跡,拿不倒他。必要體訪的實,曉得了他埋藏去處,才好行事。

卻是這人凶狡非常,只怕容易打聽不出。若是洩漏了事機,不惟

無益,反致有害。是這些難處。”兩承差道:“此宦之惡,播滿一

鄉。若是曉得上司尋他不是,他必竟先去下手,非同小可。就是

小的每往彼體訪,若認得是衙門人役,惹起疑心,禍不可測。今

蒙差委,除非改換打扮,只做無意遊到彼地,乘機緝探,方得真

實備細。”廉使道:“此言甚是有理。你們快怎麼計較了去。”兩

承差自相商議了一回,道除非如此如此。隨稟廉使道:“小的們

有一計在此,不知中也不中?”廉使道:“且說來。”承差道:“新

都專產紅花,小的們曉得楊宦家中有個紅花場,利息千金。小的

們兩個打扮做買紅花客人,到彼市買,必竟與他家管事家人交易

往來。等走得路數多,人眼熟了,他每沒些疑心,然後看機會空

便留心體訪,必知端的。須拘不得時日。”廉使道:“此計頗好。

你們小心在意,訪著了此宗公事,我另眼看你不打緊,還要對按

院老爺說了,分別抬舉你。”兩承差道:“蒙老爺提挈,敢不用心

!”叩頭而出。 原來這史應、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,在衙門媢洏X身的。受

了這個差委,日夜在心。各自收拾了百來兩銀子,放在身邊了,

打扮做客人模樣,一同到新都來。只說買紅花,問了街上人,曉

得紅花之事,多是他三管家姓紀的掌管。此人生性梗直,交易公

道,故此客人來多投他,買賣做得去。每年與家主掙下千來金利

息,全虧他一個。若論家主這樣貪暴,鬼也不敢來上門了。當下

史應、魏能一徑來到他家拜望了,各述來買紅花之意,送過了土

宜。紀老三滿面春風,一團和氣,就置酒相待。這兩個承差是衙

門老溜,好不乖覺。曉得這人有用他處,便有心結識了他,放出

虔婆手段,甜言美語,說得入港。魏能便開口道:“史大哥,我

們新來這堸絮R賣,人面上不熟。自古道人來投主,鳥來投林,

難得這樣賢主人,我們序了年庚,結為兄弟何如?”史應道:“此

意最好。只是我們初相會,況未經交易,只道是我們先討好了,

不便論量。待成了交易,再議未遲。”紀老三道:“多承兩位不棄

,足感盛情。待明日看了貨,完了正事,另治個薄設,從容請教

,就此結義何如?”兩個同聲應道:“妙,妙。” 當夜紀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,正是紅花場莊上之房。次日起

來,看了紅花,講倒了價錢,兩人各取銀子出來兌足了。兩下各

各相讓有餘,彼此情投意合。是日紀老三果然宰雞買肉,辦起東

道來。史、魏兩人市上去買了些紙馬香燭之類,回到莊上擺設了

,先獻了神,各寫出年月日時來。史應最長,紀老三小一歲,魏

能又小一歲,挨次序立拜了神,各述了結拜之意,道:“自此之

後,彼此無欺,有無相濟,患難相救,久遠不忘;若有違盟,神

明殛之!”設誓已畢,從此兩人稱紀老三為二哥,紀老三稱兩人

為大哥、三哥。彼此喜樂,當晚吃個盡歡而散。原來蜀中傳下劉

、關、張三人之風,最重的是結義,故此史、魏二人先下此工夫

,以結其心。卻是未敢說什麼正經心腸話,只收了紅花停當,且

還成都。發在鋪中兌客,也原有兩分利息,收起銀子,又走此路

。數月之中,如此往來了五六次。去便與紀老三綢繆,我請你,

你請我,日日歡飲,真個如兄若弟,形跡俱忘。 一日酒酣,史應便伸伸腰道:“快活!快活!我們遇得好兄弟

,到此一番,盡興一番。”魏能介面道:“紀二哥待我們弟兄只好

這等了。我心上還嫌他一件未到處。”紀老三道:“小弟何事得罪

?但說出來,自家弟兄不要避忌。”魏能道:“我們晚間貪得一覺

好睡,相好弟兄,只該著落我們在安靜去處便好。今在此間,每

夜聽得鬼叫,夢寐多是不安的,有這件不像意。這是二哥欠檢點

處,小弟心性怕鬼的,只得直說了。“紀老三道:“果然鬼叫麼?

”史應道:“是有些詫異,小弟也聽得的,不只是魏三哥。”魏能

道:“不叫,難道小弟掉謊?”紀老三點點頭道:“這也怪他叫不

得。”對著斟酒的一個夥計道:“你道叫的是兀誰?畢竟是雲南那

人了。”史應、魏能見說出真話來,只做原曉得一般,不加驚異

,趁口道:“雲南那人之死,我們也聞得久了。只是既死之後,

二哥也該積些陰騭,與你家老爺說個方便,與他一堆土埋藏了屍

骸也好。為何拋棄他在那堣F,使他每夜這等叫苦連天?”紀老

三道:“死便死得苦了,屍骸原是埋藏的。不要聽外邊人胡猜亂

說!”兩人道:“外人多說是當時拋棄了,二哥又說是埋藏了。若

是埋藏了,他怎如此叫苦?”紀老三道:“兩個兄弟不信,我領你

去看。煞也古怪,但是埋他這一塊地上,一些紅花也不生哩!”

史應道:“我每趁著酒興,斟杯熱酒兒,到他那堆媦憟L一澆,

叫他晚間不要這等怪叫。就在空曠去處,再吃兩大杯盡盡興。” 兩個一齊起身,走出紅花場上來。紀老三隻道是散酒之意,

那道是有心的?也起了身,叫小的帶了酒盒,隨了他們同步,引

他們到一個所在來看。但見:彌漫怨氣結成堆,凜冽淒風團作陣

。若還不遇有心人,沉埋數載誰相問?紀老三把手指道:“那一

塊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,就是他五個的屍骸,怎說得不曾埋藏?

”史應就斟下個大杯,向空塈@個揖道:“雲南的弟兄,請一杯兒

酒,晚間不要來驚嚇我們。”魏能道:“我也奠他一杯,湊成雙杯

。”紀老三道:“一飲一啄,莫非前定。若不是大哥、三哥來,這

兩滴酒,幾時能夠到他泉下?”史應道:“也是他的緣份。”大家

笑了一場。又將盒來擺在紅花地上,席地而坐,豁了幾拳,各各

連飲幾個大觥。看看日色曛黑,方才住手。 兩個早已把埋屍的所在周圍暗記認定了,仍到莊房堭J歇。

次日對紀老三道:“昨夜果然安靜些,想是這兩杯酒吃得快活了

。”大家笑了一回。是日別了紀老三要回,就問道:“二哥幾時也

到省下來走走,我們也好做個東道,盡個薄意,回敬一回敬。不

然,我們只是叨擾,再無回答,也覺面皮忒厚了。”紀老三道:“

弟兄家何出此言!小弟沒事不到省下,除非冬底要買過年物事,

是必要到你們那堥咧哄A專意來拜大哥、三哥的宅上便是。”三

人分手,各自散了。 史應、魏能此番踹知了實地,是長是短,來稟明了謝廉使。

廉使道:“你們果是能幹。既是這等了,外邊不可走漏一毫風信

。但等那姓紀的來到省城,即忙密報我知道,自有道理。”兩人

稟了出來,自在外邊等候紀老三來省。 看看殘年將盡,紀老三果然來買年貨,特到史家、魏家拜望

。兩人住處差不多遠,接著紀老三,歡天喜地道:“好風吹得貴

客到此。”史應叫魏能偎伴了他,道:“魏三哥且陪著紀二哥坐一

坐。小弟市上走一走,看中吃的東西,尋些來家請二哥。”魏能

道:“是,是。快來則個。”史應就叫了一個小廝,拿了個籃兒,

帶著幾百錢往市上去了。一面買了些魚肉果品之類,先打發小廝

歸家整治;一面走進按察司衙門媕Y去,密稟與廉使知道。廉使

吩咐史應先回家去伴住他,不可放走了。隨即差兩個公人,寫個

朱筆票與他道:“立拘新都楊宦家人紀三面審,毋遲時刻!”公人

齎了小票,一徑到史應家堥荂C 史應先到家媥膋v酒肴。正與紀老三接風,吃到興頭上,聽

得外邊敲門響。史應叫小廝開了門,只見兩個公人跑將進來,對

史、魏兩人唱了喏,卻不認得紀老三,問道:“這位可是楊管家

麼?”史、魏兩人會了意,說道:“正是楊家紀大叔。”公人也拱

一拱手,說道:“敝司主要請管家相見。”紀老三吃一驚道:“有

何事要見我,莫非錯了?”公人道:“不錯,見有小票在此。”便

拿出朱筆的小票來看。史應、魏能假意吃驚道:“古怪!這是怎

麼起的?”公人道:“老爺要問楊鄉宦家中事體,一向吩咐道:‘但

有管家到省,即忙緝報。’方才見史官人市上買東西,說道請楊

家的紀管家。不知那個多嘴的稟知了老爺,故此特著我每到來相

請。”紀老三呆了一晌道:“沒事喚我怎的?我須不曾犯事。”公

人道:“誰知犯不犯,見了老爺便知端的。”史、魏兩人道:“二

哥自身沒甚事,便去見見不妨。”紀老三道:“決然為我們家堛

老頭兒,再無別事。”史、魏兩人道:“倘若問著家中事體,只是

從直說了,料不吃虧的。既然兩位牌頭到此,且請便席略坐一坐

,吃三杯了去何如?”公人道:“多謝厚情。只是老爺立等回話的

公事,從容不得。”史、應不由他分說,拿起大觥,每人灌了幾

觥,吃了些案酒。公人又催起身。史應道:“我便陪著二哥到衙

門堨h去,魏三哥在家再收拾好了東西,燙熱了酒,等見見官來

盡興。”紀老三道:“小弟衙門堣ˉ禲A史大哥肯同走走,足見幫

襯。” 紀老三沒處躲閃,只得跟了兩個公人到按察司堥荂C傳梆稟

知謝廉使,廉使不升堂,竟叫進私衙堥荂C廉使問道:“你是新

都楊僉事的家人麼?”紀老三道:“小的是。”廉使道:“你家主做

的歹事,你可知道詳細麼?”紀老三道:“小的家主果然有一兩件

不守分夠當。只是小的主仆之分,不敢明言。”廉使道:“你從直

說了,我饒你打。若有一毫隱蔽,我就用夾棍了!”紀老三道:“

老爺要問那一件?小的好說。家主所做的事非一,叫小的何處說

起?”廉使冷笑道:“這也說的是。”案上番那狀詞,再看一看,

便問道:“你只說那雲南張貢生主仆五命,今在何處?”紀老三道

:“這個不該是小的說的,家主這件事,其實有些虧天理。”廉使

道:“你且慢慢說來。”紀老三便把從頭如何來討銀,如何留他吃

酒,如何殺死了埋在紅花地堙A說了個備細。謝廉使寫了口詞道

:“你這人到老實,我不難為你。權發監中,待提到了正犯就放

。”當下把紀老三發下監中。史應、魏能到也為日前相處分上,

照管他一應事體,叫監中不要難為他,不在話下。 謝廉使審得真情,即發憲牌一張,就差史應、魏能兩人齎到

新都縣,著落知縣身上,要僉事楊某正身,系連殺五命公事,如

不擒獲,即以知縣代解。又發牌捕衙在紅花場起屍。兩人領命到

得縣堙A已是除夜那一日了。新都知縣接了來文,又見兩承差口

稟緊急,嚇得兩手無措。忖道:“今日是年晚,此老必定在家,

須乘此時調兵圍住,出其不意,方無走失。”即忙喚兵房僉牌出

去,調取一衛兵來,有三百余人,知縣自領了,把楊家圍得鐵桶

也似。 其時楊僉事正在家飲團年酒,日色未晚,早把大門重重關閉

了,自與群妾內宴,歌的歌,舞的舞。內中一妾唱一隻《黃鶯兒

》道:“積雨釀春寒,見繁花樹樹殘。泥塗滿眼登臨倦,江流幾

灣,雲山幾盤。天涯極目空腸斷。寄書難,無情征雁,飛不到滇

南。”楊僉事見唱出“滇南”兩字,一個撞心拳,變了臉色道:“要

你們提起甚麼滇南不滇南!”心下有些不快活起來。不想知縣已

在外邊,看見大門關上,兩個承差是認得他家路徑的,從側邊梯

牆而入。先把大門開了,請知縣到正廳上坐下,叫人到媄銇Ё

導:“邑主在外有請!”楊僉事正因“滇南”二字觸著隱衷,有些動

心。忽聽得知縣來到正廳上,想道:“這時候到此何干?必有蹺

蹊。莫非前事有人告發了?”心下驚惶,一時無計,道且躲過了

他再處,急往廚下灶前去躲。知縣見報了許久不出,恐防有失,

忙入中堂,自求搜尋。家中妻妾一時藏避不及。知縣吩咐:“喚

一個上前來說話!”此時無奈,只得走一個婦女出來答應。知縣

問道:“你家爺那堨h了?”這個婦人回道:“出外去了,不在家

堙C”知縣道:“胡說!今日是年晚,難道不在家過年的?”叫從

人將拶子拶將起來。這婦人著了忙,喊道:“在!在!”就把手指

著廚下。知縣率領從人竟往廚下來搜。僉事無計可施,只得走出

來道:“今日年夜,老父母何事直入人內室?”知縣道:“非幹晚

生之事,乃是按台老大人、憲長老大人相請,問甚麼連殺五命的

公事,要老先生星夜到司對理。如老先生不去,要晚生代解,不

得不如此唐突。”僉事道:“隨你甚麼事,也須讓過年節。”知縣

道:“上司緊急,兩個承差坐提,等不得過年。只得要煩老先生

一行,晚生奉陪同往就是。” 知縣就叫承差守定,不放寬展。僉事無奈,只得隨了知縣出

門。知縣登時僉瞭解批,連夜解赴會城。兩個承差又指點捕官一

面到莊上掘了屍首,一同趕來。那些在莊上的強盜,見主人被拿

,風聲不好,一哄的走了。 謝廉使特為這事歲朝升堂,知縣已將僉事解進。僉事換了小

服,跪在廳下,口媮棱j道:“不知犯官有何事故,鈞牌拘提,

如捕反寇。”廉使將按院所准狀詞,讀與他聽。僉事道:“有何憑

據?”廉使道:“還你個憑據。”即將紀老三放將出來道:“這可是

你家人麼?他所供口詞的確,還有何言?”僉事道:“這是家人懷

挾私恨誣首的,怎麼聽得?”廉使道:“誣與不誣,少頃便見。”

說話未完,只見新都巡捕、縣丞已將紅花場五個屍首,在衙門外

著落地方收貯,進司稟知。廉使道:“你說無憑據,這五個屍首

,如何在你地上?”廉使又問捕官:“相得屍首怎麼的?”捕官道

:“縣丞當時相來,俱是生前被人殺死,身首各離的。”廉使道:

“如何?可正與紀三所供不異,再推得麼?”僉事俯首無辭,只得

認了道:“一時酒醉觸怒,做了這事。乞看縉紳體面,避蓋些則

個。”廉使道:“縉紳中有此,不但衣冠中禽獸,乃禽獸中豺狼也

!石按台早知此事,密訪已久,如何輕貸得?”即將楊僉事收下

監候,待行關取到原告再問。重賞了兩個承差,紀三釋放寧家去

了。 關文行到雲南,兩個秀才知道楊僉事已在獄中,星夜赴成都

來執命。曉得事在按察司,竟來投到。廉使叫押到屍場上認領父

親屍首,取出僉事對質一番,兩子將僉事拳打腳踢。廉使喝住道

:“既在官了,自有應得罪名,不必如此!”將僉事依一人殺死三

命者律,今更多二命,擬淩遲處死,決不待時。下手諸盜,以為

從定罪,候擒獲發落。僉事系是職官,申院奏請定奪。不等得旨

意轉來,楊僉事是受用的人,在獄中受苦不過,又見張貢生率領

四仆日日來打他,不多幾時,斃於獄底。 僉事原不曾有子,家中竟無主持,諸妾各自散去。只有楊二

房八歲的兒子楊清是他親侄,應得承受,潑天家業多歸於他。楊

僉事枉自生前要算計並侄兒子的,豈知身後連自己的倒與他了!

這便是天理不泯處。 那張貢生只為要欺心小兄弟的人家,弄得身子冤死他鄉。幸

得官府清正有風力,才報得仇。卻是行關本處,又經題請,把這

件行賄上司圖占家產之事各處播揚開了。張賓此時同了母親稟告

縣官道:“若是家事不該平分,哥子為何行賄?眼見得欺心,所

以喪身。今兩姓執命,既已明白,家事就好公斷了。此系成都成

案,奏疏分明,須不是撰造得出的。”縣官理上說他不過,只得

把張家一應產業兩下平分,張賓得了一半,兩個侄兒得了一半。

兩個侄兒也無可爭論。 張貢生早知道到底如此,何苦將錢去買憔悴,白折了五百兩

銀子,又送了五條性命?真所謂“無梁不成,反輸一帖”也!奉勸

世人,還是存些天理守些本分的好。錢財有分苦爭多,反自將身

入網羅。看取兩家歸束處,心機用盡竟如何?

卷五 襄敏公原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天

詞云: 瑞煙浮禁苑。正絳闕春回,新正方半,冰輪桂華滿。溢花衢

歌市,芙蓉開遍。樓兩觀,見銀燭星球有爛。卷珠簾、盡日笙歌

,盛集寶釵金釧。 堪羨。綺羅叢堙A蘭麝香中,正宜遊玩。風柔夜暖花影亂,

笑聲喧。鬧蛾兒滿路,成團打塊,簇著冠兒鬥轉。喜皇都舊日風

光,太平再見。 ——詞寄《瑞鶴仙》 這一首詞乃是宋紹興年間詞人康伯可所作。伯可原是北人,

隨駕南渡,有名是個會做樂府的才子,秦申王薦于高宗皇帝。這

詞單道著上原佳景,高宗皇帝極其稱賞,御賜金帛甚多。詞中為

何說“舊日風光,太平再見”?蓋因靖康之亂,徽、欽被虜,中原

盡屬金夷。僥倖康王南渡,即了帝位,偏安一隅,偷閒取樂,還

要模擬盛時光景。故詞人歌詠如此,也是自解自樂而已。 怎如得當初柳耆卿另有一首詞云: “禁漏花深,繡工日永,熏風布暖。變韶景、都門十二,原宵

三五,銀蟾光滿。連雲複道淩飛觀。聳皇居麗,嘉氣瑞煙蔥。翠

華宵幸,是處層城閬苑。 龍鳳燭、交光星漢。對咫尺鼇山開雉扇。會樂府兩籍神仙,

梨園四部弦管。向曉色、都人未散。盈萬井、山呼鼇兌。願歲歲

,天仗堭`瞻鳳輦。——詞寄《傾杯樂》。” 這首詞,多說著盛時宮禁說話。只因宋時極作興是個原宵,

大張燈火,御駕親臨,君民同樂。所以說道“金吾不禁夜,玉漏

莫相催”。然因是傾城士女通宵出遊,沒些禁忌,其間就有私期

密約,鼠竊狗偷,弄出許多話柄來。 當時李漢老又有一首詞云: “帝城三五,燈光花市盈路。天街游處,此時方信,鳳闕都民

,奢華豪富。紗籠才過處,喝道轉身,一壁小來且住。見許多才

子豔質,攜手並肩低語。 東來西往誰家女?買玉梅爭戴,緩步香風度。北觀南顧,見

畫燭影堙A神仙無數。引人魂似醉,不如趁早步月歸去。這一雙

情眼,怎生禁得許多胡覷? ——詞寄《女冠子》。” 細看此一詞,可見原宵之夜,趁著喧鬧叢中幹那不三不四夠

當的,不一而足,不消說起。而今在下說一件原宵的事體,直教

:鬧動公侯府,分開帝主顏。猾徒入地去,稚子見天還。 話說宋神宗朝,有個大臣王襄敏公,單諱著一個韶字,全家

住在京師。真是潭潭相府,富貴奢華,自不必說。那年正月十五

原宵佳節,其時王安石未用,新法未行,四境無侵,萬民樂業,

正是太平時候。家家戶戶,點放花燈,自從十三日為始,十街九

市,歡呼達旦。這夜十五日是正夜,年年規矩,官家親自出來,

賞玩通宵,傾城士女,專待天顏一看。且是此日難得一輪明月當

空,照耀如同白晝,映著各色奇巧花燈,從來叫做燈月交輝,極

為美景。襄敏公家內眷,自夫人以下,老老幼幼,沒一個不打扮

齊整了,祗候人牽著帷幕出來,街上看燈遊耍。看官,你道如何

用著帷幕?蓋因官宦人家女眷,恐防街市人挨挨擦擦,不成體面

,所以或用絹段或用布匹等類,扯作長圈圍著,只要隔絕外邊人

,他在媕Y走的人,原自四邊看得見的。晉時叫他做步障,故有

紫絲步障、錦步障之稱。這是大人家規範如此。 閒話且過,卻說襄敏公有個小衙內,是他末堂最小的兒子,

排行第十三,小名叫做南陔。年方五歲,聰明乖覺,容貌不凡,

闔家內外大小都是喜歡他的,公與夫人自不必說。其時也要到街

上看燈。大宅門中衙內,穿著齊整還是等閒,只頭上一頂帽子,

多是黃豆來大不打眼的洋珠,穿成雙鳳穿牡丹花樣,當面前一粒

貓兒眼寶石,睛光閃爍,四圍又是五色寶石鑲著,乃是鴉青、祖

母綠之類,只這頂帽,也值千來貫錢。襄敏公吩咐一個家人王吉

,馱在背上,隨著內眷一起看燈。 那王吉是個曉法度的人,自道身是男人,不敢在帷中走,只

是傍帷外而行。行到宣德門前,恰好神宗皇帝正禦宣德門樓,聖

旨許令萬目仰觀,金吾衛不得攔阻。樓上設著鼇山,燈光燦爛,

香煙馥鬱,奏動禦樂,簫鼓喧闐。樓下施呈百戲,供奉御覽。看

的真是人山人海,擠得縫地都沒有了。有翰林承旨王禹玉《上原

應制詩》為證:“雪消華月滿仙台,萬燭當樓寶扇開。雙鳳雲中

扶輦下,六鼇海上駕山來。鎬京春酒沾周宴,汾水秋風陋漢才。

一曲升平人盡樂,君王又進紫霞杯。” 此時王吉擁入人叢之中,因為肩上負了小衙內,好生不便,

觀看得不甚像意。忽然覺得背上輕鬆了些,一時看得渾了,忘其

所以,伸伸腰,抬抬頭,且是自在,呆呆埵V上看著。猛然想道

:“小衙內呢?”急回頭看時,眼見得不在背上。四下一望,多是

面生之人,竟不見了小衙內蹤影。欲要找尋,又被擠住了腳,行

走不得。王吉心慌撩亂,將身子盡力挨出,挨得骨軟筋麻,才到

得稀鬆之處。遇見府中一夥人,問道:“你們見小衙內麼?”府中

人道:“小衙內是你負著,怎到來問我們?”王吉道:“正是鬧嚷

之際,不知那個伸手來我背上接了去。想必是府中弟兄們見我費

力,替我抱了,放鬆我些,也不見得。我一時貪個鬆快,人鬧

不看得仔細,及至尋時已不見了。你們難道不曾撞見?”府中人

見說,大家慌張起來,道:“你來作怪了,這是作耍的事?好如

此不小心!你在人千人萬處失去了,卻在此問張問李,豈不誤事

!還是分頭再到鬧頭奡M去。” 一夥十來個人同了王吉挨出挨入,高呼大叫,怎當得人多得

緊了,茫茫埵V那個問是?落得眼睛也看花了,喉嚨也叫啞了,

並無一些影響。尋了一回,走將攏來,我問你,你問我,多一般

不見,慌做了一團。有的道:“或者那個抱了家去了?”有的道:

“你我都在,又是那一個抱去?”王吉道:“且到家問問看又處。”

一個老家人道:“決不在家堙A頭上東西耀人眼目,被歹人連人

盜拐去了。我們且不要驚動夫人,先到家稟知了相公,差人及早

緝捕為是。”王吉見說要稟知相公,先自怯了一半,道:“如何回

得相公的話?且從容計較打聽,不要性急便好。”府中人多是著

了忙的,那由得王吉主張,一齊奔了家來。私下問問,那得個小

衙內在媕Y?只得來見襄敏公。卻也囁囁嚅嚅,未敢一直說失去

小衙內的事。襄敏公見眾人急急之狀,到問道:“你等去未多時

,如何一齊跑了回來?且多有些慌張失智光景,必有緣故。”眾

家人才把王吉在人叢中失去小衙內之事說了一遍。王吉跪下,只

是叩頭請死。襄敏公毫不在意,笑道:“去了自然回來,何必如

此著急?”眾家人道:“此必是歹人拐了去,怎能夠回來?相公還

是著落開封府及早追捕,方得無失。”襄敏公搖頭道:“也不必。

”眾人道是一番天樣大、火樣急的事,怎知襄敏公看得等閒,聲

色不動,化做一杯雪水。眾人不解其意,只得到帷中稟知夫人。 夫人驚慌,抽身急回,噙著一把眼淚來與相公商量。襄敏公

道:“若是別個兒子失去,便當急急尋訪。今是吾十三郎,必然

自會歸來,不必憂慮。”夫人道:“此子雖然伶俐,點點年紀,奢

遮煞也只是四五歲的孩子。萬眾之中擠掉了,怎能夠自會歸來?

”養娘每道:“聞得歹人拐人家小廝去,有擦瞎眼的,有斫掉腳的

,千方百計擺佈壞了,裝做叫化的化錢。若不急急追尋,必然衙

內遭了毒手。”各各啼哭不住。家人每道:“相公便不著落府婼r

捕,招帖也寫了幾張,或是大張告示,有人貪圖賞錢,便有訪得

下落的來報了。”一時間你出一說,我出一見,紛紜亂講。只有

襄敏公怡然不以為意,道:“隨你議論百出,總是多的。過幾日

自然來家。”夫人道:“魔合羅般一個孩子,怎生捨得失去了不在

心上?說這樣懈話!”襄敏公道:“包在我身上,還你一個舊孩子

便了,不要性急。”夫人那堜韙腄H就是家人每、養娘每也不肯

信相公的話。夫人自吩咐家人各處找尋去了不題。 卻說那晚南陔在王吉背上,正在挨擠喧嚷之際,忽然有個人

趁近到王吉身畔,輕輕伸手過來接去,仍舊一般馱著。南陔貪著

觀看,正在眼花撩亂,一時不覺。只見那一個人負得在背,便在

人叢媔藝蔣N過去,南陔才喝聲道:“王吉!如何如此亂走?”定
睛一看,那堿O個王吉?衣帽裝束多另是一樣了。南陔年紀雖小
,心媟椄O聰明,便曉得是個歹人,被他鬧堥茤鉹F。欲待聲張

,左右一看,並無一個認得的熟人。他心堳銇q道:“此必貪我

頭上珠帽,若被他掠去,須難尋討。我且藏過帽子,我身子不怕

他怎地。”遂將手去頭上除下帽子來,揣在袖中,也不言語,也

不慌張,任他馱著前走,卻像不曉得什麼的。將近東華門,看見

轎子四五乘疊聯而來,南陔心埵介q道:“轎中必有官員貴人在

內,此時不聲張求教,更待何時?”南陔覷轎子來得較近,伸手

去攀著轎絺,大呼道:“有賊!有賊!救人!救人!”那負南陔的

賊出於不意,驟聽得背上如此呼叫,吃了一驚,恐怕被人拿住,

連忙把南陔撩下背來,脫身便走,在人叢堬V過了。轎中人在轎

內聞得孩子聲喚,推開簾子一看,見是個青頭白臉魔合羅般一個

小孩子,心堻萲w,叫住了轎,抱將過來,問道:“你是何處來

的?”南陔道:“是賊拐了來的。”轎中人道:“賊在何處?”南陔道

:“方才叫喊起來,在人叢中走了。”轎中人見他說話明白,摩他

頭道:“乖乖,你不要心慌,且隨我去再處。”便雙手抱來,放在

膝上。一直進了東華門,竟入大內去了。 你道轎中是何等人?原來是穿宮的高品近侍中大人。因聖駕

禦樓觀燈已畢,先同著一般的中貴四五人前去宮中排宴。不想遇

著南陔叫喊,抱在轎中,進了大內。中大人吩咐從人,領他到自

己入直的房內,與他果品吃著,被臥溫著。恐防驚嚇了他,叮囑

又叮囑。內監心性喜歡小的,自然如此。 次早,中大人四五人直到神宗御前,叩頭跪稟道:“好教萬歲

爺爺得知,奴婢等昨晚隨侍賞燈回來,在東華門外拾得一個失落

的孩子,領進宮來。此乃萬歲爺爺得子之兆,奴婢等不勝喜歡。

未知是誰家之子,未請聖旨,不敢擅便,特此啟奏。”神宗此時

前星未耀,正急的是生子一事。見說拾得一個孩子,也道是宜男

之祥,喜動天顏,叫快宣來見。中大人領旨,急到入直房內抱了

南陔,先對他說:“聖旨宣召,如今要見駕哩,你不要驚怕。”南

陔見說見駕,曉得是見皇帝了,不慌不忙,在袖中取出珠帽來,

一似昨晚帶了,隨了中大人竟來見神宗皇帝。娃子家雖不曾習著

什麼嵩呼拜舞之禮,卻敢擎拳曲腿,一拜兩拜的叩頭稽首。喜得

個神宗跌腳歡忭,禦口問道:“小孩子,你是誰人之子?可曉得

姓什麼?”南陔竦然起答道:“兒姓王,乃臣韶之幼子也。”神宗

見他說出話來,聲音清朗,且語言有體,大加驚異。又問道:“

你緣何得到此處?”南陔道:“只因昨夜原宵舉家觀燈,瞻仰聖容

,嚷亂之中,被賊人偷馱背上前走。偶見內家車乘,只得叫呼求

救。賊人走脫,臣隨中貴大人一同到此。得見天顏,實出萬幸!

”神宗道:“你今年幾歲了?”南陔道:“臣五歲了。”神宗道:“小

小年紀,便能如此應對,王韶可謂有子矣。昨夜失去,不知舉家

何等驚惶,朕今即要送還汝父。只可惜沒查處那個賊人。”南陔

對道:“陛下要查此賊,一發不難。”神宗驚喜道:“你有何見可

以得賊?”南陔道:“臣被賊人馱走,已曉得不是家堣H了,便把

頭帶的珠帽除下藏好。那珠帽之頂,有臣母將繡針彩線插戴其上

,以厭不祥。臣比時在他背上,想賊人無可記認,就於除帽之時

將針線取下,密把他衣領縫線一道,插針在衣內,以為暗號。今

陛下令人密查,若衣領有此針線者,即是昨夜之賊。有何難見?

”神宗大驚道:“奇哉此兒!一點年紀,有如此大見識!朕若不得

賊,孩子不如矣!待朕擒治了此賊,方送汝回去。”又對近侍誇

稱道:“如此奇異兒子,不可令宮闈中人不見一見。”傳旨急宣欽

聖皇后見駕。 穿宮人傳將旨意進宮,宣得欽聖皇后到來。山呼行禮已畢,

神宗對欽聖道:“外廂有個好兒子,卿可暫留宮中,替朕看養他

幾日,做個得子的讖兆。”欽聖雖然遵旨謝恩,不知甚麼事由,

心中有些猶豫不決。神宗道:“要知詳細,領此兒到宮中問他,

他自會說明白。”欽聖得旨,領了南陔自往宮中去了。 神宗一面寫下密旨,差個中大人齎到開封府,是長是短的,

從頭吩咐了大尹,立限捕賊以聞。開封府大尹奉得密旨,非比尋

常訪賊的事,怎敢時刻怠緩?即喚過當日緝捕使臣何觀察吩咐道

:“今日奉到密旨,限你三日內要拿原宵夜做不是的一夥人。”觀

察稟道:“無賊無證,從何緝捕?”大尹叫何觀察上來附耳低言,

把中大人所傳衣領針線為號之說說了一遍。何觀察道:“恁地時

,三日之內管取完這頭公事。只是不可聲揚。”大尹道:“你好幹

這事,此是奉旨的,非比別項盜賊,小心在意!”觀察聲喏而出

。到得使臣房,集齊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來商量道:“原宵夜趁

著熱鬧做歹事的,不止一人,失事的也不止一家。偶然這一家的

小兒不曾撈得去,別家得手處必多。日子不遠,此輩不過在花街

柳陌、酒樓飯店中,慶松取樂,料必未散。雖是不知姓名地方,

有此暗記,還怕什麼?遮莫沒蹤影的也要尋出來。我每幾十個做

公的分頭體訪,自然有個下落。”當下派定張三往東,李四往西

。各人認路,茶坊酒肆,凡有眾人團聚面生可疑之處,即便留心

挨身體看。各自去訖。 原來那晚這個賊人,有名的叫做雕兒手,一起有十來個,專

一趁著熱鬧時節,人叢堸筐漱ㄔ誘尷滌鷛瞴C有詩為證:昏夜貪

他唾手財,全憑手快眼兒乖。世人莫笑胡行事,譬似求人更可哀

。那一個賊人當時在王家門首,窺探蹤跡,見個小衙內齊整打扮

背將出來,便自上了心,一路尾著走,不離左右。到了宣德門樓

下,正在挨擠喧鬧之處,覷個空,便雙手溜將過來,背了就走。

欺他是小孩子,縱有知覺,不過驚怕啼哭之類,料無妨礙,不在

心上。不堤防到官轎旁邊,卻會叫喊“有賊”起來。一時著了忙,

想道利害,卸著便走。更不知背上頭,暗地堣S被他做工夫,留

下記認了,此是神仙也猜不到之事。後來脫去,見了同夥,團聚

攏來,各出所獲之物,如簪釵、金寶、珠玉、貂鼠暖耳、狐尾護

頸之類,無所不有。只有此人卻是空手,述其緣故,眾賊道:“

何不單雕了珠帽來?”此人道:“他一身衣服多有寶珠鈕嵌,手足

上各有釧鐲。就是四五歲一個小孩子好歹也值兩貫錢,怎捨得輕

放了他?”眾賊道:“而今孩子何在?正是貪多嚼不爛了。”此人

道:“正在內家轎邊叫喊起來,隨從的虞候虎狼也似,好不多人

在那堙A不兜住身子便算天大僥倖,還望財物哩!”眾賊道:“果

是利害。而今幸得無事,弟兄們且打平夥,吃酒壓驚去。”於是

一日輪一個做主人,只揀隱僻酒務,便去暢飲。 是日,正在玉津園旁邊一個酒務媕Y歡呼暢飲,一個做公的

,叫做李雲,偶然在外經過,聽得猜拳豁指、呼紅喝六之聲。他

是有心的,便踅進門來一看,見這些人舉止氣象,心下有十分瞧

科。走去坐了一個獨副座頭,叫聲:“買酒飯吃!”店小二先將盞

箸安頓去了。他便站將起來,背著手踱來踱去,側眼把那些人逐

個個覷將去,內中一個果然衣領上掛著一寸來長短彩線頭。李雲

曉得著手了,叫店家:“且慢燙酒,我去街上邀著個客人一同來

吃。”忙走出門,口打個胡哨,便有七八個做公的走將攏來,問

道:“李大,有影響麼?”李雲把手指著店內道:“正在這媕Y,
已看的實了。我們幾個守著這堙A把一個走去,再叫集十來個弟

兄,一同下手。”內中一個會走的飛也似去,又叫了十來個做公

的來了。發聲喊,望酒務堨普i去,叫道:“奉聖旨拿原宵夜賊

人一夥!店家協力,不得放走了人!”店家聽得“聖旨”二字,曉

得利害,急集小二、火工、後生人等,執了器械出來幫助。十來

個賊,不曾走了一個,多被捆倒。正是:日間不做虧心事,夜半

敲門不吃驚。 大凡做賊的見了做公的,就是老鼠遇了貓兒,見形便伏;做

公的見了做賊的,就是仙鶴遇了蛇洞,聞氣即知。所以這兩項人

每每私自相通,時常要些孝順,叫做“打業錢”。若是捉破了賊,

不是什麼要緊公事,得些利市,便放鬆了。而今是欽限要人的事

,衣領上針線鬥著海底眼,如何容得寬展!當下捆住,先剝了這

一個的衣服。眾賊雖是口媮棱j,卻個個肉顫身搖,面如土色。

身畔一搜,各有零贓。一直堜膍黺}封府來,報知大尹。 大尹升堂,驗著衣領針線是實,明知無枉,喝教:“用起刑來

!”令招實情。?扒吊拷,備受苦楚,這些頑皮賴肉只不肯招。大

尹即將衣領針線問他道:“你身上何得有此?”賊人不知事端,信

口支吾。大尹笑道:“如此劇賊,卻被小孩子算破了,豈非天理

昭彰!你可記得原宵夜內家轎邊叫救人的孩子麼?你身上已有了

暗記,還要抵賴到那堨h?”賊人方知被孩子暗算了,對口無言

,只得招出實話來。乃是積年累歲遇著節令盛時,即便四出剽竊

,以及平時略販子女,傷害性命,罪狀山積,難以枚舉,從不敗

露。豈知今年原宵行事之後,卒然被擒?卻被小子暗算,驚動天

聽,以致有此。莫非天數該敗,一死難逃!大尹責了口詞,疊成

文卷。大尹卻記起舊年原宵真珠姬一案,現捕未獲的那一件事來

。你道又是甚事?看官且放下這頭,聽小子說那一頭。 也只因宣德門張燈,王侯貴戚女眷多設帷幕在門外兩廡,日

間先在那媯平堁[看。其時有一個宗王家在東首,有個女兒名喚

真珠,因趙姓天潢之族,人都稱他真珠族姬。年十七歲,未曾許

嫁人家,顏色明豔,服飾鮮麗,耀人眼目。宗王的夫人姨妹族中

卻在西首。姨娘曉得外甥真珠姬在帷中觀燈,叫個丫鬟走來相邀

一會,上複道:“若肯來,當差兜轎來迎。”真珠姬聽罷,不勝之

喜,便對母親道:“兒正要見見姨娘,恰好他來相請,是必要去

。”夫人亦欣然許允。打發丫鬟先去回話,專候轎來相迎。過不

多時,只見一乘兜轎打從西邊來到帷前。真珠姬孩子心性,巴不

得就到那邊頑耍,叫養娘們問得是來接的,吩咐從人隨後來,自

己不耐煩等待,慌忙先自上轎去了。才去得一會,先前來的丫鬟

又領了一乘兜轎來到,說道:“立等真珠姬相會,快請上轎。”王

府堮a人道:“真珠姬方才先隨轎去了,如何又來迎接?”丫鬟道

:“只是我同這乘轎來,那堣S有什麼轎先到?”家人們曉得有些

蹺蹊了,大家忙亂起來。聞之宗王,著人到西邊去看,眼見得決

不在那堛漱F。急急吩咐虞候祗從人等四下找尋,並無影響。急
具事狀,告到開封府。府中曉得是王府堥ヾA不敢怠慢,散遣緝
捕使臣挨查蹤跡。王府埵菪X賞揭,報信者二千貫,竟無下落。

不題。 且說真珠姬自上了轎後,但見轎夫四足齊舉,其行如飛。真

珠姬心媢D:“是頃刻就到的路,何須得如此慌走?”卻也道是轎

夫腳步慣了的,不以為意。及至抬眼看時,倏忽轉灣,不是正路

,漸漸走到狹巷堥荂A轎夫們腳高步低,越走越黑。心堨縝釣

疑惑,忽然轎住了,轎夫多走了去。不見有人相接,只得自己掀

簾走出轎來,定睛一看,只叫得苦。原來是一所古廟,旁邊鬼卒

十餘個各持兵杖夾立,中間坐著一位神道,面闊尺餘,須髯滿頦

,目光如炬,肩臂搖動,像個活的一般。真珠姬心慌,不免下拜

。神道開口大言道:“你休得驚怕。我與汝有夙緣,故使神力攝

你至此。”真珠姬見神道說出話來,愈加驚怕,放聲啼哭起來。

旁邊兩個鬼卒走來扶著。神道說:“快取壓驚酒來。”旁邊又一鬼

卒斟著一杯熱酒,向真珠姬口邊奉來。真珠姬欲待推拒,又懷懼

怕,勉強將口接著,被他一灌而盡。真珠姬早已天旋地轉,不知

人事,倒在地下。神道走下座來,笑道:“著了手也!”旁邊鬼卒

多攢將攏來,同神道各卸了裝束,除下面具。原來個個多是活人

,乃一夥劇賊裝成的,將蒙汗藥灌倒了真珠姬。抬到後面去,後

面走將一個婆子出來,扶去放在床上眠著。眾賊漢乘他昏迷,次

第姦淫。可憐金枝玉葉之人,零落在狗黨狐群之手。姦淫已畢,

吩咐婆子看好。各自散去,別做歹事了。 真珠姬睡至天明,看看蘇醒。睜眼看時,不知是那堙A但見

一個婆子在旁邊坐著。真珠姬自覺陰戶疼痛,把手摸時,周圍虛

腫,明知著了人手。問婆子道:“此是何處?將我送在這堙I”婆

子道:“夜間眾好漢每送將小娘子來的。不必心焦,管取你就落

好處便了。”真珠姬道:“我是宗王府中閨女,你每歹人怎如此胡

行亂做!”婆子道:“而今說不得王府不王府了。老身見你是金枝

玉葉,須不把你作賊。”真珠姬也不曉得他的說話因由,侮著眼

只是啼哭。原來這婆子是個牙婆,專一走大人家雇賣人口的。這

夥劇賊掠得人口,便來投他家下,留下幾晚,就有頭主來成了去

的。那時留了真珠姬,好言溫慰得熟分。剛兩三日,只見一日一

乘轎來抬了去,已將他賣與城外一個富家為妾了。 主翁成婚後,雲雨之時,心媥撅o不是處子,卻見他美色,

甚是喜歡,不以為意,更不曾提起問他來歷。真珠姬也深懷羞憤

,不敢輕易自言。怎當得那家姬妾頗多,見一人專寵,盡生嫉妒

之心,說他來歷不明,多管是在家犯奸被逐出來的奴婢,日日在

主翁耳根邊激聒。主翁聽得不耐煩,偶然問其來處。真珠姬揆著

心中事,大聲啼泣,訴出事由來,方知是宗王之女,被人掠賣至

此。主翁多曾看見榜文賞帖的,老大吃驚,恐怕事發連累,急忙

叫人尋取原媒牙婆,已自不知去向了。主翁尋思道:“此等奸徒

,此處不敗,別處必露。到得根究起來,現贓在我家,須藏不過

,可不是天大利害?況且王府女眷,不是取笑,必有尋著根底的

日子。別人做了歹事,把個愁布袋丟在這堙A替他頂死不成?”
心生一計,叫兩個家人家堜鴷X一頂破竹轎來,裝好了,請出真

珠姬來。主翁納頭便拜道:“一向有眼不識貴人,多有唐突,卻

是辱莫了貴人。多是歹人做的事,小可並不知道。今情願折了身

價,白送貴人還府。只望高抬貴手,凡事遮蓋,不要牽累小可則

個。”真珠姬見說送他還家,就如聽得一封九重恩赦到來。又原

是受主翁厚待的,見他小心陪禮,好生過意不去,回言道:“只

要見了我父母,決不題起你姓名罷了。” 主翁請真珠姬上了轎,兩個家人抬了飛走,真珠姬也不及分

別一聲。慌忙走了五七婺禲A一抬抬到荒野之中。抬轎的放下竹

轎,抽身便走,一道煙去了。真珠姬在轎中探頭出看,只見靜悄

無人。走出轎來,前後一看,連兩個抬轎的影蹤不見,慌張起來

道:“我直如此命蹇!如何不明不白拋我在此?萬一又遇歹人,

如何是好?”沒做理會處,只得仍舊進轎坐了,放聲大哭起來,

亂喊亂叫,將身子在轎內擲不已,頭髮多得蓬鬆。 此時正是春三月天道,時常有郊外踏青的。有人看見空曠之

中,一乘竹轎內有人大哭,不勝駭異,漸漸走將攏來。起初止是

一兩個人,後來簸箕般圍將轉來,你詰我問,你喧我嚷。真珠姬

慌慌張張,沒口得分訴,一發說不出一句明白話來。內中有老成

人,搖手叫四旁人莫嚷,朗聲問道:“娘子是何家宅眷?因甚獨

自歇轎在此?”真珠姬方才噙了眼淚,說得話出來道:“奴是王府

中族姬,被歹人拐來在此的。有人報知府中,定當重賞。”當時

王府中賞帖,開封府榜文,誰不知道?真珠姬話才出口,早已有

請功的飛也似去報了。須臾之間,王府中幹辦虞候走了偌多人來

認看,果然破轎之內坐著的是真珠族姬。慌忙打轎來換了,抬歸

府中。父母與闔家人等看見頭?鬢亂,滿面淚痕,抱著大哭。真

珠姬一發亂亂擲,哭得一佛出世,二佛生天。直等哭得盡情了,

方才把前時失去今日歸來的事端,一五一十告訴了一遍。宗王道

:“可曉得那討你的是那一家?便好挨查。”真珠姬心媮棸@著那

主翁,回言道:“人家便認得,卻是不曉得姓名,也不曉得地方

,又來得路遠了,不記起在那一邊。抑且那人家原不知情,多是

歹人所為。”宗王心媢D是家醜不可外揚,恐女兒許不得人家。

只得含忍過了,不去聲張下老實根究。只暗地囑咐開封府,留心

訪賊罷了。 隔了一年,又是原宵之夜,弄出王家這件案來。其時大尹拿

倒王家做歹事的賊,記得王府中的事,也把來問問看,果然即是

這夥人。大尹咬牙切齒,拍案大罵道:“這些賊男女,死有餘辜

!”喝交加力行杖,各打了六十訊棍,押下死囚牢中,奏請明斷

發落。奏內大略雲:群盜原夕所為,止於肱篋;居琠狴ョA盡屬

椎埋。似此梟獍之徒,豈容輦轂之下!合行駢戮,以靖邦畿。神

宗皇帝見奏,曉得開封府盡獲盜犯,笑道:“果然不出小孩子所

算。”龍顏大喜,批准奏章,著會官即時處決。又命開封府再錄

獄詞一通來看。開封府欽此欽遵,處斬眾盜已畢,一面回奏,複

將前後犯由獄詞詳細錄上。神宗得奏,即將獄詞籠在袍袖之中,

含笑回宮。 且說正宮欽聖皇后,那日親奉聖諭,賜與外廂小兒鞠養,以

為得子之兆,當下謝恩領回宮中來。試問他來歷備細,那小孩子

應答如流,語言清朗。他在皇帝御前也曾經過,可知道不怕面生

,就像自家屋堣@般,嘻笑自若。喜得個欽聖心花也開了,將來

抱在膝上,寶器心肝的不住的叫。命宮娥取過梳妝匣來,替他掠

發整容,調脂畫額,一發打扮得齊整。合宮妃嬪聞得欽聖宮中御

賜一個小兒,盡皆來到宮中,一來稱賀娘娘,二來觀看小兒。蓋

因小兒是宮中所不曾有的,實覺稀罕。及至見了,又是一個眉清

目秀,唇紅齒白,魔合羅般一個能言能語,百問百答,你道有不

快活的麼?妃嬪每要奉承娘娘,亦且喜歡孩子,爭先將出寶玩金

珠釧鐲等類來做見面錢,多塞在他小袖子堙A袖子堬捱﹞F著不

得。欽聖命一個老內人逐一替他收好了。又叫領了他到各宮朝見

頑耍。各宮以為盛事,你強我賽,又多各有賞賜,宮中好不喜歡

熱鬧。 如是十來日,正在喧哄之際,忽然駕幸欽聖宮,宣召前日孩

子。欽聖當下率領南陔朝見已畢,神宗問欽聖道:“小孩子莫驚

怕否?”欽聖道:“蒙聖恩敕令暫鞠此兒,此兒聰慧非凡,雖居禁

地,毫不改度,老成人不過如此。實乃陛下洪福齊天,國家有此

等神童出世,臣妾不勝欣幸!”神宗道:“好教卿等知道,只那夜

做歹事的人,盡被開封府所獲,則為衣領上針線暗記,不到得走

了一個。此兒可謂有智極矣!今賊人盡行斬訖,怕他家堣ㄙ器D

,在家忙亂,今日好好送還他去。”欽聖與南陔各叩首謝恩。當

下傳旨,敕令前日抱進宮的那個中大人護送歸第,御賜金犀一簏

,與他壓驚。 中大人得旨,就御前抱了南陔,辭了欽聖,一路出宮。欽聖

尚兀自好些不割捨他,梯己自有賞賜,與同前日各宮所贈之物總

貯一篋,令人一同交付與中大人收好,送到他家。中大人出了宮

門,傳命輛起犢車,齎了聖旨,就抱南陔坐在懷堣F,徑望王家

而來。去時驀地偷將去,來日從天降下來。孩抱何緣親見帝?恍

疑鬼使與神差。 話說王襄敏家中自那晚失去了小衙內,闔家堨~大小沒一個

不憂愁思慮,哭哭啼啼,只有襄敏毫不在意,竟不令人追尋。雖

然夫人與同管家的吩咐眾家人各處探訪,卻也並無一些影響。人

人懊惱,沒個是處。忽然此日朝門上飛報將來,有中大人親齎聖

旨到第開讀。襄敏不知事端,吩咐忙排香案迎接,自己冠紳抱笏

,俯伏聽旨。只見中大人抱了個小孩子,下犢車來。家人上前來

爭看,認得是小衙內,到吃了一驚。不覺大家手舞足蹈,禁不得

喜歡。中大人喝道:“且聽宣聖旨!”高聲宣道:“卿原宵失子,

乃朕獲之,今卻還鄉。特賜壓驚物一簏,獎其幼志。欽哉!” 中大人宣畢,襄敏拜舞謝恩已了,請過聖旨,與中大人敘禮

,分賓主坐定。中大人笑道:“老先兒,好個乖令郎!”襄敏正要

問起根由,中大人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卷文書出來,說道:“老

先兒要知令郎去來事端,只看此一卷便明白了。”襄敏接過手來

一看,乃開封府獲盜獄詞也。襄敏從頭看去,見是密詔開封捕獲

,便道:“乳臭小兒,如此驚動天聽,又煩聖慮獲賊,直教老臣

粉身碎骨,難報聖恩萬一!”中大人笑道:“這賊多是令郎自家拿

倒的,不煩一毫聖慮,所以為妙。”南陔當時就口婸”漫]怎的

長怎的短,怎的見皇帝,怎的拜皇后,明明朗朗,訴個不住口。

先前闔家人聽見聖旨到時,已攢在中門口觀看。及見南陔出車來

,大家驚喜,只是不知頭腦。直待聽見南陔備述此一遍,心下方

才明白,盡多讚歎他乖巧之極。方信襄敏不在心上,不肯追求,

道是他自家會歸來的,真有先見之明也。襄敏吩咐治酒款待中大

人,中大人就將聖上欽賞壓驚金犀,及欽聖與各宮所賜之物,陳

設起來。真是珠寶盈庭,光采奪目,所直不啻巨萬。中大人摩著

南陔的頭道:“哥,夠你買果兒吃了。”襄敏又叩首對闕謝恩。立

命館客寫下謝表,先附中大人陳奏。等來日早朝面聖,再行率領

小子謝恩。中大人道:“令郎哥兒是咱家遇著,攜見聖人的,咱

家也有個薄禮兒,做個紀念。”將出原寶二個、彩段八表堥荂C

襄敏再三推辭不得,只得收了。另備厚禮答謝過中大人,中大人

上車回復聖旨去了。 襄敏送了回來,闔家歡慶。襄敏公道:“我說你們不要忙,我

十三必能自歸。今非但歸來,且得了許多恩賜。又已拿了賊人,

多是十三自己的主張來。可見我不著急的是麼?”闔家各各稱服

。後來南陔取名王?,政和年間,大有文聲,功名顯達。只看他

小時舉動如此,已占大就矣。小時了了大時佳,五歲孩童已足誇

。計縛劇徒如反掌,直教天子送還家。

卷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

詩云: 在天願為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。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

綿綿無絕期。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《長恨歌》中之語。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

貴妃七月七日之夜,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願,願生生世世得為

夫婦。後來馬嵬之難,楊貴妃自縊,明皇心中不舍,命鴻都道士

求其魂魄。道士凝神禦氣,見之玉真仙宮,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

願,還要複降人間,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。所以白樂天述其事,

做一篇《長恨歌》,有此四句。蓋謂世間惟有願得成雙的,隨你

天荒地老,此情到底不泯也。 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願成雙的古怪事,做個得勝頭回。宋時

唐州比陽,有個富人王八郎,在江淮做大商,與一個娼伎往來得

密。相與日久,勝似夫妻。每要娶他回家,家中先已有妻子,甚

是不得意。既有了娶娼之意,歸家見了舊妻時,一發覺得厭憎,

只管尋是尋非,要趕逐妻子出去。那妻子是個乖巧的,見不是頭

,也就懷著二心,無心戀著夫家。欲待要去,只可惜先前不曾留

心積趲得些私房,未好便輕易走動。其時身畔有一女兒,年止數

歲,把他做了由頭,婉辭哄那丈夫道:“我嫁你已多年了,女兒

又小,你趕我出去,叫我那堨h好?我決不走路的。”口埵p此

說,卻日日打點出去的計較。 後來王生竟到淮上,帶了娼婦回來。且未到家,在近巷另賃

一所房子,與他一同住下。妻子知道,一發堅意要去了,把家中

細軟盡情藏過,狼?傢伙什物多將來賣掉。等得王生歸來,家

椅桌多不完全,箸長碗短,全不似人家模樣。訪知儘是妻子敗壞

了,一時發怒道:“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,今日定要決絕!”妻子

也奮然攘臂道:“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。只是要我去,我也要去

得明白。我與你當官休去!”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,一直嚷到縣

堂上來。知縣問著備細,乃是夫妻兩人彼此願離,各無系戀。取

了口詞,畫了手模,依他斷離了。家事對半分開,各自度日。妻

若再嫁,追產還夫。所生一女,兩個爭要。妻子訴道:“丈夫薄

幸,寵娼棄妻。若留女兒與他,日後也要流落為娼了。”知縣道

他說得是,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,各無詞說。出了縣門,自此兩

人各自分手。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,到家同住。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

所房子住了,買些瓶罐之類,擺在門前,做些小經紀。他手堨

自有錢,恐怕丈夫他日還有別是非,故意妝這個模樣。一日,王

生偶從那婺g過,恰好妻子在那媟h運這些瓶罐,王生還有些舊

情不忍,好言對他道:“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,何不別做些

什麼生意?”其妻大怒,趕著罵道:“我與你決絕過了,便同路人

。要你管我怎的!來調甚麼喉嗓?”王生老大沒趣,走了回來,

自此再不相問了。 過了幾時,其女及笄,嫁了方城田家。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

將出來,盡數與了女婿,約有十來萬貫,皆在王家時瞞了丈夫所

藏下之物。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幸有外好,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

。 後來王生客死淮南,其妻在女家亦死。既已殯殮,將要埋葬

,女兒道:“生前與父不合,而今既同死了,該合做了一處,也

是我女兒每孝心。”便叫人去淮南迎了喪柩歸來,重複開棺,一

同母屍,各加洗滌,換了衣服,兩屍同臥在一榻之上,等天明時

刻到了,下了棺,同去安葬。安頓好了,過了一會,女兒走來看

時,吃了一驚。兩屍先前同是仰臥的,今卻東西相背,各向了一

邊。叫聚合家人多來看著,盡都駭異。有的道:“眼見得生前不

合,死後還如此相背。”有的道:“偶然那個移動了,那埵釵澈

掉轉來的?”女兒啼啼哭哭,叫爹叫娘,仍舊把來仰臥好了。到

得明日下棺之時,動手起屍,兩個屍骸仍舊多是側眠著,兩背相

向的,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之所致也。女兒不忍,畢竟將來同

葬了,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的。此是夫婦不願成雙的榜樣,

比似那生生世世願為夫婦的差了多少! 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折散了,死後精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

滅的話本。可見世間的夫婦,原自有這般情種。有詩為證:生前

不得同衾枕,死後圖他共穴藏。信是世間情不泯,韓憑塚上有鴛

鴦。 這個話本,在原順帝至原年間,淮南有個民家姓劉,生有一

女,名喚翠翠。生來聰明異常,見字便認,五六歲時便能誦讀詩

書。父母見他如此,商量索性送他到學堂去,等他多讀些在肚

,做個不帶冠的秀才。鄰近有個義學,請著個老學究,有好些生

童在媕Y從他讀書,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。學堂中有個金家兒

子,叫名金定,生來俊雅,又兼賦性聰明。與翠翠一男一女,算

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,況又是同年生的,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

:“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,又是一般的年紀,後來畢竟是一對夫

妻。”金定與翠翠雖然口堣˙﹛A心堣]暗地有些自認,兩下相

愛。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,以見相慕之意,詩云:“十二欄

杆七寶台,春風到處豔陽開。東園桃樹西園柳,何不移來一處栽

?”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,詩云:“平生有恨祝英台,懷抱何為

不肯開?我願東君勤用意,早移花樹向陽栽。” 在這堂一年有餘,翠翠過目成誦,讀過了好些書。已後年漸

長,不到學堂中來了。十六歲時,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。翠翠但

聞得有人議親,便關了房門,只是啼哭,連粥飯多不肯吃了。父

母初時不在心上,後來見每次如此,心中曉得有些尷尬。仔細問

他,只不肯說。再三委曲盤問,許他說了出來,必定依他。翠翠

然後說道:“西家金定,與我同年,前日同學堂讀時,心堣w許

下了他。今若不依我,我只是死了,決不去嫁別人的!”父母聽

罷,想道:“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,卻是家道貧窮,豈是我家

當門對戶?”然見女兒說話堅決,動不動哭個不住,又不肯飲食

,恐怕違逆了他,萬一做出事來,只得許他道:“你心堿J然如

此,卻也不難,找個媒人替你說去。”劉老尋將一個媒媽來,對

他說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。媒媽道:“怎對得宅上

起?”劉媽道:“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,又曾同學,翠小娘

不是他不肯出嫁,故此要許他。”媒媽道:“只怕宅上嫌貧不肯。

既然肯許,即有何難?老媳婦一說便成。” 媒媽領命,竟到金家來說親。金家父母見說了,慚愧不敢當

,回復媒媽家:“我家甚麼家當,敢去扳他?”媒媽道:“不是這

等說。劉家翠翠小娘子心堣@定要嫁小官人,幾番啼哭不食,別

家來說的,多回絕了。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,已許了他,

肯與你家小官人了。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,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

緣,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。”金老夫妻道:“據著我

家定哥才貌,也配得他翠小娘過。只是家下委實貧難,那堣U得

起聘定?所以容易應承不得。”媒媽道:“應承由不得不應承,只

好把說話放婉曲些。”金老夫妻道:“怎的婉曲?”媒媽道:“而今

我替你傳去,只說道寒家有子,頗知詩書,貴宅見諭,萬分盛情

,敢不從命?但寒家起自蓬蓽,一向貧薄自甘,若必要取聘問婚

娶諸儀,萬不能辦。是必見亮,毫不責備,方好應承。如此說去

,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,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,必然是件將

就了。”金老夫妻大喜道:“多承指教,有勞周全則個。” 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複命。劉家父母愛女過甚,心下

只要成事,見媒媽說了金家自揣家貧,不能下禮,便道:“自古

道:婚姻論財,夷虜之道。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,那在財禮?但

是一件,他既然不足,我女到他家堙A只怕難過日子;除非招入
我每家堸肅奡B,這才使得。”媒媽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說。這是

倒在金家懷堨h做的事,金家有何推託?千歡萬喜,應允不迭。

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,把金定招將過去。凡是一應幣帛羊酒之類

,多是女家自備了過來。從來有這話的:入舍女婿只帶著一張卵

袋走。金家果然不費分毫,竟成了親事。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

金定,父母拗他不得,只得曲意相從了。
    當日過門交拜,夫妻相見,兩下埵U稱心懷。 是夜翠翠於枕

上口占一詞,贈與金生道:
    曾向書齋同筆硯,故人今做新人。洞房花燭十分春。汗沾蝴

蝶粉,身惹麝香塵。
    殢雨尤雲渾未慣,枕邊眉黛羞顰。輕憐痛惜莫辭頻。願郎從

此始,日近日相親。 ——右調《臨江仙》。 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: 記得書齋同筆硯,新人不是他人。扁舟來訪武陵春。仙居鄰

紫府,人世隔紅塵。
    誓海盟山心已許,幾番淺笑深顰。向人猶自語頻頻。意中無

別意,親後有誰親?(調同前)
    兩人相得之樂,真如翡翠之在丹霄,鴛鴦之遊碧沼,無以過

也。誰料樂極悲來,快活不上一年,撞著原政失綱,四方盜起。

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,沿海一帶郡縣盡為所陷。部下有個李

將軍,領兵為先鋒,到處民間擄掠美色女子。兵至淮安,聞說劉

翠翠之名,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,看得中意,劫了就走。此時

闔家只好自顧性命,抱頭鼠竄,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?眼盼盼看

他擁著去了。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,欲待跟著軍兵蹤跡尋訪他去

,爭奈原將官兵,北來征討,兩下爭持,干戈不息,路斷行人。

恐怕沒來由走去,撞在亂兵之手死了,也沒說處。只得忍酸含苦

,過了日子。 至正末年,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,自江南江北、三吳兩浙直

拓至兩廣益州,盡歸掌握。原朝不能征剿,只得定議招撫。士誠

原沒有統一之志,只此局面已自滿足,也要休兵。因遂通款原朝

,奉其正朔,封為王爵,各守封疆。民間始得安靜,道路方可通

行。 金生思念翠翠,時刻不能去心。看見路上好走,便要出去尋

訪。收拾了幾兩盤纏,結束了一個包裹,來別了自家父母,對丈

人、丈母道:“此行必要訪著妻子蹤跡。若不得見,誓不還家了

。”痛哭而去。路由揚州過了長江,進了潤州,風餐水宿,夜住

曉行,來到平江。聽得路上人說,李將軍見在紹興守禦,急忙趕

到臨安,過了錢塘江,趁著西興夜船到得紹興。去問人時,李將

軍已調在安豐去屯兵了。又不辭辛苦,問到安豐。安豐人說:“

早來兩日,也還在此,而今回到湖州駐?,才起身去的。”金生

道:“只怕湖州時,又要到別處去。”安豐人道:“湖州是駐?地

方,不到別處去了。”金生道:“這等,便遠在天邊,也趕得著。

”於是一路向湖州來。 算來金生東奔西走,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。在路上也

過了好兩個年頭,不能夠見妻子一見,卻是此心再不放懈。于路

沒了盤纏,只得乞丐度日;沒有房錢,只得草眠露宿。真正心堅

鐵石,萬死不辭。不則一日,到了湖州。去訪問時,果然有個李

將軍開府在那堙C 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,貴重用事,勢焰赫奕。走到他門前

去看時,好不威嚴。但見:門牆新彩,戟森嚴。獸面銅,並銜而

宛轉;彪形鐵漢,對峙以巍峨。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,

坐墩邊列著一雙不吃食的獅子。雖非天上神仙府,自是人間富貴

家。金生到門首,站立了一回,不敢進去,又不好開言。只是舒

頭探腦,望媄鉹@望,又退立了兩步,躊躇不決。 正在沒些起倒之際,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,問道:“

你這秀才有甚麼事幹?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,莫不是奸細麼?將

軍知道了,不是耍處。”金生對他唱個喏道:“老丈拜揖。”老蒼

頭回了半揖道:“有甚麼話?”金生道:“小生是淮安人氏。前日

亂離時節,有一妹子失去。聞得在貴府中,所以不遠千里尋訪到

這個所在,意欲求見一面。未知確信,要尋個人問一問,且喜得

遇老丈。”蒼頭道:“你姓甚名誰?你妹子叫名甚麼?多少年紀?

說得明白,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復你。”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,

只說著妻子的姓道:“小生姓劉,名喚金定。妹子叫名翠翠,識

字通書,失去時節,年方十七歲,算到今年,該有二十四歲了。

”老蒼頭點點頭道:“是呀,是呀。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,

是淮安人,今年二十四歲,識得字,做得詩,且是做人乖巧周全

。我本官專房之寵,不比其他。你的說話,不差,不差!依說是

你妹子,你是舅爺了。你且在門房塈中@坐,我去報與將軍知道

。”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。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題。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,初見李將軍之時,先也哭哭啼啼,

尋死覓活,不肯隨順。李將軍嚇他道:“隨順了,不去難為你闔

家老小;若不隨順,將他家寸草不留!”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丈

夫家堙A只能勉強依從。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,知書曉事,愛得

他如珠似玉一般,十分抬舉,百順千隨。翠翠雖是支陪笑語,卻

是無刻不思念丈夫,沒有快活的日子。心媄邢Q:“緣分不斷,

或者還有時節相會。”爭奈日復一日,隨著李將東征西戰,沒個

定蹤,不覺已是六七年了。知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,說有他的哥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

。李將軍問翠翠道:“你家埵陪茩繾藾礡H”翠翠心媟Q道:“我

那得有甚麼哥哥來?多管是丈夫尋到此間,不好說破,故此託名

。”遂轉口道:“是有個哥哥,多年隔別了,不知是也不是。且問

他甚麼名字才曉得。”李將軍道:“管門的說是甚麼劉金定。”翠

翠聽得金定二字,心下痛如刀割,曉得是丈夫冒了劉姓來訪問的

了,說道:“這果然是我哥哥,我要見他。”李將軍道:“待我先

出去見過了,然後來喚你。”將軍吩咐蒼頭:“去請那劉秀才進來

。” 蒼頭承命出來,領了金生進去。李將軍武夫出身,妄自尊大

,走到廳上,居中坐下。金生只得向上再拜。將軍受了禮,問道

:“秀才何來?”金生道:“金定姓劉,淮安人氏。先年亂離之中

,有個妹子失散。聞得在將軍府中,特自本鄉到此,叩求一見。

”將軍見他儀度斯文,出言有序,喜動顏色道:“舅舅請起。你令

妹無恙,即當出來相見。”旁邊站著一個童兒,叫名小豎,就叫

他進去傳命道:“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,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!”

起初翠翠見說了,正在心癢難熬之際,聽得外面有請,恨不得兩

步做一步移了,急趨出廳中來。抬頭一看,果然是丈夫金定!礙

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,不好上前相認,只得將錯就錯,認了妹子

,叫聲哥哥,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。看官聽說,若是此時說話

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,讓他每講一程話,敘一程闊,

豈不是湊趣的事?爭奈將軍不做美,好像個監場的禦史,一眼不

煞坐在那堙C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相見,說不得一句私房話,只

好問問父母安否。彼此心照,眼淚從肚婺角U罷了。 昔為同林鳥,今作分飛燕。相見難為情,不如不相見。又昔

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,做一首詩道:“今日何遷次

,新官對舊官。笑啼俱不敢,方信做人難!”今日翠翠這個光景

,頗有些相似。然樂昌與徐德言,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;此處金

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,一發要遮遮飾飾,恐怕識破,意思更難堪

也。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粗鹵,看不出機關,毫沒甚麼疑心,只

道是當真的哥子,便認做舅舅,親情的念頭重起來,對金生道:

“舅舅既是遠來,道途跋涉,心力勞困,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。

我還要替舅舅計較。”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,換下

身上塵汙的舊衣。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,安設床帳被席,是

件整備,請金生在媕Y歇宿。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,尋出機會與
妻子相通,今見他如此認帳,正中心懷,欣然就書房堭J了。只

是心媟Q著妻子就在堶情A好生難過! 過了一夜,明早起來,小豎來報導:“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。”

將軍相見已畢,問道:“令妹能認字,舅舅可通文墨麼?”金生道

:“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,那詩書是本等,就是經史百家,也多

涉獵過的,有甚麼不曉得的夠當?”將軍喜道:“不瞞舅舅說,我

自小失學,遭遇亂世,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。幸得吾王寵任

,趨附我的盡多。日逐賓客盈門,沒個人替我接待;往來書劄堆

滿,沒個人替我裁答,我好些不耐煩。今幸得舅舅到此,既然知

書達禮,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,我也便當了好些。況關至親,料

舅舅必不棄嫌的。舅舅心下何如?”金生是要在媕Y的,答道:“

只怕小生才能淺薄,不稱將軍任使。豈敢推辭?”將軍見說大喜

。連忙在媕Y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,交與金生道:“就煩舅舅替
我看詳堶捧N思,回他一回。我正為這些難處,而今卻好。”金

生拿書房堨h,從頭至尾,逐封逐封備審來意,一一回答停當,

將稿來與將軍看。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,就帶些解說在媕Y。聽

罷,將軍拍手道:“妙,妙!句句像我肚堶n說的話。好舅舅,

是天送來幫我的了!”從此一發看待得甚厚。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,在他門下,知高識低,溫和待人,自內

至外沒一個不喜歡他的。他又愈加謹慎,說話也不敢聲高。將軍

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,將軍得意自不必說。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

得身牢,尋個空,便見見妻子,剖訴苦情;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

經多年,不知他心腹怎麼樣了,也要與他說個倒斷。誰想自廳前

一見之後,再不能夠相會。欲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,又恐怕

生出疑心來,反為不美。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,怎當得閨閣

深邃,內外隔絕,再不得一個便處。 日挨一日,不覺已是幾個月了。時值交秋天氣,西風夜起,

白露為霜。獨處空房,感歎傷悲,終夕不寐。思量妻子翠翠這個

時節,繡圍錦帳,同人臥起,有甚不快活處?不知心媮椄鰫懇

我否?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淒,時刻難過?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:

“好花移入玉欄幹,春色無緣得再看。樂處豈知愁處苦?別時雖

易見時難。何年塞上重歸馬?此夜庭中獨舞鸞。霧閣雲窗深幾許

,可憐辜負月團團。”詩成,寫在一張箋約上了,要寄進去與翠

翠看,等他知其心事。但恐怕洩漏了風聲,生出一個計較來,把

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,將詩藏在領內了,外邊仍舊縫好。叫那書

房中伏侍的小豎來,說道:“天氣冷了,身上單薄。這件布袍垢

穢不堪,你替我拿到媕Y去,交付我家妹子,叫他拆洗一拆洗,

補一補,好拿來與我穿。”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:“我央你走走

,與你這錢買果兒吃。”小豎見了錢,千歡萬喜,有甚麼推託?

拿布袍一徑到媕Y去,交與翠翠道:“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,付

與翠娘整理的。”翠娘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,必有緣故,叫他放

下了,過一日來拿。小豎自去了。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想道:“是丈夫著身的衣服,

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。”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。又想道:“丈

夫到此多時,今日特地寄衣與我,決不是為要拆洗,必是甚麼機

關在堶情C”掩了門,把來細細拆將開來。剛拆得領頭,果然一
張小小信紙縫在堶情A卻是一首詩。翠翠將來細讀,一頭讀,一

頭哽哽咽咽,只是流淚。讀罷,哭一聲道:“我的親夫呵!你怎

知我心事來?”噙著眼淚,慢慢把布袍洗補好,也做一詩縫在衣

領內了。仍叫小豎拿出來,付與金生。金生接得,拆開衣領看時

,果然有了回信,也是一首詩。金生拭淚讀其詩道:“一自鄉關

動戰鋒,舊愁新恨幾重重。腸雖已斷情難斷,生不相從死亦從!

長使德言藏破鏡,終教子建賦游龍。綠珠碧玉心中事,今日誰知

也到儂。”金生讀罷其詩,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,其情已見。

又想他把死來相許,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。感切傷心,終

日鬱悶涕泣,茶飯懶進,遂成痞鬲之疾。 將軍也著了急,屢請醫生調治。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,你

道金生這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麼?看看日重一日,只待不起。

頭翠翠聞知此信,心如刀刺,只得對將軍說了,要到書房中來看

看哥哥的病症。將軍看見病勢已凶,不好阻他,當下依允,翠翠

才到得書房中來。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。可憐金生在床上一

絲兩氣,轉動不得。翠翠見了十分傷情,噙著眼淚,將手去扶他

的頭起來,低低喚道:“哥哥!掙?著,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。”

說罷淚如泉湧。金生聽得聲音,撐開雙眼,見是妻子翠翠扶他,

長歎一聲道:“妹妹,我不濟事了,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!趁你

在此,我死在你手堣F,也得瞑目。”便叫翠翠坐在床邊,自家

強抬起頭來,枕在翠翠膝上,奄然而逝。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,報與將軍知道。將軍也著實可憐

他,又恐怕苦壞了翠翠,吩咐從厚殯殮。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

一塊好平坦地面,將棺木送去安葬。翠翠又對將軍說了,自家親

去送殯。直看墳塋封閉了,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,然後回來。自

此精神恍惚,坐臥不寧,染成一病。李將軍多方醫救,翠翠心

巴不得要死,並不肯服藥。輾轉床席,將及兩月。一日,請將軍

進房來,帶著眼淚對他說道:“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相從,已得

八載。流離他鄉,眼前並無親人,止有一個哥哥,今又死了。妾

病若畢竟不起,切記我言。可將我屍骨埋在哥哥旁邊,庶幾黃泉

之下,兄妹也得相依,免做了他鄉孤鬼,便是將軍不忘賤妾大恩

也。”言畢大哭,將軍好生不忍,把好言安慰他,叫他休把閒事

縈心,且自將息。說不多幾時,昏沉上來,早已絕氣。將軍慟哭

一番,念其臨終叮囑之言,不忍違他,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塚旁。

可憐金生、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,虧得詭認兄妹,死後倒得做

一處了!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,于時張士誠已滅,天下一統,路途平靜

。翠翠家堬a安劉氏有一舊仆到湖州來販絲綿,偶過道場山下,

見有一所大房子,綠戶朱門,槐柳掩映。門前有兩個人,一男一

女打扮,並肩坐著。僕人道大戶人家家眷,打點遠避而過。忽聽

得兩人聲喚,走近前去看時,卻是金生與翠翠。翠翠開口問父母

存亡,及鄉里光景。僕人一一回答已畢,僕人問道:“娘子與郎

君離了鄉里多年,為何到在這埵礄a起來?”翠翠道:“起初兵亂

時節,我被李將軍擄到這堙F後來郎君遠來尋訪,將軍好意,仍

把我歸還郎君,所以就僑居在此了。”僕人道:“小人而今就回淮

安,娘子可修一封家書,帶去報與老爹、安人知道,省得家中不

知下落,終日懸望。”翠翠道:“如此最好。”就領了這僕人進去

,留他吃了晚飯,歇了一夜。明日將出一封書來,叫他多多拜上

父母。 僕人謝了,帶了書來到淮安,遞與劉老。此時劉、金兩家久

不見二人消耗,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。忽見有家書回來,問是

湖州寄來的,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,真個是喜從天降!叫齊了一

家骨肉,盡來看這家書。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,乃是長篇四六之

書。書上寫道:“伏以父生母育,難酬罔極之恩;夫唱婦隨,夙

著三從之義。在人倫而已定,何時事之多艱?曩者漢日將傾,楚

氛甚惡,倒持太阿之柄,擅弄潢池之兵。封豕長蛇,互相吞併;

雄蜂雌蝶,各自逃生。不能玉碎於亂離,乃至瓦全於倉卒。驅馳

戰馬,隨逐征鞍。望高天而八翼莫飛,思故國而三魂屢散。良辰

易邁,傷青鸞之伴木雞;怨耦為仇,懼烏鴉之打丹鳳。雖應酬而

為樂,終感激以生悲。夜月杜鵑之啼,春風蝴蝶之夢。時移事往

,苦盡甘來。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,王敦開閣而放妓。蓬島踐當

時之約,瀟湘有故人之逢。自憐賦命之屯,不恨尋春之晚。章台

之柳,雖已折於他人;玄都之花,尚不改於前度。將謂瓶沉而簪

折,豈期璧返而珠還?殆同玉簫女兩世姻緣,難比紅拂妓一時配

合。天與其便,事非偶然。煎鸞膠而續斷弦,重諧繾綣;托魚腹

而傳尺素,謹致叮嚀。未奉甘旨,先此申複。”讀罷,大家歡喜

。劉老向僕人道:“你記得那埵磲漸h處否?”僕人道:“好大房

子!我在媕Y歇了一夜,打發了家書來的,怎不記得?”劉老道

:“既如此,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,會一會他夫妻來。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,別了家堙A一同僕人徑奔湖州。僕人領

至道場山下前日留宿之處,只叫聲奇怪,連房屋影響多沒有,那

婸※_高堂大廈?惟有些野草荒煙,狐蹤兔跡。茂林之中,兩個

墳堆相連。劉老道:“莫不錯了?”僕人道:“前日分明在此,與

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,苕溪中鮮鯽魚,烏程的酒。明明白白,

住了一夜去的,怎會得錯?” 正疑怪間,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。劉老與僕人問道:“老

師父,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,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媄銎~

住,今如何不見了?”老僧道:“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

兩人之墳,那有什麼房子來?敢是見鬼了!”劉老道:“見有寫的

家書寄來,故此相尋。今家書見在,豈有是鬼之理?”急在纏帶

媞N出家書來一看,乃是一幅白紙,才曉得果然是鬼。這堨翱O

他墳墓,因問老僧道:“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?我好去問他詳細

。”老僧道:“李將軍是張士誠部下的,已為天朝誅滅,骨頭不知

落在那堣F,怎得有這樣墳土堆埋呢,你到何處尋去?”劉老見

說,知是二人已死,不覺大慟,對著墳墓道:“我的兒!你把一

封書賺我千里遠來,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。今我到此地了,你

們卻潛蹤隱跡,沒處追尋,叫我怎生過得!我與你父女之情,人

鬼可以無間。你若有靈,千萬見我一見,放下我的心罷!”老僧

道:“老檀越不必傷悲。此二位官人、娘子,老僧定中時得相見

。老僧禪舍去此不遠,老檀越,今日已晚,此間露立不便,且到

禪舍中一宿。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,何如?”劉老道:“

如此,極感老師父指點。”遂同僕人隨了老僧,行不上半堙A到

了禪舍中。老僧將素齋與他主仆吃用,收拾房臥安頓好,老僧自

入定去了。 劉老進得禪房,正要上床,忽聽得門響處,一對少年的夫妻

走到面前。仔細看來,正是翠翠與金生。一同拜跪下去,悲啼宛

轉,說不出話來。劉老也揮著眼淚,撫摸著翠翠道:“兒,你有

說話只管說來。”翠翠道:“向者不幸,遭值亂兵。忍恥偷生,離

鄉背井。叫天無路,度日如年。幸得良人不棄,特來相訪,託名

兄妹,暫得相見。隔絕夫婦,彼此含冤。以致良人先亡,兒亦繼

沒。猶喜許我附葬,今得魂魄相依。惟恐家中不知,故特托僕人

寄此一信。兒與金郎生雖異處,死卻同歸。兒願已畢,父母勿以

為念。”劉老聽罷,哭道:“我今來此,只道你夫妻還在,要與你

們同回故鄉。今卻雙雙去世,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歸去,遷於先

壟之下,也不辜負我來這一番。”翠翠道:“向者因顧念雙親,寄

此一書。今承父親遠至,足見慈愛。故不避幽冥,敢與金郎同來

相見。骨肉已逢,足慰相思之苦。若遷骨之命,斷不敢從。”劉

老道:“卻是為何?”翠翠道:“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,死後也該

依傍祖壟。只是陰道尚靜,不宜勞擾。況且在此溪山秀麗,草木

榮華,又與金郎同棲一處。因近禪室,時聞妙理。不久就與金郎

托生,重為夫婦。在此已安,再不必提起他說了。”抱住劉老,

放聲大哭。寺媮暺鵅A忽然散去。 劉老哭將醒來,乃是南柯一夢。老僧走到面前道:“夜來有所

見否?”劉老一一述其夢中之言。老僧道:“賢女輩精靈未泯,其

言可信也。幽冥之事,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,也不必傷悲了

。”劉老再三謝別了老僧。一同僕人到城市中,辦了些牲醴酒饌

,重到墓間澆奠一番,哭了一場,返棹歸淮安去了。 到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,行人多指為佳話。此乃生前隔別,

死後成雙,猶自心願滿足,顯出這許多靈異來,真乃是情之所鍾

也。有詩為證:連理何須一處栽?多情只願死同埋。試看金翠當

年事,憒憒將軍更可哀。

卷七 呂使君情媾宦家妻 吳太守義配儒門女

詞曰: 疏眉秀盼,向春風、還是宣和裝束。貴氣盈盈姿態巧,舉止

況非凡俗。宋室宗姬,秦王幼女,曾嫁欽慈族。干戈橫蕩,事隨

天地翻覆。 一笑邂逅相逢,勸人滿飲,旋吹橫竹。流落天涯俱是客,何

必平生相熟?舊日榮華,如今憔悴,付與杯中?。興亡休問,為

伊且盡船玉。 這一首詞名喚《念奴嬌》,乃是宋朝使臣張孝純在粘罕席上

有所見之作。當時靖康之變,徽、欽被擄,不知多少帝女王孫被

犬羊之類群驅北去,正是“內人紅袖泣,王子白衣行”的時節。到

得那堙A誰管你是金枝玉葉?多被磨滅得可憐。有些顏色技藝的

,才有豪門大家收做奴婢,又算是有下落的了。其餘驅來逐去,

如同犬彘一般。張孝純奉使到彼雲中府,在大將粘罕席上見個吹

笛勸酒的女子是南方聲音,私下偷問他,乃是秦王的公主,粘罕

取以為婢。說罷,嗚咽流涕。孝純不勝傷感,故賦此詞。 後來金人將欽宗遷往大都燕京,在路行至平順州地方,駐宿

在館驛之中。時逢七夕佳節,金虜家規制,是日官府在驛中排設

酒肆,任從人沽酒會飲。欽宗自在內室坐下,閑看外邊喧鬧。只

見一個韃婆領了幾個少年美貌的女子,在這些飲酒的座頭邊,或

歌或舞或吹笛,斟著酒勸著座客。座客吃罷,各賞些銀鈔或是酒

食之類。眾女子得了,就去納在韃婆處。韃婆又嫌多道少,打那

討得少的。這個韃婆想就是中華老鴇兒一般。少間,驛官叫一個

皂衣典吏齎了酒食來送欽宗。其時欽宗只是軟巾長衣秀才打扮,

那韃婆也不曉得是前日中朝的皇帝,道是客人吃酒,差一個吹橫

笛的女子到室內來伏侍。女子看見是南邊官人,心堨自淒慘,

嗚嗚咽咽,吹不成曲。欽宗對女子道:“我是你的鄉人,你東京

是誰家女子?”那女子向外邊看了又看,不敢一時就說。直等那

韃婆站得遠了,方說道:“我乃百王宮魏王孫女,先嫁欽慈太后

侄孫。京城既破,被賊人擄到此地,賣在粘罕府中做婢。後來主

母嫉妒,終日打罵,轉賣與這個胡婦。領了一同眾多女子,在此

日夜求討酒錢食物,各有限數,討來不夠,就要痛打。不知何時

是了!官人也是東京人,想也是被擄來的了。”欽宗聽罷,不好

回言,只是暗暗落淚,目不忍視,好好打發了他出去。這個女子

便是張孝純席上所遇的那一個。詞中說“秦王幼女”,秦王乃是廷

美之後,徽宗時改封魏王,魏王即秦王也。真個是鳳子龍孫,遭

著不幸,流落到這個地位,豈不可憐! 然此乃是天地反常時節,連皇帝也顧不得自家身子,這樣事

體,不在話下。還有個清平世界世代為官的人家,所遭不幸,也

墮落了的。若不是幾個好人相逢,怎能夠拔得個身子出來?所以

說:紅顏自古多薄命,若落娼流更可憐!但使逢人提掇起,淤泥

原會長青蓮。 話說宋時饒州德興縣有個官人董賓卿,字仲臣,夫人是同縣

祝氏。紹興初年,官拜四川漢州太守,全家赴任。不想仲臣做不

得幾時,死在官上了。一家老小人口又多,路程又遠,宦囊又薄

,算計一時間歸來不得,只得就在那邊尋了房子,權且駐下。 仲臣長子原廣,也是祝家女婿,他有祖蔭在身,未及調官,

今且守孝在漢州。三年服滿,正要別了母親兄弟,挈了家小,赴

闕聽調,待補官之後,看地方如何,再來商量搬取全家。不料未

行之先,其妻祝氏又死,遺有一女。原廣就在漢州娶了一個富家

之女做了繼室,帶了妻女同到臨安補官,得了房州竹山令。地方

窄小,又且路遠,也不能夠去四川接家屬,只同妻女在衙中。過

了三年,考滿,又要進京,當時挈家東下。 且喜竹山到臨安雖在路長,卻自長江下了船,乃是一水之地

。有同行駐泊一船,也是一個官人在內,是四川人,姓呂,人多

稱他為呂使君,也是到臨安公幹的。這個官人年少風流,模樣俊

俏,雖然是個官人,還像個子弟一般。棲泊相並,兩邊彼此動問

。呂使君曉得董家之船是舊漢州太守的兒子在內,他正是往年治

下舊民,過來相拜。董原廣說起親屬尚在漢州居駐,又兼繼室也

是漢州人氏,正是通家之誼。大家道是在此聯舟相遇,實為有緣

,彼此欣幸。大凡出路之人,長途寂寞,巴不得尋些根絆,圖個

往來;況且同是衣冠中,體面相等,往來更便。 因此兩家不是你

到我船中,就是我到你船中,或是飲酒,或是下棋,或是閒話,

真個是無日不會,就是骨肉相與,不過如此。這也是官員每出外

的常事。 不想董家船上卻動火了一個人。你道是那個?正是那竹山知

縣晚孺人。原來董原廣這個繼室不是頭婚,先前曾嫁過一個武官

,只因他丰姿妖豔,情性淫蕩,武官十分嬖愛,盡力奉承,日夜

不歇,淘虛了身子,一病而亡。青年少寡,那媦麙o?待要嫁人

,那邊廂人聞得他妖淫之名,沒人敢攬頭,故此肯嫁與外方,才

嫁這個董原廣。怎當得原廣稟性怯弱,一發不濟,再不能暢他的

意。他欲心如火,無可煞渴之處,因見這呂使君豐容俊美,就了

不得動火起來。況且同是四川人,鄉音慣熟,到比丈夫不同。但

是到船中來,媕Y添茶暖酒,十分親熱,又拋聲調嗓,要他曉得

。那呂使君乖巧之人,頗解其意,只礙著是同袍間,一時也下不

得手。誰知那孺人,或是露半面,或是露全身,眉來眼去,恨不

得一把抱了他進來。日間眼堣鶪F,沒處泄得,但是想起,只做

丈夫不著,不住的要幹事。弄得原廣一絲兩氣,支持不過,疾病

上了身子。呂使君越來候問殷勤,曉夜無間。趁此就與董孺人眉

目送情,兩下做光,已此有好幾分了。 舟到臨安,董原廣病不能起。呂使君吩咐自己船上道:“董爺

是我通家,既然病在船上,上去不得,連我行李也不必發上岸,

只在船中下著,早晚可以照管。我所有公事,抬進城去夠當便了

。”過了兩日,董原廣畢竟死了。呂使君出身替他經紀喪事,凡

有相交來吊的,只說:“通家情重,應得代勞。”來往的人盡多讚

歎他高義出人,今時罕有。那曉得他自有一副肚腸藏在媕Y,不

與人知道的。正是:“周公恐懼流言日,王莽謙恭下士時。假若

當時身便死,一生真偽有誰知?” 呂使君與董孺人計議道:“饒州家鄉又遠,蜀中資訊難通,令

公棺柩不如就在臨安權且擇地安葬。他年親丁集會了,別作道理

。”商量已定,也都是呂使君擺撥。一面將棺柩厝頓停當。事體

已完,孺人率領原廣前妻遺女,出來拜謝使君。孺人道:“亡夫

不幸,若非大人周全料理,賤妾煢煢母子,怎能夠亡夫入土?真

乃是骨肉之恩也。”使君道:“下官一路感蒙令公不棄,通家往來

,正要久遠相處,豈知一旦棄撇?客途無人料理,此自是下官身

上之事。小小出力,何足稱謝!只是殯事已畢,而今孺人還是作

何行止?”孺人道:“亡夫家口盡在川中,妾身也是川中人,此間

並無親戚可投,只索原回到川中去。只是路途迢遞,煢煢母子,

無可倚靠,寸步難行,如何是好?”使君陪笑道:“孺人不必憂慮

,下官公事夠當一完,也要即回川中,便當相陪同往。只望孺人

勿嫌棄足矣!”孺人也含笑道:“果得如此提挈,還鄉有日,寸心

感激,豈敢忘報!”使君帶著笑,丟個眼色道:“且看孺人報法何

如?”兩人之言俱各有意,彼此心照。只是各自一隻官船,人眼

又多,性急不便做手腳,只好咽幹唾而已。有一隻《商調•錯葫

蘆》單道這難過的光景:兩情人,各一舟。總春心,不自由。只

落得雙飛蝴蝶夢莊周。活冤家猶然不聚頭,又不知幾時消受?抵

多少眼穿腸斷為牽牛。 卻說那呂使君只為要營夠這董孺人,把自家公事趲幹起了,

一面支持動身。兩隻船廝幫著一路而行,前前後後,止隔著盈盈

一水。到了一個馬頭上,董孺人整備著一席酒,以謝孝為名,單

請著呂使君。呂使君聞召,千歡萬喜,打扮得十分俏倬,趨過船

來。孺人笑容可掬,迎進艙堙A口口稱謝。三杯茶罷,安了席,

東西對坐了,小女兒在孺人肩下打橫坐著。那女兒只得十來歲,

未知甚麼頭腦,見父親在時往來的,只說道可以同坐吃酒的了。

船上外水的人,見他們說的多是一口鄉談,又見日逐往來甚密,

無非是關著至親的夠當,那管其中就堙H誰曉得借酒為名,正好

兩下做光的時節。正是:茶為花博士,酒是色媒人。兩人飲酒中

間,言來語去,眉目送情,又不須用著馬泊六,竟是自家覿面打

話,有什麼不成的事?只是耳目眾多,也要遮飾些個。看看月色

已上,只得起身作別。使君道:“匆匆別去,孺人晚間寂寞,如

何消遣?”孺人會意,答道:“只好獨自個推窗看月耳。”使君曉

得意思許他了,也回道:“月色果好,獨睡不穩,也待要開窗玩

月,不可辜負此清光也。”你看兩人之言,盡多有意,一個說開

窗,一個說推窗,分明約定晚間窗內走過相會了。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,叫心腹家僮吩咐船上:“要兩船相並幫著

,官艙相對,可以照管。”船上水手聽依吩咐,即把兩船緊緊貼

著住了。人靜之後,使君悄悄起身,把自己船艙媯◆敢懦}來。

看那對船時節,艙堣p窗虛掩。使君在對窗咳嗽一聲,那邊把兩

扇小窗一齊開了。月光之中,露出身面,正是孺人獨自個在那

。使君忙忙跳過船來,這媕岸H也不躲閃。兩下相偎相抱,竟到

房艙中床上,幹那話兒去了。一個新寡的文君,正要相如補空;

一個獨居的宋玉,專待鄰女成雙。一個是不系之舟,隨人牽挽;

一個如中流之楫,惟我蕩搖。沙邊翽泬好同眠,水底鴛鴦堪比樂

。 雲雨既畢,使君道:“在下與孺人無意相逢,豈知得諧夙願,

三生之幸也!”孺人道:“前日瞥見君子,已使妾不勝動念。後來

亡夫遭變,多感周全。女流之輩,無可別報,今日報以此身。願

勿以妾自獻為嫌,他日相棄,使妾失望耳。”使君道:“承子不棄

,且自歡娛,不必多慮。”自此朝隱而出,暮隱而入,日以為常

,雖外邊有人知道,也不顧了。 一日正歡樂間,使君忽然長歎道:“目下幸得同路而行,且喜

蜀道尚遠,還有幾時。若一到彼地,你自有家,我自有室,豈能

常有此樂哉?”孺人道:“不是這樣說。妾夫既身亡,又無兒女,

若到漢州,或恐親屬拘礙。今在途中,惟妾得以自主,就此改嫁

從君,不到那董家去了,誰人禁得我來?”使君聞言,不勝欣幸

道:“若得如此,足感厚情。在下益州成都郫縣自有田宅莊房,

盡可居住。那是此間去的便道,到得那堙A我接你上去住了,打

發了這兩隻船。董家人願隨的,就等他隨你住了;不願的,聽他

到漢州去,或各自散去。漢州又遠,料那邊多是孤寡之人,誰管

得到這堛漕ヾH倘有人說話,只說你遭喪在途,我已禮聘為外室

了,卻也無奈我何!”孺人道:“這個才是長遠計較。只是我身邊

還有這小妮子,是前室祝氏所生,今這個卻無去處,也是一累。

”使君道:“這個一發不打緊。目下還小,且留在身邊養著。日後

有人訪著,還了他去。沒人來訪,等長大了,不拘那媯蛝角F便

是,何足為礙?” 兩人一路商量的停停當當。到了郫縣,果然兩船上東西盡情

搬上去住了。可惜董家竹山一任縣令,所有宦資連妻女,多屬之

他人。隨來的家人也盡有不平的,卻見主母已隨順了,呂使君又

是個官宦,誰人敢與他爭得?只有氣不伏不情願的,當下四散而

去。呂使君雖然得了這一手便宜,也被這一干去的人各處把這事

播揚開了。但是聞得的,與舊時稱讚他高誼的,盡多識他沒行止

,鄙薄其人。至於董家關親的見說著這話,一發切齒痛恨,自不

必說了。 董家關親的,莫如祝氏最切。他兩世嫁與董家。有好些出任

的在外,盡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稱。有一個祝次騫,在朝為

官,他正是董原廣的妻兄。想著董氏一家飄零四散,原廣妻女被

人佔據,亦且不知去向,日夜系心。其時鄉中王恭肅公到四川做

制使,托他在所屬地方訪尋。道媬魌鵅A誰知下落?乾道初年,

祝次騫任嘉州太守,就除利路運使。那呂使君正補著嘉州之缺,

該來與祝次騫交代。呂使君曉得次騫是董家前妻之族,他幹了那

件短行之事,怎有膽氣見他?遷延稽留,不敢前來到任。祝次騫

也恨著呂使君是禽獸一等人,心堣琱ㄠo不見他,趁他未來,把

印綬解卸,交與僚官權時收著,竟自去了。呂使君到得任時,也

就有人尋他別是非,彈上一本,朝廷震怒,狼狽而去。 祝次騫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,竟不曾訪得甥女兒的消

耗,心中常時抱恨。也是人有不了願,天意必然生出巧來。直到

乾道丙戌年間,次騫之子祝東老,名震亨,又做了四川總幹之職

。受了檄文,前往成都公幹,道經綿州。綿州太守吳仲廣出來迎

著,置酒相款。仲廣原是待制學士出身,極是風流文采的人。是

日郡中開宴,凡是應得承直的娼優無一不集。東老坐間,看見戶

椽旁邊立著一個妓女,淨態恬雅,宛然閨閣中人,絕無一點輕狂

之度。東老注目不瞬,看夠多時。卻好隊中行首到面前來斟酒,

東老且不接他的酒,指著那戶椽旁邊的妓女問他道:“這個人是

那個?”行首笑道:“官人喜他麼?”東老道:“不是喜她。我看他

有好些與你們不同處,心中疑怪,故此問你。”行首道:“他叫得

薛倩。”東老正要細問,吳太守走出席來,斟著巨觥來勸。東老

只得住了話頭,接著太守手中之酒,放下席間,卻推辭道:“賤

量實不能飲,只可小杯適興。”太守看見行首正在旁邊,就指著

巨觥吩咐道:“你可在此奉著總幹,是必要總幹飲幹,不然就要

罰你。”行首笑道:“不須罰小的。若要總幹多飲,只叫薛倩來奉

,自然毫不推辭。”吳太守也笑道:“說得古怪。想是總幹曾與他

相識麼?”東老道:“震亨從來不曾到大府這堙A何由得與此輩相

接?”太守反問行首道:“這等,你為何這般說?”行首道:“適間

總幹殷殷問及,好生垂情於他。”東老道:“适才邂逅之間,見他

標格,如野鶴在雞群。據下官看起來,不像是個中之人。心媞

惑,所以在此詢問他為首的。豈關有甚別意來?”太守道:“既然

如此,只叫薛倩侍在總幹席旁勸酒罷了。” 行首領命,就喚將薛倩來侍著。東老正要問他來歷,恰中下

杯,命取一個小杌子賜他坐了,低問他道:“我看你定然不是風

塵中人,為何在此?”薛倩不敢答應,只歎口氣,把閒話支吾過

去。東老越越疑心,過會又問道:“你可實對我說。”薛倩只是不

開口,要說又住了。東老道:“直說不妨。”薛倩道:“說也無干

,落得羞人。”東老道:“你盡說與我知道,焉知無益?”薛倩道

:“尊官盤問不過,不敢不說。其實說來可羞。我本好人家兒女

,祖、父俱曾做官。所遭不幸,失身辱地。只是前生業債所欠,

今世償還,說他怎的?”東老惻然動心道:“汝祖、汝父,莫不是

漢州知州、竹山知縣麼?”薛倩大驚,哭將起來道:“官人如何得

知?”東老道:“果若是,汝母當姓祝了。”薛倩道:“後來的是繼

母,生身亡母正是姓祝。”東老道:“汝母乃我姑娘也,不幸早亡

。我聞你與繼母流落于外,尋覓多年,竟無消耗,不期邂逅於此

。卻為何失身妓藉?可備與我說。”薛倩道:“自從父親亡後,即

有呂使君來照管喪事,與同繼母一路歸川。豈知得到川中,經過

他家門首,竟自盡室占為己有。繼母與我多隨他居住多年。那年

壞官回家,鬱鬱不快,一病而亡。連繼母無所倚靠,便將我出賣

,得了薛媽七十千錢,遂入妓籍,今已是一年多了。追想父親亡

時,年紀雖小,猶在目前。豈知流落羞辱,到了這個地位!”言

畢,失聲大哭。東老不覺也哭將起來。 初時說話低微,眾人見他交頭接耳,盡見道無非是些調情肉

麻之態,那媞犍L就堙H直見兩人多哭做一堆,方才一座驚駭,

盡來詰問。東老道:“此話甚長,不是今日立談可盡,況且還要

費好些周折。改日當與守公細說罷了。”太守也有些疑心,不好

再問。酒罷各散,東老自向公館中歇宿去了。 薛倩到得家堙A把席間事體對薛媽說道:“總幹官府是我親眷

,今日說起,已自認帳。明日可到他寓館一見,必有出格賞賜。

”薛媽千歡萬喜。到了第二日,薛媽率領了薛倩,來到總幹館舍

前求見。祝東老見說,即叫放他母子進來。正要與他細話,只見

報說太守吳仲廣也來了。東老笑對薛倩道:“來得正好。”薛倩母

子多未知其意。 太守下得轎,薛倩走過去先叩了頭。太守笑道:“昨日哭得不

夠,今日又來補麼?”東老道:“正要見守公說昨日哭的緣故。此

子之父董原廣乃竹山知縣,祖父仲臣是漢州太守,兩世衣冠之後

。只因祖死漢州,父又死于都下,妻女隨在舟次,所遇匪人,流

落到此地位。乞求守公急為除去樂籍。”太守惻然道:“原來如此

!除籍在下官所司,甚為易事。但除籍之後,此女畢竟如何?若

明公有意,當為效勞。”東老道:“不是這話。此女之母即是下官

之姑,下官正與此女為嫡表兄妹。今既相遇,必須擇個良人嫁與

他,以了其終身。但下官尚有公事須去,一時未得便有這樣湊巧

的。愚意欲將此女暫托之尊夫人處安頓幾時,下官且到成都往回

一番。待此行所得諸台及諸郡饋遺路贐之物,悉將來為此女的嫁

資,慢慢揀選一個佳婿與他。也完我做親眷的心事。”太守笑道

:“天下義事,豈可讓公一人做盡了?我也當出二十萬錢為助。”

東老道:“守公如此高義,此女不幸中大幸矣!”當下吩咐薛倩:

“隨著吳太守到衙中奶奶處住著,等我來時再處。”太守帶著自去

。 東老叫薛媽過來,先賞了他十千錢,說道:“薛倩身價在我身

上,加利還你。”薛媽見了是官府做主,怎敢有違?只得淒淒涼

涼自去了。東老一面往成都進發不題。 且說吳太守帶得薛倩到衙堥荂A叫他見過了夫人,說了這緣

故,叫夫人好好看待他。夫人應允了。吳太守在衙堙A仔細把薛
倩舉動看了多時,見他仍是滿面憂愁,不歇的歎氣,心埵允D:

“他是好人家女兒,一向墮落,那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。今既已

遇著表兄相托,收在官衙,他日打點嫁人,已提挈在好處了,為

何還如此不快?他心中畢竟還有掉不下的事。”教夫人緩緩盤問

他備細。薛倩初時不肯說,吳太守對他說:“不拘有甚麼心事,

只管明白說來,我就與你做主。”薛倩方才說道:“官人再三盤問

,不敢不說,說來也是枉然的。”太守道:“你且說來,看是如何

?”薛倩道:“賤妾心中實是有一個人放他不下,所以被官人看破

了。”太守道:“是甚麼人?”薛倩道:“妾身雖在煙花之中,那些

浮浪子弟,未嘗傾心交往。只有一個書生,年方弱冠,尚未娶妻

,曾到妾家往來,彼此相愛。他也曉得妾身出於良家,深加憫恤

,越覺情濃。但是入城,必來相敘。他家父母知道,拿回家去痛

打一頓,鎖禁在書房中。以後雖是時或有個信來,再不能夠見他

一面了。今蒙官人每抬舉,若脫離了此地,料此書生無緣再會,

所以不覺心中怏怏,撇放不開。豈知被官人看了出來。”太守道

:“那個書生姓甚麼?”薛倩道:“姓史。是個秀才,家在鄉間。”

太守道:“他父親是甚麼人?”薛倩道:“是個老學究。”太守道:“

他多少家事,娶得你起麼?”薛倩道:“因是寒儒之家,那書生雖

往來了幾番,原自力量不能,破費不多,只為情上難舍,頻來看

覷。他家兀自道破壞了家私,狠下禁鎖,怎有錢財娶得妾身?”

太守道:“你看得他做人如何?可真心得意他否?”薛倩道:“做

人是個忠誠有餘的,不是那些輕薄少年,所以妾身也十分敬愛。

誰知反為妾受累,而今就得意,也沒處說了。”說罷,早又眼淚

落將出來。 太守問得明白,出堂去僉了一張密票,差一個公人,撥與一

匹快馬,急取綿州學史秀才到州,有官司夠當,不可遲誤。公人

得了密票,狐假虎威,扯做了一場火急勢頭,忙下鄉來,敲進史

家門去,將朱筆官票與看,乃是府間遣馬追取秀才,立等回話的

公事。史家父子驚得呆了,各沒想處。那老史埋怨兒子道:“定

是你終日宿娼,被他家告害了,再無他事。”史秀才道:“府尊大

人取我,又遣一匹馬來,焉知不是文賦上邊有甚麼相商處?”老

史道:“好來請你?柬帖不用一個,出張朱票?”史秀才道:“決

是沒人告我!”父子兩個胡猜不住,公人只催起身。老史只得去

收拾酒飯,待了公人。又送了些辛苦錢,打發兒子起身到州堥

。正是:烏鴉喜鵲同聲,吉凶全然未保。今日捉將官去,這回頭

皮送了。 史生同了官差,一程來到州中。不知甚麼事由,穿了小服,

進見太守。太守教換了公服相見,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。換

了衣服,進去行禮已畢。太守問道:“秀才家小小年紀,怎不苦

志讀書,倒來非禮之地頻游,何也?”史生道:“小生誦讀詩書,

頗知禮法。蓬窗自守,從不遊甚非禮之地。”太守笑道:“也曾去

薛家走走麼?”史生見道著真話,通紅了兩頰道:“不敢欺大人,

客寓州城,誦讀餘功,偶與朋友輩適興閒步,容或有之,並無越

禮之事。”太守又道:“秀才家說話不必遮飾!試把與薛倩往來事

情,實訴我知道。”史生見問的親切,曉得瞞不過了,只得答道

:“大人問及于此,不敢相誑。此女雖落娼地,實非娼流,乃名

門宦裔,不幸至此。小生偶得邂逅,見其標格有似良人,問得其

詳,不勝義憤。自惜身微力薄,不能拔之風塵,所以憐而與遊。

雖系兒女子之私,實亦士君子之念。然如此鄙事,不知大人何以

知而問及,殊深惶愧!只得實陳,伏乞大人容恕。”太守道:“而

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,足下願以為室家否?”史生道:“淤泥青蓮

,亦願加以拂拭。但貧士所不能,不敢妄想。”太守笑道:“且站

在一邊,我教看一件事。” 就掣一枝簽,喚將薛媽來。薛媽慌忙來見太守。太守叫庫吏

取出一百道官券來與他道:“昨聞你買薛倩身價止得錢七十千,

今加你價三十千,共一百道,你可領著。”時史生站在旁邊,太

守用手指著對薛媽道:“汝女已嫁此秀才了,此官券即是我與秀

才出的聘禮也。”薛媽不敢違拗,只得收了。當下認得史生的,

又不好問得緣故。老媽們心性,見了一百千,算來不虧了本,隨

他女兒短長也不在他心上。不管三七二十一,歡歡喜喜自出去了

。 此時史生看見太守如此發放,不曉其意,心中想道:“難道太

守肯出己錢討來與我不成?這怎麼解?”出了神沒可想處。太守

喚史生過來,笑道:“足下苦貧不能得娶,適間已為足下下聘了

。今以此女與足下為室,可喜歡麼?”史生叩頭道:“不知大人何

以有此天恩,出自望外,豈不踴躍!但家有嚴父,不敢不告。若

知所娶娼女,事亦未必可諧。所慮在此耳。”太守道:“你還不知

此女為總幹祝使君表妹,前日在此相遇,已托下官脫了樂籍,俟

成都歸來,替他擇婿。下官見此義舉,原許以二十萬錢助嫁。今

此女見在我衙中。昨日見他心事不快,問得其故,知與足下兩意

相孚,不得成就。下官為此相請,欲為你兩人成此好事。適間已

將十萬錢還了薛媼,今再以十萬錢助足下婚禮,以完下官口信。

待總幹來時,整備成親。若尊人問及,不必再提起薛家,只說總

幹表妹,下官為媒,無可慮也。”史生見說,歡喜非常,謝道:“

鯫生何幸,有此奇緣,得此恩遇。雖粉骨碎身,難以稱報!”太

守又叫庫吏取一百道官券,付與史生。史生領下拜謝而去。看見

丹墀之下荷花正開,賦詩一首,以見感恩之意。詩云:“蓮染青

泥埋暗香,東君移取一齊芳。擎珠擬作銜環報,已學葵心映日光

。” 史生到得家堙A照依太守說的話回復了父母。父母道是喜從

天降,不費一錢攀了好親事。又且見有許多官券拿回家來,問其

來歷,說道是太守助的花燭之費,一發支持有餘,十分快活。一

面整頓酒筵各項,只等總幹回信不題。 卻說吳太守雖已定下了史生,在薛倩面前只不說破。隔得一

月,祝東老成都事畢,重回綿州,來見太守,一見便說表妹之事

。太守道:“別後已幹辦得一個佳婿在此,只等明公來,便可嫁

了。”東老道:“此行所得,合來有五十萬,今當悉以付彼,使其

成家立業。”太守道:“下官所許二十萬,已將十萬還其身價,十

萬備其婚資。今又有此助,可以不憂生計。況其人可倚,明公可

以安心了。”東老道:“婿是何人?”太守道:“是個書生,姓史。

今即召他來相見。”東老道:“書生最好。” 太守立即命人去召將史秀才來到,教他見了東老。東老見他

少年,丰姿出眾,心堿く腄C太守即擇取來日大吉,叫他備轎,

明日到州迎娶家去。太守回衙,對薛倩道:“總幹已到,佳婿已

擇得有人,看定明日成婚。婚資多備,從此為良人婦了。”薛倩

心堨B喜且悲。喜的是虧得遇著親眷,又得太守做主,脫了賤地

,嫁個丈夫,立了婦名;悲的是心上書生從此再不能夠相會了。

正是:笑啼俱不敢,方信做人難。早知燈是火,落得放心安。 明日,祝東老早到州中,坐在後堂,與太守說了,教薛倩出

來相見。東老即將五十萬錢之數交與薛倩道:“聊助子妝奩之費

,少盡姑表之情。只無端累守公破費二十萬,甚為不安。”太守

笑道:“如此美事,豈可不許我費一分乎?”薛倩叩謝不已。東老

道:“婿是守公所擇,頗為得人,終身可傍矣。”太守笑道:“婿

是令表妹所自擇,與下官無干。”東老與薛倩俱愕然不解。太守

道:“少頃自見。” 正話間,門上進稟,史秀才迎婚轎到。太守立請史秀才進來

,指著史生對薛倩道:“前日你再三不肯說,我道說明白了,好

與你做主。今以此生為汝夫,汝心中沒有不足處了麼?”薛倩見

說,方敢抬眼一看,正是平日心上之人,方曉得適間之言,心下

暗地喜歡無盡。太守立命取香案,教他兩人拜了天地。已畢,兩

人隨即拜謝了總幹與太守。太守吩咐花紅、羊酒,鼓樂送到他家

。東老又命從人抬了這五十萬嫁資,一齊送到史家家堥荂C史家

老兒只說是娶得總幹府表妹,以此為榮,卻不知就是兒子前日為

嫖了廝鬧的表子。後來漸漸明白,卻見兩處大官府做主,又平白

得了許多嫁資,也心滿意足了。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吳太守,做個

木主,供在家堂,奉祀香火不絕。 次年,史生得預鄉薦。東老又著人去漢州,訪著了董氏兄弟

,托與本處運使,周給了好些生計,來通知史生夫妻二人,教他

相通往來。史生後來得第,好生照管妻家,漢州之後得以不絕。

此乃是不幸中之幸,遭遇得好人,有此結果。不然,世上的人多

似呂使君,那兩代為官之後到底墮落了。天網恢恢,正不知呂使

君子女又如何哩!公卿宣淫,誤人兒女。不遇手援,焉複其所?

瞻彼穹廬,涕零如雨。千載傷心,王孫帝主。

卷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迷魂陣

詞云: 風月襟懷,圖取歡來,戲場中盡有安排。呼盧博賽,豈不豪

哉?費自家心,自家力,自家財。 有等奸胎,慣弄喬才,巧妝成科諢難猜。非關此輩,忒使心

乖。總自家癡,自家狠,自家呆。 ——詞寄《行香子》。 這首詞說著人世上諸般戲事,皆可遣興陶情,惟有賭博一途

最是為害不淺。蓋因世間人總是一個貪心所使。見那守分一日

辛辛苦苦,巴著生理,不能夠近得多少錢;那賭場中一得了采,

精金、白銀只在一兩擲骰子上收了許多來, 豈不是個不費本錢

的好生理?豈知有這幾擲贏,便有幾擲輸。贏時節,道是倘來之

物,就有粘頭的、討賞的、幫襯的,大家來撮哄。這時節意氣揚

揚,出之不吝。到得贏骰過了,輸骰齊到,不知不覺的弄個罄淨

,卻多是自家肉媬,旁邊的人不曾幫了他一文。所以只是輸的

多,贏的少。有的不伏道:“我贏了就住,不到得輸就是了。”這

句話恰似有理,卻是那一個如此把得定?有的巴了千錢要萬錢,

人心不足不肯住的;有的乘著勝采,只道是常得如此,高興了不

肯住的;有人怕別人譏誚他小家子相,礙上礙下不好住的。及至

臨後輸來,雖悔無及,道先前不曾住得,如今難道就罷?一發住

不成了,不到得弄完決不收場。況且又有一落場便輸了的,總有

幾擲贏骰,不夠番本,怎好住得?到得番本到手,又望多少贏些

,那堛皉瞴H所以一耽了這件滋味,定是無明無夜,拋家失業,

失魂落魄,忘餐廢寢的。朋友們譏評,妻子們怨悵,到此地位,

一總不理。只是心心念念記掛此事,一似擔雪填井,再沒個滿的

日子了。全不想錢財自命堭a來,人人各有分限,豈由你空手博

來做得人家的?不要說不能夠贏,就是贏了,未必是福處。 宋熙寧年間,相國寺前有一相士,極相得著,其門如市。彼

時南省開科,紛紛舉子多來扣問得失。他一一決來,名數不爽。

有一舉子姓丁名湜,隨眾往訪。相士看見大驚道:“先輩氣色極

高,吾在此閱人多矣,無出君右者。據某所見,便當第一人及第

。”問了姓名,相士就取筆在手,大書數字於紙云:“今年狀原是

丁湜。”粘在壁上,向丁生拱手道:“留為後驗。”丁生大喜自負

,別了相士,走回寓中來。不覺心神暢快,思量要尋個樂處。 原來這丁生少年才俊,卻有個僻性,酷好的是賭博。在家時

先曾敗掉好些家資,被父親鎖閉空室,要餓死他。其家中有嫗憐

之,破壁得逃。到得京師,補試太學,幸得南省奏名,只待廷試

。心緒閒暇,此興轉高。況兼破費了許多家私,學得一番奢遮手

段,手到處會贏,心中技癢不過。聞得同榜中有兩個四川舉子,

帶得多資,亦好賭博。丁生寫個請帖,著家僮請他二人到酒樓上

飲酒。二人欣然領命而來,分賓主坐定。飲到半酣,丁生家童另

將一個包袱放在左邊一張桌子上面,取出一個匣子開了,拿出一

對賞鍾來。二客看見匣子堶授繭蛦\多戲具,乃是骨牌、雙陸、

圍棋、象棋及五木骰子、枚馬之類,無非賭博場上用的。曉得丁

生好此,又觸著兩人心下所好,相視而笑。丁生便道:“我們乘

著酒興,三人共賭一回取樂何如?”兩人拍手道:“絕妙!絕妙!

” 一齊立起來,看樓上旁邊有一小閣,丁生指著道:“這媕Y到

幽靜些。”遂叫取了博具,一同到閣中來。相約道:“我輩今日逢

場作戲,系是彼此同袍,十分大有勝負,忒難為人了。每人只以

萬錢為率,盡數贏了,止得三萬;盡數輸了,不過一萬,圖個發

興消閒而已。”說定了,方才下場,相博起來。初時果然不十分

大來往,到得擲到興頭上,你強我賽,各要爭雄,一二萬錢只好

做一擲,怎好就歇得手?兩人又著家童到下處,再取東西,下著

本錢,頻頻添入,不記其次。丁生煞是好手段,越贏得來,精神

越旺。兩人不伏輸,狠將注頭亂推,要博轉來,一注大似一注。

怎當得丁生連擲勝采,兩人出注,正如眾流歸海,盡數趕在丁生

處了。直贏得兩人油幹火盡,兩人也怕起來,只得忍著性子住了

,垂頭喪氣而別。丁生總計所贏,共有六百萬錢。命家童等負歸

寓中,歡喜無盡。 隔了兩日,又到相士店堥茖咧哄A意欲再審問他前日言語的

確。才進門來,相士一見大驚道:“先輩為何氣色大變?連中榜

多不能了,何況魁選?”急將前日所粘在壁上這一條紙扯下來,

揉得粉碎。歎道:“壞了我名聲,此番不准了。可恨!可恨!”丁

生慌了道:“前日小生原無此望,是足下如此相許。今日為何改

了口,此是何故?”相士道:“相人功名,先觀天庭氣色。前日黃

亮潤澤,非大魁無此等光景,所以相許。今變得枯焦且黑滯了,

那媮棱璆\名?莫非先輩有甚設心不良,做了些謀利之事,有負

神明麼?試想一想看。”丁生悚然,便把賭博得勝之事說出來,

道:“難道是為此戲事?”相士道:“你莫說是戲事,關著財物,

便有神明主張。非義之得,自然減福。”丁生悔之無及。忖了一

忖,問相士道:“我如今盡數還了他,敢怕仍舊不妨了?”相士道

:“才一發心,暗是神明便知。果能悔過,還可占甲科,但名次

不能如舊,五人之下可望。切須留心!” 丁生亟回寓所,著人去請將二人到寓。兩人只道是又來糾賭

,正要番手,三腳兩步忙忙過來。丁生相見了,道:“前日偶爾

做戲,大家在客中,豈有實得所贏錢物之理?今日特請兩位過來

,奉還原物。”兩人出於不意,道:“既已賭輸,豈有竟還之理?

或者再博一番,多少等我們翻些才使得。”丁生道:“道義朋友,

豈可以一時戲耍傷損客囊財物?小弟誓不敢取一文,也不敢再做

此等事了。”即叫家童各將前物竟送還兩人下處。兩人喜出望外

,道是丁生非常高誼,千恩萬謝而去。豈知丁生原為著自己功名

要緊,故依著相士之言,改了前非。 後來廷試唱名,果中徐鐸榜第六人,相士之術不差毫釐。若

非是這一番賭,這狀頭穩是丁湜,不讓別人了,今低了五名。又

還虧得悔過遷善,還了他人錢物,尚得高標;倘貪了小便宜,執

迷不悟,不弄得功名無分了?所以說,錢財有分限,靠著賭博得

來,便贏了也不是好事。況且有此等近利之事,便有一番謀利之

術。有一夥賭中光棍,慣一結了一班黨與,局騙少年子弟,俗名

謂之“相識”。用鉛沙灌成藥骰,有輕有重。將手指撚將轉來,撚

得得法,拋下去多是贏色;若任意拋下,十擲九輸。又有慣使手

法,悇鶚中貌滿F又有陰陽出法,推班出色的。那不識事的小二

哥,一團凡興,好歹要賭,俗名喚作“酒頭”。落在套中,出身不

得,誰有得與你贏了去?奉勸人家子弟,莫要癡心想別人的。看

取丁湜故事,就贏了也要折了狀原之福。何況沒福的?何況必輸

的?不如學好守本分的為強。有詩為證:財是他人物,癡心何用

貪?寢興多失節,饑飽亦相參。輸去中心苦,贏來眾口饞。到頭

終一敗,辛苦為誰甜? 小子只為苦口勸著世人休要賭博,卻想起一個人來,沒事閒

遊,撞在光棍手堙A不知不覺弄去一賭,賭得精光,沒些巴鼻,

說得來好笑好聽:風流誤入綺羅叢,自訝通宵依翠紅。誰道醉翁

非在酒?卻教眨眼盡成空。 這本話文,乃是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間,平江府有一個官人

姓沈,承著祖上官蔭,應授將仕郎之職,赴京聽調。這個將仕家

道豐厚,年紀又不多,帶了許多金銀寶貨在身邊。少年心性,好

的是那歌樓舞榭,倚翠偎紅,綠水青山,閑茶浪酒,況兼身伴有

的是東西,只要撞得個樂意所在,揮金如土,毫無吝色。大凡世

情如此,才是有個撒漫使錢的勤兒,便有那幫閒攢懶的陪客來了

。寓所差不多遠,有兩個遊手人戶:一個姓鄭,一個姓李,總是

些沒頭鬼,也沒個甚麼真名號,只叫作鄭十哥,李三郎。終日來

沈將仕下處,與他同坐同起,同飲同餐,沈將仕一刻也離不得他

二人。他二人也有時破些錢鈔,請沈將仕到平康堣丹n姊妹家

,擺個還席。吃得高興,就在姊妹人家宿了。少不得串同了他家

扶頭打差,一路兒攝哄,弄出些錢鈔,大家有分,決不到得白折

了本。虧得沈將仕壯年貪色,心性不常,略略得味就要跳槽,不

迷戀著一個,也不能起發他大主錢財,只好和哄過日,常得嘴頭

肥膩而已。如是盤桓及半年,城中樂地也沒有不遊到的所在了。 一日,沈將仕與兩人商議道:“我們城中各處走遍了,況且塵

囂嘈雜,沒甚景趣。我要城外野曠去處走走,散心耍子一回何如

?”鄭十、李三道:“有興,有興,大官人一發在行得緊。只是今

日有些小事未完,不得相陪,若得遲至明日便好。”沈將仕道:“

就是明日無妨,卻不可誤期。”鄭、李二人道:“大官人如此高懷

,我輩若有個推故不去,便是俗物了。明日准來相陪就是。” 兩人別去了一夜。到得次日,來約沈將仕道:“城外之興何如

?”沈將仕道:“專等,專等。”鄭十道:“不知大官人轎去?馬去

?”李三道:“要去閒步散心,又不趕甚路程,要尋轎馬何干?”

沈將仕道:“三哥說得是。有這些人隨著,便要來催你東去西去

,不得自由。我們只是散步消遣,要行要止,憑得自家,豈不為

妙?只帶個把家僮去跟跟便了。”沈將仕身邊有物,放心不下,

叫個貼身安童背著一個皮箱,隨在身後,一同鄭、李二人踱出長

安門外來。但見:甫離城廓,漸遠市廛。參差古樹繞河流,蕩漾

遊絲飛野岸。布簾沽酒處,惟有耕農村老來嘗;小艇載魚還,多

是牧豎樵夫來問。炊煙四起,黑雲影埵酗H家;路徑多歧,青草

痕中為孔道。別是一番野趣,頓教忘卻塵情。 三人信步而行,觀玩景致,一頭說話,一頭走路。迤蹋二三

堣宏楚A來到一個塘邊。只見幾個粗腿大腳的漢子赤剝了上身,

手提著皮挽,牽著五七匹好馬,在池塘堿~浴。看見他三人走來

至近,一齊跳出塘子,慌忙將衣服穿上,望著三人齊聲迎喏。沈

將仕驚疑,問二人道:“此輩素非相識,為何見吾三人恭敬如此

?”鄭、李兩人道:“此王朝議使君之隸卒也。使君與吾兩人最相

厚善,故此輩見吾等走過,不敢怠慢。”沈將仕道:“原來這個緣

故,我也道為何無因至前。” 三人又一頭說,一頭走,離池邊上前又數百步遠了。李三忽

然叫沈將仕一聲道:“大官人,我有句話商量著。”沈將仕道:“

甚話?”李三道:“今日之遊,頗得野興。只是信步浪走,沒個住

腳的去處。若便是這樣轉去了,又無意味。何不就騎著适才王公

之馬,拜一拜王公,豈不是妙?”沈將仕道:“王公是何人?我卻

不曾認得,怎好拜他?”李三道:“此老極是個妙人。他曾為一大

郡守,家資絕富,姬妾極多。他最喜的是賓客往來,款接不倦。

今年紀已老,又有了些痰病,諸姬妾皆有離心。卻是他防禁嚴密

,除了我兩人忘形相知,得以相見,平時等閒不放出外邊來。那

些姬妾無事,只是終日合伴頑耍而已。若吾輩去看他,他是極喜

的。大官人雖不曾相會,有吾輩同往,只說道欽慕高雅,願一識

荊。他看見是吾每的好友,自不敢輕。吾兩人再遞一個春與他,

等他曉得大官人是在京調官的,衣冠一脈,一發注意了,必有極

精的飲饌相款。吾每且落得開懷快暢他一晚,也是有興的事。強

如寂寂寞寞,仍舊三人走了回去。”沈將仕心堨憎M,鄭十又道

:“此老真是會快活的人,有了許多美妾,他卻又在朋友面上十

分殷勤,尋出興趣來。更兼留心飲饌,必要精潔,惟恐朋友們不

中意,吃得不盡興。只這一片高興熱腸,何處再討得有?大官人

既到此地,也該認一認這個人,不可錯過。”沈將仕也喜道:“果

然如此,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。”李三道:“我每原回到池邊,

要了他的馬去。”於是三人同路而回,走到池邊。鄭、李大聲叫

道:“帶四個馬過來!”看馬的不敢違慢,答應道:“家爺的馬,

官人每要騎,盡意騎坐就是。”鄭、李與沈將仕各騎了一匹,連

沈家家僮捧著箱兒,也騎了一匹。看馬的帶住了馬頭,問道:“

官人每要到那堨h?”鄭十將鞭梢指道:“到你爺家堨h。”看馬

的道:“曉得了。”在前走著引路,三人聯鑣按轡而行。 轉過兩個坊曲,見一所高門,李三道:“到了,到了。鄭十哥

且陪大官人站一會,待我先進去報知了,好出來相迎。”沈將仕

開了箱,取個名帖,與李三帶了報去。李三進門內去了。少歇出

來道:“主人聽得有新客到此,甚是喜歡。只是久病倦懶,怕著

冠帶,願求便服相見。”沈將仕道:“論來初次拜謁,禮該具服。

今主人有命,恐怕反勞,若許便服,最為灑脫。”李三又進去說

了。只見王朝議命兩個安童扶了,一同李三出來迎客。沈將仕舉

眼看時,但見:儀度端莊,容顏羸瘦。一前一卻,渾如野鶴步罡

;半喘半籲,大似吳牛見月。深淺躬不思而得,是鷺鴛班堬葑N

來;長短氣不約而同,敢鶯燕窩中輸了去? 沈將仕見王朝議雖是衰老模樣,自然是士大夫體段,肅然起

敬。王朝議見沈將仕少年丰采,不覺笑顏逐開,拱進堂來。沈將

仕與二人俱與朝議相見了。沈將仕敘了些仰慕的說話道:“幸鄭

、李兩兄為紹介,得以識荊,固快夙心,實出唐突。”王朝議道

:“兩君之友,即仆友也。況兩君勝士,相與的必是高賢,老朽

何幸,得以沾接。”茶罷,朝議揖客進了東軒,吩咐當直的設席

款待。吩咐不多時,杯盤果饌片刻即至。沈將仕看時,雖不怎的

大擺設,卻多精美雅潔,色色在行,不是等閒人家辦得出的。朝

議謙道:“一時不能治具,果菜小酌,勿怪輕褻。”鄭、李二人道

:“沈君極是脫灑人,既忝吾輩相知,原不必認作新客。只管盡

主人之興,吃酒便是,不必過謙了。”小童二人頻頻斟酒,三個

客人忘懷大,主人勉強支陪。 看看天晚,點上燈來。朝議又陪一晌,忽然喉中發喘,連嗽

不止,痰聲曳鋸也似響震四座,支吾不得。叫兩個小童扶了,立

起身來道:“賤體不快,上客光顧,不能盡主禮,卻怎的好?”對

鄭生道:“沒奈何了,有煩鄭兄代作主人,請客隨意劇飲,不要

阻興。老朽略去歇息一會,煮藥吃了,少定即來奉陪。恕罪!恕

罪!”朝議一面同兩個小童扶擁而去。 剩得他三個在座,小童也不出來斟酒了。李三道:“等我尋人

去。”起身走了進去。沈將仕見主人去了,酒席闌珊,心埵釣

失望。欲待要辭了回去,又不曾別得主人,抑且餘興還未盡,只

得走下庭中散步。忽然聽得一陣歡呼擲骰子聲。循聲覓去,卻在

軒後一小閣中,有些燈影在窗隙堮g將出來。沈將仕將窗隙弄大

了些,窺看堶情C不看時萬事全休,一看看見了,真是:酥麻了
半壁,軟癱做一堆。你道媕Y是甚光景?但見:明燭高張,巨案

中列。擲盧賽雉,纖纖玉手擎成;喝六呼麼,點點朱唇吐就。金

步搖,玉條脫,盡為孤注爭雄;風流陣,肉屏風,竟自和盤托出

。若非廣寒殿堙A怎能夠如許仙風?不是金穀園中,何處來若干

媚質?任是愚人須縮舌,怎教浪子不輸心! 原來沈將仕窗隙中看去,見媕Y是美女七八人,環立在一張

八仙桌外。桌上明晃晃點著一枝高燭,中間放下酒一架,一個骰

盆。盆邊七八堆采物,每一美女面前一堆,是將來作注賭采的。

眾女掀拳裸袖,各欲爭雄。燈下偷眼看去,真個個個如嫦娥出世

,丰姿態度,目中所罕見。不覺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,看得目不

轉睛,頑涎亂吐。正在禁架不定之際,只見這個李三不知在那

走將進去,也竄在媕Y了,抓起色子,便待要擲下去。眾女賭到

間深處,忽見是李三下注,盡嚷道:“李秀才,你又來鬼廝攪,

打斷我姊妹們興頭!”李三頑著臉皮道:“便等我在媕Y,與賢妹

們幫興一幫興也好。”一個女子道:“總是熟人,不妨事。要來便

來,不要酸子氣,快擺下注錢來!”眾女道:“看這個酸鬼,那

熬得起大注?”一遞一句譏誚著。李三擲一擲,做一個鬼臉,大

家把他來做一個取笑的物事。李三只是忍著羞,皮著臉,憑他擘

面啐來,只是頑鈍無恥,挨在幫堙C一霎時,不分彼此,竟大家

著他在堶授Y了。 沈將仕看見李三情狀,一發神魂搖盪,頓足道:“真神仙境界

也!若使吾得似李三,也在媕Y廝混得一場,死也甘心!”急得

心癢難熬,好似熱地上蜒蚰,一歇兒立腳不定,急走來要與鄭十

商量。鄭十正獨自個坐在前軒打盹,沈將仕急搖他醒來道:“虧

你還睡得著!我們一樣到此,李三哥卻落在蜜缸堣F。”鄭十道
:“怎麼的?”沈將仕扯了他手,竟到窗隙邊來,指著堶措D:“
你看麼!”鄭十打眼一看,果然李三與群女在媕Y混賭。鄭十對

沈將仕道:“這個李三,好沒廉恥!”沈將仕道:“如此勝會,怎

生知會他一聲,設法我也在媕Y去擲擲兒,也不枉了今日來走這

一番。”鄭十道:“諸女皆王公侍兒。此老方才去眠宿了,諸女得

閒在此頑耍。吾每是熟極的,故李三插得進去。諸女素不識大官

人,主人又不在面前,怎好與他們接對?須比我每不得。”沈將

仕情極了道:“好哥哥,帶挈我帶挈。”鄭十道:“若挨得進去,

須要稍物,方才可賭。”沈將仕道:“吾隨身篋中有金寶千金,又

有二三千張茶券子可以為稍。只要十哥設法得我進去,取樂得一

回,就雙手送掉了這些東西,我願畢矣。”鄭十道:“這等,不要

高聲,悄悄地隨著我來,看相個機會,慢慢插將下去。切勿驚散

了他們,便不妙了。” 沈將仕謹依其言,不敢則一聲。鄭十拽了他手,轉灣抹角,

且是熟溜,早已走到了聚賭的去處。諸姬正賭得酣,各不抬頭,

不見沈將仕。鄭十將他捏一把,扯他到一個稀空的所在站下了。

偵伺了許久,直等兩下決了輸贏會稍之時,鄭十方才開聲道:“

容我每也擲擲兒麼?”眾女抬頭看時,認得是鄭十。卻見肩下立

著個面生的人,大家喝道:“何處兒郎,突然到此?”鄭十道:“

此吾好友沈大官人,知卿等今宵良會,願一拭目,幸勿驚訝。”

眾女道:“主翁與汝等通家,故彼此各無避忌。如何帶了他家少

年來攙預我良人之會?”一個老成些的道:“既是兩君好友,亦是

一體的。既來之,則安之,且請一杯遲到的酒。”遂取一大卮,

滿斟著一杯熱酒,奉與沈將仕。沈將仕此時身體皆已麻酥,見了

親手奉酒,敢有推辭?雙手接過來,一飲而盡,不剩一滴。奉酒

的姬對著眾姬笑道:“妙人也,每人可各奉一杯。”鄭十道:“列

位休得炒斷了擲興。吾友沈大官人,也願與眾位下一局。一頭擲

骰,一頭飲酒助興,更為有趣。”那老成的道:“妙,妙。雖然如

此,也要防主人覺來。”遂喚小鬟:“快去朝議房埵灟唌C倘若睡

覺,亟來報知,切勿誤事!”小鬟領命去了。 諸女就與沈將仕共博,沈將仕自喜身入仙宮,志得意滿,采

色隨手得勝。諸姬頭上釵餌首飾,盡數除下來作采賭賽,盡被沈

將仕贏了。須臾之間,約有千金。諸姬個個目睜口呆,面前一空

。鄭十將沈將仕扯一把道:“贏夠了,歇手罷!”怎當得沈將仕魂

不附體,他心堨u要多插得一會寡趣便好,不在乎財物輸贏,那

堛皉瞴H只管伸手去取酒吃,吃了又擲,擲了又吃,諸姬又來趁

興,奉他不休。沈將仕越肉麻了,風將起來,弄得諸姬皆赤手無

稍可擲。 其間有一小姬年最小,貌最美,獨是他輸得最多。見沈將仕

風風世世,連擲采骰,帶著怒容,起身竟去。走至房中轉了一轉

,提著一個羊脂玉花樽到面前,向桌上一棨道:“此瓶值千緡,

只此作孤注,輸贏在此一決。”眾姬問道:“此不是爾所有,何故

將來作注?”小姬道:“此主人物也。此一決得勝固妙,倘若再不

如意,一發輸了去,明日主人尋究,定遭鞭捶。然事勢至此,我

情已極,不得不然!”眾人勸他道:“不可趕興,萬一又輸,再無

挽回了。”小姬怫然道:“憑我自主,何故阻我?”堅意要擲。眾

人見他已怒,便道:“本圖歡樂,何故到此地位?”沈將仕看見小

姬光景,又憐又愛,心媗C躇道:“我本意豈欲贏他?爭奈骰子

自勝。怎生得幫襯這一擲輸與他了,也解得他的惱怒;不然,反

是我殺風景了。” 看官聽說,這骰子雖無知覺,極有靈通,最是跟著人意興走

的。起初沈將仕神來氣旺,勝采便跟著他走,所以連擲連贏。歇

了一會,勝頭已過,敗色將來;況且心埵釣ЛL意不去,情願認

輸,一團銳氣已自餒了十分了;更見那小姬氣忿忿,雄糾糾,十

分有趣,魂靈也被他吊了去。心埵ㄥ獺A一擲大敗。小姬叫聲:

“慚愧!也有這一擲該我贏的。”即把花樽底兒朝天,倒將轉來。

沈將仕只道止是個花樽,就是千緡,也賠得起。豈知花樽媕Y儘

是金釵珠琲塞滿其中,一倒倒將出來,輝煌奪目,正不知多少價

錢,盡該是輸家賠償的。沈將仕無言可對。鄭、李二人與同諸姬

公估價值,所值三千緡錢。沈將仕須賴不得,盡把先前所贏盡數

退還,不上千金。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帶來箱子媊戙蠿擗l二千多

張,算了價錢,盡作賭資還了。 說話的,“茶券子”是甚物件,可當金銀?看官聽說,“茶券子”

即是“茶引”。宋時禁茶榷稅,但是茶商納了官銀,方關茶引,認

引不認人。有此茶引,可以到處販賣。每張之利,一兩有餘。大

戶人家盡有當著茶引生利的。所以這茶引當得銀子用。蘇小卿之

母受了三千張茶引,把小卿嫁與馮魁,即是此例也。沈將仕去了

二千余張茶引,即是去了二千餘兩銀子。沈將仕自道只輸得一擲

,身邊還有剩下幾百張,其餘金寶他物在外不動,還思量再下局

去,博將轉來。忽聽得朝議媕Y大聲咳嗽,急索唾壺,諸姬慌張

起來,忙將三客推出閣外,把火打滅,一齊奔入房去。 三人重複走到軒外原飲酒去處。剛坐下,只見兩小童又出來

勸酒道:“朝議多多致意尊客:‘夜深體倦,不敢奉陪。求尊客發

興多飲一杯。’”三人同聲辭道:“酒興已闌,不必再叨了,只要作

別了便去。”小童走進去說了,又走出來道:“朝議說:‘倉卒之間

,多有簡慢。夜已深,不勞面別。此後三日,再求三位同會此處

,更加盡興,切勿相拒。’又叫吩咐看馬的仍舊送三位到寓所,

轉來回話。”三人一同沈家家僮,乘著原來的四匹馬,離了王家

。行到城門邊,天色將明,城門已自開了。馬夫送沈將仕到了寓

所,沈將仕賞了馬夫酒錢,連鄭、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將仕出了,

一齊打發了去。鄭、李二人別了沈將仕道:“一夜不睡,且各還

寓所安息一安息。等到後日再去赴約。”二人別去。 沈將仕自思夜來之事,雖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錢,卻是著實得

趣。想來老姬贊他,何等有情;小姬怒他,也自有興;其餘諸姬

遞相勸酒,輪流賭賽,好不風光!多是背著主人做的。可恨鄭、

李兩人,先占著這些便宜。而今我既弄入了門,少不得也熟分起

來,也與他二人一般受用,或者還有括著個把上手的事在媕Y,

也未可知。轉轉得意。 因兩日困倦不出門,巴到第三日清早起來,就要去再赴王朝

議之約。卻不見鄭、李二人到來,急著家僮到二人下處去請。下

處人回言走出去了,只得呆呆等著。等到日中,竟不見來,沈將

仕急得亂跳,肚腸多爬了出來。想一想道:“莫不他二人不約我

先去了?我既已拜過擾過,認得的了,何必待他二人?只是要引

進內堨h,還須得他每領路。我如今備些禮物去酬謝前晚之酌。

若是他二人先在,不必說了;若是不在,料得必來,好歹在那

等他每為是。” 叫家僮雇了馬匹,帶了禮物,出了城門,竟依前日之路,到

王朝議家堥荂C到得門首,只見大門拴著。先叫家僮尋著旁邊一
個小側門進去,一直到了媕Y,並無一人在內。家僮正不知甚麼

緣故,走出來回復家主。沈將仕驚疑,猶恐差了,再同著家僮走

進去一看,只見前堂東軒與那家聚賭的小閣宛然那夜光景在目,

卻無一個人影。大駭道:“分明是這個媕Y,那有此等怪事!”急

走到大門左側,問著個開皮鋪的人道:“這大宅堣朝議全家那

堨h了?”皮匠道:“此是內相侯公公的空房,從來沒個甚麼王朝

議在此。”沈將仕道:“前夜有個王朝議,與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

。我們來拜他,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。分明是此處,如何

說從來沒有?”皮匠道:“三日前有好幾個惡少年挾了幾個上廳有

名粉頭,稅了此房吃酒賭錢。次日分了利錢,各自散去。那堿O

甚麼王朝議請客來?這位官人莫不著了他道兒了?”沈將仕方才

疑道是奸裝成圈套,來騙他這些茶券子的,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

之一空了。卻又轉一念頭,追思那日池邊喚馬,宅內留賓,後來

閣中聚賭,都是無心湊著的,難道是設得來的計較?似信不通道

:“只可惜不見兩人,畢竟有個緣故在內。等待幾日,尋著他兩

個再問。” 豈知自此之後,屢屢叫人到鄭、李兩人下處去問,連下處的

人多不曉得,說道:“自那日出後,一竟不來。虛鎖著兩間房,

開進去,並無一物在內,不知去向了。”到此方知前日這些逐段

逐節行徑,令人看不出一些,與馬夫小童,多是一套中人物,只

在遲這一夜媕Y打合成的。正是拐騙得十分巧處,神鬼莫測也!

漫道良朋作勝遊,誰知?篋有陰謀?清閨不是閒人到,只為癡心

錯下籌。

卷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扶梅香認合玉蟾蜍

詩云: 世間好事必多磨,緣未來時可奈何!直至到頭終正果,不知

底事欲蹉跎? 話說從來有人道好事多磨。那到底不成的,自不必說;盡有

到底成就的,起初時千難萬難,挫過了多少機會,費過了多少心

機,方得了結。就如王仙客與劉無雙兩個,中表兄妹,從幼許嫁

。年紀長大,只須劉尚書與夫人做主,兩個一下配合了,有何可

說?卻又尚書番悔起來,千推萬阻。比及夫人攛掇得肯了,正要

做親,又撞著朱?、姚令言之亂,御駕蒙塵,兩下失散。直到得

干戈平靜,仙客入京來訪。不匡劉尚書被人誣陷,家小配入掖庭

,從此天人路隔,永無相會之日了。姻緣未斷,又得發出宮女打

掃皇陵,恰好差著無雙在內。驛庭中通出消息與王仙客,跟尋著

希奇古怪的一個俠客古押衙,將茅山道士仙丹矯詔藥死無雙,在

皇陵上贖出屍首來救活了,方得成其夫婦,同歸襄漢。不知挫過

了幾個年頭,費過了多少手腳。早知到底是夫妻,何故又要經這

許多磨折?真不知天公主的是何意見!可又有一說,不遇艱難,

不顯好處。古人云:不是一番寒徹骨,怎得梅花撲鼻香?只如偷

情一件,一偷便著,卻不早完了事?然沒一些光景了。畢竟曆過

多少間阻,無限風波,後來到手,方為希罕。所以在行的道:偷

得著不如偷不著。真有深趣之言也。 而今說一段因緣,正要到手,卻被無意中攪散。及至後來兩

下各不指望了,又曲曲灣灣反弄成了。這是氤氳大使顛倒人的去

處。且說這段故事出在那個地方,甚麼人家,怎的起頭,怎的了

結?看官不要性急,待小子原原委委說來。有詩為證:打鴨驚鴛

鴦,分飛各異方。天生應匹耦,羅列自成行。 話說杭州府有一個秀才,姓鳳名來儀,字梧賓,少年高才。

只因父母雙亡,家貧未娶。有個母舅金三員外,看得他是個不凡

之器,是件照管周濟他。鳳生就冒了舅家之姓進了學,入場考試

,已得登科。朋友往來,只稱鳳生,榜中名字,卻是金姓。金員

外一向出了燈火之資,替他在吳山左畔賃下園亭一所,與同兩個

朋友做伴讀書。那兩個是嫡親兄弟,一個叫做竇尚文,一個叫做

竇尚武,多是少年豪氣,眼底無人之輩。三個人情投意合,頗有

管鮑、雷陳之風。竇家兄弟為因有一個親眷上京為官,送他長行

,就便往蘇州探訪相識去了。鳳生雖已得中,春試尚遠,還在園

中讀書。 一日傍晚時節,誦讀少倦,走出書房散步。至園東,忽見牆

外樓上有一女子憑窗而立,貌若天人。只隔得一垛牆,差不得多

少遠近。那女子看見鳳生青年美質,也似有眷顧之意,毫不躲閃

。鳳生貪看自不必說,四目相視,足有一個多時辰。鳳生只做看

玩園中菊花,步來步去,賣弄著許多風流態度,不忍走回。直等

天黑將來,只聽得女子叫道:“龍香,掩上了樓窗。”一個侍女走

起來,把窗撲的關了,鳳生方才回步。心下思量道:“不知鄰家

有這等美貌女子!不曉得他姓甚名誰?怎生打聽一個明白便好。

” 過了一夜。次日清早起來,也無心想觀看書史,忙忙梳洗了

,即望園東牆邊來。抬頭看那鄰家樓上,不見了昨日那女子。正

在惆悵之際,猛聽得牆角小門開處,走將一個青青秀秀的丫鬟進

來,竟到圃中采菊花。鳳生要撩撥他開口,故作厲聲道:“誰家

女子,盜取花卉!”那丫鬟啐了一聲道:“是我鄰家的園子。你是

那堥茠熙奶H,反說我盜?”鳳生笑道:“盜也非盜,野也非野。

一時失言,兩下退過罷。”丫鬟也笑道:“不退過,找你些甚麼?

”鳳生道:“請問小娘子,采花去與那個戴?”丫鬟道:“我家姐姐

梳洗已完,等此插帶。”鳳生道:“你家姐姐高姓大名?何門宅眷

?”丫鬟道:“我家姐姐姓楊,小字素梅,還不曾許配人家。”鳳

生道:“堂上何人?”丫鬟道:“父母俱亡,傍著兄嫂同居。性愛

幽靜,獨處小樓刺繡。”鳳生道:“昨日看見在樓上憑窗而立的,

想就是了?”丫鬟道:“正是他了,那媮晹陴臚G個。”鳳生道:“

這等,小娘子莫非龍香姐麼?”丫鬟驚道:“官人如何曉得?”鳳

生本是昨日聽得叫喚,明白在耳朵堛滿A卻謅一個謊道:“小生

一向聞得東鄰楊宅有個素梅娘子,世上無雙美色;侍女龍香姐十

分乖巧,十分賢慧。仰慕已久了。”龍香終是個丫頭家見識,聽

見稱讚他兩句,道是外邊人真個說他好,就有幾分喜動顏色,道

:“小婢子有何德能?直叫官人知道。”鳳生道:“強將之下無弱

兵。恁樣的姐姐,須得恁樣的梅香姐,方為廝稱。小生有緣,昨

日得瞥見了姐姐,今日又得遇著龍香姐,真是天大的福分。龍香

姐怎生做得一個方便,使小生再見得姐姐一面麼?”龍香道:“官

人好不知進退。好人家女兒,又不是煙花門戶,知道你是甚麼人

?面生不熟,說個一見再見。”鳳生道:“小生姓鳳,名來儀,今

年秋榜舉人。在此園中讀書,就是貼壁緊鄰。你姐姐固是絕代佳

人,小生也不愧今時才子。就相見一面,也不辱沒了你姐姐。”

龍香道:“慣是秀才家有這些老臉說話,不耐煩與你纏帳!且將

菊花去與姐姐插戴則個。”說罷,轉身就走。鳳生直跟將來送他

,作個揖道:“千萬勞龍香姐在姐姐面前,說鳳來儀多多致意。”

龍香只做不聽,走進角門,撲的關了。 鳳生只得回步轉來。只聽得樓窗豁然大開,高處有人叫一聲

:“龍香,怎麼去了不來?”急抬頭看時,正是昨日憑窗女子。新

妝方罷,等龍香采花不來,開窗叫他,恰好與鳳生打個照面。鳳

生看上去,愈覺美麗非常。那楊素梅也看上鳳生在眼堣F,呆呆

偷覷,目不轉睛。鳳生以為可動,朗吟一詩道:幾回空度可憐宵

,誰道秦樓有玉簫!咫尺銀河難越渡,寧交不瘦沈郎腰? 樓上楊素梅聽見吟詩,詳那詩中之意,分明曉得是打動他的

了,只不知這俏書生是那一個,又沒處好問得。正在心下躊躇,

只見龍香手拈了一朵菊花來,與他插好了,就問道:“姐姐,你

看見那園中狂生否?”素梅搖手道:“還在那廂搖擺,低聲些,不

要被他聽見了。”龍香道:“我正要他聽見,有這樣老臉皮沒廉恥

的!”素梅道:“他是那個?怎麼樣沒廉恥?你且說來。”龍香道

:“我自采花,他不知那堥垮N來,撞見了,反說我偷他的花,

被我搶白了一場。後來問我采花與那個戴,我說是姐姐。他見說

出姐姐名姓來,不知怎的就曉得我叫做龍香。說道一向仰慕姐姐

芳名,故此連侍女名字多打聽在肚堛滿C又說昨日得瞥見了姐姐

,還要指望再見見。又被我搶白他是面生不熟之人,他才說出名

姓來,叫做鳳來儀,是今年中的舉人,在此園中讀書,是個緊鄰

。我不睬他,他深深作揖,央我致意姐姐,道姐姐是佳人,他是

才子。你道好沒廉恥麼?”素梅道:“說輕些。看來他是個少年書

生,高才自負的。你不理他便罷,不要十分輕口輕舌的衝撞他。

”龍香道:“姐姐怕龍香衝撞了他,等龍香去叫他來見見姐姐,姐

姐自回他話罷。”素梅道:“癡丫頭,好個歹舌頭!怎麼好叫他見

我?”兩個一頭話,一頭下樓去了。 這婸韖芶巨ˉ茪W唧噥一番,雖不甚明白,曉得是一定說他

,心中好生癢癢。直等樓上不見了人,方才走回書房。從此書卷

懶開,茶飯懶吃,一心只在素梅身上,日日在東牆探頭望腦,時

常兩下撞見。那素梅也失魂喪魄的,掉那少年書生不下,每日上

樓幾番,但遇著便眉來眼去,彼此有意,只不曾交口。又時常打

發龍香,只以采花為名,到花園中探聽他來蹤去跡。龍香一來曉

得姐姐的心事,二來見鳳生靦腆,心堣]有些喜歡,要在媕Y撮
合。不時走到書房媔ヴ艭戮均A對鳳生說著素梅好生鍾情之意。

鳳生道:“對面甚覺有情,只是隔著樓上下,不好開得口,總有

心事,無從可達。”龍香道:“官人何不寫封書與我姐姐?”鳳生

喜道:“姐姐通文墨麼?”龍香道:“姐姐喜的是吟詩作賦,豈但

通文墨而已。”鳳生道:“這等,待我寫一情詞起來,勞煩你替我

寄去,看他怎麼說。”鳳生提起筆來,一揮而就。詞云:“木落庭

皋,樓閣外、彤雲半擁。偏則向、淒涼書舍,早將寒送。眼角偷

傳傾國貌,心苗曾倩多情種。問天公、何日判佳期,成歡寵?—

—詞寄《滿江紅》。”鳳生寫完,付與龍香。 龍香收在袖堙A走回家去。見了素梅,面帶笑容。素梅問道

:“你適在那邊書房堥荂A有何說話,笑嘻嘻的走來?”龍香道:

“好笑那鳳官人見了龍香,不說甚麼說話,把一張紙一管筆,只

管寫來寫去。被我趁他不見,溜了一張來。姐姐,你看他寫的是

甚麼?”素梅接過手來,看了一遍,道:“寫的是一首詞。分明是

他叫你拿來的,你卻掉謊。”龍香道:“不瞞姐姐說,委實是他叫

龍香拿來的。龍香又不識字,知他寫的是好是歹?怕姐姐一時嗔

怪,只得如此說。”素梅道:“我也不嗔怪你。只是書生狂妄,不

回他幾字,他只道我不知其意,只管歪纏。我也不與他吟詞作賦

,賣弄聰明,實實的寫幾句說話回他便了。”龍香即時研起墨來

,取幅花箋攤在桌上。好個素梅,也不打稿,提起筆來就寫。寫

道:“自古貞姬守節,俠女憐才。兩者俱賢,各行其是。但恐遇

非其人,輕諾寡信,俠不如貞耳。與君為鄰,幸成目遇,有緣與

否,君自揣之。勿徒調文琢句,為輕薄相誘已也。聊此相複,寸

心已盡,無多言。” 寫罷封好了,教龍香藏著,隔了一日拿去與那鳳生。龍香依

言來到鳳生書房。鳳生驚喜道:“龍香姐來了。那封書兒,曾達

上姐姐否?”龍香拿個班道:“甚麼書不書,要我替你淘氣!”鳳

生道:“好姐姐,如何累你受氣?”龍香道:“姐姐見了你書,變

了臉,道:‘甚麼人的書要你拿來?我是閨門中女兒,怎麼與外

人通書貼?’只是要打。”鳳生道:“他既道我是外人不該通書帖,

又在樓上眼睜睜看我怎的?是他自家招風攬火,怎到打你?”龍

香道:“我也不到得與他打。我回說道:‘我又不識字,知他寫的

是甚麼!姐姐不像意不要看他,拿去還他罷了,何必著惱?’方

才免得一頓打。”鳳生道:“好澹話!若是不曾看著,拿來還了,

有何消息?可不誤了我的事?”龍香道:“不管誤事不誤事,還了

你,你自看去。”袖中摸出來,撩在地下。鳳生拾起來,卻不是

起先拿去的了。曉得是龍香耍他,帶著笑道:“我說你家姐姐不

捨得怪我,必是好音回我了。”拆開來細細一看,跌足道:“好個

有見識的女子!分明有意與我,只怕我日後負心,未肯造次耳。

我如今只得再央龍香姐拿件信物送他,寫封實心實意的話,求他

定下個佳期。省得此往彼來,有名無實,白白地想殺了我!”龍

香道:“為人為徹。快寫來,我與你拿去,我自有道理。”鳳生開

了箱子,取出一個白玉蟾蜍鎮紙來,乃是他中榜之時,母舅金三

員外與他作賀的,製作精工,是件古玩。今將來送與素梅作表記

。寫下一封書,道:“承示玉音,多關肝鬲。儀雖薄德,敢負深

情?但肯俯通一夕之歡,必當永矢百年之好。謹貢白玉蟾蜍,聊

以表信。荊山之產,取其堅潤不渝;月中之象,取其團圓無缺。

乞訂佳期,以蘇渴想。”末寫道:“辱愛不才生鳳來儀頓首?素梅

娘子妝前。”鳳生將書封好,一同玉蟾蜍交付龍香。對龍香道:“

我與你姐姐百年好事千金重擔,只在此兩件上面了。萬望龍香姐

竭力周全,討個回音則個。”龍香道:“不須囑咐,我也巴不得你

們兩個成了事,有話面講,不耐煩如此傳書遞柬。”鳳生作個揖

道:“好姐姐,如此幫襯,萬代恩德。” 龍香帶著笑拿著去了。走進房來,回復素梅道:“鳳官人見了

姐姐的書,著實讚歎,說姐姐有見識。又寫一封回書,送一件玉

物事在此。”素梅接過手來,看那玉蟾蜍光潤可愛,笑道:“他送

來怎的?且拆開書來看。”素梅看那書時,一路把頭暗點,臉頰

微紅,有些沉吟之意。看到“辱愛不才生”幾字,笑道:“呆秀才

,那個就在這媟R你?”龍香道:“姐姐若是不愛,何不絕了他,

不許往來?既與他兜兜搭搭,他難道到肯認做不愛不成?”素梅

也笑將起來道:“癡丫頭,就像與他一路的。我到有句話與你商

量。我心上真有些愛他;其實瞞不得你了。如今他送此玉蟾蜍做

了信物,要我去會他,這個卻怎麼使得?”龍香道:“姐姐,若是

使不得,空愛他也無用。何苦把這個書生哄得他不上不落的,呆

呆地日事皆廢了?”素梅道:“只恐書生薄幸,且顧眼下風光,日

後不在心上,撇人在腦後了,如何是好?”龍香道:“這個龍香也

做不得保人。姐姐而今要絕他,卻又愛他;要從他,卻又疑他。

如此兩難,何不約他當面一會? 看他說話真誠,罰個咒願,方

才憑著姐姐或短或長,成就其事;若不像個老實的,姐姐一下子

丟開,再不要纏他罷了。”素梅道:“你說得有理,我回他字去。

難得今夜是十五日團圓之夜,約他今夜到書房堿蛪|便了。”素

梅寫著幾字,手上除下一個累金戒指兒,答他玉蟾蜍之贈,叫龍

香拿去。 龍香應允,一面走到園中,心下道:“佳期只在今夜了,便宜

了這酸子,不要直與他說知。”走進書房中來,只見鳳生朝著紙

窗正在那塈b想。見了龍香,?地跳將起來,道:“好姐姐,天大

的事如何了?”龍香道:“什麼如何如何!他道你不知進退,開口

便問佳期,這等看得容易。一下性子,書多扯壞了,連那玉蟾蜍

也摜碎了!”鳳生呆了道:“這般說起來,教我怎的才是?等到幾

時方好?可不害殺了我!”龍香道:“不要心慌,還有好話在後。

”鳳生歡喜道:“既有好話!快說來!”龍香道:“好自在性,大著

嘴子‘快說來?快說來!’不直得陪個小心?”鳳生陪笑道:“好姐

姐,這是我不是了。”跪下去道:“我的親娘!有什麼好說話,對

我說罷。”龍香扶起道:“不要饞臉。你且起來,我對你說。我姐

姐初時不肯,是我再三攛掇,已許下日子了。”鳳生道:“在幾時

呢?”龍香笑道:“在明年。”鳳生道:“若到明年,我也害死好做

周年了。”龍香道:“死了,料不要我償命。自有人不捨得你死,

有個丹藥方在此醫你。”袖中摸出戒指與那封字來,交與鳳生道

:“到不是害死,卻不要快活殺了。” 鳳生接著拆開看時,上寫道:“徒承往復,未測中心。擬作夜

談,各陳所願。固不為投梭之拒,亦非效逾牆之徒。終身事大,

欲訂完盟耳。先以約指之物為定,言出如金,浮情且戒,如斯而

已!”末附一詩云:“試斂聽琴心,來訪吹簫伴。為語玉蟾蜍,清

光今夜滿。”鳳生看罷,曉得是許下了佳期,又即在今夜,喜歡

得打跌,對龍香道:“虧殺了救命的賢姐,教我怎生報答也!”龍

香道:“閒話休題,既如此約定,到晚來,切不可放甚麼人在此

打攪!”鳳生道:“便是同窗兩個朋友,出去久了;舅舅家堣@個

送飯的人,送過便打發他去,不呼喚他,卻不敢來。此外別無甚

人到此,不妨,不妨!只是姐姐不要臨時變卦便好。”龍香道:“

這個到不消疑慮,只在我身上,包你今夜成事便了。”龍香自回

去了。鳳生一心只打點歡會,住在書房中,巴不得到晚。 那邊素梅也自心婽窐皉a,一似小兒放紙炮,又愛又怕,只

等龍香回來,商量到晚赴約。恰好龍香已到,回復道:“那鳳官

人見了姐姐的字,好不快活,連龍香也受了他好些跪拜了。”素

梅道:“說便如此說,羞答答地怎好去得?”龍香道:“既許了他

,作耍不得的。”素梅道:“不去便怎麼?”龍香道:“不去不打緊

。龍香說了這一個大謊,後來害死了他,地府中還要攀累我。”

素梅道:“你只管自家的來世,再不管我的終身!”龍香道:“甚

麼終身?拚得立定主意嫁了他便是了。”素梅道:“既如此,便依

你去走一遭也使得,只要打聽兄嫂睡了方好。” 說話之間,早已天晚,天上皎團團推出一輪明月。龍香走去

了一更多次,走來道:“大官人、大娘子多吃了晚飯,我守他收

拾睡了才來的。我每不可點燈,開了角門,趁著明月悄悄去罷。

”素梅道:“你在前走,我後邊尾著,怕有人來。”果然龍香先行

,素梅在後,遮遮掩掩走到書房前。龍香把手點道:“那有燈的

不就是他書房?”素梅見說是書房,便立定了腳。鳳生正在盼望

不到之際,心癢難熬,攢出攢入了一會,略在窗前歇氣。只聽得

門外腳步響,急走出來迎著。這媕s香就出聲道:“鳳官人,姐

姐來了,還不拜見!”鳳生月下一看,真是天仙下降!不覺的跪

了下去,道:“小生有何天幸,勞煩姐姐這般用心,殺身難報。”

素梅通紅了臉,一把扶起道:“官人請尊重,有話慢講。”鳳生立

起來,就扶著素梅衣袂道:“外廂不便,請小姐快進房去。”素梅

走進了門內。外邊龍香道:“姐姐,我自去了。”素梅叫道:“龍

香,不要去。”鳳生道:“小姐,等他回去安頓著家中的好。”素

梅又叫道:“略轉轉就來。”龍香道:“曉得了,鳳官人關上了門

罷。” 當下龍香走了轉去。鳳生把門關了,進來一把抱住道:“姐姐

,想殺了鳳來儀!如今僥倖殺了鳳來儀也!”一手就去素梅懷

亂扯衣裙。素梅按住道:“官人不要性急,說得明白,方可成歡

。”鳳生道:“我兩人心事已明,到此地位,還有何說?”只是抱

著推他到床上來。素梅掙定了腳不肯走,道:“終身之事,豈可

草草?你咒也須賭一個,永不得負心!”鳳生一頭推,一頭口

噥道:“鳳來儀若負此情,永遠前程不吉!不吉!”素梅見他極態

,又哄他又愛他,心下已自軟了,不由的腳下放鬆,任他推去。 正要倒在床上,只聽得園門外一片大嚷,擂鼓也似敲門。鳳

生正在喉急之際,吃那一驚不小,便道:“做怪了!此時是甚麼

人敲門?想來沒有別人。姐姐不要心慌,門是關著的,沒事。我

們且自上床,憑他門外叫喚,不要采他!”素梅也慌道:“只怕使

不得,不如我去休!”鳳生極了,恨性命抱住道:“這等怎使得?

這是活活的弄殺我了!”正是色膽如天,鳳生且不管外面的事,

把素梅的小衣服解脫了,忙要行事。那曉得花園門年深月久,苦

不甚牢,早被外邊一夥人踢開了一扇,一路嚷將進來,直到鳳生

書房門首來了。鳳生聽見來得切近,方才著忙道:“古怪!這聲

音卻似竇家兄弟兩個。幾時回來的?恰恰到此。我的活冤家,怎

麼是好?”只得放下了手,對素梅道:“我去頂住了門,你把燈吹

滅了,不要做聲。”素梅心下驚惶,一手把裙褲結好,一頭把火

吹息,地揀暗處站著,不敢喘氣。鳳生走到門邊,輕輕掇條凳子

,把門再加頂住,要走進來溫存素梅。只聽得外面打著門道:“

鳳兄,快開門!”鳳生戰抖抖的回道:“是、是、是那個?”一個

聲氣小些的道:“小弟竇尚文。”一個大喊道:“小弟竇尚武。兩

個月不相聚了,今日才得回來。這樣好月色,快開門出來,吾們

同去吃酒。”鳳生道:“夜深了,小弟已睡在床上了,懶得起來,

明日盡興罷。”外邊竇大道:“寒舍不遠,過談甚便。欲著人來請

,因怕兄已睡著,未必就來,故此兄弟兩人特來自邀。快些起來

!”鳳生道:“夜深風露,熱被窩堸_來,怕不感冒了?其實的懶

起,不要相強,足見相知。”竇大道:“兄興素豪,今夜何故如此

?”竇二便嚷道:“男子漢見說著吃酒看月有興的事,披衣便起,

怕甚風露?”鳳生道:“今夜偶然沒興,望乞見諒。”竇二道:“終

不成使我們掃了興,便自這樣回去了?你若當真不起來時,我們

一發把這門打開來,莫怪粗鹵!”鳳生著了急,自想道:“倘若他

當真打進,怎生是好?”低低對素梅道:“他若打將進來,必然事

露。姐姐你且躲在床後,待我開門出去,打發了他就來。”素梅

也低低道:“撇脫些,我要回去。這事做得不好了,怎麼處?” 素梅望床後黑處躲好,鳳生才掇開凳子,開出門來。見了他

兄弟兩個,且不施禮,便隨手把門扣上了,道:“室中無火,待

我搭上了門,和兄每兩個坐話一番罷。”兩竇道:“坐話甚麼?酒

盒多端正在那堣F,且到寒家呼盧浮白,吃到天明。”鳳生道:“

小弟不耐煩,饒我罷!”竇二道:“我們興高得緊,管你耐煩不耐

煩?我們大家扯了去!”兄弟兩個多動手,扯著便走,又加家僮

們推的推,攘的攘,不由你不走。鳳生只叫得苦,卻又不好說出

。正是:啞子慢嘗黃柏味,難將苦口向人言。沒奈何,只得跟著

吆吆喝喝的去了。 這堹彌鬖b房中,心頭丕丕的跳,幾乎把個膽嚇破了,著實

懊悔無盡。聽得人聲漸遠,才按定了性子,走出床面前來。整一

整衣服,望門外張一張,悄然無人,想道:“此時想沒人了。我

也等不得他,趁早走回去罷。”去拽那門時,誰想是外邊搭住了

的。狠性子一拽,早把兩三個長指甲一齊蹴斷了。要出來,又出

來不得;要叫聲龍香,又想他決在家堙A那埵b外邊聽得?又還

怕被別人聽見了。左右不是,心媟陑撮熄獺A沒計奈何。看看夜

深了,坐得不耐煩,再不見鳳生來到,心中又氣又恨,道:“難

道貪了酒杯,竟忘記我在這堣F?”又替他解道:“方才他負極不

要去,還是這些狂朋友沒得放他回來。”轉展躊躇,無聊無賴,

身體倦怠,呵欠連天。欲要睡睡,又是別人家床鋪,不曾睡慣,

不得伏貼;亦且心下有事,焦焦躁躁,那媞帢o去?悶坐不過,

做下一首詞,云:“幽房深鎖多情種,清夜悠悠誰共?羞見枕衾

鴛鳳,悶則和衣擁。無端猛烈陰風動,驚破一番新夢。窗外月華

霜重,寂寞桃源洞。——詞寄《桃源憶故人》。”素梅吟詞已罷

,早已雞鳴時候了。 龍香在家媞峇F一覺醒來,想道:“此時姐姐與鳳官人也快活

得夠了,不免走去俟候,接了他歸來早些。省得天明有人看見,

做出事來。”開了角門,踏著露草,慢慢走到書房前來。只見門

上搭著扭兒,疑道:“這外面是誰搭上的?又來奇怪了。”自言自

語了幾句。媕Y素梅聽得聲音,便開言道:“龍香來了麼?”龍香

道:“是來了。”素梅道:“快些開了門進來。”龍香開進去看時,

只見素梅衣妝不卸,獨自一個坐著。驚問道:“姐姐起得這般早

?”素梅道:“那堿O起早!一夜還不曾睡。”龍香道:“為何不睡

?鳳官人那堨h了?”素梅歎口氣道:“有這等不湊巧的事。說不

得一兩句說話,一夥狂朋踢進園門來,拉去看月。鳳官人千推萬

阻,不肯開門,他直要打進門來。只得開了門,隨他們一路去了

。至今不來,且又搭上了門,教我出來又出來不得,坐又坐不過

,受了這一夜的罪。而今你來得正好,我和你快回去罷。”龍香

道:“怎麼有這等事?姐姐有心得到這時候了,鳳官人畢竟轉來

,還在此等他一等麼。”素梅不覺淚汪汪的,又歎了一口氣道:“

還說甚麼等他?只自回去罷了。”正是:驀地魚舟驚比目,霎時

憔斧破連枝。素梅自與龍香回去不題。 且說鳳生被那不做美的竇大、竇二不由分說,拉去吃了半夜

的酒。鳳生真是熱地上蚰蜒,一時也安不得身子。一聲求罷,就

被竇二大碗價罰來。鳳生雖是心堣願,待推卻時,又恐怕他們

看出破綻,只得勉強發興,指望早些散場。誰知這少年心性,吃

到興頭上,越吃越狂,那堛皉瞴H鳳生真是沒天得叫。直等東方

發白,大家酩酊吃不得了,方才歇手。鳳生終是留心,不至大醉

,帶了些酒意,別了二竇,一步恨不得做十步,踉蹌歸來。到得

園中,只見房門大開,急急走近叫道:“小姐!小姐!”那見個人

影?想著昨宵在此,今不得見了,不覺的趁著酒興,敲台拍凳,

氣得淚點如珠的下來,罵道:“天殺的竇家兄弟坑害了我!千難

萬難,到得今日才得成就,未曾到手,平白地攪開了。而今不知

又要費多少心機,方得圓成。只怕著了這驚,不肯再來了。如何

是好?”悶悶不樂,倒在床上,一覺睡到日沉西,方起得來。急

急走到園東牆邊一看,但見樓窗緊閉,不見人蹤。推推角門,又

是關緊了的。沒處問個消息,怏怏而回,且在書房納悶不題。 且說那楊素梅歸到自己房中,心媮椄O恍惚不寧的,對龍香

道:“今後切須戒著,不可如此!”龍香道:“姐姐只怕戒不定。”

素梅道:“且看我狠性子戒起來。”龍香道:“到得戒時已是遲了

。”素梅道:“怎見得遲?”龍香道:“身子已破了。”素梅道:“那

埵釵麂ヾI你才轉得身,他們就打將進來。說話也不曾說得一句

,那有別事?”龍香道:“既如此,那人怎肯放下?定然想殺了,

極不也害個風癲,可不是我們的陰騭?還須今夜再走一遭的是。

”素梅道:“今夜若去,你住在外面,一邊等我,一邊看人,方不

誤事。”龍香冷笑了一聲。素梅道:“你笑甚麼來?”龍香道:“我

笑姐姐好個狠性子,著實戒得定。” 兩個正要商量晚間再去赴期,不想堶悼S嫂處走出一個丫鬟

來,報導:“馮老孺人來了。”原來素梅有個外婆,嫁在馮家,住

在錢塘門堙C雖沒了丈夫,家事頗厚,開個典當鋪在門前。人人

曉得他是個富室,那些三姑六婆沒一個不來奉承他的。他只有一

女,嫁與楊家,就是素梅的母親,早年夫婦雙亡了。孺人想著外

甥女兒雖然傍著兄嫂居住,未嘗許聘人家,一日與媒婆每說起素

梅親事。媒婆每道:“若只托楊大官人出名,說把妹子許人,未

必人家動火。須得說是老孺人的親外甥,就在孺人家堭粟虪X嫁

的,方有門當戶對的來。”孺人道是說得有理,亦且外甥女兒年

紀長大,也要收拾他身畔來。故此自己抬了轎,又叫了一乘空轎

,一直到楊家,要接素梅家去。 素梅接著外婆,孺人把前意說一遍。素梅暗地吃了一驚,推

託道:“既然要去,外婆先請回,等甥女收拾兩日就來。”孺人道

:“有甚麼收拾?我在此等了你去。”龍香便道:“也要揀個日子

。”孺人道:“我揀了來的,今日正是個黃道吉日,就此去罷。”

素梅暗暗地叫苦,私對龍香道:“怎生發付那人?”龍香道:“總

是老孺人守著在此,便再遲兩日去,也會他不得了。不如且依著

了,等龍香自去回他消息,再尋機會罷。”素梅只得懷著不快,

跟著孺人去了。 所以這日鳳生去望樓上,再不得見面。直到外邊去打聽,才

曉得是外婆家接了去了。跌足歎恨,悔之無及。又不知幾時才得

回家,再得相會。正不快之際,只見舅舅金三員外家金旺來接他

回家去,要商量上京會試之事。說道:“園中一應書箱行李,多

收拾了家來,不必再到此了。”鳳生口堣˙﹛A心下思量道:“誰

想當面一番錯過,便如此你東我西,料想那還有再會的日子?只

是他十分的好情,教我怎生放得下?”一邊收拾,望著東牆只管

落下淚來。卻是沒奈何,只得匆匆出門,到得金三員外家堙C員

外早已收拾盤纏,是件停當。吃了餞行酒,送他登程,叫金旺跟

著,一路伏侍去了。 員外閑在家堙A偶然一個牙婆走來賣珠翠,說起錢塘門媔

家有個女兒,才貌雙全,尚未許人。員外叫討了他八字來,與外

甥合一合看。那看命的看得是一對上好到頭夫妻,夫榮妻貴,並

無沖犯。員外大喜,即央人去說合。那馮孺人見說是金三員外,

曉得他本處財主,叫人通知了外甥楊大官人,當下許了。擇了吉

日,下了聘定,歡天喜地。 誰知楊素梅心堨u想著鳳生,見說許下了甚麼金家,好生不

快。又不好說得出來,對著龍香只是啼哭。龍香寬解道:“姻緣

分定。想當日若有緣法,早已成事了。如此對面錯過,畢竟不是

對頭。虧得還好,若是那一夜有些長短了,而今又許了一家,卻

怎麼處?”素梅道:“說那婺隉I我當初雖不與他沾身,也曾親熱

一番,心已相許。我如今癡想還與他有相會日子,權且忍耐。若

要我另嫁別人,臨期無奈,只得尋個自盡,報答他那一點情分便

了,怎生撇得他下?”龍香道:“姐姐一片好心固然如此,只是而

今怎能夠再與他相會?”素梅道:“他如今料想在京會試。倘若姻

緣未斷,得登金榜,他必然歸來尋訪著我。那時我辭了外婆,回

到家中,好歹設法得相見一番。那時他身榮貴,就是婚姻之事,

或者還可挽回萬一。不然,我與他一言面訣,死亦瞑目了。”龍

香道:“姐姐也見得是。且耐心著,不要煩煩惱惱,與別人看破

了,生出議論來。” 不說兩個唧噥。且說鳳生到京,一舉成名,做了三甲進士,

選了福建福州府推官。心媟Q道:“我如今便道還家,央媒議親

,易如反掌。這姻緣仍在,誠為可喜,進士不足言也!”正要打

點起程,金員外家埵酗H到京來,說道:“家中已聘下了夫人,

只等官人榮歸畢姻。”鳳生吃了一驚,道:“怎麼聘下了甚麼夫人

?”金家人道:“錢塘門媔凝a小姐,見說才貌雙全的。”鳳生變

了臉道:“你家員外,好沒要緊!那知我的就堙A連忙就聘做甚

麼?”金家人與金旺多疑怪道:“這是老員外好意,官人為何反怪

將起來?”鳳生道:“你們不曉得,不要多管!”自此心中反添上

一番愁緒起來。正是:姻事雖成心事違,新人歡喜舊人啼。幾回

暗堬K惆悵,說與旁人那得知?鳳生心中悶悶,且待到家再作區

處。一面京中自起身,一面打發金家人先回報知,擇日到家。 這堛鱄外曉得外甥歸來快了,定了成婚吉日,先到馮家下

那袍段釵環請期的大禮。他把一個白玉蟾蜍做壓釵物事。這蟾蜍

是一對,前日把一個送外甥了,今日又替他行禮,做了個囫圇人

情。教媒婆送到馮家去,說:“金家郎金榜題名,不日歸娶,已

起程將到了。”馮老孺人好不喜歡。旁邊親親眷眷看的人那一個

不嘖嘖稱歎道:“素梅姐姐生得標致,有此等大福!”多來與素梅

叫喜。 誰知素梅心懷鬼胎,只是長籲短歎,心生愁悶,默默歸房去

了。只見龍香走來道:“姐姐,你看見适才的禮物麼?”素梅道:

“有甚心情去看他!”龍香道:“一件天大僥倖的事,好叫姐姐得知。

龍香聽得外邊人說,那中進士聘姐姐的那個人,雖然姓金,卻是

金家外甥。我前日記得鳳官人也曾說甚麼金家舅舅。只怕那個人

就是鳳官人,也不可知。”素梅道:“那有此事!”龍香道:“适才

禮物媄銦A有一件壓釵的東西,也是一個玉蟾蜍,與前日鳳官人

與姐姐的一模二樣。若不是他家,怎生有這般一對?”素梅道:“

而今玉蟾蜍在那堙H設法來看一看。”龍香道:“我方才見有些蹺

蹊,推說姐姐要看,拿將來了。”袖堥出,遞與素梅看了一會

,果像是一般的。再把自家的在臂上解下來,並一併看,分毫不

差。想著前日的情,不覺掉下淚來,道:“若果如此,真是姻緣

不斷。古來破鏡重圓,釵分再合,信有其事了。只是鳳郎得中,

自然說是鳳家下禮,如何只說金家?這媄鉿釣リㄘ,怎生探得

一個實消息,果然是了便好。”龍香道:“是便怎麼?不是便怎麼

?”素梅道:“是他了,萬千歡喜,不必說起。若不是他,我前日

說過的,臨到迎娶,自縊而死!”龍香道:“龍香到有個計較在此

。”素梅道:“怎的計較?”龍香道:“少不得迎親之日,媒婆先回

話。那時龍香妝做了媒婆的女兒,隨了他去。看得果是那人,即

忙回來說知就是。”素梅道:“如此甚好。但願得就是他,這場喜

比天還大。”龍香道:“我也巴不得如此。看來像是有些光景的。

”兩人商量已定。 過了兩日,鳳生到了金家了。那時馮老孺人已依著金三員外

所定日子成親,先叫媒婆去回話,請來迎娶。龍香知道,趕到路

上來對媒婆說:“我也要去看一看新郎。有人問時,只說是你的

女兒,帶了來的。”媒婆道:“這等折殺了老身,同去走走就是。

只有一件事要問姐姐。”龍香道:“甚事?”媒婆道:“你家姐姐天

大喜事臨身,過門去就做夫人了,如何不見喜歡?口堮A唧噥噥

,到像十分不快活的。這怎麼說?”龍香道:“你不知道,我姐姐

自小立願,要自家揀個像意的姐夫。而今是老孺人做主,不管他

肯不肯,許了他,不知新郎好歹,放心不下,故此不快活。”媒

婆道:“新郎是做官的了,有甚麼不好?”龍香道:“夫妻面上,

只要人好,做官有甚麼用處?老娘曉得這做官的姓甚麼?”媒婆

道:“姓金了,還不知道?”龍香道:“聞說是金員外的外甥,原

不姓金。可知道姓甚麼?”媒婆道:“是便是外甥,而今外邊人只

叫他金爺。他的姓,姓得有些異樣,不好記,我忘記了。”龍香

道:“可是姓鳳?”媒婆想了一想,點頭道:“正是這個什麼怪姓

。”龍香心媟t暗歡喜,已有八分是了。 一路行來,已到了金家門首。龍香對媒婆道:“老娘你先進去

,我在門外張一張罷。”媒婆道:“正是。”媒婆進去見了鳳生,

回復今日迎親之事。正在問答之際,龍香門外一看,看得果然是

了,不覺手舞足蹈起來,嘻嘻的道:“造化!造化!”龍香也有意

要他看見,把身子全然露著,早已被門堶惇搢ㄓF。鳳生問媒婆

道:“外面那個隨著你來?”媒婆道:“是老媳婦的女兒。”鳳生一

眼瞅去,疑是龍香。便叫媒婆去堶扈鬤滿A自己踱出來看,果然
是龍香了。鳳生忙道:“甚風吹你到此?你姐姐在那堙H”龍香道

:“鳳官人還問我姐姐,你只打點迎親罷了。”鳳生道:“龍香姐

,小生自那日驚散之後,有一刻不想你姐姐,也叫我天誅地滅!

怎奈是這日一去,彼此分散,無路可通。僥倖往京得中,正要歸

來央媒尋訪,不想舅舅又先定下了這馮家。而今推卻不得,沒奈

何了,豈我情願?”龍香故意道:“而今不情願,也說不得了。只

辜負了我家姐姐一片好情,至今還是淚汪汪的。”鳳生也拭淚道

:“待小生過了今日之事,再怎麼約得你家姐姐一會面,講得一

番心事明白,死也甘心!而今你姐姐在那堙H曾回去家中不曾?

”龍香哄他道:“我姐姐也許下人家了。”鳳生吃驚道:“咳咳!許

了那一家?”龍香道:“是這城堿し簹鰹a,新中進士的。”鳳生

道:“又來胡說!城中再那媮晹陪茠鰹a新中進士?只有得我。”

龍香道:“官人幾時又姓金?”鳳生道:“這是我娘舅家姓,我一

向榜上多是姓金不姓鳳。”龍香嘻的一笑道:“白日見鬼,枉著人

急了這許多時。”鳳生道:“這等說起來,敢是我聘定的,就是你

家姐姐?卻怎麼說姓馮?”龍香道:“我姐姐也是馮老孺人的外甥

,故此人只說是馮家女兒,其實就是楊家的人。”鳳生道:“前日

分散之後,我問鄰人,說是外婆家接去。想正是馮家了?”龍香

道:“正是了。”鳳生道:“這話果真麼?莫非你見我另聘了,特

把這話來耍我的?”龍香去袖中摸出兩個玉蟾蜍來道:“你看這一

對先自成雙了,一個是你送與姐姐的,一個是你家壓釵的。眼見

得多在這堣F,還要疑心?”鳳生大笑道:“有這樣奇事,可不快

活殺了我!”龍香道:“官人如此快活,我姐姐還不知道明白,哭

哭啼啼在那堙C”鳳生道:“若不是我,你姐姐待怎麼?”龍香道

:“姐姐看見玉蟾蜍一樣,又見說是金家外甥,故此也有些疑心

,先教我來打探。說道不是官人,便要自盡。如今即忙回去報他

,等他好梳妝相待。而今他這歡喜,也非同小可。”鳳生道:“還

有一件,他事在急頭上,只怕還要疑心是你權時哄他的,未必放

心得下。你把他前日所與我的戒指拿去與他看,他方信是實了。

可好麼?”龍香道:“官人見得是。”鳳生即在指頭上勒下來,交

與龍香去了。一面吩咐鼓樂酒筵齊備,親往迎娶。 卻說龍香急急走到家堙A見了素梅,連聲道:“姐姐,正是他

!正是他!”素梅道:“難道有這等事?”龍香道:“不信,你看這

戒指那堥茠滿H”就把戒指遞將過來,道:“是他手上親除下來與

我,叫我拿與姐姐看,做個憑據的。”素梅微笑道:“這個真也奇

怪了。你且說他見你說些甚麼?”龍香道:“他說自從那日驚散,

沒有一日不想姐姐。而今做了官,正要來圖謀這事,不想舅舅先

定下了,他不知是姐姐,十分不情願的。”素梅道:“他不匡是我

,別娶之後,卻待怎麼?”龍香道:“他說原要設法與姐姐一面,

說個衷曲,死也瞑目!就眼淚流下來。我見他說得至誠,方與他

說明白了這些話。他好不喜歡!”素梅道:“他卻不知我為他如此

立志,只說我輕易許了人家,道我沒信行的了,怎麼好?”龍香

道:“我把姐姐這些意思,盡數對他說了。原說打聽不是,迎娶

之日,尋個自盡的。他也著意,恐怕我來回話,姐姐不信,疑是

一時權宜之計哄上轎的說話,故此拿出這戒指來為信。”素梅道

:“戒指在那堮野X來?”龍香道:“緊緊的勒在指頭上,可見他

不忘姐姐的了。”素梅此時才放心得下。 須臾,堂前鼓樂齊鳴,新郎冠帶上門,親自迎娶。親人上轎

,馮老孺人也上轎,送到金家,與金三員外會了親。吃了喜酒,

送入洞房,兩下成其夫婦。恩情美滿,自不必說。次日,楊家兄

嫂多來會親,竇家兄弟兩人來作賀。鳳生見了二竇,想著那晚之

事,不覺失笑。自忖道:“虧得原是姻緣,到底配合了;不然這

一場攪散,豈是小可的?”又不好說得出來,只自家暗暗僥倖而

已。做了夫妻之後,時常與素梅說著那事,兩個還是打噤的。 因想世上的事,最是好笑。假如鳳生與素梅,索性無緣罷了

;既然到底是夫妻,那日書房中時節,何不休要生出這番風波來

?略遲一會,也到手了。再不然,不要外婆家去,次日也還好再

續前約;怎生不先不後,偏要如此間阻?及至後來兩下多不打點

的了,卻又無意中聘定,成了夫婦。這多是天公巧處,卻像一下

子就上了手,反沒趣味,故意如此的。卻又有一時不偶便到底不

諧的,這又不知怎麼說。有詩為證:從來女俠會憐才,到底姻成

亦異哉!也有驚分終不偶,獨含幽怨向琴台。

卷十 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

    詩曰:
    黑蟒口中舌,黃蜂尾上針。兩般猶未毒,最毒婦人心。
    話說婦人家妒忌,乃是七出之條內一條,極是不好的事。卻

這個毛病,像是天生成的一般,再改不來的。 宋紹興年間,有一個官人,乃是台州司法,姓葉名薦。有妻

方氏,天性殘妒,猶如虎狼。手下養娘婦女們,棰楚挺杖,乃是

常刑。還有灼鐵燒肉,將錐搠腮。性急起來,一口咬住不放,定

要咬下一塊肉來;狠極之時,連血帶生吃了。常有致死了的。婦

女媕Y,若是模樣略似人的,就要疑心司法喜他,一發受苦不勝

了。司法那媮晹n解勸得的?雖是心埵n生不然,卻不能制得他

,沒奈他何。所以中年無子,再不敢萌娶妾之念。 後來司法年已六旬,那方氏也有五十六七歲差不多了。司法

一日懇求方氏道:“我年已衰邁,豈還有取樂好色之意?但老而

無子,後邊光景難堪。欲要尋一個丫頭,與他養個兒子,為接續

祖宗之計。須得你周全這事方好。”方氏大怒道:“你就匡我養不

出,生起外心來了!我看自家晚間盡有精神,只怕還養得出來。

你不要胡想!”司法道:“男子過了六十,還有生子之事;幾曾見

女人六十將到了,生得兒子出的?”方氏道:“你見我今年做六十

齊頭了麼?”司法道:“就是六十,也差不多兩年了。”方氏道:“

再與你約三年,那時無子,憑你尋一個淫婦,快活死了罷了!”

司法唯唯從命,不敢再說。 過了三年,只得又將前說提起。方氏已許出了口,不好悔得

,只得裝聾做啞,聽他娶了一個妾。娶便娶了,只是心堣ㄔ餺

,尋非廝鬧,沒有一會清淨的。忽然一日對司法道:“我眼中看

你們做把戲,實是使不得。我年紀老了,也不耐煩在此爭嚷。你

那堨t揀一間房,獨自關得斷的,與我住了。我在媄鉽蛈獢A只

叫人供給我飲食,我再不出來了。憑你們過日子罷。”司法聽得

,不勝之喜,道:“慚愧!若得如此,天從人願!” 遂於屋後另築一小院,收拾靜室一間,送方氏進去住了。家

人們早晚問安,遞送飲食,多時沒有說話。司法暗暗喜歡道:“

似此清淨,還像人家,不道他晚年心性這樣改得好了。他既然從

善,我們一發要還他禮體。”對那妾道:“你久不去相見了,也該

自去問候一番。” 妾依主命,獨自走到屋後去了,直到天晚不見出來。司法道

:“難道兩個說得投機,只管留在那堣F?”未免心堬o掛,自己

悄悄步到那堨h看。走到了房前,只見門窗關得鐵桶相似,兩個

人多不見。司法把門推推,推不開來;用手敲著兩下,媕Y雖有

些聲響,卻不開出來。司法道:“奇怪了!”回到前邊,叫了兩個

粗使的家人同到後邊去,狠把門亂推亂踢。那門脫了,門早已跌

倒一邊。一擁進去,只見方氏撲在地下。說時遲,那時快,見了

人來,騰身一跳,望門外亂竄出來。眾人急回頭看去,卻是一隻

大蟲!吃了一驚。再看地上,血肉狼藉,一個人渾身心腹多被吃

盡,只剩得一頭兩足。認那頭時,正是妾的頭。司法又苦又驚道

:“不信有這樣怪事!”連忙去趕那虎,已出屋後跳去,不知那

去了。又去喚集眾人點著火把,望屋後山上到處找尋,並無蹤跡

。 這個事在紹興十九年。此時有人議論:“或者連方氏也是虎吃

了的,未必這虎就是他。”卻有一件,虎只會吃人,那堣S會得

關門閉戶來?分明是方氏平日心腸狠毒,原自與虎狼氣類相同。

今在屋後獨居多時,忿戾滿腹,一見妾來,怒氣勃發,遂變出形

相來,恣意咀啖,傷其性命,方掉下去了。此皆毒心所化也!所

以說道婦人家有天生成妒忌的,即此便是榜樣。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希奇事?只因有個人家,也為內眷有些妒

忌,做出一場沒了落事,幾乎中了人的機謀,哄弄出折家蕩產的

事來。若不虧得一個人有主意,處置得風恬浪靜,不知炒到幾年

上才是了結。有詩為證:
    “些小言詞莫若休,不須經縣與經州。衙頭府底賠杯酒,贏得

貓兒賣了牛。”
    這首詩,乃是宋賢範?所作,勸人休要爭訟的話。大凡人家些

小事情,自家收拾了,便不見得費甚氣力;若是一個不伏氣,到

了官時,衙門中沒一個肯不要賺錢的,不要說後邊輸了,就是贏

得來,算一算費用過的財物已自合不來了。何況人家弟兄們爭著

祖、父的遺產,不肯相讓一些,情願大塊的東西作成別個得去了

。又有不肖官府,見是上千上萬的狀子,動了火,起心設法,這

邊送將來,便道:“我斷多少與你。”那邊送將來,便道:“我替

你斷絕後患。”只管埋著根腳漏洞,等人家爭個沒休歇,蕩盡方

休。又有不肖縉紳,見人家是爭財的事,容易相幫,東邊來說,

也叫他“送些與我,我便左袒”;西邊來說,也叫他“送些與我,

我便右袒”,兩家不歇手,落得他自飽滿了。世間自有這些人在

那堙A官司豈是容易打的?自古說鷸蚌相持,漁人得利。到收場

想一想,總是被沒相干的人得了去。何不自己骨肉,便吃了些虧

,錢財還只在自家門媕Y好? 今日小子說這有主意的人,便真是見識高強的。這件事也出

在宋紹興年間。吳興地方有個老翁,姓莫,家資巨萬,一妻二子

,已有三孫。那莫翁富家性子,本好淫欲,少年時節,便有娶妾

買婢好些風流快活的念頭,又不愁家事做不起,隨他討著幾房,

粉黛三千、金釵十二也不難處的。只有一件不湊趣處:那莫老姥

卻是十分利害。他平生有三恨:一恨天地,二恨爹娘,三恨雜色

匠作。你道他為甚麼恨這幾件?他道自己身上生了此物,別家女

人就不該生了,為甚天地沒主意,不惟我不為希罕,又要防著男

人。二來爹娘嫁得他遲了些個,不曾眼見老兒破體,到底有些放

心不下處。更有一件,女人溺尿總在馬子上罷了,偏有那些燒窯

匠、銅錫匠,弄成溺器與男人撒溺,將陽物放進放出形狀看不得

。似此心性,你道莫翁少年之時,容得他些松寬門路麼?後來生

子生孫,一發把這些閑花野草的事體,回個盡絕了。 此日莫翁年已望七。莫媽房埵陪茪X鬟,名喚雙荷,十八歲

了。莫翁晚間睡時,叫他擦背捶腰。莫媽因是老兒年紀已高,無

心防他這件事,況且平時奉法惟謹,放心得下慣了。誰知莫翁年

紀雖高,欲心未已,乘他身邊伏侍時節,與他捏手捏腳,私下肉

麻。那雙荷一來見是家主,不敢則聲;二來正值芳年,情竇已開

,也滿意思量那事,盡吃得這一杯酒。背地堥潃荌竣F一手。有

個歌兒,單嘲著老人家偷情的事:老人家再不把淫心改變,見了

後生家只管歪纏。怎知道行事多不便:腮是皺面頰,做嘴是白須

髯。正到那要緊關頭也,卻又軟軟軟軟軟。 說那莫翁與雙荷偷了幾次,家堣H漸漸有些曉得了。因為莫

媽心性利害,只沒人敢對他說。連兒子媳婦為著老人家面上,大

家替他隱瞞。誰知有這樣不作美的冤家夠當,那妮子日逐覺得眉

粗眼慢,乳脹腹高,嘔吐不停。起初還只道是病,看看肚堸奀N
起來,曉得是有胎了。心媯萓ㄐA對莫翁道:“多是你老沒志氣

,做了這件事,而今這樣不尷尬起來。媽媽心性,若是知道了,

肯幹休的?我這條性命眼見得要葬送了!”不住的眼淚落下來。

莫翁只得寬慰他道:“且莫著急,我自有個處置在那堙C”莫翁心
下自想道:“當真不是耍處!我一時高興,與他弄一個在肚堣F

。媽媽知道,必然打罵不容,枉害了他性命。縱或未必致死,我

老人家子孫滿前,卻做了這沒正經事,炒得家堣靜,也好羞人

!不如趁這妮子未生之前,尋個人家嫁了出去,等他帶胎去別人

家生育了,糊塗得過再處。”算計已定,私下對雙荷說了。雙荷

也是巴不得這樣的,既脫了狠家主婆,又別配個後生男子,有何

不妙?方才把一天愁消釋了好些。果然莫翁在莫媽面前,尋個頭

腦,故意說丫頭不好,要賣他出去。莫媽也見雙荷年長,光景妖

嬈,也有些不要他在身邊了。遂聽了媒人之言,嫁出與在城花樓

橋賣湯粉的朱三。 朱三年紀三十以內,人物盡也濟楚,雙荷嫁了他,算做得郎

才女貌,一對好夫妻。莫翁只要著落得停當,不爭財物,朱三討

得容易,頗自得意,只不知討了個帶胎的老婆來。漸漸朱三識得

出了,雙荷實對他說道:“我此胎實系主翁所有。怕媽媽知覺,

故此把我嫁了出來,許下我看管終身的。你不可說甚麼打破了機

關,落得時常要他周濟些東西,我一心與你做人家便了。”朱三

是個經紀行中人,只要些小便宜,那媮棳獂C黃皂白?況且曉得

人家出來的丫頭,那有真正女身?又是新娶情熱,自然含糊忍住

了。 娶過來五個多月,養下一個小廝來。雙荷密地叫人通與莫翁

知道。莫翁雖是沒奈何嫁了出來,心媮椄O割不斷的。見說養了
兒子,道是自己骨血,瞞著家堙A悄悄將兩挑米、幾貫錢先送去

與他吃用。以後首飾衣服與那小娃子穿著的,沒一件不支持了去

。朱三反靠著老婆福蔭,落得吃自來食。那兒子漸漸大起來。莫

翁雖是暗地周給他,用度無缺,卻到底瞞著生人眼,不好認帳,

隨那兒子自姓了朱,跟著朱三也到市上幫做生意,此時已有十來

歲。街坊上人點點搐搐,多曉得是莫翁之種。連莫翁家堥鄐l媳

婦們,也多曉得老兒有這外養之子,私下在那婼L纏他家的,卻

大家妝聾做啞,只做不知。莫姥心堣]有些疑心,不在眼面前了

,又沒人敢提起,也只索罷了。 忽一日,莫翁一病告殂,家埵赤A停喪,自不必說。在城有

一夥破落戶管閒事吃閒飯的沒頭鬼光棍,一個叫做鐵娷峓甄均A

一個叫做鑽倉鼠張朝,一個叫做吊睛虎牛三,一個叫得灑墨判官

周丙,一個叫得白日鬼王癟子,還有幾個不出名提草鞋的小夥,

共是十來個。專一捕風捉影,尋人家閑頭腦,挑弄是非,扛幫生

事。那五個為頭,在黑虎玄壇趙原帥廟嵋鬫戭健龤A結為兄弟,
盡多改姓了趙,總叫做“趙家五虎”。不拘那埵釣ヾA一個人打聽

將來,便合著伴去做,得利平分。平日曉得賣粉朱三家兒子,是

莫家骨血,這日見說莫翁死了,眾兄弟商量道:“一樁好買賣到

了。莫家乃巨富之家,老媽媽只生得二子,享用那二三十不了。

我們攛掇朱三家那話兒去告爭,分得他一股,最少也有幾萬之數

,我們幫的也有小富貴了。就不然,只要起了官司,我們打點的

打點,賣陣的賣陣,這邊不著那邊著,好歹也有幾年纏帳了,也

強似在家媊Z本。”大家拍手道:“造化!造化!”鐵娷庣D:“我

們且去見那雌兒,看他主意怎麼的,設法誘他上這條路便了。”

多道:“有理!”一齊向朱三家堥荂C 朱三平日賣湯粉,這五虎日日在衙門前後走動,時常買他的

點饑,是熟主顧家。朱三見了,拱手道:“列位光降,必有見諭

。”那吊晴虎道:“請你娘子出來,我有一事報他。”朱三道:“何

事?”白日鬼道:“他家莫老兒死了。”雙荷在堶掬弗o,哭將出

來道:“我方才聽得街上是這樣說,還道未的。而今列位來說,

一定是真了。”一頭哭,一頭對朱三說:“我與你失了這泰山的靠

傍,今生再無好日了。”鑽倉鼠便道:“怎說這話?如今正是你們

的富貴到了。”五人齊聲道:“我兄弟們特來送這一套橫財與你們

的。”朱三夫妻多驚疑道:“這怎麼說?”鐵娷庣D:“你家兒子,
乃是莫老兒骨血。而今他家婺U萬貫家財,田園屋宇,你兒子多

該有分,何不到他家去要分他的?他若不肯分,拚與他吃場官司

,料不倒斷了你們些去。撞住打到底,苦你兒子不著。與他滴起

血來,怕道不是真的?這一股穩穩是了。”朱三夫妻道:“事到委

實如此,我們也曉得。只是輕易起了個頭,一時住不得手的。自

古道貧莫與富鬥,吃官司全得財來使費。我們怎麼敵得過他?弄

得後邊不伶不俐,反為不美。況且我每這樣人家,一日不做,一

日沒得吃的,那堥茠漱H力,那堥茠漱u夫去吃官司?”鐵娷

道:“這個誠然也要慮到,打官司全靠使費與那人力兩項。而今

我和你們熟商量,要人力時,我們幾個弟兄相幫你衙門做事盡夠

了;只這使費難處,我們也說不得,小錢不去,大錢不來。五個

兄弟,一人應出一百兩,先將來下本錢,替你使用去。你寫起一

千兩的借票來,我們收著,直等日後斷過家業來到了手,你每照

契還我,只近得你每一本一利,也不為多。此外謝我們的,憑你

們另商量了。那時是白得來的東西,左右不是不費之惠,料然決

不怠慢了我們。”朱三夫妻道:“若得列位如此相幫,可知道好,

只是打從那堸粥_?”鐵娷庣D:“你只依我們調度,包管停當。

且把借票寫起來為定。”朱三只得依著寫了,押了個字,連兒子

也要他畫了一個,交與眾人。眾人道:“今日我每弟兄且去,一

面收拾銀錢停當了,明日再來計較行事。”朱三夫妻道:“全仗列

位看顧。” 當下眾人散了去。雙荷對丈夫道:“這些人所言,不知如何,

可做得來的麼?”朱三道:“總是不要我費一個錢。看他們怎麼主

張,依得的只管依著做去,或者有些油水也不見得。用去是他們

的,得來是我們的,有甚麼不便宜處?”雙荷道:“不該就寫紙筆

與他。”朱三道:“秤我們三個做肉賣,也不值上幾兩。他拿了我

千貫的票子,若不奪得家事來,他好向那堸Q?果然奪得來時,

就與他些也不難了。況且不寫得與他,他怎肯拿銀子來應用?有

這一紙安定他每的心,才肯盡力幫我。”雙荷道:“為甚孩子也要

他著個字?”朱三道:“奪得家事是孩子的,怎不叫他著字?這個

到多不打緊,只看他們指拔怎麼樣做法便了。” 不說夫妻商量,且說五虎出了朱家的大門,大家笑道:“這家

子被我們說得動火了。只是扯下這樣大謊,那埵h少得些與他起

個頭?”鐵娷庣D:“當真我們有得己媬先折去不成?只看我略
施小計,不必用錢。”這四個道:“有何妙計?”鐵娷庣D:“我只

要拿一匹粗麻布做衰衣,與他家小廝穿了,叫他竟到莫家去做孝

子。撩得莫家母子惱躁起來,吾每只一個錢白紙告他一狀,這就

是五百兩本錢了。”四個拍手道:“妙,妙!事不宜遲,快去!快

去!” 鐵娷峈G然去謄那了一匹麻布,到裁衣店剪開了,縫成一件

衰衣,手堮陬蛫D:“本錢在此了。”一湧的望朱三家堥荂C朱三
夫妻接著,道:“列位還是怎麼主張?”鐵娷庣D:“叫你兒子出

來,我教道他事體。”雙荷對著孩子道:“這幾位伯伯,幫你去討

生身父母的家業,你只依著做去便了。”那兒也是個乖的,說道

:“既是我生身的父親,那家業我應得有的。只是我娃子家,教

我怎的去討才是?”鐵娷庣D:“不要你開口討,只著了這件孝服
,我們引你到那堙C你進門去,到了孝堂堶情A看見靈幃,你便

放聲大哭,哭罷就拜,拜了四拜,往外就走。有人問你說話,你

只不要回他,一徑到外邊來。我們多在左側茶坊媯尼A便了。這

個卻不難的。”朱三道:“只如此有何益?”眾人道:“這是先送個

信與他家。你兒子出了門,第二日就去進狀。我們就去替你使用

打點。你兒子又小,官府見了,只有可憐,決不難為他的。況又

實實是骨血,腳踏硬地,這家私到底是穩取的了。只管依著我們

做去!”朱三對妻子道:“列位說來的話,多是有著數的。只教兒

子依著行事,決然停當。”那兒子道:“只如方才這樣說的話,我

多依得。我心堣]要去見見親生父親的影像,哭他一場,拜他一

拜。”雙荷掩淚道:“乖兒子,正是如此。”朱三道:“我到不好隨

去得。既是列位同行,必然不差,把兒子交付與列位了。我自到

市上做生意去,晚來討消息罷。”當下朱三自出了門。 五虎一同了朱家兒子,徑往莫家來。將到門首,多走進一個

茶坊堶惕中U,吃個泡茶。叮囑朱家兒子道:“那門上有喪牌孝
簾的,就是你老兒家堙C你進去,依著我言語行事。”遂把衰衣

與他穿著停當了。那孩子依了說話,不知甚麼好歹,大踏步走進

門堶惆荂C一直到了孝堂,看見靈幃,果然唳天倒地價哭起來,
也是孩子家天性所在。那孝堂媕Y聽見哭響,只道是吊客來到,

盡皆來看。只見是一個小廝,身上打扮與孝子無二,且是哭得悲

切,口口聲聲叫著親爹爹,孝堂堿搌滿A不知是甚麼緣故,人人

驚駭道:“這是那婸※_?”莫媽聽得哭著親爹,又見這般打扮,

不覺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嚷道:“那堥茬o個野貓,哭得

如此異樣!”虧得莫大郎是個老成有見識的人,早已瞧科了八九

分,忙對母親說道:“媽媽切不可造次,這件事了不得。我家初

喪之際,必有奸人動火,要來挑釁,?成火囤。落了他們圈套,

這人家不經折的。只依我指分,方免禍患。” 莫媽一時間見大郎說得利害,也有些慌了,且住著不嚷,冷

眼看那外邊孩子。只見他哭罷就拜,拜了四拜,正待轉身,莫大

郎連忙跳出來,一把抱住道:“你不是那花樓橋賣湯粉朱家的兒

子麼?”孩子道:“正是。”大郎道:“既是這等,你方才拜了爹爹

,也就該認了媽媽。你隨我來。”一把扯他到孝幔媕Y,指著莫

媽道:“這是你的嫡母親,快些拜見。”莫媽倉卒之際,只憑兒子

,受了他拜已過。大郎指自家道:“我乃是你長兄,你也要拜。”

拜過,又指點他拜了二兄,以次至大嫂、二嫂,多叫拜見了。又

領自已兩個兒子、兄弟一個兒子,立齊了,對孩子道:“這三個

是你侄兒,你該受拜。”拜罷,孩子又望外就走。大郎道:“你到

那堨h?你是我的兄弟,父親既死,就該住在此居喪。這是你家

堣F,還到那堨h?” 大郎領他到堶情A交付與自己娘子,道:“你與小叔叔把頭梳

一梳,替他身上出脫一出脫,把舊時衣服脫掉了,多替他換了些

新鮮的。而今是我家堣H了。”孩子見大郎如此待得他好,心

雖也歡喜,只是人生面不熟,又不知娘的意思怎麼,有些不安貼

,還想要去。大郎曉得光景,就著人到花樓橋朱家去喚那雙荷到

家堥荂A說道有要緊說話。 雙荷曉得是兒子面上的事了,亦且原要來弔喪,急忙換了一

身孝服,來到莫家。靈前哭拜已畢,大郎即對他說:“你的兒子

,今早到此,我們已認做兄弟了。而今與我們一同守孝,日後與

你們一樣分家,你不必記掛。所有老爹爹在日給你的飯米衣服,

我們照帳按月送過來與你,與在日一般。這是有你兒子面上。你

沒事不必到這堥荂A因你是有丈夫的,恐防議論,到妝你兒子的

醜。只今日起,你兒子歸宗姓莫,不到朱家來了。你吩咐你兒子

一聲,你自去罷。”雙荷聽得,不勝之喜:“若得大郎看死的老爹

爹面上,如此處置停當,我燒香占燭,祝報大郎不盡。”說罷,

進去見了莫媽與大嫂、二嫂,只是拜謝。莫媽此時也不好生分得

。大家沒甚說話,打發他回去。雙荷叮囑兒子:“好生住在這

,小心奉事大媽媽與哥哥嫂嫂。你落了好處,我放心得下了。方

才大郎說過,我不好長到這堙C你在此過幾時,斷了七七四十九

日,再到朱家來相會罷。”孩子既見了自家的娘,又聽了吩咐的

話,方才安心住下。雙荷歡歡喜喜,與丈夫說知去了。 且說那些沒頭鬼光棍趙家五虎,在茶房堶惕丹a,眼巴巴望

那孩子出來,就去做事,狀子多打點停當了。誰知守了多時,再

守不出。看看到晚,不見動靜,疑道:“莫非我們閒話時,那孩

子出來,錯了眼,竟到他家堨h了?”走一個到朱家去看,見說

兒子不曾到家,倒叫了娘子去,一發不解。走來回復眾人,大家

疑惑,就像熱盤上的蟻子,坐立不安。再著一個到朱家伺候,又

說見雙荷歸來,老大歡喜,說兒子已得認下收留了。眾人尚在茶

坊未散,見了此說,個個木呆。正是:思量拔草去尋索,這回卻

沒蛇兒弄。平常家堥S風波,總有良平也無用。 說這幾個人,聞得孩子已被莫家認作兒子了,許多焰騰騰的

火氣,卻像淋了幾桶的冰水,手臂多索解了。大家嚷道:“悔氣

!撞著這樣不長進的人家。難道我們商量了這幾時,當真倒單便

宜了這小廝不成?”鐵娷庣D:“且不要慌!也不到得便宜了他,
也不到得我們白住了手。”眾人道:“而今還好在那堣J腳?”鐵
娷庣D:“我們原說與他奪了人家,要謝我們一千銀子,他須有
借票在我手堙A是朱三的親筆。”眾人道:“他家先自收拾了,我

們並不曾幫得他一些,也不好替朱三討得。況且朱三是窮人,討

也沒幹。”鐵娷庣D:“昨日我要那孩子也著個字的,而今揀有頭

髮的揪。過幾時,只與那孩子討,等他說沒有,就告了他。他小

廝家新做了財主,定怕吃官司的,央人來與我們講和,須要贖得

這張紙去才乾淨。難道白了不成?”眾人道:“有見識,不枉叫你

做鐵娷峞A真是見識硬掙!”鐵娷庣D:“還有一件,只是眼下還

要從容。一來那票子上日子沒多兩日,就討就告,官府要疑心;

二來他家方才收留,家業未有得分與他,他也便沒有得拿出來還

人。這是半年一年後的事。”眾人道:“多說得是。且藏好了借票

,再耐心等等弄他。”自此一夥各散去了。 這堬鷇性定,抱怨兒子道:“那小業種來時,為甚麼就認了

他?”大郎道:“我家富名久出,誰不動火?這兄弟實是爹爹親骨

血,我不認他時,被光棍弄了去,今日一狀,明日一狀告將來,

告個沒休歇。衙門人役個個來詐錢,親眷朋友人人來拐騙,還有

官府思量起發,開了口不怕不送。不知把人家折到那堨虷a!及

至拌得到底,問出根由,少不得要斷這一股與他,何苦作成別人

肥了家去?所以不如一面收留,省了許多人的妄想,有何不妙?

”媽媽見說得明白,也道是了,一家歡喜過日。 忽然一日,有一夥人走進門來,說道要見小三官人的。這

門上方要問明,內一人大聲道:“便是朱家的拖油瓶。”大郎見說

得不好聽,自家走出來,見是五個人雄赳赳的來施禮,問道:“

小令弟在家麼?”大郎道:“在家堙C列位有何說話?”五個人道
:“令弟少在下家堥У子,特來與他取用。”大郎道:“這個卻

不知道。叫他出來就是。”大郎進去對小兄弟說了,那孩子不知

是甚麼頭腦,走出來一看,認得是前日趙家五虎,上前見禮。那

幾個見了孩子道:“好個小官人!前日是我們送你來的。你在此

做了財主,就不記得我們了?”孩子道:“前日這邊留住了,不放

我出門,故此我不出來得。”五虎道:“你而今既做了財主,這一

千銀子該還得我們了。”孩子道:“我幾曾曉有甚麼銀子?”五虎

道:“銀子是你晚老子朱三官所借,卻是為你用的,你也著得有

花字。”孩子道:“前日我也見說,說道恐防吃官司要銀子用,故

寫下借票。而今官司不吃了,那媮晱峓A們甚麼銀子?”五虎發
狠道:“現有票在這堙A你賴了不成?”大郎聽得聲高,走出來看

時,五虎告訴道:“小令弟在朱家時借了我們一千銀子不還,而

今要賴起來。”大郎道:“我這小小兄弟借這許多銀子何用?”孩

子道:“哥哥,不要聽他!”五虎道:“現有借票,我和你衙門

說去。”一哄而散了。 大郎問兄弟道:“這是怎麼說?”孩子道:“起初這幾個攛掇我

母親告狀,母親回他沒盤纏吃官司。他們說:‘只要一張借票,

我每借來與你。’以後他們領我到這堥荂A哥哥就收留下,不曾

成官司,他怎麼要我還起銀子來?”大郎道:“可恨這些光棍,早

是我們不著他手。而今既有借票在他處,他必不肯幹休,定然到

官。你若見官,莫怕,只把方才實情,照樣是這等一說,官府自

然明白的。沒有小小年紀斷你還他銀子之理,且安心坐著,看他

怎麼!” 次日,這五虎果然到府塈i下一紙狀來,告了朱三、莫小三

兩個名字騙劫千金之事,來到莫家提人。莫大郎、二郎等商量,

與兄弟寫下一紙訴狀,訴出從前情節,就用著兩個哥哥為證,竟

來府塈諟魽C府堣茼u姓唐名彖,是個極精明的。一干人提到了

,聽審時先叫宋禮等上前問道:“朱三是何等人?要這許多銀子

來做甚麼用?”宋禮道:“他說要與兒子置田買產借了去的。”太

守叫朱三問道:“你做甚麼夠當,借這許多銀子?”朱三道“小的

是賣粉羹的經紀,不上錢數生意,要這許多做甚麼?”宋禮道:“

見有借票,我們五人二百兩一個,交付與他及兒子莫小三的。”

太守拿上借票來看,問朱三道:“可是你寫的票?”朱三道:“是

小的寫的票,卻不曾有銀子的。”宋禮道:“票是他寫的,銀子是

莫小三收去的。”太守叫莫小三,那莫家孩子應了一聲走上去。

太守看見是個十來歲小的,一發奇異,道:“這小廝收去這些銀

子何用?”宋禮爭道:“是他父親朱三寫了票,拿銀子與這莫小三

買田的。見今他有許多田在家堙C”太守道:“父姓朱,怎麼兒子

姓莫?”朱三道:“瞞不得老爺,這小廝原是莫家孽子,他母親嫁

與小的,所以他自姓莫。專為眾人要幫他莫家去爭產,哄小的寫

了一票,做爭訟的用度。不想一到莫家,他家大娘與兩個哥子竟

自認了,分與田產。小的與他家沒訟得爭了,還要借銀做甚麼用

?他而今據了借票生端要這銀子,這那堭o有?”太守問莫小三

,其言也是一般。太守點頭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就叫莫大郎起來

,問道:“你當時如何就肯認了?”莫大郎道:“在城棍徒無風起

浪,無洞掘蟹。虧得當時立地就認了。這些人還道放了空箭,未

肯住手,致有今日之告。若當時略有推託,一涉訟端,正是此輩

得志之秋。不要說兄弟這千金被他詐了去,家堜珔O,又不知幾

倍了。”太守笑道:“妙哉!不惟高義,又見高識。可敬,可敬!

我看宋禮等五人,也不像有千金借人的,朱三也不像借人千金的

,原來真情如此,實為可恨!若非莫大有見,此輩人人飽滿了。

”提起筆來判道:“千金重利,一紙足憑?乃朱三赤貧,貸則誰與

?莫子乳臭,須此何為?細訊其詳,始燭其詭。宋禮立鸑蹄之約

,希蝸角之爭。莫大以對床之情,消鬩牆之釁。既漁群謀而喪氣

,猶挾故紙以垂涎。重創其奸,立毀其券!” 當時將宋禮等五人,每人三十大板,問擬了“教唆詞訟詐害平

人”的律,脊杖二十,刺配各遠惡軍州。吳興城堨h了這五虎,

小民多是快活的。做出幾句口號來:“鐵娷峖陵伈E不穿,鑽倉
鼠有時吃不飽,吊睛老虎沒威風,灑墨判官齊跌倒,白日堸限J

行,這回兒不見了。 唐太守又旌獎莫家,與他一個“孝義之門”的匾額,免其本等差

徭。此時莫媽媽才曉得兒子大郎的大見識。世間弟兄不睦,靠著

外人相幫起訟者,當以此為鑒。詩曰: 世間有孽子,亦是本生枝。只因靳所為,反為外人資。 漁翁坐得利,鷸蚌枉相持。何如存一讓,是名不漏卮。

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

    詩云:
    十年磨一劍,霜刃未曾試。今日把贈君,誰有不平事?
    話說天下最不平的,是那負心的事,所以冥中獨重其罰,劍

俠專誅其人。那負心中最不堪的,尤在那夫妻之間。蓋朋友內忘

恩負義,拚得絕交了他,便無別話;惟有夫妻是終身相倚的,一

有負心,一生怨恨,不是當耍可以了帳的事。古來生死冤家,一

還一報的,獨有此項極多。 宋時衢州有一人,姓鄭,是個讀書人,娶著會稽陸氏女,姿

容嬌媚。兩個伉儷綢繆,如膠似漆。一日,正在枕席情濃之際,

鄭生忽然對陸氏道:“我與你二人相愛,已到極處了。萬一他日

不能到底,我今日先與你說過,我若死,你不可再嫁;你若死,

我也不再娶了。”陸氏道:“正要與你百年偕老,怎生說這樣不祥

的話?”不覺的光陰荏苒,過了十年,已生有二子。鄭生一時間

得了不起的症候,臨危時對父母道:“兒死無所慮,只有陸氏妻

子恩深難舍,況且年紀少艾,日前已與他說過,我死之後不可再

嫁。今若肯依所言,兒死亦瞑目矣!”陸氏聽說到此際,也不回

言,只是低頭悲哭,十分哀切,連父母也道他沒有二心的了。 死後數月,自有那些走千家管閒事的牙婆每,打聽腳蹤,采

問消息。曉得陸氏青年美貌,未必是守得牢的人,挨身入來與他

來往。那陸氏並不推拒那一夥人,見了面就千歡萬喜,燒茶辦果

,且是相待得好。公婆看見這些光景,心媔他,說道:“居孀

行徑,最宜穩重。此輩之人沒事不可引他進門。況且丈夫臨終怎

麼樣吩咐的?沒有別的心腸,也用這些人不著。”陸氏由公婆自

說,只當不聞。後來慣熟,連公婆也不說了。果然與一個做媒的

說得入港,受了蘇州曾工曹之聘。公婆雖然惱怒,心媢D:“是

他立性既自如此,留著也落得做冤家,不是好住手的。不如順水

推船,等他去了罷。”只是想著自己兒子臨終之言,對著兩個孫

兒,未免感傷痛哭。陸氏多不放在心上,才等服滿,收拾箱匣停

當,也不顧公婆,也不顧兒子,依了好日,喜喜歡歡嫁過去了。 成婚七日,正在親熱頭上,曾工曹受了漕帥檄文,命他考試

外郡,只得收拾起身,作別而去。去了兩日,陸氏自覺淒涼,傍

晚之時,走到廳前閒步。忽見一個後生,像個遠方來的,走到面

前,對著陸氏叩了一頭,口稱道:“鄭官人有書拜上娘子。”遞過

一封柬帖來。陸氏接著,看那外面封筒上題著三個大字,乃是“

示陸氏”三字,認認筆蹤,宛然是前夫手跡。正要盤問,那後生

忽然不見。陸氏懼怕起來,拿了書急急走進房堥荂A剔明燈火,

仔細看時,那書上寫道:“十年結髮之夫,一生祭祀之主。朝連

暮以同歡,資有餘而共聚。忽大幻以長往,慕他人而輕許。遺棄

我之田疇,移蓄積於別戶。不念我之雙親,不恤我之二子。義不

足以為人婦,慈不足以為人母。吾已訴諸上蒼,行理對於冥府。

”陸氏看罷,嚇得冷汗直流,魂不附體,心中懊悔無及。懷著鬼

胎,十分懼怕,說不出來。茶飯不吃,嘿嘿不快,三日而亡。眼

見得是負了前夫,得此果報了。 卻又一件,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!假如男人死了,女人

再嫁,便道是失了節、玷了名,汙了身子,是個行不得的事,萬

口訾議;及至男人家喪了妻子,卻又憑他續弦再娶,置妾買婢,

做出若干的夠當,把死的丟在腦後不提起了,並沒有道他薄幸負

心,做一場說話。就是生前房室之中,女人少有外情,便是老大

的醜事,人世羞言;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,貪淫好色,宿娼養妓

,無所不為,總有議論不是的,不為十分大害。所以女子愈加可

憐,男人愈加放肆,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堛漫狾b。不知冥

冥之中,原有分曉。若是男子風月場中略行著腳,此是尋常夠當

,難道就比了女人失節一般?但是果然負心之極,忘了舊時恩義

,失了初時信行,以至誤人終身、害人性命的,也沒一個不到底

報應的事。從來說王魁負桂英,畢竟桂英索了王魁命去,此便是

一個男負女的榜樣。不止女負男如所說的陸氏,方有報應也。
    今日待小子說一個賽王魁的故事,與看官每一聽,方曉得男

子也是負不得女人的。有詩為證:
    由來女子號癡心,癡得真時恨亦深。莫道此癡容易負,冤冤

隔世會相尋。
    話說宋時有個鴻臚少卿姓滿,因他做事沒下稍,諱了名字不

傳,只叫他滿少卿。未遇時節,只叫他滿生。那滿生是個淮南大

族,世有顯宦。叔父滿貴,見為樞密副院。族中子弟,遍滿京師

,盡皆富厚本分。惟有滿生心性不羈,狂放自負;生得一表人材

,風流可喜。懷揣著滿腹文章,道早晚必登高第。抑且幼無父母

,無些拘束,終日吟風弄月,放浪江湖,把些家事多弄掉了,連

妻子多不曾娶得。族中人漸漸不理他,滿生也不在心上。有個父

親舊識,出鎮長安。滿生收拾行裝,離了家門,指望投托於他,

尋些潤濟。到得長安,這個官人已壞了官,離了地方去了。只得

轉來。 滿生是個少年孟浪不肯仔細的人,只道尋著熟人,財物廣有

,不想托了個空,身邊盤纏早已罄盡。行至汴梁中牟地方,有個

族人在那堸等D簿,打點去與他尋些盤費還家。那主簿是個小官

,地方沒大生意,連自家也只好支持過日,送得他一貫多錢。還

了房錢、飯錢,餘下不多,不能夠回來。此時已是十二月天氣,

滿生自思囊無半文,空身家去,難以度歲,不若只在外廂行動,

尋些生意,且過了年又處。關中還有一兩個相識,在那堸筒x,

仍舊掇轉路頭,往西而來。 到了鳳翔地方,遇著一天大雪,三日不休。正所謂“雲橫秦嶺

家何在?雪擁藍關馬不前”。滿生阻住在飯店堙A一連幾日。店

小二來討飯錢,還他不夠,連飯也不來了。想著自己是好人家子

弟,胸藏學問,視功名如拾芥耳。一時未際,浪跡江湖,今受此

窮途之苦,誰人曉得我是不遇時的公卿?此時若肯雪中送炭,真

乃勝似錦上添花。爭奈世情看冷暖,望著那一個救我來?不覺放

聲大哭。早驚動了隔壁一個人,走將過來道:“誰人如此啼哭?”

那個人怎生打扮?頭戴玄狐帽套,身穿羔羊皮裘。紫膛顏色,帶

著幾分酒,臉映紅桃;蒼白須髯,沾著幾點雪,身如玉樹。疑在

浩然驢背下,想從安道宅中來。 那個人走進店中,問店小二道:“誰人啼哭?”店小二答道:“

複大郎,是一個秀才官人。在此三五日了,不見飯錢拿出來。天

上雪下不止,又不好走路。我們不與他飯吃了,想是肚中饑餓,

故此啼哭。”那個人道:“那堣ㄛO積福處?既是個秀才官人,你

把他飯吃了,在我的帳上,我還你罷。”店小二道:“小人曉得。

”便去拿了一分飯,擺在滿生面前道:“客官,是這大郎叫拿來請

你的。”滿生道:“那個大郎?”只見那個人已走到面前道:“就是

老漢。”滿生忙施了禮道:“與老丈素昧平生,何故如此?”那個

人道:“老漢姓焦,就在此酒店間壁居住。因雪下得大了,同小

女燙幾杯熱酒暖寒。聞得這壁廂悲怨之聲,不像是個以下之人,

故步至此間尋問。店小二說是個秀才,雪阻了的。老漢念斯文一

脈,怎教秀才忍饑?故此教他送飯。荒店之中,無物可吃,況如

此天氣,也須得杯酒兒敵寒。秀才寬坐,老漢家中叫小廝送來。

”滿生喜出望外道:“小生失路之人,與老丈不曾識面,承老丈如

此周全,何以克當?”焦大郎道:“秀才一表非俗,目下偶困,決

不是落後之人。老漢是此間地主,應得來管顧的。秀才放心,但

住此一日,老漢支持一日。直等天色晴霽好走路了,再商量不遲

。”滿生道:“多感!多感!” 焦大郎又問了滿生姓名鄉貫明白,慢慢的自去了。滿生心

喜歡道:“誰想絕處逢生,遇著這等好人。”正在徯幸之際,只見

一個籠頭的小廝拿了四碗嗄飯、四碟小菜、一壺熱酒送將來,道

:“大郎送來與滿官人的。”滿生謝之不盡,收了擺在桌上食用。

小廝出門去了,滿生一頭吃酒,一頭就問店小二道:“這位焦大

郎是此間甚麼樣人?怎生有此好情?”小二道:“這個大郎是此間

大戶,極是好義。平日扶窮濟困,至於見了讀書的,尤肯結交,

再不怠慢的。自家好吃幾杯酒,若是陪得他過的,一發有緣了。

”滿生道:“想是家道富厚?”小二道:“有便有些產業,也不為十

分富厚,只是心性如此。官人造化遇著了他,便多住幾日,不打

緊的了。”滿生道:“雪晴了,你引我去拜他一拜。”小二道:“當

得,當得。”過了一會,焦家小廝來收傢伙,傳大郎之命吩咐店

小二道:“滿官人供給,只管照常支應。用酒時,到家堥茖。”

店小二領命,果然支持無缺,滿生感激不盡。 過了一日,天色晴明,滿生思量走路,身邊並無盤費。亦且

受了焦大郎之恩,要去拜謝。真叫做人心不足,得隴望蜀,見他

好情,也就有個希冀借些盤纏之意。叫店小二在前引路,竟到焦

大郎家堥荂C焦大郎接著,滿面春風。滿生見了大郎,倒地便拜

,謝他:“窮途周濟,殊出望外。倘有用著之處,情願效力。”焦

大郎道:“老漢家堣]非有餘,只因看見秀才如此困厄,量濟一

二,以盡地主之意。原無他事,如何說個效力起來?”滿生道:“

小生是個應舉秀才,異時倘有寸進,不敢忘報。”大郎道:“好說

,好說!目今年已傍晚,秀才還要到那堨h?”滿生道:“小生投

人不著,囊匣如洗,無面目還鄉,意思要往關中一路尋訪幾個相

知。不期逗留於此,得遇老丈,實出萬幸。而今除夕在近,前路

已去不迭,真是前不巴村,後不巴店,沒奈何了,只得在此飯店

且過了歲,再作道理。”大郎道:“店中冷落,怎好度歲?秀才不

嫌家間淡薄,搬到家下,與老漢同住幾日,隨常茶飯,等老漢也

不寂寞,過了歲朝再處,秀才意下何如?”滿生道:“小生在飯店

中總是叨忝老丈的,就來潭府,也是一般。只是萍蹤相遇,受此

深恩,無地可報,實切惶愧耳!”大郎道:“四海一家,況且秀才

是個讀書之人,前程萬里。他日不忘村落之中有此老朽,便是願

足,何必如此相拘哉?”原來焦大郎固然本性好客,卻又看得滿

生儀容俊雅,豐度超群,語言倜儻,料不是落後的,所以一意周

全他。也是滿生有緣,得遇此人。果然叫店小二店中發了行李,

到焦家來。是日,焦大郎安排晚飯與滿生同吃。滿生一席之間,

談吐如流,更加酒興豪邁,痛飲不醉。大郎一發投機,以為相見

之晚,直吃到興盡方休,安置他書房中歇宿了不提。 大郎有一室女,名喚文姬,年方一十八歲,美麗不凡,聰慧

無比。焦大郎不肯輕許人家,要在本處尋個衣冠子弟,讀書君子

,贅在家堙A照管暮年。因他是個市戶出身,一時沒有高門大族

來求他的,以下富室癡兒,他又不肯。高不湊,低不就,所以蹉

跎過了。那文姬年已長大,風情之事,盡知相慕,只為家堥茤

的人,庸流凡輩頗多,沒有看得上眼的。聽得說父親在酒店中,

引得外方一個讀書秀才來到,他便在媕Y東張西張,要看他怎生

樣的人物。那滿生儀容舉止,盡看得過,便也有一二分動心了。

這也是焦大郎的不是,便做道疏財仗義,要做好人,只該齎發滿

生些少,打發他走路才是。況且室無老妻,家有閨女,那滿生非

親非戚,為何留在家堭J歇?只為好著幾杯酒,貪個人作伴,又

見滿生可愛,傾心待他。誰想滿生是個輕薄後生,一來看見大郎

殷勤,道是敬他人才,安然托大,忘其所以;二來曉得內有親女

,美貌及時,未曾許人,也就懷著希冀之意,指望圖他為妻。又

不好自開得口,待看機會。日挨一日,徑把關中的念頭丟過一邊

,再不提起了。焦大郎終日懵懵醉鄉,沒些搭煞,不加提防。怎

當得他每兩下烈火乾柴,你貪我愛,各自有心,竟自夠搭上了。

情到濃時,未免不避形跡。焦大郎也見了些光景,有些疑心起來

。大凡天下的事,再經有心人冷眼看不起的。起初滿生在家,大

郎無日不與他同飲同坐,毫無說話。比及大郎疑心了,便覺滿生

飲酒之間,沒心沒想,言語參差,好些破綻出來。 大郎一日推個事故,走出門去了。半日轉來,只見滿生醉臥

書房,風飄衣起,露出堶惜@件衣服來。看去有些紅色,像是女

人襖子模樣。走到身邊仔細看時,正是女兒文姬身上的。又吊著

一個交頸鴛鴦的香囊,也是文姬手繡的。大驚吒道:“奇怪!奇

怪!有這等事?”滿生睡夢之中,聽得喊叫,突然驚起,急斂衣

襟不迭,已知為大郎看見,面如土色。大郎道:“秀才身上衣服

,從何而來?”滿生曉得瞞不過,只得謅個謊道:“小生身上單寒

,忍不過了,向令愛姐姐處,看老丈有舊衣借一件。不想令愛竟

將一件女襖拿出來,小生怕冷,不敢推辭,權穿在此衣內。”大

郎道:“秀才要衣服,只消替老夫講,豈有與閨中女子自相往來

的事?是我養得女兒不成器了。” 抽身望媄銧N走,恰撞著女兒身邊一個丫頭,叫名青箱,一

把撾過來道:“你好好實說姐姐與那滿秀才的事情,饒你的打!”

青箱慌了,只得抵賴道:“沒曾見甚麼事情。”大郎焦躁道:“還

要胡說,眼見得身上襖子多脫與他穿著了!”青箱沒奈何,遮飾

道:“姐姐見爹爹十分敬重滿官人,平日兩下撞見時,也與他見

個禮。他今日告訴身上寒冷,故此把衣服與他,別無甚說話。”

大郎道:“女人家衣服,豈肯輕與人著?況今日我又不在家,滿

秀才酒氣噴人,是那埵Y的?”青箱推道不知。大郎道:“一發胡

說了。他難道再有別處老酒?他方才已對我說了,你若不實招,

我活活打死你!”青箱曉得沒推處,只得把從前夠搭的事情一一

說了。大郎聽罷,氣得抓耳撓腮,沒個是處,喊道:“不成才的

歪貨!他是別路來的,與他做下了事,打點怎的?”青箱說:“姐

姐今日見爹爹不在,私下擺個酒盒,要滿官人對天罰誓,你娶我

嫁,終身不負,故此與他酒吃了。又脫一件衣服,一個香囊,與

他做紀念的。”大郎道:“怎了!怎了!”歎口氣道:“多是我自家

熱心腸的不是,不消說了!”反背了雙手,踱出外邊來。 文姬見父親撾了青箱去,曉得有些不尷尬。仔細聽時,一句

一句說到真處來。在堶悼翰瘙o要上吊,忽見青箱走到面前,已

知父親出去了,才定了性對青箱道:“事已敗露至此,卻怎麼了

?我不如死休!”青箱道:“姐姐不要性急。我看爹爹歎口氣,自

怨不是,走了出去,到有幾分成事的意思在那堙C”文姬道:“怎

見得?”青箱道:“爹爹極敬重滿官人,已知有了此事,若是而今

趕逐了他去,不但惡識了,把從前好情多丟失,卻怎生了結姐姐

?他今日出去,若問得滿官人不曾娶妻的,畢竟還配合了才好住

手。”文姬道:“但願得如此便好。” 果然大郎走出去,思量了一回,竟到書房中帶著怒容問滿生

道:“秀才,你家中可曾有妻未?”滿生黶蹐無地,戰戰兢兢回言

道:“小生湖海飄流,實未曾有妻。”大郎道:“秀才家既讀詩書

,也該有些行止。吾與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識,憐你客途,過為拯

救,豈知你所為不義若此!點汙了人家兒女,豈是君子之行?”

滿生慚愧難容,下地叩頭道:“小生罪該萬死!小生受老丈深恩

,已為難報。今為兒女之情,一時不能自禁,倡狂至此。若蒙海

涵,小生此生以死相報,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。”大郎又歎了口

氣道:“事已至此,雖悔何及。總是我生女不肖,致受此辱。今

既為汝汙,豈可別嫁?汝若不嫌地遠,索性贅入我家,做了女婿

,養我終身,我也歎了這口氣罷!”滿生聽得此言,就是九重天

上飛下一紙赦書來,怎不滿心歡喜?又叩著頭道:“若得如此玉

成,滿某即粉身碎骨,難報深恩!滿某父母雙亡,家無妻子,便

當奉侍終身,豈再他往?”大郎道:“只怕後生家看得容易了,他

日負起心來……”滿生道:“小生與令愛恩深義重,已設誓過了,

若有負心之事,教滿某不得好死!” 大郎見他言語真切,抑且沒奈何了,只得胡亂揀個日子,擺

些酒席,配合了二人。正是:綺羅叢堻篞s人,錦繡窩中看舊物

。雖然後娶屬先奸,此夜恩情翻較密。滿生與文姬,兩個私情,

得成正果。天從人願,喜出望外。文姬對滿生道:“妾見父親敬

重君子,一時仰慕,不以自獻為羞,致於失身。原料一朝事露,

不能到底,惟有一死而已。今幸得父親配合,終身之事已完,此

是死中得生,萬千僥倖,他日切不可忘!”滿生道:“小生飄蓬浪

跡,幸蒙令尊一見如故,解衣推食,恩已過厚;又得遇卿不棄,

今日成此良緣,真恩上加恩。他日有負,誠非人類!”兩人愈加

如膠似漆,自不必說。滿生在家無事,日夜讀書,思量應舉。焦

大郎見他如此,道是許嫁得人,暗堣萲w。自此內外無間。 過了兩年,時值東京春榜招賢,滿生即對丈人說要去應舉。

焦大郎收拾了盤費,齎發他去。滿生別了丈人、妻子,竟到東京

,一舉登第。才得唱名,滿生心堜韙摰V不下,曉得選除未及,

思量道:“汴梁去鳳翔不遠,今幸已脫白掛綠,何不且到丈人家

堙A與他們歡慶一番,再來未遲?”此時滿生已有僕人使喚,不

比前日,便叫收拾行李,即時起身。 不多幾日,已到了焦大郎門首。大郎先已有人報知,是日整

備迎接,鼓樂喧天,鬧動了一個村坊。滿生綠袍槐簡,搖擺進來

。見了丈人,便是納頭四拜。拜罷,長跪不起,口媞椑繒D:“

小婿得有今日,皆賴丈人提攜;若使當日困窮旅店,沒人救濟,

早已填了丘壑,怎能夠此身榮貴?”叩頭不止。大郎扶起道:“此

皆賢婿高才,致身青雲之上,老夫何功之有?當日困窮失意,乃

賢士之常;今日衣錦歸來,有光老夫多矣!”滿生又請文姬出來

,交拜行禮,各各相謝。其日鄰里看的挨擠不開,個個說道:“

焦大郎能識好人,又且平日好施恩德,今日受此榮華之報,那女

兒也落了好處了。”有一等輕薄的道:“那女兒聞得先與他有須說

話了,後來配他的。”有的道:“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兒許他,故留

他在家埵穖o幾時。便做道先有些什麼,左右是他夫妻。而今一

床錦被遮蓋了,正好做院君夫人去,還有何妨?” 議論之間,只見許多人牽羊擔酒,持花捧幣,儘是些地方鄰

里親戚,來與大郎作賀稱慶。大郎此時把個身子抬在半天堣F,

好不風騷!一面置酒款待女婿,就先留幾個相知親戚相陪。次日

又置酒請這一干作賀的,先是親眷,再是鄰里,一連吃了十來日

酒。焦大郎費掉了好些錢鈔,正是歡喜破財,不在心上。滿生與

文姬夫妻二人,愈加廝敬廝愛,歡暢非常。連青箱也算做日前有

功之人,另眼看覷,別是一分顏色。有一首詞,單道著得第歸來

世情不同光景: 世事從來無定,天公任意安排。寒酸忽地上金階

,立看許多滲瀨。熟識還須再認,至親也要疑猜。夫妻行事別開

懷,另似一張卵袋。 話說滿生夫榮妻貴,暮樂朝歡。焦大郎本是個慷慨心性,愈

加扯大,道是靠著女兒女婿,不憂下半世不富貴了。盡心竭力,

供養著他兩個,惟其所用。滿生總是慷他人之慨,落得快活。過

了幾時,選期將及,要往京師。大郎道是選官須得使用才有好地

方,只得把膏腴之產盡數賣掉了,湊著偌多銀兩,與滿生帶去。

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,經這一番大弄,已此十去八九。只靠著女

婿選官之後,再圖興旺,所以毫不吝惜。滿生將行之夕,文姬對

他道:“我與你恩情非淺。前日應舉之時,已曾經過一番離別,

恰是心堳望好日,雖然牽系,不甚傷情。今番得第已過,只要

去選地方,眼見得只有好處來了,不知為甚麼心中只覺淒慘,不

捨得你別去,莫非有甚不祥?”滿生道:“我到京即選,甲榜科名

必為美官。一有地方,便著人從來迎你與丈人同到任所,安享榮

華。此是算得定日子,別不多時的,有甚麼不祥之處?切勿掛慮

!”文姬道:“我也曉得是這般的。只不知為何有些異樣,不由人

眼淚要落下來,更不知為甚緣故。”滿生道:“這番熱鬧了多時,

今我去了,頓覺冷靜,所以如此。”文姬道:“這個也是。”兩人

絮聒了一夜,無非是些恩情濃厚,到底不忘的話。次日天明,整

頓衣裝,別了大郎父女,帶了僕人,徑往東京選官去了。這堣j

郎與文姬父女兩個,互相安慰,把家中事件,收拾並疊,只等京

中差人來接,同去赴任,懸懸指望不題。 且說滿生到京,得授臨海縣尉。正要收拾起身,轉到鳳翔接

了丈人、妻子一同到任,揀了日子,將次起行,只見門外一個人

大踏步走將進來,口堨s道:“兄弟,我那堣ㄣM得你到,你原

來在此!”滿生抬頭看時,卻是淮南族中一個哥哥。滿生連忙接

待。那哥哥道:“兄弟幾年遠遊,家中絕無消耗,舉族疑猜,不

知兄弟卻在那堙C到京一舉成名,實為莫大之喜。家中叔叔樞密

相公見了金榜,即便打發差人到京來相接,四處尋訪不著,不知

兄弟又到那堨h了。而今選有地方,少不得出京家去。恁哥哥在

此做些小前程,幹辦已滿,收拾回去,已顧下船在汴河,行李多

下船了。各處挨問,得見兄弟。你打迭已完,只須同你哥哥回去

,見見親族,然後到任便了。”滿生心中一肚皮要到鳳翔,那

曾有歸家去的念頭?見哥哥說來意思不對,卻又不好直對他說,

只含糊回道:“小弟還有些別件事幹,且未要到家堙C”那哥哥道

:“卻又作怪!看你裝裹多停當了,只要走路的,不到家堳o又

到那堙H”滿生道:“小弟流落時節,曾受了一個人的大恩,而今

還要向西路去謝他。”那哥哥道:“你雖然得第,還是空囊。謝人

先要禮物為先,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處。況且此去到任所,一

路過東,少不得到家邊過,是順路卻不走,反走過西去怎的?”

滿生此時只該把實話對他講,說個不得已的緣故,他也不好阻當

得。爭奈滿生有些不老氣,恰像還要把這件事瞞人的一般,並不

明說,但只東支西吾,憑那哥哥說得天花亂墜,只是不肯回去。

那哥哥大怒起來,罵道:“這樣輕薄無知的人!書生得了科名,

難道不該歸來會一會宗族鄰里?這也罷,父母墳墓邊,也不該去

拜見一拜見的?我和你各處去問一問,世間有此事否?”滿生見

他發出話來,又說得正氣了,一時也沒得回他,通紅了臉,不敢

開口。那哥哥見他不說了,叫些隨來的家人,把他的要緊箱籠,

不由他分說,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。滿生沒奈何,心媟Q道

:“我久不歸家了,況我落魄出來,今衣錦還鄉,也是好事。便

到了家堙A再去鳳翔,不過遲得些日子,也不為礙。”對那哥哥

道:“既恁地,便和哥哥同到家堨h走走來。”只因這一去,有分

交:綠袍年少,別牽系足之繩;青鬢佳人,立化望夫之石。 滿生同那哥哥回到家堙A果然這番宗族鄰里比前不同,盡多

是呵脬捧屁的。滿生心堣]覺快活,隨去見那親叔叔滿貴。那叔

叔是樞密副院,致仕家居,即是顯官,又是一族之長。見了侄兒

,曉得是新第回來,十分歡喜道:“你一向出外不歸,只道是流

落他鄉,豈知卻能掙?得第做官回來。誠然是與宗族爭氣的。”

滿生滿口遜謝。滿樞密又道:“卻還有一件事,要與你說。你父

母早亡,壯年未娶。今已成名,嗣續之事最為緊要。前日我見你

登科錄上有名,便已為你留心此事。宋都朱從簡大夫有一次女,

我打聽得才貌雙全。你未來時,我已著人去相求,他已許下了,

此極是好姻緣。我知那臨海前官尚未離任,你到彼之期還可以從

容。且完此親事,夫妻一同赴任,豈不為妙?”滿生見說,心下

吃驚,半晌作聲不得。滿生若是個有主意的,此時便該把鳳翔流

落、得遇焦氏這事,是長是短,備細對叔父說一遍,道:“成親

已久,負他不得,須辭了朱家之婚,一刀兩斷。”說得決絕,叔

父未必不依允。急奈滿生諱言的是前日孟浪出遊光景,恰像鳳翔

的事是私下做的,不肯當場說明,但只口堮A噥。樞密道:“你

心下不快,敢慮著事體不周備麼?一應聘定禮物,前日我多已出

過。目下成親所費,總在我家支持,你只打點做新郎便了。”滿

生道:“多謝叔叔盛情,容侄兒心下再計較一計較。”樞密正色道

:“事已定矣,有何計較?” 滿生見他詞色嚴毅,不敢回言,只得唯唯而出。到了家堙A

悶悶了一回,想道:“若是應承了叔父所言,怎生撇得文姬父女

恩情?欲待辭絕了他的,不但叔父這一段好情不好辜負,只那尊

嚴性子也不好衝撞他;況且姻緣又好,又不要我費一些財物周折

,也不該挫過。做官的人娶了兩房,原不為多。欲待兩頭絆著,

文姬是先娶的,須讓他做大;這邊朱家,又是官家小姐,料不肯

做小,卻又兩難。”心堹u似十五個吊桶打水,七上八落的,反

添了許多不快活。躊躇了幾日,委決不下。到底滿生是輕薄性子

,見說朱家是宦室之女,好個模樣,又不費己財,先自動了十二

分火。只有文姬父女這一點念頭,還有些良心不能盡絕。肚媮

轉了幾番,卻就變起卦來。大凡人只有初起這一念,是有天理的

,依著行去,好事盡多;若是多轉了兩個念頭,便有許多奸貪詐

偽、沒天理的心來了。滿生只為親事擺脫不開,過了兩日,便把

一條肚腸換了轉來,自想道:“文姬與我起初只是兩下偷情,算

得個外遇罷了。後來雖然做了親,原不是明婚正配。況且我既為

官,做我配的須是名門大族,焦家不過市井之人,門戶低微,豈

堪受朝廷封誥作終身伉儷哉?我且成了這邊朱家的親,日後他來

通消息時,好言回他,等他另嫁了便是。倘若必不肯去,事到其

間,要我收留,不怕他不低頭做小了。” 算計已定,就去回復樞密。樞密揀個黃道吉日,行禮到朱大

夫家,娶了過來。那朱家既是宦家,又且嫁的女婿是個新科,愈

加齊整,妝奩豐厚,百物具備。那朱氏女生長宦門,模樣又是著

名出色的,真是德、容、言、功、無不具足。滿生快活非常,把

那鳳翔的事丟在東洋大海去了。正是:花神脈脈殿春殘,爭賞慈

恩紫牡丹。別有玉盤承露冷,無人起就月中看。 滿生與朱氏門當戶對,年貌相當,你敬我愛,如膠似漆。滿

生心堙A反悔著鳳翔多了焦家這件事。卻也有時念及,心上有些

遣不開。因在朱氏面前,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、香囊拿出來

,忍著性子,一把火燒了,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。朱氏問其緣故

,滿生把文姬的事略略說些始末,道:“這是我未遇時節的事,

而今既然與你成親,總不必提及了。”朱氏是個賢慧女子,到說

道:“既然未遇時節相處一番,而今富貴了,也不該便絕了他。

我不比那世間妒忌婦人,倘或有便,接他來同住過日,未為不可

。”怎當得滿生負了盟誓,難見他面,生怕他尋將來,不好收場

,那媮棷捧Q接他到家堙H亦且怕在朱氏面上不好看,一意只是
斷絕了,回言道:“多謝夫人好意。他是小人家兒女,我這堥S

消息到他,他自然嫁人去了,不必多事。”自此再不提起。 初時滿生心中懷著鬼胎,還慮他有時到來。喜得那邊也絕無

音耗,俗語云:“孝重千斤,日減一斤。”滿生日遠一日,竟自忘

懷了,自當日與朱氏同赴臨海任所。後來作尉任滿,一連做了四

五任美官,連朱氏封贈過了兩番。 不覺過了十來年,累官至鴻臚少卿,出知齊州。那齊州廳舍

甚寬,闔家人口住得像意。到任三日,媕Y收拾已完,內眷人等

要出私衙之外,到後堂來看一看。少卿吩咐衙門人役盡皆出去,

屏除了閒人,同了朱氏,帶領著幾個小廝、丫鬟、家人媳婦,共

十來個人,一起到後堂散步,各自東西閑走看耍。少卿偶然來到

後堂右邊天井中,見有一小門,少卿推開來看,媕Y一個穿青的

丫鬟,見了少卿,飛也似跑了去。少卿急趕上去看時,那丫鬟早

已走入一個破簾內去了。少卿走到簾邊,只見簾內走出一個女人

來,少卿仔細一看,正是鳳翔焦文姬。少卿虛心病,原有些怕見

他的,亦且出於不意,不覺驚惶失措。文姬一把扯住少卿,哽哽

咽咽哭將起來道:“冤家,你一別十年,向來許多恩情一些也不

念及,頓然忘了,真是忍人!”少卿一時心慌,不及問他從何而

來,且自辨說道:“我非忘卿。只因歸來家中,叔父先已別聘,

強我成婚。我力辭不得,所以蹉跎至今,不得到你那堙C”文姬

道:“你家中之事,我已盡知,不必提起。吾今父親已死,田產

俱無,剛剩得我與青箱兩人,別無倚靠。沒奈何了,所以千里相

投。前日方得到此,門上人又不肯放我進來。求懇再三,今日才

許我略在別院空房之內,駐足一駐足,幸而相見。今一身孤單,

茫無棲泊。你既有佳偶,我情願做你側室,奉事你與夫人,完我

餘生。前日之事,我也不計較短長,付之一歎罷了!”說一句,

哭一句。說罷,又倒在少卿懷堙A發聲大慟。連青箱也走出來見

了,哭做一堆。 少卿見他哭得哀切,不由得眼淚也落下來。又恐怕外邊有人

知覺,連忙止他道:“多是我的不是。你而今不必啼哭,管還你

好處。且喜夫人賢慧,你既肯認做一分小,就不難處了。你且消

停在此,等我與夫人說去。”少卿此時也是身不由己的,走來對

朱氏道:“昔年所言鳳翔焦氏之女,間隔了多年,只道他嫁人去

了,不想他父親死了,帶了個丫鬟直尋到這堙C今若不收留,他

沒個著落,叫他沒處去了,卻怎麼好?”朱氏道:“我當初原說接

了他來家,你自不肯,直誤他到此地位,還好不留得他?快請來

與我相見。”少卿道:“我說道夫人賢慧。”就走到西邊去,把朱

氏的說話說與文姬。文姬回頭對青箱道:“若得如此,我每且喜

有安身之處了。”兩人隨了少卿,步至後堂,見了朱氏,相敘禮

畢。文姬道:“多蒙夫人不棄,情願與夫人鋪床疊被。”朱氏道:

“那有此理?只是姐妹相處便了。”就相邀了一同進入衙中。朱氏

著人替他收拾起一間好臥房,就著青箱與他同住,隨房伏侍。文

姬低頭伏氣,且是小心。朱氏見他如此,甚加憐愛,且是過的和

睦。 住在衙中幾日了,少卿終是有些羞慚不過意,縮縮,未敢到

他房中歇宿去。一日,外廂去吃了酒歸來,有些微醺了,望去文

姬房中,燈火微明,不覺心中念舊起來。醉後卻膽壯了,踉踉蹌

蹌,竟來到文姬面前。文姬與青箱慌忙接著,喜喜歡歡簇擁他去

睡了。這邊朱氏聞知,笑道:“來這幾時,也該到他房堨h了。”

當夜朱氏收拾了自睡。到第二日,日色高了,闔家多起了身,只

有少卿未起。闔家人指指點點,笑的話的,道是“十年不相見了

,不知怎地舞弄,這時節還自睡哩!青箱丫頭在旁邊聽得不耐煩

,想也倦了,連他也不起來。”有老成的道:“十年的說話,講也

講他大半夜,怪道天明多睡了去。” 眾人議論了一回,只不見動靜。朱氏梳洗已過,也有些不愜

意道:“這時節也該起身了,難道忘了外邊坐堂?”同了一個丫鬟

走到文姬房前聽一聽,不聽得堶惜@些聲響,推推門看,又是

面關著的。家人每道:“日日此時出外理事去久了。今日遲得不

像樣,我每不妨催一催。”一個就去敲那房門,初時低聲,逐漸

聲高,直到得亂敲亂叫,莫想媕Y答應一聲。盡來對朱氏道:“

有些奇怪了,等他開出來不得。夫人做主,我們掘開一壁,進去

看看。停會相公嗔怪,全要夫人擔待。”朱氏道:“這個在我,不

妨。”眾人盡皆動手,須臾之間,已掇開了一垛壁。眾人走進

面一看,開了口合不擾來。正是:宣子慢傳無鬼論,良宵自昔有

冤償。若還死者全無覺,落得生人不善良。 眾人走進去看時,只見滿少卿直挺挺倘在地下,口鼻皆流鮮

血。近前用手一摸,四肢冰冷,已氣絕多時了。房內並無一人,

那埵酗偵繺J氏?連青箱也不見了,剛留得些被臥在那堙C眾人

忙請夫人進來。朱氏一見,驚得目睜口呆,大哭起來。哭罷道:

“不信有這樣的異事!難道他兩個人擺佈死了相公,連夜走了?”

眾人道:“衙門封鎖,插翅也飛不出去。況且房堣a自關門閉戶

的,打從那堥垮o出來?”朱氏道:“這等,難道青天白日相處這

幾時,這兩個卻是鬼不成?”似信不信。一面傳出去,說少卿夜

來暴死,著地方停當後事。 朱氏悲悲切切,到晚來步進臥房,正要上床睡去,只見文姬

打從床背後走將出來,對朱氏道:“夫人休要煩惱。滿生當時受

我家厚恩,後來負心,一去不來,吾舉家懸望,受盡苦楚,抱恨

而死。我父見我死無聊,老人家悲哀過甚,與青箱丫頭相繼淪亡

了。今在冥府訴准,許自來索命,十年之怨,方得申報,我而今

與他冥府對證去。蒙夫人相待好意,不敢相侵,特來告別。”朱

氏正要問個備細,一陣冷風,遍體颯然驚覺,乃是南柯一夢。才

曉得文姬、青箱兩個真是鬼,少卿之死,被他活捉了去陰府對理

。朱氏前日原知文姬之事,也道少卿沒理的。今日死了無可怨悵

,只得護喪南還。單苦了朱氏下半世,亦是滿生這遺孽也。世人

看了如此榜樣,難道男子又該負得女子的?癡心女子負心漢,誰

道陰中有判斷?雖然自古皆有死,這回死得不好看。

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閒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

詩云: 世事莫有成心,成心專會認錯。任是大聖大賢,也要當著不

著。 看官聽說:從來說的書不過談些風月,述些異聞,圖個好聽

;最有益的,論些世情,說些因果,等聽了的觸著心堙A把平日

邪路念頭化將轉來。這個就是說書的一片道學心腸,卻從不曾講

著道學。而今為甚麼說個不可有成心?只為人心最靈,專是那空

虛的才有公道。一點成心入在肚堙A把好歹多錯認了,就是聖賢

也要偏執起來,自以為是,卻不知事體竟不是這樣的了。道學的

正派,莫如朱文公晦翁。讀書的人那一個不尊奉他,豈不是個大

賢?只為成心上邊,也曾錯斷了事。 當日在福建崇安縣知縣事,有一小民告一狀道:“有祖先墳塋

,縣中大姓奪占做了自己的墳墓,公然安葬了。”晦翁精於風水

,況且福建又極重此事,豪門富戶見有好風水吉地,專要占奪了

小民的,以致興訟,這樣事日日有的。晦翁准了他狀,提那大姓

到官。大姓說:“是自家做的墳墓,與別人毫不相干的,怎麼說

起占奪來?”小民道:“原是我家祖上的墓,是他富豪倚勢占了。

”兩家爭個不歇。叫中證問時,各人為著一邊,也沒個的據。晦

翁道:“此皆口說無憑,待我親去踏看明白。”當下帶了一干人犯

及隨從人等,親到墳頭。看見山明水秀,鳳舞龍飛,果然是一個

好去處。晦翁心媢D:“如此吉地,怪道有人爭奪。”心堨有些

疑心,必是小民先世葬著,大姓看得好,起心要他的了。大姓先

稟道:“這是小人家媟s造的墳,泥土工程,一應皆是新的,如

何說是他家舊墳?相公龍目一看,便了然明白。”小民道:“上面

新工程是他家的,底下須有老土。這原是家堛滿A他奪了才裝新

起來”。 晦翁叫取鋤頭鐵鍬,在墳前挖開來看。挖到松泥將盡之處,

榼的一聲響,把個挖泥的人振得手疼。拔開浮泥看去,乃是一塊

青石頭,上面依稀有字。晦翁叫取起來看。從人拂去泥沙,將水

洗淨,字文見將出來,卻是“某氏之墓”四個大字;旁邊刻著細行

,多是小民家堹炙名字。大姓吃驚道:“這東西那堥茠滿H”晦

翁喝道:“分明是他家舊墳,你倚強奪了他的!石刻見在,有何

可說?”小民只是扣頭道:“青天在上,小人再不必多口了。”晦

翁道是見得已真,起身竟回縣中,把墳斷歸小民,把大姓問了個

強佔田土之罪。小民口口“青天”,拜謝而去。 晦翁斷了此事,自家道:“此等鋤強扶弱的事,不是我,誰人

肯做?”深為得意,豈知反落了奸民之計!原來小民詭詐,曉得

晦翁有此執性,專怪富豪大戶欺侮百姓,此本是一片好心,卻被

他們看破的拿定了。因貪大姓所做墳地風水好,造下一計,把青

石刻成字,偷埋在他墓前了多時,忽然告此一狀。大姓睡夢之中

,說是自家新做的墳,一看就明白的。誰知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

,當官發將出來。晦翁見此明驗,豈得不信?況且從來只有大家

占小人的,那曾見有小人謀大家的?所以執法而斷。那大姓委實

受冤,心堣ㄔ鞢A到上邊監司處再告將下來,仍發崇安縣問理。

晦翁越加嗔惱,道是大姓刁悍抗拒。一發狠,著地方勒令大姓遷

出棺柩,把地給與小民安厝祖先,了完事件。爭奈外邊多曉得小

民欺詐,晦翁錯問了事,公議不平,沸騰喧嚷,也有風聞到晦翁

耳朵內。晦翁認是大姓力量大,致得人言如此,慨然歎息道:“

看此世界,直道終不可行!” 遂棄官不做,隱居本處武夷山中。後來有事經過其地,見林

木蓊然,記得是前日踏勘斷還小民之地。再行閒步一看,看得風

水真好,葬下該大發人家。因尋其旁居民問道:“此是何等人家

,有福分葬此吉地?”居民道:“若說這家墳墓,多是欺心得來的

,難道有好風水報應他不成?”晦翁道:“怎生樣欺心?”居民把

小民當日埋石在墓內,騙了縣官,詐了大姓這塊墳地,葬了祖先

的話,是長是短,備細說了一遍。晦翁聽罷,不覺兩頰通紅,悔

之無及,道:“我前日認是奉公執法,怎知反被奸徒所騙!”一點

恨心自丹田堛蔔e到頭頂來。想道:“據著如此風水,該有發跡

好處;據著如此用心貪謀來的,又不該有好處到他了。”遂對天

祝下四句道:此地若發,是有地理;此地不發,是有天理。祝罷

而去。 是夜大雨如傾,雷電交作,霹靂一聲,屋瓦皆響。次日看那

墳墓,已毀成一潭,連屍棺多不見了。可見有了成心,雖是晦翁

大賢,不能無誤。及後來事體明白,才知悔悟,天就顯出報應來

,此乃天理不泯之處。人若欺心,就騙過了聖賢,占過了便宜,

葬過了風水,天地原不容的。而今為何把這件說這半日?只為朱

晦翁還有一件為著成心上邊硬斷一事,屈了一個下賤婦人,反致

得他名聞天子,四海稱揚,得了個好結果。有詩為證:白麵秀才

落得爭,紅顏女子落得苦。寬仁聖主兩分張,反使娼流名萬古。 話說天臺營中有一上廳行首,姓嚴名蕊,表字幼芳,乃是個

絕色的女子。一應琴棋書畫、歌舞管弦之類,無所不通。善能作

詩詞,多自家新造句子,詞人推服。又博曉古今故事,行事最有

義氣,待人常是真心。所以人見了的,沒一個不失魂蕩魄在他身

上。四方聞其大名,有少年子弟慕他的,不遠千里,直到台州來

求一識面。正是:十年不識君王面,始信嬋娟解誤人。 此時台州太守乃是唐與正,字仲友,少年高才,風流文彩。

宋時法度,官府有酒,皆召歌妓承應,只站著歌唱送酒,不許私

侍寢席;卻是與他謔浪狎昵,也算不得許多清處。仲友見嚴蕊如

此十全可喜,盡有眷顧之意,只為官箴拘束,不敢胡為。但是良

辰佳節,或賓客席上,必定召他來侑酒。一日,紅白桃花盛開,

仲友置酒賞玩,嚴蕊少不得來供應。飲酒中間,仲友曉得他善於

詩詠,就將紅白桃花為題,命賦小詞。嚴蕊應聲成一闋,詞云:

“道是梨花不是,道是杏花不是。白白與紅紅,別是東風情味。

曾記,曾記,人在武陵微醉。——詞寄《如夢令》。”吟罷,呈

上仲友。仲友看畢大喜,賞了他兩匹縑帛。 又一日,時逢七夕,府中開宴。仲友有一個朋友謝原卿,極

是豪爽之士,是日也在席上。他一向聞得嚴幼芳之名,今得相見

,不勝欣幸。看了他這些行動舉止、談諧歌唱,件件動人,道:

“果然名不虛傳!”大觥連飲,興趣愈高,對唐太守道:“久聞此

子長於詞賦,可當面一試否?”仲友道:“既有佳客,宜賦新詞。

此子頗能,正可請教。”原卿道:“就把七夕為題,以小生之姓為

韻,求賦一詞。小生當飲滿三大甌。”嚴蕊領令,即口吟一詞道

:“碧梧初墜,桂香才吐,池上水花初謝。穿針人在合歡樓,正

月露玉盤高瀉。??蛛忙鵲懶,耕慵織倦,空做古今佳話。人間剛

到隔年期,怕天上方才隔夜。——詞寄《鵲橋仙》。”詞已吟成

,原卿三甌酒剛吃得兩甌,不覺躍然而起道:“詞既新奇,調又

適景,且才思敏捷,真天上人也!我輩何幸,得親沾芳澤!”亟

取大觥相酬,道:“也要幼芳分飲此甌,略見小生欽慕之意。”嚴

蕊接過吃了。 太守看見兩人光景,便道:“原卿客邊,可到嚴子家中做一程

兒伴。”原卿大笑,作個揖道:“不敢請耳,固所願也。但未知幼

芳心下如何。”仲友笑道:“嚴子解人,豈不願事佳客?況為太守

做主人,一發該的了。”嚴蕊不敢推辭得。酒散,竟同謝原卿一

路到家,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歡。原卿意氣豪爽,見此佳麗聰明女

子,十分趁懷,只恐不得他歡心,在太守處凡有所得,盡情送與

他家。留連半年,方才別去,也用掉若干銀兩,心媮椄O歉然的

。可見嚴蕊真能令人消魂也。表過不題。 且說婺州永康縣有個有名的秀才,姓陳名亮,字同父。賦性

慷慨,任俠使氣,一時稱為豪傑。凡縉紳士大夫有氣節的,無不

與之交好。淮帥辛稼軒居鉛山時,同父曾去訪他。將近居旁,過

一小橋,騎的馬不肯走。同父將馬三躍,馬三次退卻。同父大怒

,拔出所佩之劍,一劍揮去馬首,馬倒地上。同父面不改容,徐

步而去。稼軒適在樓上看見,大以為奇,遂與定交。平日行徑如

此,所以唐仲友也與他相好。因到台州來看仲友,仲友資給館穀

,留住了他。閒暇之時,往來講論。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,惱的

是道學先生。同父意見亦同,常說道:“而今的世界,只管講那

道學、說正心誠意的,多是一班害了風痹病,不知痛癢之人。君

父大仇全然不理,方且揚眉袖手,高談性命,不知性命是甚麼東

西!”所以與仲友說得來。只一件,同父雖怪道學,卻與朱晦庵

相好,晦庵也曾薦過同父來。同父道他是實學有用的,不比世儒

迂闊。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,極輕薄的是朱晦庵,道他字也不識

的。為此,兩個議論有些左處。 同父客邸興高,思遊妓館。此時嚴蕊之名佈滿一郡,人多曉

得是太守相公作興的,異樣興頭,沒有一日閑在家堙C同父是個
爽利漢子,那埵酗葑’灟唹L空閒?聞得有一個趙娟,色藝雖在

嚴蕊之下,卻也算得是個上等的武武,台州數一數二的。同父就

在他家遊耍,繾綣多時,兩情歡愛。同父揮金如土,毫無吝澀。

妓家見他如此,百倍趨承。趙娟就有嫁他之意,同父也有心要娶

趙娟,兩個商量了幾番,彼此樂意。只是是個官身,必須落籍,

方可從良嫁人。同父道:“落籍是府間所主,只須與唐仲友一說

,易如反掌。”趙娟道:“若得如此最好。”陳同父特為此來府

見唐太守,把此意備細說了。唐仲友取笑道:“同父是當今第一

流人物,在此不交嚴蕊而交趙娟,何也?”同父道:“吾輩情之所

鍾,便是最勝,那見還有出其右者?況嚴蕊乃守公所屬意,即使

與交,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?”仲友也笑將起來道:“非是屬意,

果然嚴蕊若去,此邦便覺無人,自然使不得!若趙娟要脫籍,無

不依命。但不知他相從仁兄之意已決否?”同父道:“察其詞意,

似出至誠。還要守公贊襄,作個月老。”仲友道:“相從之事,出

於本人情願,非小弟所可贊襄,小弟只管與他脫籍便了。”同父

別去,就把這話回復了趙娟,大家歡喜。 次日,府中有宴,就喚將趙娟來承應。飲酒之間,唐太守問

趙娟道:“昨日陳官人替你來說,要脫籍從良,果有此事否?”趙

娟叩頭道:“賤妾風塵已厭,若得脫離,天地之恩。”太守道:“

脫籍不難。脫籍去,就從陳官人否?”趙娟道:“陳官人名流貴客

,只怕他嫌棄微賤,未肯相收。今若果有心於妾,妾焉敢自外?

一脫籍就從他去了。”太守心媢D:“這妮子不知高低,輕意應承

,豈知同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漢子?況且手段揮霍,家中空虛,

怎能了得這妮子終身?”也是一時間為趙娟的好意,冷笑道:“你

果要從了陳官人到他家去,須是會忍得饑、受得凍才使得。”趙

娟一時變色,想道:“我見他如此撒漫使錢,道他家中必然富饒

,故有嫁他之意;若依太守相公的說話,必是個窮漢子,豈能了

我終身之事?”好些不快活起來。 唐太守一時取笑之言,只道他不以為意。豈知姊妹行中心路

最多,一句關心,陡然疑變。唐太守雖然與了他脫籍文書,出去

見了陳同父,並不提起嫁他的說話了。連相待之意,比平日也冷

淡了許多。同父心堜ЛD:“難道娼家薄情得這樣滲瀨,哄我與

他脫了籍,他就不作準了?”再把前言問趙娟。趙娟回道:“太守

相公說來,到你家要忍凍餓。這著甚麼來由?”同父聞得此言,

勃然大怒道:“小唐這樣憊賴!只許你喜歡嚴蕊罷了,也須有我

的說話處。”他是個直性尚氣的人,也就不戀了趙家,也不去別

唐太守,一徑到朱晦庵處來。 此時朱晦庵提舉浙東常平倉,正在婺州。同父進去,相見已

畢,問說是台州來,晦庵道:“小唐在台州如何?”同父道:“他

只曉得有個嚴蕊,有甚別夠當?”晦庵道:“曾道及下官否?”同

父道:“小唐說公尚不識字,如何做得監司?”晦庵聞之,默然了

半日。蓋是晦庵早年登朝,茫茫仕宦之中,著書立言,流布天下

,自己還有些不慊意處。見唐仲友少年高才,心時常疑他要來輕

薄的。聞得他說己不識字,豈不愧怒?怫然道:“他是我屬吏,

敢如此無禮!”然背後之言未蔔真偽,遂行一張牌下去,說:“台

州刑政有枉,重要巡曆。”星夜到台州來。 晦庵是有心尋不是的,來得急促。唐仲友出於不意,一時迎

接不及,來得遲了些。晦庵通道是同父之言不差,果然如此輕薄

,不把我放在心上!這點惱怒再消不得了。當日下馬,就追取了

唐太守印信,交付與郡丞,說:“知府不職,聽參。”連嚴蕊也拿

來收了監,要問他與太守通姦情狀。晦庵道是仲友風流,必然有

染;況且婦女柔脆,吃不得刑拷。不論有無,自然招承,便好參

奏他罪名了。誰知嚴蕊苗條般的身軀,卻是鐵石般的性子。隨你

朝打暮罵,千棰百拷,只說:“循分供唱,吟詩侑酒是有的,曾

無一毫他事。”受盡了苦楚,監禁了月餘,到底只是這樣話。晦

庵也沒奈他何,只得糊塗做了“不合蠱惑上官”,狠毒將他痛杖了

一頓,發去紹興,另加勘問。一面先具本參奏,大略道:唐某不

伏講學,罔知聖賢道理,卻詆臣為不識字。居官不存政體,褻昵

娼流。鞠得姦情,再行複奏,取進止。等因。 唐仲友有個同鄉友人王淮,正在中書省當國。也具一私揭,

辨晦庵所奏,要他達知聖聽。大略道:朱某不遵法制,一方再按

,突然而來。因失迎候,酷逼娼流,妄汙職官。公道難泯,力不

能使賤婦誣服。尚辱瀆奏,明見欺妄。等因。 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,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,王淮也

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。孝宗見了,問道:“二人是非,卿意何如

?”王淮奏道:“據臣看著,此乃秀才爭閒氣耳。一個道譏了他不

識字,一個道不迎候得他。此是真情。其餘言語多是增添,可有

一些的正事麼?多不要聽他就是。”孝宗道:“卿說得是。卻是上

下司不和,地方不便,可兩下平調了他便了。”王淮奏謝道:“陛

下聖見極當,臣當吩咐所部奉行。” 這番京中虧得王丞相幫襯,孝宗有主意,唐仲友官爵安然無

事。只可憐這邊嚴蕊吃過了許多苦楚,還不算帳,出本之後,另

要紹興去聽問。紹興太守也是一個講學的。嚴蕊解到時,見他模

樣標致,太守便道:“從來有色者,必然無德。”就用嚴刑拷他,

討拶來拶指。嚴蕊十指纖細,掌背嫩白。太守道:“若是親操井

臼的手,決不是這樣。所以可惡!”又要將夾棍夾他。當案孔目

稟道:“嚴蕊雙足甚小,恐經挫折不起。”太守道:“你道他足小

麼?此皆人力矯揉,非天性自然也。”著實被他騰倒了一番,要

他招與唐仲友通姦的事。嚴蕊照前不招。只得且把來監了,以待

再問。 嚴蕊到了監中,獄官著實可憐他,吩咐獄中牢卒,不許難為

,好言問道:“上司加你刑罰,不過要你招認,你何不早招認了

?這惡是有分限的。女人家犯淫,極重不過是杖罪,況且已經杖

斷過了,罪無重科。何苦舍著身子,熬這等苦楚?”嚴蕊道:“身

為賤妓,縱是與太守有奸,料然不到得死罪,招認了,有何大害

?但天下事,真則是真,假則是假,豈可自惜微軀,信口妄言,

以汙士大夫?今日寧可置我死地,要我誣人,斷然不成的!”獄

官見他詞色凜然,十分起敬,盡把其言稟知太守。太守道:“既

如此,只依上邊原斷施行罷。可惡這妮子崛強,雖然上邊發落已

過,這堶鴙n決斷。”又把嚴蕊帶出監來,再加痛杖,這也是奉

承晦庵的意思。疊成文書,正要回復提舉司,看他口氣,別行定

奪,卻得晦庵改調消息,方才放了嚴蕊出監。嚴蕊恁地悔氣,官

人每自爭閒氣,做他不著,兩處監媯L端的監了兩個月,強坐得

他一個不應罪名,到受了兩番科斷;其餘逼招拷打,又是分外的

受用。正是:規圓方竹杖,漆卻斷紋琴。好物不動念,方成道學

心。 嚴蕊吃了無限的磨折,放得出來,氣息奄奄,幾番欲死。將

息杖瘡,幾時見不得客,卻是門前車馬,比前更盛。只因死不肯

招唐仲友一事,四方之人重他義氣。那些少年尚氣的朋友,一發

道是堪比古來義俠之倫,一向認得的要來問他安,不曾認得的要

來識他面,所以挨擠不開。一班風月場中人自然與道學不對,但

是來看嚴蕊的,沒一個不罵朱晦庵兩句。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,落得動了好些唇舌,外邊人

言喧沸,嚴蕊聲價騰湧,直傳到孝宗耳朵內。孝宗道:“早是前

日兩平處了。若聽了一偏之詞,貶謫了唐與正,卻不屈了這有義

氣的女子沒申訴處?” 陳同父知道了,也悔道:“我只向晦庵說起他兩句話,不道認

真的大弄起來。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,無可辨處。”因致書與

晦庵道:“亮平生不曾會說人是非,唐與正乃見疑相譖,真足當

田光之死矣。然困窮之中,又自惜此潑命。一笑。”看來陳同父

只為唐仲友破了他趙娟之事,一時心中憤氣,故把仲友平日說話

對晦庵講了出來。原不料晦庵狠毒,就要擺佈仲友起來,至於連

累嚴蕊,受此苦拷,皆非同父之意也。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,偏

執之過,以後改調去了。 交代的是岳商卿,名霖。到任之時,妓女拜賀。商卿問:“那

個是嚴蕊?”嚴蕊上前答應。商卿抬眼一看,見他舉止異人,在

一班妓女之中,卻像雞群內野鶴獨立。卻是容顏憔悴。商卿曉得

前事,他受過折挫,甚覺可憐,因對他道:“聞你長於詞翰,你

把自家心事,做成一詞訴我,我自有主意。”嚴蕊領命,略不構

思,應聲口占《蔔運算元》道: “不是愛風塵,似被前緣誤。花落花開自有時,總賴東君主。 去也終須去,住也如何住?若得山花插滿頭,莫問奴歸處。” 商卿聽罷,大加稱賞道:“你從良之意決矣。此是好事,我為

你做主。”立刻取伎籍來,與他除了名字,判與從良。 嚴蕊叩頭謝了,出得門去。有人得知此說的,千斤幣聘,爭

來求討,嚴蕊多不從他。有一宗室近屬子弟,喪了正配,悲哀過

切,百事俱廢。賓客們恐其傷性,拉他到會館散心。說道別處多

不肯去,直等說到嚴蕊家堙A才肯同來。嚴蕊見此人滿面戚容,
問知為著喪偶之故,曉得是個有情之人,關在心堙C那宗室也慕

嚴蕊大名,飲酒中間,彼此喜樂,因而留住。傾心來往了多時,

畢竟納了嚴蕊為妾。嚴蕊也一意隨他,遂成了終身結果。雖然不

得到夫人、縣君,卻是宗室自取嚴蕊之後,深為得意,竟不續婚

。一根一蒂,立了婦名,享用到底,也是嚴蕊立心正直之報也。

後人評論這個嚴蕊,乃是真正講得道學的。有七言古風一篇,單

說他的好處:天臺有女真奇絕,揮毫能賦謝庭雪。搽粉虞候太守

筵,酒酣未必呼燭滅。忽爾監司飛檄至,桁楊橫掠頭搶地。章台

不犯士師條,石會疏刺史事。賤質何妨輕一死,豈承浪語汙君子

?罪不重科兩得笞,獄吏之威止是耳。君侯能講毋自欺,乃遣女

子誣人為!雖在縲絏非其罪,尼父之語胡忘之?君不見貫高當時

白趙王,身無完膚猶自強。今日蛾眉亦能爾,千載同聞俠骨香!

含顰帶笑出狴犴,寄聲合眼閉眉漢:山花滿頭歸去來,天潢自有

梁鴻案。

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剡溪娷簞限伢s屍

    詩曰:
    昔日眉山翁,無事強說鬼。何取誕怪言,陰陽等一理。
    惟令死可生,不教生愧死。晉人頗通玄,我怪阮宣子。
    晉時有個阮修,表字宣子。他一生不信有鬼,特做一篇《無

鬼論》。他說道:“今人見鬼者,多說他著活時節衣服。這等說

起來,人死有鬼,衣服也有鬼了。”一日,有個書生來拜,他極

論鬼神之事。一個說無,一個說有,兩下辨論多時。宣子口才便

捷,書生看看說不過了,立起身來道:“君家不信,難以置辨。

只眼前有一件大證見,身即是鬼,豈可說無耶?”言畢,忽然不

見。宣子驚得木呆,嘿然而慚,這也是他見不到處。從來聖賢多

說人死為鬼,豈有沒有的道理?不止是有,還有許多放生前心事

不下,出來顯靈的。所以古人說:“當令死者複生,生者可以不

愧,方是忠臣義士。”而今世上的人,可以見得死者的能有幾個

?只為欺死鬼無知,若是見了顯靈的,可也害怕哩! 宋時福州黃閭人劉監稅的兒子四九秀才,取鄭司業明仲的女

兒為妻,後來死了,三個月,將去葬于鄭家先隴之旁。既掩壙,

劉秀才邀請送葬來的親朋在墳庵飲酒。忽然一個大蝶飛來,可有

三寸多長,在劉秀才左右盤旋飛舞,趕逐不去。劉秀才道是怪異

,戲言道:“莫非我妻之靈乎?倘陰間有知,當集我掌上。”剛說

得罷,那蝶應聲而下,竟飛在劉秀才右手內,將有一刻光景,然

後飛去。細看手內已生下二卵,坐客多來觀看。劉秀才恐失掉了

,將紙包著,叫房堣@個養娘,交付與他藏了。 劉秀才念著鄭氏,歎息不已,不覺淚下。正在悽惶間,忽見

這個養娘走進來,道:“不必悲傷,我自來了。”看著行動舉止,

聲音笑貌,宛然與鄭氏一般無二。眾人多道是這養娘風發了。到

晚回家,竟走到鄭氏房中,開了箱匣,把冠裳釵釧服飾之類,盡

多拿出來,悉照鄭氏平日打扮起來。家人正皆驚駭,他竟走出來

,對劉秀才說道:“我去得三月,你在家中做的事,那件不是,

那件不是,某妾說甚麼話,某仆做甚夠當。”一一數來,件件不

虛。劉秀才曉得是鄭氏附身,把這養娘認做是鄭氏,與他說話,

全然無異。也只道附幾時要去的,不想自此聲音不改了。到夜深

竟登鄭氏之床,拉了劉秀才同睡。雲雨歡愛,竟與鄭氏生前一般

。明日早起來,區處家事,簡較莊租簿書,分毫不爽。親眷家聞

知,多來看他。他與人寒溫款待,一如平日。人多叫他鬼小娘,

養娘的父親就是劉家莊仆,見說此事,急來看看女兒。女兒見了

,不認得父親,叫他的名字罵道:“你去年還欠穀若干斛,為何

不還?”叫當直的拿住了要打,討饒才住。 如此者五年。直到後來劉秀才死了,養娘大叫一聲,驀然倒

地,醒來仍舊如常。問了五年間事,分毫不知。看了身上衣服,

不勝慚愧,急脫卸了,原做養娘本等去。可見世間鬼附生人的事

極多,然只不過一時間事,沒有幾年價竟做了生人與人相處的。

也是他陰中撇劉秀才不下,又要照管家事,故此現出這般奇異來

。怎說得個沒鬼?這個是借生人的了,還有個借死人的,說來時

:直叫小膽驚欲死,任是英雄也汗流。只為滿腔冤抑事,一宵鬼

話報心仇。 話說會稽嵊縣有一座山,叫做鹿胎山。為何叫得鹿胎山?當

時有一個陳惠度,專以射獵營生。到此山中,見一帶胎麀鹿,在

面前走過。惠度腰袋內取出箭來,搭上了一箭射去,叫聲“著”,

不偏不側,正中了鹿的頭上。那只鹿帶了箭,急急跑到林中,跳

上兩跳,早把個小鹿生了出來。老鹿既產,便把小鹿身上血舐個

乾淨了,然後倒地身死。陳惠度見了,好生不忍,深悔前業,拋

弓丟矢,投寺為僧。後來鹿死之後,生出一樣草來,就名“鹿胎

草”。這個山原叫得剡山,為此就改做鹿胎山。 山上有個小庵,人只叫做鹿胎庵。這個庵,苦不甚大。宋淳

熙年間,有一僧號竹林,同一行者在媕Y居住。山下村堙A名剡

溪堙A就是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所在。堣丹陪荓i姓的人家,

家長新死,將入殯殮,來請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。是夜堛漕

。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經箱,隨著就去。時已日暮,走到半山中

,只見前面一個人叫道:“天色晚了,師父下山,到甚處去?”抬

頭看時,卻是平日與他相好的一個秀才,姓直名諒,字公言。兩

個相揖已畢,竹林道:“官人從何處來?小僧要山下人家去,怎

麼好?”直生道:“小生從縣間至此,見天色已晚,特來投宿庵中

,與師父清話。師父不下山去罷。”竹林道:“山下張家主翁入殮

,特請去做佛事,事在今夜。多年檀越人家,怎好不去得?只是

官人已來到此,又沒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。事出兩難,如何是好

?”直生道:“我不宿此,別無去處。”竹林道:“只不知官人有膽

氣獨住否?”直生道:“我輩大丈夫,氣吞湖海,鬼物所畏,有甚

沒膽氣處!你每自去,我竟到庵中自宿罷。”竹林道:“如此卻好

,只是小僧心上過意不去。明日歸來,罰做一個東道請罪罷。”

直生道:“快去,快去,省得為我少得了襯錢。明日就將襯錢來

破除也好。”竹林就在腰間解下鑰匙來付與直生,道:“官人,你

可自去開了門歇宿去。肚中饑餓時,廚中有糕餅,灶下有見成米

飯,食物多有,隨你權宜吃用。將就過了今夜,明日絕早,小僧

就回。托在相知,敢如此大膽,幸勿見責。”直生取笑道:“不要

開進門去,撞著了什麼避忌的人在媕Y,你放心不下。”竹林也

笑道:“山庵淺陋,料沒有婦女藏得。不妨,不妨。”直生道:“

若有在媕Y,正好我受用他一夜。”竹林道:“但憑受用,小僧再

不吃醋。”大笑而別,竹林自下山去了。 直生接了鑰匙,一徑踱上山來,端的好夜景:棲鴉爭樹,宿

鳥歸林。隱隱鐘聲,知是禪關清梵;紛紛煙色,看他比屋晚炊。

徑僻少人行,惟有樵夫肩擔下;山深無客至,並稀稚子候門迎。

微茫幾點疏星,戶前相引;燦爛一鉤新月,木末來邀。室內知音

,只是滿堂木偶;庭前好伴,無非對座金剛。若非德重鬼神欽,

也要心疑魑魅至。直生走進庵門,竟趨禪室。此時明月如晝,將

鑰匙開了房門,在佛前長明燈內點個火起來,點在房中了。到灶

下看時,缽頭內有炊下的飯,將來鍋內熱一熱。又去傾瓶倒罐,

尋出些筍乾木耳之類好些物事來。笑道:“只可惜沒處得幾杯酒

吃吃。”把飯吃飽了,又去燒些湯,點些茶起來吃了,走入房門

。掩上了門,展一展被臥停當,息了燈,倒頭便睡。 一時間睡不去,還在翻覆之際,忽聽得扣門響。直生自念庵

僧此時正未歸來,鄰旁別無人跡,有何人到此?必是山魑木魅,

不去理他。那門外扣得轉急。直生本有膽氣,毫無怖畏,大聲道

:“汝是何物?敢來作怪!”門外道:“小弟是山下劉念嗣,不是

甚麼怪。”直生見說出話來,側身去聽,果然是劉念嗣聲音,原

是他相好的舊朋友,恍忽之中,要起開門。想一想道:“劉念嗣

已死過幾時,這分明是鬼了。”不走起來。門外道:“你不肯起來

放我,我自家會走進來。”說罷,只聽得房門矻矻有聲,一直走

進房來。月亮媄銢搘h,果然是一個人,踞在禪椅之上,肆然坐

下,大呼道:“公言!公言!故人到此,怎不起來相揖?”直生道

:“你死了,為何到此?”鬼道:“與足下往來甚久,我原不曾死

,今身子見在,怎麼把死來戲我?”直生道:“我而今想起來,你

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,我於某日到你家送葬,葬過了才回家的。

你如今卻來這塈@怪,你敢道我怕鬼,故戲我麼?我是鐵漢子,

膽氣極壯,隨你甚麼千妖百怪,我決不怕的!”鬼笑道:“不必多

言。實對足下說,小弟果然死久了。所以不避幽明,昏夜到此尋

足下者,有一腔心事,要訴與足下,求足下出一臂之力。足下許

我,方才敢說。”直生道:“有何心事?快對我說。我念平日相與

之情,倘可用力,必然盡心。” 鬼歎息了一會,方說道:“小弟不幸去世,不上一年,山妻房

氏即便改嫁。嫁也罷了,凡我所有箱匣貨財、田屋文券,席捲而

去。我止一九歲兒子,家財分毫沒分,又不照管他一些,使他饑

寒伶仃,在外邊乞丐度日。”說到此處,豈不傷心!便哽哽咽咽

哭將起來。直生好生不忍,便道:“你今來見我之意,想是要我

收拾你令郎麼?”鬼道:“幽冥悠悠,徒見悲傷,沒處告訴,今特

來見足下。要足下念平生之好,替我當官一說,申此冤恨。追出

家財,付與吾子,使此子得以存活。我瞑目九泉之下,當效結草

銜環之報。”直生聽罷,義氣憤憤,便道:“既承相托,此乃我身

上事了,明日即當往見縣官,為兄申理此事。但兄既死無對證,

只我口說有何憑據?”鬼道:“我一一說來,足下須記得明白。我

有錢若干,粟若干,布帛若干,在我妻身邊,有一細帳在彼減妝

匣內,匙鑰緊系身上;田若干畝,在某鄉;屋若干間,在某堙A

俱有文契在彼房內紫漆箱中,時常放在床頂上。又有白銀五百兩

,寄在彼親賴某家。聞得往取幾番,彼家不肯認帳,若得官力,

也可追出。此皆件件有據。足下肯為我留心,不怕他少了。只是

兒子幼小無能,不是足下幫扶,到底成不得事。”直生一一牢記

,恐怕忘了,又叫他說了再說,說了兩三遍,把許多數目款項,

俱明明白白了。直生道:“我多已記得,此事在我,不必多言。

只是你一向在那堙H今日又何處來?”鬼道:“我死去無罪,不入

冥司。各處遊蕩,看見家中如此情態。既不到陰司,沒處告理;

陽間官府處,又不是鬼魂可告的,所以含忍至今。今日偶在山下

人家赴齋,知足下在此山上,故特地上來表此心事,求懇出力,

萬祈留神。” 直生與他言來語去,覺得更深了,心堸囥戴D:“他是個鬼,

我與他說話已久,不要為鬼氣所侵,被他迷了。趁心堬M時,打

發他去罷。”因對他道:“劉兄所托既完,可以去了。我身子已倦

,不要妨了我睡覺。”說罷,就不聽見聲響了,叫兩聲劉兄、劉

念嗣,並不答應了。直生想道已去,揭帳看時,月光朦朧,禪椅

之上,依然有個人坐著不動。直生道:“可又作怪,鬼既已去,

此又何物?”大聲咳嗽,禪椅之物也依樣咳嗽。直生不理他,假

意鼾呼,椅上之物也依樣鼾呼。及至仍前叫劉兄,他卻不答應。

直生初時膽大,與劉鬼相問答之時,竟把生人待他一般,毫不為

異。此時精神既已少倦,又不見說話了,卻只如此作影響,心

就怕將起來。道:“萬一走上床來,卻不利害?”急急走了下床,

往外便跑。椅上之物,從背後一路趕來。直生走到佛堂中,聽得

背後腳步響,想道:“曾聞得人說,鬼物行步,但會直前,不能

曲折。我今環繞而走,必然趕不著。”遂在堂柱邊,繞了一轉。

那鬼物踉蹌走不迭了,撲在柱上,就抱住不動。直生見他抱了柱

,叫聲慚愧,一道煙望門外溜了,兩三步並作一步,一口氣奔到

山腳下。 天色已明,只見山下兩個人,前後走來,正是竹林與行僮。

見了直生道:“官人起得這等早!為甚恁地喘氣?”直生喘息略定

,道:“險些嚇死了人!”竹林道:“為何呢?”直生把夜來的事,

從頭說了一遍。道:“你們撇了我,在檀越家快活,豈知我在山

上受如此驚怕?今我下了山,正不知此物怎麼樣了。”竹林道:“

好教官人得知,我每撞著的事,比你的還希奇哩。”直生道:“難

道還有奇似我的?”竹林道:“我們做了大半夜佛事,正要下棺,

搖動靈杵,念過真言,拋個頌子,揭開海被一看,正不知死人屍

骸在那堨h了。闔家驚慌了,前後找尋,並無影響。送斂的諸親

多嚇得走了,孝子無頭可奔,滿堂鼎沸。連我們做佛事的,沒些

意智,只得散了回來。你道作怪麼?”直生搖著頭道:“奇!奇!

奇!世間人事改常,變怪不一,真個是天翻地覆的事。若不眼見

,說著也不信。”竹林道:“官人你而今往那堨h?”直生道:“要

尋劉家的兒子,與他說去。”竹林道:“且從容,昨夜不曾上陪得

,又吃了這樣驚恐,而今且到小庵塈之丑A吃些早飯再處。”直

生道:“我而今青天白日,便再去尋尋昨夜光景,看是怎的。” 就同了竹林,一同三個一頭說,一頭笑,踱上山來。一宵兩

地作怪,聞說也須驚壞。禪師不見不聞,未必心無掛礙。三人同

到庵前,一齊抬起頭來。直生道:“原來還在此。”竹林看時,只

見一個死人,抱住堂柱上。行僮大叫一聲,把經箱撲的摜在地上

了,連聲喊道:“不好!不好!”竹林啐了一口道:“有我兩人在

此,怕怎的?且仔細看看著。”竹林把庵門大開,向亮處一看,

叫聲奇怪,把個舌頭伸了出來,縮不進去。直生道:“昨夜與我

講了半夜話,後來趕我的,正是這個。依他說,只該是劉念嗣的

屍首,今卻不認得。”竹林道:“我仔細看他,分明像是張家主翁

的模樣。敢就是昨夜失去的。卻如何走在這堙H”直生道:“這等

是劉念嗣借附了屍首來與我講話的了。怪道他說去山下人家赴齋

來的。可也奇怪得緊!我而今且把他吩咐我的說話,一一寫了出

來,省得過會忘記了些。 ”竹林道:“你自做你的事。而今這個屍

首在此,不穩便,我且知會張家人來認一認看。若認來不是,又

作計較。”連忙叫行僮做些早飯,大家吃了,打發他下山張家去

報信說:“山上有個死屍,抱在柱上,有些像老檀越,特來邀請

親人去看。”張家兒子見說,急約親戚幾人飛也似到山上來認。

鄰里間聞得此說,盡道希奇,不約而同,無數的隨著來看。但見

:一會子鬧動了剡溪堙A險些兒踹平了鹿胎庵。 且說張家兒子走到庵中一看,柱上的果然是他父親屍首。號

天拍地,哭了一場。哭罷,拜道:“父親,何不好好入殮,怎的

走到這個所在,如此作怪?便請到家堨h罷!”叫眾人幫了,動

手解他下來。怎當得雙手緊抱,牢不可脫。欲用力拆開,又恐怕

折壞了些肢體,心中不忍。舞弄了多時,再不得計較。此時山下

來看的人越多了,內中有的道:“新屍強魂,必不可脫,除非連

柱子弄了家去。”張家是有力之家,便依著說話,叫些匠人,把

幾枝木頭將屋樑支架起來,截斷半柱,然後連柱連屍,倒了下來

,挺在木板上了,才偷得柱子出來。一面將木板?縛了繩索,正

要扛抬他下山去,內中走出一個堨縐蚢D:“列位不可造次!聽

小人一句說話。此事大奇,關係地方怪異,須得報知知縣相公,

眼同驗看方可。”眾人齊住了手,道:“恁地時你自報去。”堨

道:“報時須說此屍在本家怎麼樣不見了,幾時走到這庵堙A怎

麼樣抱在這柱子上,說得備細,方可對付知縣相公。”張家人道

:“我們只知下棺時,揭開被來,不見了屍首。已後卻是庵堮v

父來報,才尋得著。這堛漕ヾA我們不知。”竹林道:“小僧也因
做佛事,同在張家,不知這堛漕ヾC今早回庵,方才知道。這庵

埵萓陪茖q才官人,晚間在此歇宿,見他屍首來的。”此時直生

已寫完了帳,走將出來道:“晚間的事,多在小生肚堙C”堨蕨D

:“這等,也要煩官人見一見知縣相公,做個證見。”直生道:“

我正要見知縣相公有話說。” 堨艘N齊了一班地方人,張家孝子扶從了扛屍的,直秀才自

帶了寫的帳,一擁下山,同到縣堥荂C此時看的何止人山人海,
嚷滿了縣堂。知縣出堂,問道:“何事喧嚷?”堨縝P兩處地方一

齊跪下,道:“地方怪異,特來告明。”知縣道:“有何怪異?”

正道:“剡溪堨螳a張某,新死入殮,屍首忽然不見。第二日卻

在鹿胎山上庵中,抱住佛堂柱子。見有個直秀才在山中歇宿,見

得來時明白。今本家連柱取下,將要歸家。小人見此怪異,關係

地方,不敢不報。故連作怪之屍,並一干人等,多送到相公台前

,憑相公發落。”知縣道:“我曾讀過野史,死人能起,喚名屍蹶

,也是人世所有之事。今日偶然有此,不足為異。只是直秀才所

見來的光景是怎麼樣的?”直生道:“大人所言屍蹶固是,但其間

還有好些緣故。此屍非能作怪,乃一不平之鬼,借此屍來托小生

求申理的。今見大人,當以備陳。只是此言未可走泄,望大人主

張,發落去了這一干人,小生別有下情實告。” 知縣見說得有些因由,便叫該房與地方取詞立案,打發張家

親屬領屍歸殮,各自散去,單留著直生問說備細。直生道:“小

生有個舊友劉念嗣,家事盡也溫飽,身死不多時,其妻房氏席捲

家資,改嫁後夫,致九歲一子流離道路。昨夜鬼扣山庵,與小生

訴苦,備言其妻所掩沒之數及寄頓之家,朗朗明白,要小生出身

代告大人台下,求理此項。小生義氣所激,一力應承。此鬼安心

而去。不想他是借張家新屍附了來的,鬼去屍存,小生覺得有異

,離了房門走出,那屍就來趕逐小生,遇柱而抱。幸已天明,小

生得脫。故地方見此異事,其實乃友人這一點不平之怨氣所致。

今小生記其所言,滿錄一紙。大人台鑒,照此單款為小生一追,

使此子成立。不枉此鬼苦苦見托之意,亦是大人申冤理枉,救困

存孤之大德也。”知縣聽罷,道:“世間有此薄行之婦,官府不知

,乃使鬼來求申,有愧民牧矣!今有煩先生做個證明,待下官盡

數追取出來。”直生道:“待小生去尋著其子,才有主腦。”知縣

道:“追明瞭家財,然後尋其子來給還,未為遲也,不可先漏機

關。”直生道:“大人主張極當。”知縣叫直生出外邊伺候,密地

僉個小票,竟拿劉念嗣原妻房氏到官。 原來這個房氏,小名恩娘,體態風流,情性淫蕩。初嫁劉家

,雖則家道殷厚,爭奈劉生稟賦羸弱,遇敵先敗,盡力奉承,終

不愜意。所以得虛怯之病,三年而死。劉家並無翁姑伯叔之親,

只憑房氏作主,守孝終七,就有些耐不得,未滿一年,就嫁了本

處一個姓幸的,叫做幸德,到比房氏年小三五歲,少年美貌,精

力強壯,更善抽添之法。房氏才知有人道之樂,只恨丈夫死得遲

了幾年。所以一家所有,盡情拿去奉承了晚夫,連兒子多不顧了

。兒子有時去看他,他一來怕晚夫嫌忌,二來兒子漸長,這些與

晚夫恣意取樂光景,終是礙眼,只是趕了出來。“劉家”二字已怕

人提起了。不料青天一個霹靂,縣間竟來拿起劉家原妻房氏來,

驚得個不知頭腦,與晚夫商量道:“我身上無事,如何縣間來拿

我?他票上有‘劉家’二字,莫非有人唆哄小業種告了狀麼?”及問

差人討票看,竟不知原告是那個。卻是沒處躲閃,只得隨著差人

到衙門堥荂C幸德雖然跟著同去,案上無名,不好見官,只帶得

房氏當面。 知縣見了房氏,問道:“你是劉念嗣的原妻麼?”房氏道:“當

先在劉家,而今的丈夫叫做幸德。”知縣道:“誰問你後夫?你只

說前夫劉念嗣身死,他的家事怎麼樣了?”房氏道:“原沒什麼大

家事,死後兒子小,養小婦人不活,只得改嫁了。”知縣道:“你

丈夫托夢于我,說你卷擄家私,嫁了後夫。他有許多東西在你手

堙A我一一記得的,你可實招來。”房氏心中不信,賴道:“委實

一些沒有。”知縣叫把拶來拶了指,房氏忍著痛還說沒有。知縣

道:“我且逐件問你:你丈夫說,有錢若干、粟若干、布若干在

你家,可有麼?”房氏道:“沒有。”知縣道:“田在某鄉,屋在某

堙A可有麼?”房氏道:“沒有。”知縣道:“你丈夫說,錢物細帳

在減妝匣內,匙鑰在你身邊;田房文契在紫漆箱中,放於床頂上

。如此明白的,你還要賴?”房氏起初見說著數目,已自心慌,

還勉強只說沒有;今見如此說了海底眼來,心中驚駭道:“是丈

夫夢中告訴明白的!”便就遮飾不出了,只得叩頭道:“誰想老爺

知得如此備細,委實件件真有的。”知縣就喚松了拶,登時押去

,取了那減妝與紫漆箱來,當堂開看,與直生所寫的無一不對。

又問道:“還有白銀五百兩寄在親眷賴某家,可有的麼?”房氏道

:“是有的。只為賴家欺小婦人是偷寄的東西,已後去取,推三

阻四,不肯拿出來還了。”知縣道:“這個我自有處。”當下點一

個差役,押了那婦人去尋他劉家兒子同來回話。又吩咐請直秀才

進來。知縣對直生道:“多被下官問將出來了,與先生所寫一一

皆同,可見鬼之有靈矣。今已押此婦尋他兒子去了,先生也去,

大家一尋,若見了,同到此間,當面追給家財與他,也完先生一

場為友的事。”直生謝道:“此乃小生分內事,就當出去找尋他來

。” 直生去了。知縣叫牢內取出一名盜犯來,密密吩咐道:“我帶

你到一家去,你只說劫來銀兩,多寄在這家堛滿C只這等說,我

寬你幾夜鎖押,賞你一頓點心。”賊犯道:“這家姓甚麼?”知縣

道:“姓賴。”賊犯道:“姓得好!好歹賴他家娘罷了。”知縣立時

帶了許多緝捕員役,押鎖了這盜犯,一徑抬到這賴家來。賴家是

個民戶,忽然知縣相公抬進門來,先已慌做一團。只見眾人役簇

擁知縣中間坐了,叫賴某過來。賴某戰兢兢的跪倒。知縣道:“

你良民不要做,卻窩頓盜贓麼?”賴某道:“小人頗知禮法,極守

本分的,怎敢幹此非為之事?”知縣指著盜犯道:“見有這賊招出

姓名,說有現銀千兩,寄在你家,怎麼賴得?”賴某正要認看何

人如此誣他,那盜犯受過吩咐,口堳K喊道:“是有許多銀兩藏

在他家的。”賴某慌了道:“小人不曾認得這個人的,怎麼誣得小

人?”知縣道:“口說無憑,左右動手前後搜著!賴某也自去做眼

,不許剩機搶匿物事!” 那一干如狼似虎的人,得了口氣,打進房來,只除地皮不翻

轉,把箱籠多搬到官面前來。內中一箱沉重,知縣到叫打開來看

。賴某曉得有銀子在媕Y的,著了急,就喊道:“此是親眷所寄

。”知縣道:“也要開看。”打將開來,果然滿箱白物,約有四五

百兩。知縣道:“這個明是盜贓了。”盜犯也趁口喊道:“這正是

我劫來的東西。”賴某道:“此非小人所有,乃是親眷人家寡婦房

氏之物。他起身再醮,權寄在此,豈是盜贓?”知縣道:“信你不

得,你寫個口詞到縣驗看!” 賴某當下寫了個某人寄頓銀兩數目明白,押了個字,隨著到

縣間來。卻好房氏押出去,尋著了兒子,直生也撞見了,一同進

縣埵^話。知縣叫賴某過來道:“你方才說銀兩不是盜贓,是房

氏寄的麼?”賴某道:“是。”知縣道:“寄主今在此,可還了他。

果然盜情與你無干,趕出去罷。”賴某見了房氏,對口無言,只

好直看,用了許多欺心,卻被賺了出來,又吃了一個虛驚,沒興

自去了。 知縣喚過劉家兒子來看了,對直生道:“如此孩子,正好提攜

。而今帳目文券俱已見在,只須去交點明白,追出銀兩也給與他

去,這已後多是先生之事了。”直生道:“大人神明,奸欺莫遁。

亡友有知,九泉銜感。此子成立之事,是亡友幽冥見托,既仗大

人申理,若小生有始無終,不但人非,難堪鬼責。”知縣道:“先

生誠感幽冥,故貴友猶相托。今鬼語無一不真,亡者之靈與生者

之誼,可畏可敬。豈知此一場鬼怪之事,卻勘出此一案來,真奇

聞也!”當下就押房氏與兒子出來,照帳目交收了物事,將文契

查了田房,一一踏實僉管了,多是直生與他經理。一個乞丐小廝

,遂成富室之子。固是直生不負所托,也全虧得這一夜鬼話。 彼時晚夫幸德見房氏說是前夫托夢與知縣相公,故知得這等

明白,心中先有些害怕,夫妻二人怎敢違拗一些?後來曉得鬼來

活現了一夜,托與直秀才的,一發打了好些寒噤。略略有些頭痛

腦熱,就生疑惑。後來破費了些錢鈔,薦度了幾番,方得放心。

可見人雖已死之鬼,不可輕負也。有詩為證:何緣世上多神鬼?

只為人心有不平。若使光明如白日,縱然有鬼也無靈。

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幹償白鏹

詩云: 睹色相悅人之情,個中原有真緣分。只因無假不成真,就

藏機不可問。
    少年鹵莽浪貪淫,等閒踹入風流陣。饅頭不吃惹身膻,世俗

傳名?火囤。
    聽說世上男貪女愛,謂之風情。只這兩個字害的人也不淺,

送的人也不少。其間又有奸詐之徒,就在這些貪愛上面,想出個

奇巧題目來,做自家妻子不著,裝成圈套,引誘良家子弟,許他

一個小富貴,謂之“?火囤”。若不是識破機關,硬浪的郎君十個

著了九個道兒。 記得有個京師人,靠著老婆吃飯的,其妻塗脂抹粉,慣賣風

情,挑逗那富家郎君。到得上了手的,約會其夫,只做撞見,要

殺要剮,直等出財買命,饜足方休。被他弄得也不止一個了。有

一個潑皮子弟深知他行徑,佯為不曉,故意來纏。其妻與了他些

甜頭,夠引他上手,正在床塈@樂,其夫打將進來。別個著了忙

的,定是跳下床來,尋躲避去處。怎知這個人不慌不忙,且把他

妻子摟抱得緊緊的,不放一些寬鬆,伏在肚皮上大言道:“不要

嚷亂!等我完了事再講。”其妻殺豬也似喊起來,亂顛亂推,只

是不下來。其夫進了門,揎起帳子,喊道:“幹得好事!要殺!

要殺!”將著刀背放在頸子上,捩了一捩,卻不下手。潑皮道:“

不必作腔,要殺就請殺。小子固然不當,也是令正約了來的。死

便死做一處,做鬼也風流。終不然獨殺我一個不成?”其夫果然

不敢動手,放下刀子,拿起一個大杆杖來,喝道:“權寄顆驢頭

在頸上,我且痛打一回。”一下子打來。那潑皮溜撒,急把其妻

番過來,早在臀脊上受了一杖。其妻又喊:“是我,是我!不要

錯打了!”潑皮道:“打也不錯,也該受一杖兒。”其夫假勢頭已

過,早已發作不出了。潑皮道:“老兄放下性子,小人是個中人

,我與你熟商量。你要兩人齊殺,你嫂子是搖錢樹,料不捨得。

若拋得到官,只是和奸,這番打破機關,你那營生弄不成。不如

你舍著嫂子與我往來,我公道使些錢鈔,幫你買煤買米。若要?

火囤,別尋個主兒弄弄,靠我不著的。”其夫見說出海底眼,無

計可奈,沒些收場,只得住了手,倒縮了出去。潑皮起來,從容

穿了衣服,對著婦人叫聲“聒噪”,搖搖擺擺竟自去了。正是:強

中更有強中手,得便宜處失便宜。 恰是富家子弟郎君,多是嬌嫩出身,誰有此潑皮膽氣、潑皮

手段?所以著了道兒。宋時向大理的衙內向士肅,出外拜客,喚

兩個院長相隨到軍將橋,遇個婦人,鬢髮蓬鬆,涕泣而來。一個

武夫,著青紘絲袍,狀如將官,帶劍牽驢,執著皮鞭,一走頭一

頭罵那婦人,或時將鞭打去,怒色不可犯。隨後就有健卒十來人

,抬著幾杠箱籠,且是沉重,跟著同走。街上人多立駐看他,也

有說的,也有笑的。士肅不知其故,方在疑訝,兩個院長笑道:

“這番經紀做著了。”士肅問道:“怎麼解?”院長道:“男女們也試

猜,未知端的。衙內要知備細,容打聽的實來回話。”去了一會

,院長來了,回說詳細。 原來浙西一個後生官人,到臨安赴銓試,在三橋黃家客店樓

上下著。每下樓出入,見小房青簾下有個婦人行走,姿態甚美。

撞著多次,心堨憫K欣動。問那送茶的小童道:“簾下的是店中

何人?”小童攢著眉頭道:“一店中被這婦人累了三年了。”官人

驚道:“卻是為何?”小童道:“前歲一個將官帶著這個婦人,說

是他妻子,要住個潔淨房子。住了十來日,就要到那堛顑畦h,

留這妻子守著房臥行李,說道去半個月就好回來。自這一去,杳

無信息。起初,婦人自己盤纏。後來用得沒有了,苦央主人家說

:‘賒了吃時,只等家主回來算還。’主人辭不得,一日供他兩番

。而今多時了,也供不起了,只得替他募化著同寓這些客人,輪

次供他。也不是常法,不知幾時才了得這業債。”官人聽得滿心

歡喜,問道:“我要見他一見,使得麼?”小童道:“是好人家妻

子,丈夫又不在,怎肯見人?”官人道:“既缺衣食,我尋些吃口

物事送他,使得麼?”小童道:“這個使得。” 官人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堙A買了一包蒸酥餅,一包果餡餅

,在店家討了兩個盒兒裝好了,叫小童送去。說道:“樓上官人

聞知娘子不方便,特意送此點心。”婦人受了,千恩萬謝。明日

婦人買了一壺酒,妝著四個菜碟,叫小童來答謝,官人也受了。

自此一發注意不舍。隔兩日又買些物事相送,婦人也如前買酒來

答。官人即燙其酒來吃,篋內取出金杯一隻,滿斟一杯,叫茶童

送下去,道:“樓上官人奉勸大娘子。”婦人不推,吃幹了。茶童

複命,官人又斟一杯下去說:“官人多致意娘子,出外之人不要

吃單杯。”婦人又吃了。官人又叫茶童下去,致意道:“官人多謝

娘子不棄,吃了他兩杯酒。官人不好下來自勸,意欲奉邀娘子上

樓,親獻一杯如何?”往返兩三次,婦人不肯來,官人只得把些

錢來買囑茶童道:“是必要你設法他上來見見。”茶童見了錢,歡

喜起來,又去說風說水道:“娘子受了兩杯,也該去回敬他一杯

。”被他一把拖了上來道:“娘子來了。”官人沒眼得看,婦人道

了個萬福。官人急把酒斟了,唱個肥喏,親手遞一杯過來,道:

“承蒙娘子見愛,滿飲此杯。”婦人接過手來,一飲而幹,把杯放

在桌上。官人看見杯內還有餘瀝,拿過來吮嘬個不歇。婦人看見

,嘻的一笑,急急走了下去。官人看見情態可動,厚贈小童,叫

他做著牽頭,時常弄他上樓來飲酒。以後便留同坐,漸不推辭,

不像前日走避光景了。眉來眼去,彼此動情,夠搭上了手。然只

是日堸蔑竣@二,晚間隔開,不能同宿。 如此兩月有餘。婦人道:“我日日自下而升,人人看見,畢竟

免不得起疑。官人何不把房遷了下來?與奴相近,晚間便好相機

同宿了。”官人大喜過望,立時把樓上囊橐搬下來,放在婦人間

壁一間房堙A推說道:“樓上有風,睡不得,所以搬了。”晚間虛
閉著房門,竟在婦人房埵P宿。自道是此樂即並頭之蓮,比翼之

鳥,無以過也。才得兩晚,一日早起,尚未梳洗,兩人正自促膝

而坐,只見外邊店堣@個長大漢子,大踏步踹將進來,大聲道:

“娘子那堙H”驚得婦人手腳忙亂,面如土色,慌道:“壞了!壞

了!吾夫來了!”那官人急閃了出來,已與大漢打了照面。大漢

見個男子在房堥咱X,不問好歹,一手揪住婦人頭髮,喊道:“

幹得好事!幹得好事!”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只是打。那官人慌了

,脫得身子,顧不得甚麼七長八短,急從後門逃了出去。剩了行

李囊資,盡被大漢打開房來,席捲而去。适才十來個健卒扛著的

箱篋,多是那官人房堛漱F。他恐怕有人識破,所以還妝著丈夫

打罵妻子的模樣走路,其實婦人、男子、店主、小童,總是一夥

人也。 士肅聽罷道:“那堻o樣不睹事的少年,遭如此圈套?可恨!

可恨!”後來常對親友們說此目見之事,以為笑話。雖然如此,

這還是到了手的,便?了東西去,也還得了些甜頭兒。更有那不

識氣的小二哥,不曾沾得半點滋味,也被別人弄了一番手腳,折

了偌多本錢,還悔氣哩!正是:美色他人自有緣,從旁何用苦垂

涎?請君只守家常飯,不害相思不損錢。 話說宣教郎吳約,字叔惠,道州人,兩任廣右官,自韶州錄

曹赴吏部磨勘。宣教家本饒裕,又兼久在南方,珠翠香象,蓄積

奇貨頗多,盡帶在身邊隨行,作寓在清河坊客店。因吏部引見留

滯,時時出遊伎館,衣服鮮麗,動人眼目。客店相對有一小宅院

,門首掛著青簾,簾內常有個婦人立著,看街上人做買賣。宣教

終日在對門,未免留意體察。時時聽得他嬌聲媚語,在媕Y說話

。又有時露出雙足在簾外來,一灣新筍,著實可觀。只不曾見他

面貌如何,心下惶惑不定,恨不得走過去,揎開簾子一看,再無

機會。那簾內或時巧囀鶯喉,唱一兩句詞兒。仔細聽那兩句,卻

是“柳絲只解風前舞,誚系惹那人不住。”雖是也間或唱著別的,

只是這句為多,想是喜歡此二語,又想是他有甚麼心事。宣教但

聽得了,便跌足歎賞道:“是在行得緊,世間無此妙人。想來必

定標致,可惜未能夠一見!”懷揣著個提心吊膽,魂靈多不知飛

在那堨h了。 一日正在門前坐地,呆呆的看著對門簾內。忽有個經紀,挑

著一籃永嘉黃柑子過門。宣教叫住,問道:“這柑子可要博的?”

紀經道:“小人正待要博兩文錢使使,官人作成則個。”宣教接將

頭錢過來,往下就撲。那經紀墩在柑子籃邊,一頭拾錢,一頭數

數。怎當得宣教一邊撲,一心牽掛著簾內那人在媕Y看見,沒心

沒想的拋下去,何止千撲,再撲不成一個渾成來,算一算輸了一

萬錢。宣教還是做官人心性,不覺兩臉通紅,哏的一聲道:“壞

了我十千錢。一個柑不得到口,可恨!可恨!”欲待再撲,恐怕

撲不出來,又要貼錢;欲待住手,輸得多了,又不甘休。 正在歎恨間,忽見個青衣童子,捧一個小盒,在街上走進店

內來。你道那童子生得如何:短髮齊眉,長衣拂地。滴溜溜一雙

俊眼,也會撩人;黑洞洞一個深坑,盡能害客。癡心偏好,反言

勝似妖嬈;拗性酷貪,還是圖他撇脫。身上一團孩子氣,獨聳孤

陽;腰間一道木樨香,合成眾唾。向宣教道:“官人借一步說話

。”宣教引到僻處,小童出盒道:“趙縣君奉獻的。”宣教不知是

那婸※_,疑心是錯了。且揭開盒來看一看,原來正是永嘉黃柑

子十數個。宣教道:“你縣君是那個?與我素不相識,為何忽地

送此?”小童用手指著對門道:“我縣君即是街南趙大夫的妻室。

適在簾間看見官人撲柑子,折了本錢,不曾嘗得他一個,有些不

快活,縣君老大不忍。偶然藏得此數個,故將來送與官人見意。

縣君道:‘可惜止有得這幾個,不能夠多,官人不要見笑。’”宣教

道:“多感縣君美意。你家趙大夫何在?”小童道:“大夫到建康

探親去了,兩個月還未回來,正不知幾時到家。”宣教聽得此話

,心媟Q道:“他有此美情,況且大夫不在,必有可圖,煞是好

機會。”連忙走到臥房內,開了篋取出色彩二端來,對小童道:“

多謝縣君送柑。客中無可奉答,小小生活二匹,伏祈笑留。” 小童接了走過對門去。須臾,又將這二端來還,上複道:“縣

君多多致意,區區幾個柑子,打甚麼不緊的事,要官人如此重酬

?決不敢受。”宣教道:“若是縣君不收,是羞殺小生了,連小生

黃柑也不敢領。你依我這樣說去,縣君必收。”小童領著言語對

縣君說去,此番果然不辭了。明日,又見小童拿了幾瓶精緻小菜

走過來道:“縣君昨日蒙惠過重,今見官人在客邊,恐怕店家小

菜不中吃,手制此數瓶送來奉用。”宣教見這般知趣著人,必然

有心於他了,好不徯幸!想道:“這童子傳來傳去,想必在他身

旁講得話做得事的。好歹要在他身上圖成這事,不可怠慢了他。

”急叫家人去買些魚肉果品之類,燙了酒來與小童對酌。小童道

:“小人是趙家小廝,怎敢同官人坐地?”宣教道:“好兄弟,你

是縣君心腹人兒,我怎敢把你等閒廝覷?放心飲酒。”小童告過

無禮,吃了幾杯,早已臉紅,道:“吃不得了。若醉了,縣君須

要見怪,打發我去罷。”宣教又取些珠翠花朵之類,答了來意,

付與小童去了。 隔了兩日,小童自家走過來玩耍,宣教又買酒請他。酒間與

他說得入港,宣教便道:“好兄弟,我有句話兒問你:你家縣君

多少年紀了?”小童道:“過新年才廿三歲,是我家主人的繼室。

”宣教道:“模樣生得如何?”小童搖頭道:“沒正經!早是沒人聽

見,怎把這樣說話來問?生得如何,便待怎麼?”宣教道:“總是

沒人在此,說話何妨?我既與他送東送西,往來了兩番,也須等

我曉得他是長是短的。”小童道:“說著我縣君容貌,真個是世間

少比,想是天仙媕Y摘下來的。除了畫圖上仙女,再沒見這樣第

二個。”宣教道:“好兄弟,怎生得見他一見?”小童道:“這不難

。等我先把簾子上的系帶解松了,你明日只在對門,等他到簾子

下來看的時節,我把簾子揎將出來,揎得重些,系帶散了,簾子

落了下來,他一時回避不及,可不就看見了?”宣教道:“我不要

這樣見。”小童道:“要怎的見?”宣教道:“我要好好到宅子堳

見一拜見,謝他平日往來之意,方稱我願。”小童道:“這個知他

肯不肯?我不好自專得。官人有此意,待我回去稟白一聲,好歹

討個回音來複官人。”宣教又將銀一兩送與小童,叮囑道:“是必

要討個回音。” 去了兩日,小童複來說:“縣君聞得要見之意,說道:‘既然官

人立意惓切,就相見一面也無妨。只是非親非故,不過因對門在

此,禮物往來得兩番,沒個名色,遽然相見,恐怕惹人議論。’

是這等說。”宣教道:“也是,也是。怎生得個名色?”想了一想

道:“我在廣堥荂A帶了許多珠玉在此,最是女人用得著的。我

只做當面送物事來與縣君看,把此做名色,相見一面如何?”小

童道:“好到好,也要去對縣君說過,許下方可。”小童又去了一

會,來回言道:“縣君說:‘使便使得,只是在廳上見一見,就要

出去的。”宣教道:“這個自然,難道我就挨住在宅堣ㄕ芋H”小

童笑道:“休得胡說!快隨我來。”宣教大喜過望,整一整衣冠,

隨著小童三腳兩步走過趙家前廳來。 小童進去稟知了,門響處,宣教望見縣君從堶控q從容容走

將出來。但見:衣裳楚楚,佩帶飄飄。大人家舉止端詳,沒有輕

狂半點;小年紀面龐嬌嫩,並無肥重一分。清風引出來,道不得

雲是無心之物;好光挨上去,真所謂容是誨淫之端。犬兒雖已到

籬邊,天鵝未必來溝堙C 宣教看見縣君走出來,真個如花似玉,不覺的滿身酥麻起來

,急急趨上前去唱個肥喏,口媮繒D:“屢蒙縣君厚意,小子無

可答謝,惟有心感而已。”縣君道:“惶愧,惶愧。”宣教忙在袖

堥出一包珠玉來,捧在手中道:“聞得縣君要換珠寶,小子隨

身帶得有些,特地過來面奉與縣君揀擇。”一頭說,一眼看,只

指望他伸手來接。誰知縣君立著不動,呼喚小童接了過來,口

道:“容看過議價。”只說了這句,便抽身往堶惆咫F進去。宣教
雖然見了一見,並不曾說得一句倬俏的說話,心媟漞漎藇臐A沒

些意思,走了出來。到下處,想著他模樣行動,歎口氣道:“不

見時猶可,只這一番相見,定害殺了小生也!”以後遇著小童,

只央及他設法再到媕Y去見見,無過把珠寶做因頭,前後也曾會

過五六次面,只是一揖之外,再無他詞。顏色莊嚴,毫不可犯,

等閒不曾笑了一笑,說了一句沒正經的話。那宣教沒入腳處,越

越的心魂撩亂,注戀不舍了。 那宣教有個相處的粉頭,叫做丁惜惜,甚是相愛的。只因想

著趙縣君,把他丟在腦後了,許久不去走動。丁惜惜邀請了兩個

幫閒的再三來約宣教,請他到家堥咧哄C宣教一似掉了魂的,那

堛皏h?被兩個幫閒的不由分說,強拉了去。丁惜惜相見,十分

溫存,怎當得吳宣教一些不在心上。丁惜惜撒嬌撒癡了一會,免

不得擺上東道來,宣教只是心不在焉光景。丁惜惜唱個歌兒嘲他

道:俏冤家,你當初纏我怎的?到今日又丟我怎的?丟我時頓忘

了纏我意。纏我又丟我,丟我去纏誰?似你這般丟人也,少不得

也有人來丟了你!”當下吳宣教沒情沒緒,吃了兩杯,一心想著

趙縣君生得十分妙處,看了丁惜惜,有好些不像意起來。卻是身

既到此,沒奈何只得勉強同惜惜上床睡了。雖然少不得幹著一點

半點兒事,也是想著那個,借這個出火的。 雲雨已過,身體疲倦。正要睡去,只見趙家小童走來道:“縣

君特請宣教敘話。”宣教聽了這話,急忙披衣起來,隨著小童就

走。小童領了竟進內室,只見趙縣君雪白肌膚,脫得赤條條的眠

在床堙A專等吳宣教來。小童把吳宣教盡力一推,推進床堙C吳

宣教喜不自勝,騰的翻上身去,叫一聲“好縣君,快活殺我也!”

用得力重了,一個失腳,跌進塈氶A吃了一驚醒來。見惜惜睡在

身邊,朦朧之中,還認做是趙縣君,仍舊跨上身去。丁惜惜也在

睡媗敹藿D:“好饞貨!怎不好好的,做出這個極模樣!”吳宣教
直等聽得惜惜聲音,方記起身在丁家床上,适才是夢堛漕ヾA連

自己也失笑起來。丁惜惜再四盤問:“你心上有何人,以致七顛

八倒如此?”宣教只把閒話支吾,不肯說破。到了次日,別了出

門。自此以後,再不到丁家來了。無晝無夜,一心只癡想著趙縣

君,思量尋機會挨光。 忽然一日,小童走來道:“一句話對官人說:明日是我家縣君

生辰,官人既然與縣君往來,須辦些壽禮去與縣君作賀。一作賀

,覺得人情面上愈加好看。”宣教喜道:“好兄弟,虧你來說;你

若不說,我怎知道?這個禮節最是要緊,失不得的。”亟將采帛

二端封好,又到街上買了些時鮮果品、雞鴨熟食各一盤,酒一樽

,配成一副盛禮,先令家人一同小童送了去,說:“明日虔誠拜

賀。”小童領家人去了。趙縣君又叫小童來推辭了兩番,然後受

了。 明日起來,吳宣教整肅衣冠到趙家來,定要請縣君出來拜?

。趙縣君也不推辭,盛裝步出到前廳,比平日更齊整了。吳宣教

沒眼得看,足恭下拜。趙縣君主慌忙答禮,口說道:“奴家小小

生朝,何足掛齒?卻要官人費心賜此厚禮,受之不當。”宣教道

:“客中乏物為敬,甚愧菲薄。縣君如此稱謝,反令小子無顏。”

縣君回顧道:“留官人吃了壽酒去。”宣教聽得此言,不勝之喜,

道:“既留下吃酒,必有光景了。”誰知縣君說罷,竟自進去。宣

教此時如熱地上螞蟻,不知是怎的才是。又想那縣君如設帳的方

士,不知葫蘆婼璊偵艤艦X來。呆呆的坐著,一眼望著內時。須

臾之間,兩個走使的男人抬了一張桌兒,揩抹乾淨。小童從堶

捧出攢盒酒菜來,擺投停當,掇張椅兒請宣教坐。宣教輕輕問小

童道:“難道沒個人陪我?”小童也輕輕道:“縣君就來。”宣教且

未就坐,還立著徘徊之際,小童指道:“縣君來了。”果然趙縣君

出來,雙手纖纖捧著杯盤,來與宣教安席。道了萬福,說道:“

拙夫不在,沒個主人做主,誠恐有慢貴客,奴家只得冒恥奉陪。

”宣教大喜道:“過蒙厚情,何以克當?”在小童手中,也討過杯

盤來與縣君回敬。安席了,兩下坐定。 宣教心下只說此一會必有眉來眼去之事,便好把幾句說話撩

撥他,希圖成事。誰知縣君意思雖然濃重,容貌地是端嚴,除了

請酒請饌之外,再不輕說一句閒話。宣教也生煞煞的浪開不得閒

口,便宜得飽看一回而已。酒行數過,縣君不等宣教告止,自立

起身道:“官人慢坐,奴家家無夫主,不便久陪,告罪則個。”吳

宣教心堳諵ㄠo伸出兩臂來,將他一把抱著。卻不好強留得他,

眼的看他洋洋走了進去。宣教一場掃興。媄鉹S傳話出來,叫小

童送酒。宣教自覺獨酌無趣,只得吩咐小童多多上複縣君,厚擾

不當,容日再謝。慢慢地踱過對門下處來,真是一點甜糖抹在鼻

頭上,只聞得香,卻皞不著,心埵n生不快。有《銀絞絲》一首

為證:前世堶獀a,美貌也人,挨光已有二三分,好溫存,幾番

相見意殷勤。眼兒落得穿,何曾近得身?鼻凹中糖味,那有唇兒

分?一個清白的郎君,發了也昏。我的天那!陣魂迷,迷魂陣。 是夜,吳宣教整整想了一夜,躊躇道:“若說是無情,如何兩

次三番許我會面,又留酒,又肯相陪?若說是有情,如何眉梢眼

角不見些些光景?只是恁等板板地往來,有何了結?思量他每常

簾下歌詞,畢竟通知文義,且去討討口氣,看看他如何回我。”

算計停當,次日起來,急將西珠十顆,用個沉香盒子盛了,取一

幅花箋,寫詩一首在上。詩云:心事綿綿欲訴君,洋珠顆顆寄殷

勤。當時贈我黃柑美,未解相如渴半分。 寫畢,將來同放在盒內,用個小記號圖書印封皮封好了。忙

去尋那小童過來,交付與他道:“多拜上縣君,昨日承蒙厚款,

些些小珠奉去添妝,不足為謝。”小童道:“當得拿去。”宣教道

:“還有數字在內,須縣君手自拆封,萬勿漏泄則個。”小童笑道

:“我是個有柄兒的紅娘,替你傳書遞簡。”宣教道:“好兄弟,

是必替我送送。倘有好音,必當重謝。”小童道:“我縣君詩詞歌

賦,最是精通,若有甚話寫去,必有回答。”宣教道:“千萬在意

!”小童說:“不勞吩咐,自有道理。” 小童去了半日,笑嘻嘻的走將來道:“有回音了。”袖中拿出一

個碧甸匣來遞與宣教。宣教接上手看時,也是小小花押封記著的

。宣教滿心歡喜,慌忙拆將開來。中又有小小紙封裹著青絲發二

縷,挽著個同心結兒,一幅羅紋箋上,有詩一首。詩云:“好將

颭發付並刀,只恐經時失俊髦。妾恨千絲差可擬,郎心雙挽莫空

勞!”末又有細字一行云:“原珠奉璧,唐人云‘何必珍珠慰寂寥’

也。” 宣教讀罷,跌足大樂,對小童道:“好了!好了!細詳詩意,

縣君深有意於我了。”小童道:“我不懂得,可解與我聽?”宣教

道:“他剪發寄我,詩媢D要挽住我的心,豈非有意?”小童道:

“既然有意,為何不受你珠子?”宣教道:“這又有一說,只是一

個故事在媕Y。”小童道:“甚故事?”宣教道:“當時唐明皇寵了

楊貴妃,把梅妃江采璟貶入冷宮。後來思想他,懼怕楊妃不敢去

,將珠子一封私下賜與他。梅妃拜辭不受,回詩一首,後二句:

‘長門盡日無梳洗,何必珍珠慰寂寥?’今縣君不受我珠子,卻寫

此一句來,分明說你家主不在,他獨居寂寥,不是珠子安慰得的

,卻不是要我來伴他寂寥麼?”小童道:“果然如此,官人如何謝

我?”宣教道:“惟卿所欲。”小童道:“縣君既不受珠子,何不就

送與我了?”宣教道:“珠子雖然回來,卻還要送去。我另自謝你

便是。”宣教箱中去取通天犀簪一枝,海南香扇墜二個,將出來

送與小童道:“權為寸敬,事成重謝。這珠子再煩送一送去,我

再附一首詩在內,要他必受。”詩云:“往返珍珠不用疑,還珠垂

淚古來癡。知音但使能欣賞,何必相逢未嫁時”? 宣教便將一幅冰鳷帕寫了,連珠子付與小童。小童看了笑道

:“這詩意,我又不曉得了。”宣教道:“也是用著個故事。唐張

籍詩云:‘還君明珠雙淚垂,恨不相逢未嫁時。’今我反用其意,

說道只要有心,便是嫁了何妨?你縣君若有意於我,見了此詩,

此珠必受矣。”小童笑道:“原來官人是偷香老手。”宣教也笑道

:“將就看得過。”小童拿了,一逕自去。此番不見來推辭,想多

應受了。宣教暗自歡喜,只待好音。丁惜惜那堮伀`叫小二來請

他走走,宣教好一似朝門外候旨的官,惟恐不時失誤了宣召,那

奡捲劓吤b步? 忽然一日傍晚,小童笑嘻嘻的走來道:“縣君請官人過來說話

。”宣教聽罷,忖道:“平日只我去挨光,才設法得見面,並不是

他著人來請我的。這番卻是先叫人來相邀,必有光景。”因問小

童道:“縣君适才在那堙H怎生對你說叫你來請我的?”小童道:
“適來縣君在臥房堙A卸了妝飾,重新梳裹過了,叫我進去,問

說:‘對門吳官人可在下處否?’我回說:‘他這幾時只在下處,再

不到外邊去。”縣君道:‘既如此,你可與我悄悄請過來,竟到房

堥茯菬ㄐA切不可驚張。’如此吩咐的。”宣教不覺踴躍道:“依你

說來,此番必成好事矣!”小童道:“我也覺得有些異樣,決比前

幾次不同。只是一件,我家人口頗多,耳目難掩。日前只是體面

上往來,所以外觀不妨。今卻要到內室去,須瞞不得許多人。就

是悄著些,是必有幾個知覺,露出事端,彼此不便,須要商量。

”宣教道:“你家中事體,我怎生曉得備細?須得你指引我道路,

應該怎生才妥?”小童道:“常言道,‘有錢使得鬼推磨’。世上那

一個不愛錢的?你只多把些賞賜分送與我家堣H了,我去調開他

每。他每各人心照,自然躲開去了,任你出入,就有撞見的也不

說破了。”宣教道:“說得甚是有理,真可以築壇拜將。你前日說

我是偷香老手,今日看起來,你也像個老馬泊六了。”小童道:“

好意替你計較,休得取笑。”當下吳宣教拿出二十兩零碎銀兩,

付與小童說道:“我須不認得宅上甚麼人,煩你與我分派一分派

,是必買他們盡皆口靜方妙。”小童道:“這個在我,不勞吩咐。

我先行一步,停當了眾人,看個動靜,即來約你同去。”宣教道

:“快著些個。”小童先去了。吳宣教急揀時樣濟楚衣服,打扮得

齊整,真個賽過潘安,強如宋玉,眼巴巴只等小童到來,即去行

事。正是:羅綺層層稱體裁,一心指望赴陽臺。巫山神女雖相待

,雲雨寧知到底諧? 說這宣教坐立不安,只想赴期。須臾,小童已至,回復道:“

眾人多有了賄賂,如今一去,徑達寢室,毫無阻礙了。”宣教不

勝歡喜,整一整巾幘,灑一灑衣裳,隨著小童,便走過了對門,

不由中堂,在旁邊一條弄娷鄐F一兩個灣曲,已到臥房之前。只

見趙縣君懶梳妝模樣,早立在簾兒下等候。見了宣教,滿面堆下

笑來,全不比日前的莊嚴了。開口道:“請官人房塈丹a。”一個

丫鬟掀起門簾,縣君先走了進房,宣教隨後入來。只見房娷\設

得精緻,爐中香煙馥鬱,案上酒肴齊列。宣教此時蕩了三魂,失

了六魂,不知該怎麼樣好,只得低聲柔語道:“小子有何德能,

過蒙縣君青盼如此?”縣君道:“一向承蒙厚情,今良宵無事,不

揣特請官人清話片晌,別無他說。”宣教道:“小子客居旅邸,縣

君獨守清閨,果然兩處寂寥,每遇良宵,不勝懷想。前蒙青絲之

惠,小子緊系懷袖,勝如貼肉。今蒙寵召,小子所望,豈在酒食

之類哉?”縣君微笑道:“休說閒話,且自飲酒。”宣教只得坐了

。縣君命丫鬟一面斟下熱酒,自己舉杯奉陪。宣教三杯酒落肚,

這點熱團團興兒直從腳跟下冒出天庭來,那堳鰩Дo住?面孔紅

了又白,白了又紅,箸子也倒拿了,灑盞也潑翻了,手腳都忙亂

起來。覷個丫鬟走了去,連忙走過縣君這邊來,跪下道:“縣君

可憐見,急救小子性命則個!”縣君一把扶起道:“且休性急!妾

亦非無心者,自前日博柑之日,便覺鍾情於子。但禮法所拘,不

敢自逞。今日久情深,清夜思動,愈難禁制,冒禮忘嫌,願得親

近。既到此地,決不教你空回去了。略等人靜後,從容同就枕席

便了。”宣教道:“我的親親的娘!既有這等好意,早賜一刻之歡

,也是好的。叫小子如何忍耐得住?”縣君笑道:“怎恁地饞得緊

?” 即喚丫鬟們快來收拾。未及一半,只聽得外面喧嚷,似有人

喊馬嘶之聲,漸漸近前堂來了。宣教方在神魂蕩颺之際,恰像身

子不是自己的,雖然聽得有些詫異,沒工夫得疑慮別的,還只一

味癡想。忽然一個丫鬟慌慌忙忙撞進房來,氣喘喘的道:“官人

回來了!官人回來了!”縣君大驚失色道:“如何是好?快快收拾

過了桌上的!”即忙自己幫著搬得桌上罄淨。宣教此時任是奢遮

膽大的,不由得不慌張起來,道:“我卻躲在那堨h?”縣君也著

了忙道:“外邊是去不及了。”引著宣教的手,指著床底下道:“

權躲在堶悼h,勿得做聲!”宣教思量走了出去便好,又恐不認

得門路,撞著了人。左右看著房中,卻別無躲處,一時慌促,沒

計奈何,只得依著縣君說話,望著床底下一鑽,顧不得甚麼塵灰

齷齪。且喜床底寬闊,戰陡陡的蹲在媕Y,不敢喘氣。一眼偷覷

著外邊,那暗處望明處,卻見得備細。看那趙大夫大踏步走進房

來,口媢D:“這一去不覺好久,家堥S事麼?”縣君著了忙的,
口堣齒捉對兒廝打著,回言道:“家、家、家堥S事。你、你
、你如何今日才來?”大夫道:“家堬鰜D有甚事故麼?如何見了

我舉動慌張,語言失措,做這等一個模樣?”縣君道:“沒、沒、

沒甚事故。”大夫對著丫鬟問道:“縣君卻是怎的?”丫鬟道:“果

、果、果然沒有甚麼怎、怎、怎的。”宣教在床下著急,恨不得

替了縣君、丫鬟的說話,只是不敢爬出來。大夫遲疑了一回道:

“好詫異!好詫異!”縣君安定了性兒,才說得話兒囫圇,重複問

道:“今日在那堸_身?怎夜間到此?”大夫道:“我離家多日,

放心不下。今因有事在婺州,在此便道,暫歸來一看,明日五更

就要起身過江的。” 宣教聽得此言,驚中有喜,恨不得天也許下了半邊,道:“原

來還要出去,卻是我的造化也!”縣君問道:“可曾用過晚飯?”

大夫道:“晚飯已在船上吃過,只要取些熱水來洗腳。”縣君即命

丫鬟安好了足盆,廚下去取熱水來傾在媕Y了。大夫便脫了外衣

,坐在盆間,大肆澆洗。澆洗了多時,潑得水流滿地,一直淌進

床下來。因是地板房子,鋪床處壓得重了,地板必定低些,做了

下流之處。那宣教正蹲在媕Y,身上穿著齊整衣服,起初一時極

了,顧不得惹了灰塵,鑽了進去。而今又見水流來了,恐怕汙了

衣服,不覺的把袖子東收西斂來避那些齷齷水,未免有些窸窸窣

窣之聲。大夫道:“奇怪!床底下是甚麼響?敢是蛇鼠之類,可

拿燈燭來照照。”丫鬟未及答應,大夫急急揩抹乾淨,即伸手桌

子上去取燭臺過來。捏在手中,向床底下一看。不看時萬事全休

,這一看,好似霸王初入垓心內,張飛剛到灞陵橋。大夫大吼一

聲道:“這是個甚麼鳥人?躲在這底下!”縣君支吾道:“敢是個

賊。”大夫一把將宣教拖出來道:“你看!難道有這樣齊整的賊?

怪道方才見吾慌張,原來你在家養姦夫!我去得幾時,你就是這

等羞辱門戶!”先是一掌打去,把縣君打個滿天星。縣君啼哭起

來。大夫喝教眾奴僕都來。此時小童也只得隨著眾人行止。大夫

叫將宣教四馬攢蹄,捆做一團。聲言道:“今夜且與我送去廂

吊著,明日臨安府推問去!”大夫又將一條繩來,親自動手也把

縣君縛住道:“你這淫婦,也不與你幹休!”縣君只是哭,不敢回

答一言。大夫道:“好惱!好惱!且暖酒來我吃著消悶!”從人丫

鬟們多慌了,急去灶上撮哄些嗄飯,燙了熱酒拿來。大夫取個大

甌,一頭吃,一頭罵。又取過紙筆,寫下狀詞,一邊寫,一邊吃

酒。吃得不少了,不覺懵懵睡去。 縣君悄對宣教道:“今日之事固是我誤了官人,也是官人先有

意向我,誰知隨手事敗。若是到官,兩個都不好了。為之奈何?

”宣教道:“多蒙縣君好意相招,未曾沾得半點恩惠。今事若敗露

,我這一官只當斷送在你這冤家手堣F。”縣君道:“沒奈何了,

官人只是下些小心求告他。他也是心軟的人,求告得轉的。”正

說之間,大夫醒來,口堣S喃喃的罵道:“小的們打起火把,快

將這賊弟子孩兒送到廂堨h!”眾人答應一聲,齊來動手。宣教

著了急,喊道:“大夫息怒,容小子一言。小子不才,忝為宣教

郎。因赴吏部磨勘,寓居府上對門。蒙縣君青盼,往來雖久,實

未曾分毫犯著玉體。今若到公府,罪犯有限,只是這官職有累。

望乞高抬貴手,饒過小子,容小子拜納微禮,贖此罪過罷!”大

夫笑道:“我是個宦門,把妻子來換錢麼?”宣教道:“今日便壞

了小子微官,與君何益?不若等小子納些錢物,實為兩便。小子

亦不敢輕,即當奉送五百千過來。”大夫道:“如此口輕,你一個

官,我一個妻子,只值得五百千麼?”宣教聽見論量多少,便道

是好處的事了,滿口許道:“便再加一倍,湊做千緡罷。”大夫還

只是搖頭。縣君在旁哭道:“我為買這官人的珠翠,約他來議價

,實是我的不是。誰知撞著你來捉破了。我原不曾點汙,今若拿

這官人到官,必然扳下我來,我也免不得到官對理,出乖露醜,

也是你的門面不雅。不如你看日前夫妻之面,寬恕了我,放了這

官人罷!”大夫冷笑道:“難道不曾點汙?”眾從人與丫鬟們先前

是小童賄賂過的,多來磕頭討饒道:“其實此人不曾犯著縣君,

只是暮夜不該來此。他既情願出錢贖罪,官人罰他重些,放他去

罷。一來免累此人官職,二來免致縣君出醜,實為兩便。”縣君

又哭道:“你若不依我,只是尋個死路罷了!”大夫默然了一晌,

指著縣君道:“只為要保全你這淫婦,要我忍這樣贓汙!”小童忙

攛到宣教耳邊廂低言道:“有了口風了,快快添多些,收拾這事

罷。”宣教道:“錢財好處,放綁要緊。手腳多麻木了。”大夫道

:“要我饒你,須得二千緡錢,還只是買那官做。羞辱我門庭之

事,只當不曾提起。便宜得多了。”宣教連聲道:“就依著是二千

緡,好處!好處!” 大夫便喝從人,教且松了他的手。小童急忙走去把索子頭解

開,松出兩隻手來。大夫叫將紙墨筆硯拿過來,放在宣教面前,

叫他寫個不願當官的招伏。宣教只得寫道:“吏部候勘宣教郎吳

某,只因不合闖入趙大夫內室,不願經官,情甘出錢二千貫贖罪

,並無詞說。私供是實。”趙大夫取來看過,要他押了個字。便

叫放了他綁縛,只把脖子拴了,叫幾個方才隨來家的戴大帽、穿

一撒的家人,押了過對門來,取足這二千緡錢。 此時亦有半夜光景,宣教下處幾個手下人已是都睡熟了。這

些趙家人個個如狼似虎,見了好東西便搶,珠玉犀象之類,狼藉

了不知多少,這多是二千緡外加添的。吳宣教足足取夠了二千數

目,分外又把些零碎銀兩送與眾家人,做了東道錢,眾人方才住

手。齎了東西,仍同了宣教,押至家主面前交割明白。大夫看過

了東西,還指著宣教道:“便宜了這弟子孩兒!”喝叫:“打出去

!” 宣教抱頭鼠竄走歸下處,下處店家燈尚未熄。宣教也不敢把

這事對主人說,討了個火,點在房堣F。坐了一回,驚心方定,

無聊無賴,叫起個小廝來,燙些熱酒,且圖解悶。一邊吃,一連

想道:“用了這幾時工夫,才得這個機會,再差一會兒也到手了

。誰想卻如此不偶,反費了許多錢財。”又自解道:“還算造化哩

。若不是趙縣君哭告,眾人拜求,弄得到當官,我這官做不成了

。只是縣君如此厚情厚德,又為我如此受辱。他家大夫說明日就

出去的,這倒還好個機會。只怕有了這番事體,明日就使不在家

,是必分外防守,未必如前日之便了。不知今生到底能夠相傍否

?”心口相問,不覺潸然淚下,鬱抑不快,呵欠上來,也不脫衣

服,倒頭便睡。 只因辛苦了大半夜,這一睡直睡到第二日晌午方才醒來。走

出店中舉目看去,對門趙家門也不關,簾子也不見了。一望進去

,直看到媕Y,內外洞然,不見一人。他還懷著昨夜鬼胎,不敢
自進去,悄悄叫個小廝,一步一步挨到媕Y探聽。直到內房左右

看過,並無一個人走動蹤影。只見幾間空房,連傢伙什物一件也

不見了。出來回復了宣教。宣教忖道:“他原說今日要到外頭去

,恐怕出去了我又來走動,所以連家眷帶去了。只是如何搬得這

等罄淨?難道再不回來住了?其間必有緣故。”試問問左右鄰人

,才曉得這趙家也是那媟h來的,住得不十分長久。這房子也只

是賃下的,原非己宅,是用著美人之局,?了火囤去了。 宣教渾如做一個大夢一般,悶悶不樂,且到丁惜惜家堮艭

一消遣。惜惜接著宣教,笑容可掬道:“甚好風吹得貴人到此?”

連忙置酒相待。飲灑中間,宣教頻頻的歎氣。惜惜道:“你向來

有了心上人,把我冷落了多時。今日既承不棄到此,如何只是嗟

歎,像有甚不樂之處?”宣教正是事在心頭,巴不得對人告訴,

只是把如何對門作寓,如何與趙縣君往來,如何約去私期,卻被

丈夫歸來拿住,將錢買得脫身,備細說了一遍。惜惜大笑道:“

你枉用癡心,落了人的圈套了。你前日早對我說,我敢也先點破

你,不著他道兒也不見得。我那年有一夥光棍將我包到揚州去,

也假了商人的愛妾,?了一個少年子弟千金,這把戲我也曾弄過

的。如今你心愛的縣君,又不知是那一家歪刺貨也!你前日瞞得

我好,撇得我好,也教你受些業報。”宣教滿臉羞慚,懊恨無已

。丁惜惜又只顧把說話盤問,見說道身畔所有剩得不多,武武家

本色,就不十分親熱得緊了。 宣教也覺怏怏,住了一兩晚,走了出來。滿城中打聽,再無

一些消息。看看盤費不夠用了,等不得吏部改秩,急急走回故鄉

。親眷朋友曉得這事的,把來做了笑柄。宣教常時忽忽如有所失

,感了一場纏綿之疾,竟不及調官而終。 可憐吳宣教一個好前程,惹著了這一些魔頭,不自尊重,被

人弄得不尷不尬,沒個收場如此。奉勸人家子弟,血氣未定貪淫

好色、不守本分不知利害的,宜以此為鑒!詩云:一臠肉味不曾

嘗,已遣纏頭罄橐裝。盡道陷人無底洞,誰知洞口賺劉郎!

卷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掾居郎署

詩云: 曾聞陰德可回天,古往今來效灼然。奉勸世人行好事,到頭

原是自周全。 話說湖州府安吉州地浦灘有一居民,家道貧窘,因欠官糧銀

二兩,監禁在獄。家中只有一妻,抱著個一周未滿的小兒子度日

,別無門路可救。欄中畜養一豬,算計賣與客人,得價還官。因

性急銀子要緊,等不得好價,見有人來買,即便成交。婦人家不

認得銀子好歹,是個白晃晃的,說是還得官了。客人既去,拿出

來與銀匠熔著銀子。銀匠說:“這是些假銀,要他怎麼?”婦人慌

問:“有多少成色在媕Y?”銀匠說:“那埵野b毫銀氣?多是鉛

銅錫鑞裝成,見火不得的。”婦人著了忙,拿在手中走回家來,

尋思一回道:“家中並無所出,止有此豬。指望賣來救夫,今已

被人騙去,眼見得丈夫出來不成。這是我不仔細上害了他,心下

怎麼過得去?我也不要這性命了!”待尋個自盡,看看小兒子,

又不捨得,發個狠道:“罷!罷!索性抱了小冤家,同赴水而死

,也免得牽掛。”急急奔到河邊來,正待攛下去,恰好一個徽州

商人立在那堙A見他忙忙投水,一把扯住,問道:“清白後生,

為何做此短見夠當?”婦人拭淚答道:“事急無奈,只圖一死。”

因將救夫賣豬、誤收假銀之說,一一告訴。徽商道:“既然如此

,與小兒子何干?”婦人道:“沒爹沒娘,少不得一死,不如同死

了乾淨。”徽商惻然道:“所欠官銀幾何?”婦人道:“二兩。”徽商

道:“能得多少,壞此三條性命!我下處不遠,快隨我來,我舍

銀二兩,與你還官罷。”婦人轉悲作喜,抱了兒子,隨著徽商行

去。不上半堙A已到下處。徽商走入房,秤銀二兩出來,遞與婦

人道:“銀是足紋,正好還官,不要又被別人騙了。” 婦人千恩萬謝轉去,央個鄰舍同到縣堙A納了官銀,其夫始

得放出監來。到了家堸搯_道:“那得這銀子還官救我?”婦人將

前情述了一遍,說道:“若非遇此恩人,不要說你不得出來,我

母子兩人已作黃泉之鬼了。”其夫半喜半疑:喜的是得銀解救,

全了三命;疑的是婦人家沒志行,敢怕獨自個一時喉極了,做下

了些不伶俐的夠當,方得這項銀也不可知。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

,直如此湊巧?口中不說破他,心生一計道:“要見明白,須得

如此如此。”問婦人道:“你可認得那恩人的住處麼?”婦人道:“

隨他去秤銀的,怎不認得?”其夫道:“既如此,我與你不可不去

謝他一謝。”婦人道:“正該如此。今日安息了,明日同去。”其

夫道:“等不得明日,今夜就去。”婦人道:“為何不要白日堨h

,到要夜間?”其夫道:“我自有主意,你不要管我!” 婦人不好拗得,只得點著燈,同其夫走到徽商下處門首。此

時已是黃昏時候,人多歇息寂靜了。其夫叫婦人扣門,婦人道:

“我是女人,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門房?”其夫道:“我正要黑夜試

他的心事。”婦人心下曉得丈夫有疑了,想到一個有恩義的人,

到如此猜他,也不當人子。卻是恐怕丈夫生疑,只得出聲高叫。

徽商在睡夢間,聽得是婦人聲音,問道:“你是何人,卻來叫我

?”婦人道:“我是前日投水的婦人。因蒙恩人大德,救了吾夫出

獄,故此特來踵門叩謝。”看官,你道徽商此時若是個不老成的

,聽見一個婦女黑夜尋他,又是施恩過來的,一時動了不良之心

,未免說句把倬俏綽趣的話,開出門來撞見其夫,可不是老大一

場沒趣,把起初做好事的念頭多弄髒了?不想這個朝奉煞是有正

經,聽得婦人說話,便厲聲道:“此我獨臥之所,豈汝婦女家所

當來?況昏夜也不是謝人的時節。但請回步,不必謝了。”其夫

聽罷,才把一天疑心盡多消散。婦人乃答道:“吾夫同在此相謝

。” 徽商聽見其夫同來,只得披衣下床,要來開門。走得幾步,

只聽得天崩地塌之聲,連門外多震得動。徽商慌了自不必說,夫

婦兩人多吃了一驚。徽商忙叫小二掌火來看,只見一張臥床壓得

四腳多折,滿床儘是磚頭泥土。原來那一垛牆走了,一向床遮著

不覺得,此時偶然坍將下來,若有人在床時,便是銅筋鐵骨也壓

死了。徽商看了,伸出舌頭出來,一時縮不進去。就叫小二開門

,見了夫婦二人,反謝道:“若非賢夫婦相叫起身,幾乎一命難

存!”夫婦兩人看見牆坍床倒,也自大加驚異,道:“此乃恩人洪

福齊天,大難得免,莫非恩人陰德之報。”兩相稱謝。徽商留夫

婦茶話少時,珍重而別。只此一件,可見商人二兩銀子,救了母

子兩命,到底因他來謝,脫了牆壓之厄,仍舊是自家救自家性命

一般,此乃上天巧於報德處。所以古人說:“與人方便,自己方

便。” 小子起初說“到頭原是自周全”,並非誑語。看官每不信,小子

而今單表一個周全他人,仍舊周全了自己一段長話,作個正文。

有詩為證:有女顏如玉,酬德詎能足?遇彼素心人,清操同秉燭

。蘭蕙保幽芳,移來貯金屋。容台粉署郎,一朝畀掾屬。聖明重

義人,報施同轉轂。 這段話文,出在弘治年間直隸太倉州地方。州中有一個吏典

,姓顧名芳。平日迎送官府出城,專在城外一個賣餅的江家做下

處歇腳。那江老兒名溶,是個老實忠厚的人,生意盡好,家道將

就過得。看見顧吏典舉動端方,容儀俊偉,不像個衙門中以下人

,私心敬愛他。每遇他到家,便以“提控”呼之,待如上賓。江家

有個嬤嬤,生得個女兒,名喚愛娘,年方十七歲,容貌非凡。顧

吏典家堣]自有妻子,便與江家內堻q往來,竟成了一家骨肉一

般。常言道:一家飽暖千家怨。江老雖不怎的富,別人看見他生

意從容,衣食不缺,便傳說了千金、幾百金家事。有那等眼光淺

、心不足的,目中就著不得,不由得不妒忌起來。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堸筋﹛A只見如狼似虎一起捕人,打將進

來,喝道:“拿海賊!”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。江老出來分辨,眾

捕一齊動手,一索子捆倒。江嬤嬤與女兒顧不得羞恥,大家啼啼

哭哭嚷將出來,問道:“是何事端?說個明白。”捕人道:“崇明

解到海賊一起,有江溶名字,是個窩家,還問什麼事端!”江老

夫妻與女兒叫起撞天屈來,說道:“自來不曾出外,那婸{得什

麼海賊?卻不屈殺了平人!”捕人道:“不管屈不屈,到州堣擦

去,與我們無干。快些打發我們見官去!”江老是個鄉子堣H,

也不曉得盜情利害,也不曉得該怎的打發公差,闔家只是一味哭

。捕人每不見動靜,便發起狠來道:“老兒奸詐,家堨畢傅B物

,我們且搜一搜!”眾人不管好歹,打進內堣@齊動手,險些把

地皮翻了轉來,見了細軟便藏匿了。江老夫妻、女兒三口,殺豬

也似的叫喊,擂天倒地價哭。捕人每揎拳裸手,耀武揚威。 正在沒擺佈處,只見一個人踱將進來,喝道:“有我在此,不

得無理!”眾人定睛看時,不是別人,卻是州媗U提控。大家住

手道:“提控來得正好,我們不要粗魯,但憑提控便是。”江老一

把扯住提控道:“提控,救我一救!”顧提控問道:“怎的起?”捕

人拿牌票出來看,卻是海賊指扳窩家,巡捕衙堥荇釭滿C提控道

:“賊指的事,多出仇口。此家良善,明是冤屈。你們為我面上

,須要周全一分。”捕人道:“提控在此,誰敢多話?只要吩咐我

們,一面打點見官便是。”提控即便主張江老支持酒飯魚肉之類

,擺了滿桌,任他每狼飧虎咽吃個盡情。又摸出幾兩銀子做差使

錢。眾捕人道:“提控吩咐,我們也不好推辭,也不好較量,權

且收著。凡百看提控面上,不難為他便了。”提控道:“列位別無

幫襯處,只求遲帶到一日。等我先見官人替他分拆一番,做個道

理,然後投牌,便是列位盛情。”捕人道:“這個當得奉承。”當

下江老隨捕人去了。提控轉身安慰他母子道:“此事只要破費,

須有分辨處,不妨大事。”母子啼哭道:“全仗提控搭救則個。”

提控道:“且關好店門,安心坐著,我自做道理去。” 出了店門,進城來,一徑到州前來見捕盜廳官人,道:“顧某

有個下處主人江溶,是個良善人戶。今被海賊所扳,想必是仇家

陷害。望乞爺台為顧某薄面周全則個。”捕官道:“此乃堂上公事

,我也不好自專。”提控道:“堂上老爺,顧某自當稟明。只望爺

台這堭a到時,寬他這一番拷究。”捕官道:“這個當得奉命。” 須臾,知州升堂,顧提控覷個堂事空便,跪下稟道:“吏典平

日伏侍老父,並不敢有私情冒稟。今日有個下處主人江溶,被海

賊誣扳。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戶,必是仇家所陷,故此斗膽稟明

。望老爺天鑒之下,超豁無辜。若是吏典虛言妄稟,罪該萬死。

”知州道:“盜賊之事,非同小可。你敢是私下受人買囑,替人講

解麼?”提控叩頭道:“吏典若有此等情弊,老爺日後必然知道,

吏典情願受罪。”知州道:“待我細審,也聽不得你一面之詞。”

提控道:“老爺細審二字,便是無辜超生之路了。”複叩一頭,走

了下來。想道:“官人方才說聽不得一面之詞,我想人眾則公,

明日約同同衙門幾位朋友,大家稟一聲,必然聽信。”是日拉請

一般的十數個提控到酒館中坐一坐,把前事說了,求眾人明日幫

他一說。眾人平日與顧提控多有往來,無有不依的。 次日,捕人已將江溶解到捕廳。捕廳因顧提控面上,不動刑

法,竟送到堂上來。正值知州投文,挨牌唱名。點到江溶名字,

顧提控站在旁邊,又跪下來稟道:“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稟

過的,果是良善人戶。中間必有冤情,望老爺詳察。”知州作色

道:“你兩次三番替人辨白,莫非受了賄賂,故敢大膽?”提控叩

頭道:“老爺當堂明查,若不是小吏典下處主人及有賄賂情弊,

打死無怨。”只見眾吏典多跪下來,稟道:“委是顧某主人,別無

情弊,眾吏典敢百口代保。知州平日也曉得顧芳行徑,是個忠直

小心的人,心下有幾分信他的,說道:“我審時自有道理。”便問

江溶:“這夥賊人扳你,你平日曾認得一兩個否?”江老兒叩頭道

:“爺爺,小的若認得一人,死也甘心。”知州道:“他們有人認

得你否?”江老兒道:“這個小的雖不知,想來也未必認得小的。

”知州道:“這個不難。”喚一個皂隸過來,教他脫下衣服與江溶

穿了,扮做了皂隸。卻叫皂隸穿了江溶的衣服,扮做了江溶,吩

咐道:“等強盜執著江溶時,你可替他折證,看他認得認不得。” 皂隸依言與江溶更換停當,然後帶出監犯來。知州問賊首道

:“江溶是你窩家麼?”賊首道:“爺爺,正是。”知州敲著氣拍,

故意問道:“江溶,怎麼說?”這個皂隸扮的江溶,假著口氣道:

“爺爺,並不幹小人之事。”賊首看看假江溶,那媥撅o不是,一

口指著道:“他住在城外,倚著賣餅為名,專一窩著我每贓物,

怎生賴得?”皂隸道:“爺爺,冤枉!小的不曾認得他的。”賊首

道:“怎生不認得?我們長在你家吃餅,某處贓若干,某處贓若

干,多在你家,難道忘了?”知州明知不是,假意說道:“江溶是

窩家,不必說了,卻是天下有名姓相同。”一手指著真正江溶扮

皂隸的道:“我這個皂隸,也叫得江溶,敢怕是他麼?”賊首把皂

隸一看,那婸{得?連喊道:“爺爺,是賣餅的江溶,不是皂隸

的江溶。”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:“這個賣餅的江溶,可是了麼?

”賊首道:“正是。”這個知州冷笑一聲,連敲氣拍兩三下,指著

賊首道:“你這殺剮不盡的奴才!自做了歹事,又受人買囑,扳

陷良善。”賊首連喊道:“這江溶果是窩家,一些不差,爺爺!”

知州喝叫:“掌嘴!”打了十來下。知州道:“還要嘴強!早是我

先換過了,試驗虛實,險些兒屈陷平民。這個是我皂隸周才,你

卻認做了江溶,就信口扳殺他;這個扮皂隸的,正是賣餅江溶,

你卻又不認得,就說道無干。可知道你受人買囑來害江溶,原不

曾認得江溶的麼!”賊首低頭無語,只叫:“小的該死!” 知州叫江溶與皂隸仍舊換過了衣服,取夾棍來,把賊首夾起

,要招出買他指扳的人來。賊首是頑皮賴肉,那堜韘b心上?任

你夾打,只供稱是因見江溶殷實,指望扳賠贓物是實,別無指使

。知州道:“眼見得是江溶仇家所使,無得可疑。今奴才死不肯

招,若必求其人,他又要信口誣害,反生株連。我只釋放了江溶

,不根究也罷。”江溶叩頭道:“小的也不願曉得害小的的仇人,

省得中心不忘,冤冤相結。”知州道:“果然是個忠厚人。”提起

筆來,把名字註銷,喝道:“江溶無干,直趕出去!”當下江溶叩

頭不止,皂隸連喝:“快走!” 江溶如籠中放出飛鳥,歡天喜地出了衙門。衙門堻\多人撮

空叫喜,擁住了不放。又虧得顧提控走出來,把幾句話解散開了

眾人,一同江溶走回家來。江老兒一進門,便喚過妻女來道:“

快來拜謝恩人!這番若非提控搭救,險些兒相見不成了。”三個

人拜做一堆。提控道:“自家家堙A應得出力;況且是知州老爺

神明做主,與我無干,快不要如此!”江嬤嬤便問老兒道:“怎麼

回來得這樣撇脫,不曾吃虧麼?”江老兒道:“兩處俱仗提控先說

過了,並不動一些刑法。天字型大小一場官司,今沒一些干涉,

竟自平淨了。”江嬤嬤千恩萬謝。提控立起身來道:“你們且慢慢

細講,我還要到衙門去謝謝官府去。”當下提控作別自去了。 江老送了出門,回來對嬤嬤說:“正是閉門家塈丑A禍從天上

來。誰想遭此一場飛來橫禍,若非提控出力,性命難保。今雖然

破費了些東西,幸得太平無事。我每不可忘了恩德,怎生酬報得

他便好?”嬤嬤道:“我家家事向來不見怎的,只好度日。不知那

堸吨F人眼,被天殺的暗算,招此非災。前日眾捕人一番擄掠,

狠如打劫一般,細軟東西盡被抄?過了,今日有何重物謝得提控

大恩?”江老道:“便是沒東西難處,就湊得些少也當不得數,他

也未必肯受。怎麼好?”嬤嬤道:“我到有句話商量。女兒年一十

七歲,未曾許人。我們這樣人家,就許了人,不過是村莊人口。

不若送與他做了妾,扳他做個女婿,支持門戶,也免得外人欺侮

。可不好?”江老道:“此事倒也好,只不知女兒肯不肯。”嬤嬤

道:“提控又青年,他家大娘子又賢慧,平日極是與我女兒說得

來的,敢怕也情願。”遂喚女兒來,把此意說了。女兒道:“此乃

爹娘要報恩德,女兒何惜此身?”江老道:“雖然如此,提控是個

近道理的人,若與他明說,必是不從。不若你我三人,只作登門

拜謝,以後就留下女兒在彼,他便不好推辭得。”嬤嬤道:“言之

有理。” 當下三人計議已定,拿本曆日來看,來日上吉。次日起早,

把女兒裝扮了,江老夫妻兩個步行,女兒乘著小轎,抬進城中,

竟到顧家來。提控夫妻接了進去,問道:“何事光降?”江老道:

“老漢承提控活命之恩,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門拜謝。”提控夫妻道

:“有何大事,直得如此?且勞煩小娘子過來,一發不當。”江老

道:“老漢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告:老漢前日若是受了非刑,

死於獄底,留下妻女,不知流落到甚處。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,

無恩可報。止有小女愛娘,今年正十七歲,與老妻商議,送來與

提控娘子鋪床疊被,做個箕帚之妾。提控若不棄嫌粗醜,就此俯

留,老漢夫妻終身有托。今日是個吉日,一來到此拜謝,二來特

送小女上門。”提控聽罷,正色道:“老丈說哪里話!顧某若做此

事,天地不容。”提控娘子道:“難得老伯伯、乾娘、妹妹一同到

此,且請過小飯,有話再說。”提控一面吩咐廚下擺飯相待。飲

酒中間,江老又把前話提起,出位拜提控一拜道:“提控若不受

老漢之托,老漢死不瞑目。”提控情知江老心切,暗自想道:“若

不權且應承,此老必不肯住,又去別尋事端謝我,反多事了。且

依著他言語,我日後自有處置。”飯罷,江老夫妻起身作別,吩

咐女兒留住,道:“你在此伏侍大娘。”愛娘含羞忍淚,應了一聲

。提控道:“休要如此說!荊妻且權留小娘子盤桓幾日,自當送

還。”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時門面說話,兩下心照罷了。 兩口兒去得,提控娘子便請愛娘到堶惘菑v房塈中F,又擺

出細果茶品請他,吩咐走使丫鬟鋪設好了一間小房,一床被臥。

連提控娘子心堙A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,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

。他本是個大賢慧不撚酸的人,又平日喜歡著愛娘,故此是件周

全停當,只等提控到晚受用。正是:一朵鮮花好護持,芳菲只待

賞花時。等閒未動東君意,惜處重將帷幕施。 誰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堥蚨峇F,不到愛娘處去。提

控娘子問道:“你為何不到江小娘那堨h宿?莫要忌我。”提控道

:“他家不幸遭難,我為平日往來,出力救他。今他把女兒謝我

,我若貪了女色,是乘人危處,遂我歡心,與那海賊指扳、應捕

搶擄肚腸有何兩樣?顧某雖是小小前程,若壞了行止,永遠不吉

!”提控娘子見他說出咒來,知是真心。便道:“果然如此, 也是

你的好處。只是日間何不力辭脫了,反又留在家中做甚?”提控

道:“江老兒是老實人,若我不允女兒之事,他又剜肉補瘡,別

尋道路謝我,反為不美。他女兒平日與你相愛,通家姊妹,留下

你處住幾日,這卻無妨。我意欲就此看個中意的人家子弟,替他

尋下一頭親事,成就他終身結果,也是好事。所以一時不辭他去

,原非我自家有意也。”提控娘子道:“如此卻好。”當夜無詞。 自此江愛娘只在顧家住,提控娘子與他如同親姐妹一般,甚

是看待得好。他心中也時常打點提控到他房堛滿A怎知道:落花

有意隨流水,流水無情戀落花。直待他年榮貴後,方知今日不為

差。提控只如常相處,並不曾起一毫邪念,說一句戲語,連愛娘

房婺}也不甗進去一步。愛娘初時疑惑,後來也不以為怪了。 提控衙門事多,時常不在家堙C匆匆過了一月有餘。忽一日

得閒在家中,對娘子道:“江小娘在家,初意要替他尋個人家,

急切奡磥ㄤ菪屆C而今一月多了,久留在此,也覺不便。不如備

下些禮物,送還他家。他家父母必然問起女兒相處情形,他曉得

我心事如此,自然不來強我了。”提控娘子道:“說得有理。”當

下把此意與江愛娘說明了,就備了六個盒盤,又將出珠花四朵、

金耳環一雙,送與江愛娘插戴好,一乘轎著個從人徑送到江老家

堥荂C江老夫妻接著轎子,曉得是顧家送女兒回家,心媞羅D:

“為何叫他獨自個歸來?”問道:“提控在家麼?”從人道:“提控不

得工夫來,多多拜上阿爹,這幾時有慢了小娘子,今特送還府上

。”江老見說話蹺蹊,反懷著一肚子鬼胎道:“敢怕有甚不恰當處

。”忙領女兒到媄銣中F,同嬤嬤細問他這一月的光景。愛娘把

顧娘子相待甚厚,並提控不進房、不近身的事,說了一遍。江老

呆了一晌道:“長要來問個信,自從為事之後,生意淡薄,窮忙

沒有工夫,又是素手,不好上門。欲待央個人來,急切堥S便處

。只道你一家和睦,無些別話,誰想卻如此行徑。這怎麼說?”

嬤嬤道:“敢是日子不好,與女兒無緣法。得個人解禳解禳便好

。”江老道:“且等另揀個日子,再送去又做處。”愛娘道:“據女

兒看起來,這顧提控不是貪財好色之人,乃是正人君子。我家強

要謝他,他不好推辭得,故此權留這幾時,誓不玷污我身。今既

送了歸家,自不必再送去。”江老道:“雖然如此,他的恩德畢竟

不曾報得,反住他家打攪多時,又加添禮物送來,難道便是這樣

罷了?還是改日再送去的是。” 愛娘也不好阻當,只得憑著父母說罷了。過了兩日,江老夫

妻做了些餅食,買了幾件新鮮物事,辦著十來個盒盤,一壇泉酒

,雇個擔夫挑了,又是一乘轎抬了女兒,留下嬤嬤看家,江老自

家伴送過顧家來。提控迎著江老,江老道其來意。提控作色道:

“老丈難道不曾問及令愛來?顧某心事唯天可表,老丈何不見諒

如此?此番決不敢相留,盛惠謹領。令愛不及款接,原轎請回。

改日登門拜謝!”江老見提控詞色嚴正,方知女兒不是誑語,連

忙出門止住來轎,叫他仍舊抬回家去。提控留江老轉去茶飯,江

老也再三辭謝,不敢叨領,當時別去。 提控轉來,受了禮物,出了盒盤,打發了腳擔錢,吩咐多謝

去了。進房對娘子說江老今日複來之意。娘子道:“這個便老沒

正經,難道前番不諧,今番有再諧之理?只是難為了愛娘,又來

一番,不曾會得一會去。”提控道:“若等他下了轎,接了進來,

又多一番事了。不如決絕回頭了的是。這老兒真誠,卻不見機。

既如此把女兒相纏,此後往來到也要稀疏了些。外人不知就堙A

惹得造下議論來,反害了女兒終身,是要好成歉了。”娘子道:“

說得極是。”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與江家往來得密了。 那江家原無甚麼大根基,不過生意濟楚,自經此一番橫事剝

削之後,家計蕭條下來。自古道:“人家天做。”運來時,撞著就

是趁錢的,火焰也似長起來。運退時,撞著就是折本的,潮水也

似退下去。江家悔氣頭堙A連五熱行堨芛N多不濟了。做下餅食

,常管五七日不發市,就是餿蒸氣了,喂豬狗也不中。你道為何

如此?先前為事時不多幾日,只因驚怕了,自女兒到顧家去後,

關了一個多月店門不開,主顧家多生疏,改向別家去,就便拗不

轉來。況且窩盜為事,聲名揚開去不好聽,別人不管好歹,信以

為實,就怕來纏帳。以此生意冷落,日吃月空,漸漸支持不來。

要把女兒嫁個人家,思量靠他過下半世,又高不湊,低不就。光

陰眨眼,一錯就是論年,女兒也大得過期了。 忽一日,一個微州商人經過,偶然回瞥,見愛娘顏色,訪問

鄰人,曉得是賣餅江家,因問可肯與人家為妾否。鄰人道:“往

年為官事時,曾送與人做妾。那家行善事,不肯受還了的。做妾

的事,只怕也肯。”徽商聽得此話,去央個熟事的媒婆到江家來

說此親事,只要事成,不惜重價。媒婆得了口氣,走到江家,便

說出徽商許多富厚處,情願出重禮,聘小娘子為偏房。江老夫妻

正在喉急頭上,見說得動火,便問道:“討在何處去的?”媒婆道

:“這個朝奉只在揚州開當中鹽,大孺人自在徽州家。今討去做

二孺人,住在揚州當中,是兩頭大的,好不受用!亦且路不多遠

。”江老夫妻道:“肯出多少禮?”媒婆道:“說過只要事成,不惜

重價。你每能要得多少,那富家心性,料必夠你每心下的,憑你

每討禮罷了。”江老夫妻商量道:“你我心下不割捨得女兒,欲待

留下他,遇不著這樣好主。有心得把與別處人去,多討得些禮錢

,也夠上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。是必要他三百兩,不可少了。”

商量已定,對媒婆說過。媒婆道:“三百兩,忒重些。”江嬤嬤道

:“少一厘,我不肯。”媒婆道:“且替你們說說看,只要事成後

,謝我多些兒。”三個人盡說三百兩是一大主財物,極頂價錢了

。不想商人慕色心重,二三百金之物,那埵b他心上?一說就允

。如數下了財禮,揀個日子娶了過去,開船往揚州。江愛娘哭哭

啼啼,自道終身不得見父母了。江老雖是賣去了女兒,心中悽楚

,卻幸了得一主大財,在家別做生理不題。 卻說顧提控在州六年,兩考役滿,例當赴京聽考。吏部點卯

過,撥出在韓侍郎門下辦事效勞。那韓侍郎是個正直忠厚的大臣

,見提控謹厚小心,儀錶可觀,也自另眼看他,時留在衙前聽候

差役。一日侍郎出去拜客,提控不敢擅離衙門左右,只在前堂伺

候歸來。等了許久,侍郎又往遠處赴席,一時未還。提控等得不

耐煩,困倦起來,坐在檻上打盹,朦朧睡去。見空中雲端媔擬s

現身,彩霞一片,映在自己身上。正在驚看之際,忽有人蹴他起

來,颯然驚覺,乃是後堂傳呼,高聲喝:“夫人出來!”提控倉皇

失措,連忙趨避不及。夫人步至前堂,親看見提控慌遽走出之狀

,著人喚他轉來。提控正道失了禮度,必遭罪責,趨至庭中跪倒

,俯伏地下,不敢仰視。夫人道:“抬起頭來我看。”提控不敢放

肆,略把脖子一伸。夫人看見道:“快站起來,你莫不是太倉顧

提控麼?為何在此?”提控道:“不敢。小吏顧芳,實是太倉人,

考滿赴京,在此辦事。”夫人道:“你認得我否?”提控不知甚麼

緣故,摸個頭路不著,不敢答應一聲。夫人笑道:“妾身非別人

,即是賣餅江家女兒也。昔年徽州商人娶去,以親女相待。後來

嫁于韓相公為次房。正夫人亡逝,相公立為繼室,今已受過封誥

。想來此等榮華,皆君所致也。若是當年非君厚德,義還妾身,

今日安能到此地位?妾身時刻在心,正恨無由補報。今天幸相逢

於此,當與相公說知就堙A少圖報效。”提控聽罷,恍如夢中一

般,偷眼覷著堂上夫人,正是江家愛娘,心下道:“誰想他卻有

這個地位?”又尋思道:“他分明賣與徽州商人做妾了,如何卻嫁

得與韓相公?方才聽見說徽商以親女相待,這又不知怎麼解說。

”當下退出外來,私下偷問韓府老都管,方知事體備細。 當日徽商娶去時節,徽人風俗,專要鬧房炒新郎。凡親戚朋

友相識的,在住處所在,聞知娶親,就攜了酒?前來稱慶。說話

之間,名為祝頌,實半帶笑耍,把新郎灌得爛醉,方以為樂。是

夜徽商醉極,講不得甚麼雲雨夠當,在新人枕畔一覺睡倒,直到

天明。朦朧中見一個金甲神人,將瓜錘撲他腦蓋一下,蹴他起來

道:“此乃二品夫人,非凡人之配,不可造次胡行!若違我言,

必有大咎!”徽商驚醒,覺得頭疼異常,只得扒了起來,自想此

夢稀奇,心下疑惑。平日最信的是關聖靈簽,梳洗畢,開個隨身

小匣,取出十個錢來,對空虔誠禱告,看與此女緣分如何。蔔得

個乙戊,乃是第十五簽。簽曰:“兩家門戶各相當,不是姻緣莫

較量。直待春風好消息,卻調琴瑟向蘭房。”詳了簽意,疑道:“

既明說不是姻緣了,又道直待春風、卻調琴瑟,難道放著見貨,

等待時來不成?”心下一發糊塗。再繳一簽,卜得個辛丙,乃是

第七十三簽。簽曰:“憶昔蘭房分半釵,而今忽報信音乖。癡心

指望成連理,到底誰知事不諧。”得了簽,想道此簽說話明白,

分明不是我的姻緣,不能到底的了。夢中說有二品夫人之分,若

把來另嫁與人,看是如何?禱告過,再蔔一簽,得了個丙庚,乃

是第二十七簽。簽曰:“世間萬物各有主,一粒一毫君莫取。英

雄豪傑本天生,也須步步循規矩。”徽商看罷道:“簽句明白如此

,必是另該有個主。吾意決矣。”雖是這等說,日間見他美色,

未免動心,然但是有些邪念,便覺頭疼。到晚來走近床邊,愈加

心神恍惚,頭疼難支。徽商想道:“如此蹺蹊,要見夢言可據。

簽語分明,萬一破他女身,必為神所惡。不如放下念頭,認他做

個幹女兒,尋個人嫁了他,後來果得富貴,也不可知。”遂把此

意對江愛娘說道:“在下年四十餘歲,與小娘子年紀不等。況且

家中原有大孺人,今揚州典當內,又有二孺人。前日只因看見小

娘子生得貌美,故此一時聘娶了來。昨晚夢見神明,說小娘子是

個貴人,與在下非是配偶。今不敢胡亂辱莫了小娘子,在下癡長

一半年紀,不若認為義父女,等待尋個好姻緣配著,圖個往來。

小娘子意下如何?”江愛娘聽見說不做妾做女,有甚麼不肯處?

答應道:“但憑尊意,只恐不中抬舉。”當下起身,插燭也似拜了

徽商四拜。以後只稱徽商做“爹爹”,徽商稱愛娘做“大姐”,各床

而睡。同行至揚州當堙A只說是路上結拜的朋友女兒,托他尋人

家的,也就吩咐媒婆替他四下奡M親事。 正是春初時節,恰好湊巧韓侍郎帶領家眷上任,舟過揚州,

夫人有病,要娶個偏房,就便伏侍夫人,停舟在關下。此話一聞

,那些做媒的如蠅聚膻,來的何止三四十起?各處尋將出來,多

看得不中意。落末有個人說:“徽州當埵陪虓F女兒,說是太倉

州來的,模樣絕美,也是肯與人為妾的,問問也好。”其間就有

媒婆叨攬去當堥蚖﹛C原來徽州人有個僻性,是“烏紗帽”、“紅

繡鞋”,一生只這兩件不爭銀子,其餘諸事慳吝了。聽見說個韓

侍郎娶妾,先自軟攤了半邊,自誇夢兆有准,巴不得就成了。韓

府也叫人看過,看得十分中意。徽商認做自己女兒,不爭財物,

反賠嫁裝,只貪個紗帽往來,便自心滿意足。韓府仕宦人家,做

事不小,又見徽商行徑冠冕,不說身價,反輕易不得了。連釵環

首飾、緞匹銀兩,也下了三四百金禮物。徽商受了,增添嫁事,

自己穿了大服,大吹大擂,將愛娘送下官船上來。侍郎與夫人看

見人物標致,更加禮儀齊備,心下喜歡,另眼看待。到晚雲雨之

際,儼然是處子,一發敬重。一路相處,甚是相得。 到了京中,不料夫人病重不起,一應家事盡囑愛娘掌管。愛

娘處得井井有條,勝過夫人在日。內外大小,無不喜歡。韓相公

得意,揀個吉日,立為繼房。恰遇弘治改原覃恩,竟將江氏入冊

報去,請下了夫人封誥,從此內外俱稱夫人了。自從做了夫人,

心堭`念先前嫁過兩處,若非多遇著好人,怎生保全得女兒之身

,致今日有此享用?那徽商認做幹爺,兀自往來不絕,不必說起

。只不知顧提控近日下落。忽在堂前相遇,恰恰正在門下走動。

正所謂一葉浮萍歸大海,人生何處不相逢? 夫人見了顧提控,返轉內房。等候侍郎歸來,對侍郎說道:“

妾身有個恩人,沒路報效,誰知卻在相公衙門中服役。”侍郎問

是誰人,夫人道:“即辦事吏顧芳是也。”侍郎道:“他與你有何

恩處?”夫人道:“妾身原籍太倉人,他也是太倉州吏。因妾家

父母被盜扳害,得他救解,倖免大禍。父母將身酬謝,堅辭不受

。強留在彼,他與妻子待以賓禮,誓不相犯。獨處室中一月,以

禮送歸。後來過繼與徽商為女。得有今日,豈非恩人?”侍郎大

驚道:“此柳下惠、魯男子之事,我輩所難。不道掾吏之中,卻

有此等仁人君子,不可埋沒了他。”竟將其事寫成一本,奏上朝

廷,本內大略云:竊見太倉州吏顧芳,暴白冤事,俠骨著于公庭

;峻絕謝私,貞心矢乎暗室。品流雖賤,衣冠所難。合行特旌,

以彰篤行。 孝宗見奏大喜道:“世間那有此等人?”即召韓侍郎面對,問其

詳細。侍郎一一奏知,孝宗稱歎不置。侍郎道:“此皆陛下中興

之化所致,應與表揚。”孝宗道:“何止表揚,其人堪為國家所用

。今在何處?”侍郎道:“今在京中考滿,撥臣衙門辦事。”孝宗

回顧內侍,命查那部堹吤q官。司禮監秉筆內侍奏道:“昨日吏

部上本,禮部儀制司缺主事一員。”孝宗道:“好,好。禮部乃風

化之原,此人正好。”即御批“顧芳除補,吏部知道”。韓侍郎當

下謝恩而出。 侍郎初意不過要將他旌表一番,與他個本等職銜,夢堣]不

料聖恩如此嘉獎,驟與殊等美官,真個喜出望外。出了朝中,竟

回衙來,說與夫人知道。夫人也自歡喜不勝,謝道:“多感相公

為妾報恩,妾身萬幸。”侍郎看見夫人歡喜,心下愈加快活,忙

叫親隨報知顧提控。提控聞報,猶如地下升天,還服著本等衣服

,隨著親隨進來,先拜謝相公。侍郎不肯受禮,道:“如今是朝

廷命官,自有體制。且換了冠帶,謝恩之後,然後私宅少敘不遲

。”須臾便有禮部衙門人來伺候,伏侍去到鴻臚寺報了名。次早

,午門外謝了聖恩,到衙門到任。正是:昔年蕭主吏,今日叔孫

通。兩翅何曾異?只是錦袍紅。 當日顧主事完了衙門堣膘ヾA就穿著公服,竟到韓府私宅中

來拜見侍郎。顧主事道:“多謝恩相提攜,在皇上面前極力舉薦

,故有今日。此恩天高地厚。”韓侍郎道:“此皆足下陰功浩大,

以致聖上寵眷非常,得此殊典。老夫何功之有?”拜罷,主事請

拜見夫人,以謝推許大恩。侍郎道:“賤室既忝同鄉,今日便同

親戚。”傳命請夫人出來相見。夫人見主事,兩相稱謝,各拜了

四拜,夫人進去治酒。是日侍郎款待主事,盡歡而散。夫人又傳

問顧主事離家在幾時、父親的安否下落。顧主事回答道:“離家

一年,江家生意如常,卻幸平安無事。”侍郎與顧主事商議,待

主事三月之後,給個假限回籍,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婦。顧主事

領命,果然給假衣錦回鄉,鄉人無不稱羨。因往江家拜候,就傳

女兒消息。江家喜從天降。主事假滿,攜了妻子回京複任,就吩

咐二號船媯蛝角F江老夫妻。到京相會,一家歡忭無極。 自此侍郎與主事通家往來,儼如伯叔子侄一般。顧家大娘子

與韓夫人愈加親密,自不必說。後來顧主事三子,皆讀書登第。

主事壽登九十五歲,無病而終。此乃上天厚報善人也。所以奉勸

世間行善,原是積來自家受用的。有詩為證:美色當前誰不慕,

況是酬恩去複來。若使偶然通一笑,何緣掾吏入容台?

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索剩命

詩云: 一陌金錢便返魂,公私隨處可通門。鬼神有德開生路,日月

無光照覆盆。
    貧者何緣蒙佛力?富家容易受天恩。早知善惡多無報,多積

黃金遺子孫。
    這首詩乃是令狐撰所作。他鄰近有個烏老,家資巨萬,平時

好貪不義。死去三日,重複還魂。問他緣故,他說死後虧得家

廣作佛事,多燒楮錢,冥官大喜,所以放還。令狐撰聞得,大為

不平道:“我只道只有陽世間貪官污吏受財枉法,賣富差貧,豈

知陰間也自如此!”所以做這首詩。後來冥司追去,要治他謗訕

之罪,被令狐撰是長是短辨析一番。冥司道他持論甚正,放教還

魂,仍追烏老置之地獄。蓋是世間沒分剖處的冤枉,盡拚到陰司

堬z直。若是陰司也如此糊塗,富貴的人只消作惡造業,到死後

吩咐家人多做些功課,多燒些楮錢,便多退過了,卻不與陽間一

樣沒分曉?所以令狐生不伏,有此一詩。其實陰司報應,一毫不

差的。 宋淳熙年間,明州有個夏主簿,與富民林氏共出本錢,買撲

官酒坊地店,做那沽拍生理。夏家出得本錢多些,林家出得少些

。卻是經紀營運儘是林家家人主當。夏家只管在媕Y照本算帳,

分些幹利錢。夏主簿是個忠厚人,不把心機提防,指望積下幾年

,總收利息。雖然零碎支動了些,擾統算著,還該有二千緡錢多

在那堙C若把銀算,就是二千兩了。去到林家取討時,林家店管

帳的共有八個,你推我推,只說算帳未清,不肯付還。討得急了

兩番,林家就說出沒行止話來道:“我家累年價辛苦,你家打點

得自在錢,正不知錢在那堶龤I”夏主簿見說得蹊蹺,曉得要賴

他的,只得到州塈i了一狀,林家得知告了,笑道:“我家將貓

兒尾拌貓飯吃,拚得將你家利錢折去了一半,官司好歹是我贏的

。”遂將二百兩送與州官,連夜叫八個幹仆把簿籍盡情改造,數

目字眼多換過了,反說是夏家透支了,也訴下狀來。州官得了賄

賂,那管青紅皂白?竟斷道:“夏家欠林家二千兩。”把夏主簿收

監追比。 其時郡中有個劉八郎,名原,人叫他做劉原八郎,平時最有

直氣。見了此事,大為不平,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:“吾鄉這

樣冤枉事!主簿被林家欠了錢,告狀反致坐監,要那州縣何用?

他若要上司去告,指我作證,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,等林家這些

沒天理的個個吃棒!”到一處,嚷一處。林家這八個人見他如此

行徑,恐怕弄到官府知道了,公道上去不得,翻過案來。商量道

:“劉原八郎是個窮漢,與他些東西,買他口靜罷。”就中推兩個

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,到旗亭中坐定。八郎問道:“兩位何故見

款?”兩人道:“仰慕八郎義氣,敢此沽一杯奉敬。”酒中說起夏

家之事,兩人道:“八郎不要管別人家閒事,且只吃酒。”酒罷,

兩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來送與八郎,道:“主人林某曉得八郎

家貧,特將薄物相助,以後求八郎不要多管。”八郎聽罷,把臉

兒漲得通紅,大怒起來道:“你每做這樣沒天理的事,又要把沒

天理的東西贓汙我,我就餓死了,決不要這樣財物!”歎一口氣

道:“這等看起來,你每財多力大,夏家這件事在陽世間不能夠

明白了。陰間也有官府,他少不得有剖雪處。且看!且看!”忿

忿地叫酒家過來,問道:“我每三個吃了多少錢鈔?”酒家道:“

算該一貫八百文。”八郎道:“三個同吃,我該出六百文。”就解

一件衣服,到隔壁櫃上解當了六百文錢,付與酒家。對這兩人拱

手道:“多謝攜帶。我是清白漢子,不吃這樣不義無名之酒。”大

踏步竟自走了。兩個人反覺沒趣,算結了酒錢自散了。 且說夏主簿遭此無妄之災,沒頭沒腦的被貪贓州官收在監

。一來是好人家出身,不曾受慣這苦;二來被別人少了錢,反關

在牢中,心中氣蠱,染了牢瘟,病將起來。家屬央人保領,方得

放出,已病得八九分了。臨將死時,吩咐兒子道:“我受了這樣

冤恨。今日待死。凡是一向撲官酒坊公店,並林家欠錢帳目與管

帳八人名姓,多要放在棺內,吾替他地府申辨去。”才死得一月

,林氏與這八個人陸陸續續盡得暴病而死。眼見得是陰間狀准了

。 又過一個多月,劉八郎在家忽覺頭眩眼花,對妻子道:“眼前

境界不好,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對證,勢必要死。奈我平時沒有惡

業,對證過了,還要重生。且不可入殮!三日後不還魂,再作道

理。”果然死去兩日,活將轉來,拍手笑道:“我而今才出得這口

惡氣!”家人問其緣故,八郎道:“起初見兩上公吏邀我去。走夠

百來婺禲A到了一個官府去處。見一個綠袍官人在廊房中走出來

,仔細一看,就是夏主簿。再三謝我道:‘煩勞八郎來此。這

文書都完,只要八郎略一證明,不必憂慮。’我抬眼看見丹墀之

下,林家與八個管帳人共頂著一塊長枷,約有一丈五六尺長,九

個頭齊露出在枷上。我正要消遣他,忽報王升殿了。吏引我去見

過,王道:‘夏家事已明白,不須說得。旗亭吃酒一節,明白說

來。’我供道:‘是兩人見招飲酒,與官券二百道,不曾敢接。’王

對左右歎道:‘世上卻有如此好人,須商議報答他。可檢他來算

。’吏稟:‘他該七十九。’王道:‘貧人不受錢,更為難得,豈可不

賞?添他陽壽一紀。’就著原追公吏送我回家。出門之時,只見

那一夥連枷的人趕入地獄堨h了。必然細細要償還他的,料不似

人世間葫蘆提。我今日還魂,豈不快活也!”後來此人整整活到

九十一歲,無疾而終。 可見陽世間有冤枉,陰司事再沒有不明白的,只是這一件事

陰報雖然明白,陽世間見的錢鈔到底不曾顯還得,未為大暢。而

今說一件陽間賴了,陰間斷了,仍舊陽間還了,比這事說來好聽

。陽世全憑一張紙,是非顛倒多因此。豈似幽中業鏡臺,半點欺

心沒處使。 話說宋紹興年間,廬州合江縣趙氏村有一個富民,姓毛名烈

。平日貪奸不義,一味欺心,設謀詐害。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,

百計設法,直到得上手才住。掙得潑天也似人家,心堣ㄣ縝酗@

毫止足。看見人家略有些小釁隙,便在媕Y挑唆,於中取利,沒

便宜不做事。其時昌州有一個人,姓陳名祈,也是個狠心不守分

之人,與這毛烈十分相好。你道為何?只因陳祈也有好大家事。

他一母所生還有三個兄弟,年紀多幼小,只是他一個年紀長成,

獨掌家事。時常恐兄弟每大來,這家事須四分分開,要趁權在他

手之時做個計較,打些偏手,討些便宜。曉得毛烈是個極算計的

人,早晚用得他著,故此與他往來交好。毛烈也曉得陳祈有三個

幼弟,卻獨掌著家事,必有欺心毛病,他日可以在堿搥漸舠﹛A

得些漁人之利。所以兩下親密,語語投機,勝似同胞一般。 一日,陳祈對毛烈計較道:“吾家小兄弟們漸漸長大,少不得

要把家事四股份了。我枉替他們白做這幾時奴才,心不甘伏。怎

麼處?”毛烈道:“大頭在你手堙A你把要緊好的藏起了些不得?

”陳祈道:“藏得的藏了。田地是露天盤子,須藏不得。”毛烈道

:“只要會計較,要藏時田地也藏得。”陳祈道:“如何計較藏地

?”毛烈道:“你如今只推有甚麼公用,將好的田地賣了去,收銀

子來藏了,不就是藏田地一般?”陳祈道:“祖上的好田好地,又

不捨得賣掉了。”毛烈道:“這更容易,你只揀那好田地,少些價

錢,權典在我這堙C目下拿些銀子去用用,以後直等你們兄弟已

將見在田地四股份定了,然後你自將原銀在我處贖了去。這田地

不多是你自己的了?”陳祈道:“此言誠為有見。但你我雖是相好

,產業交關,少不得立個文書,也要用著個中人才使得。”毛烈

道:“我家出入銀兩,置買田產,大半是大勝寺高公做牙儈。如

今這件事,也要他在媕Y做個中見罷。”陳祈道:“高公我也是相

熟的。我去查明了田地,寫下了文書,去要他著字便了。”原來

這高公法名智高,雖然是個僧家,到有好些不象出家人處。頭一

件是好利,但是風吹草動,有些個賺得錢的所在,他就鑽的去了

,所以囊缽充盈,經紀慣熟。大戶人家做中做保,到多是用得他

著的,分明是個沒頭髮的牙行。毛家債利出入,好些經他的手,

就是做過幾件欺心事體,也有與他首尾過來的。陳祈因此央他做

了中,將田立券典與毛烈。因要後來好贖,十分不典他重價錢,

只好三分之一,做個交易的意思罷了。陳祈家堨虷a廣有,非止

一處,但是自家心堻g著的,便把來典在毛烈處做後門。如此一

番,也累起本銀三千多兩了,其田足值萬金,自不消說。毛烈放

花作利,已此便宜得多了。只為陳祈自有欺心,所以情願把便宜

與毛烈得了去。以後陳祈母親死過,他將見在戶下的田產分做四

股,把三股份與三個兄弟,自家得了一股。兄弟們不曉得其中委

曲,見眼前分得均平,多無說話了。 過了幾時,陳祈端正起贖田的價銀,徑到毛烈處取贖。毛烈

笑道:“而今這田卻不是你獨享的了?”陳祈道:“多謝主見高妙

。今兄弟們皆無言可說,要贖了去自管。”隨將原價一一交明。

毛烈照數收了,將進去交與妻子張氏藏好。此時毛烈若是個有本

心的,就該想著出的本錢原輕,收他這幾年花息,便宜多了。今

有了本錢,自該還他去,有何可說?誰知狠人心性,卻又不然。

道這田是欺心來的,今贖去獨吞,有好些放不過。他就起個不良

之心,出去對陳祈道:“原契在我拙荊處,一時有些身子不快,

不便簡尋。過一日還你罷。”陳祈道:“這等,寫一張收票與我。

”毛烈笑道:“你曉得我寫字不大便當,何苦難我?我與你甚樣交

情,何必如此?待一二日間翻出來就送還罷了。”陳祈道:“幾千

兩往來,不是取笑。我交了這一主大銀子,難道不要討一些把柄

回去?”毛烈道:“正為幾千兩的事,你交與我了,又好賴得沒有

不成?要甚麼把柄?老兄忒過慮了。”陳祈也托大,道是毛烈平

日相好,其言可信,料然無事。 隔了兩日,陳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,毛烈還推道一時未尋得

出。又隔了兩日去取,毛烈躲過,竟推道不在家了。如此兩番,

陳祈走得不耐煩,再不得見毛烈之面,才有些著急起來。走到大

勝寺高公那堨h商量,要他去問問毛烈下落。高公推道:“你交

銀時不曾通我知道,我不好管得。”陳祈沒奈何,只得又去伺候

毛烈。一日撞見了,好言與他取券。毛烈冷笑道:“天下欺心事

只許你一個做?將眾兄弟的田偷典我處,今要出去自吞。我便公

道欺心,再要你多出兩千也不為過。”陳祈道:“原只典得這些,

怎要我多得?”毛烈道:“不與我,我也不還你券,你也管田不成

。”陳祈大怒道:“前日說過的說話,怎到要詐我起來?當官去說

,也只要的我本錢。”毛烈道:“正是,正是。當官說不過時,還

你罷了。” 陳祈一忿之氣,歸家寫張狀詞,竟到縣塈i了毛烈。當得毛

烈預先防備這著的,先將了些錢鈔去尋縣吏丘大,送與他了,求

照管此事。丘大領諾。比及陳祈去見時,丘大先自裝腔了,問其

告狀本意。陳祈把實情告訴了一遍。丘大只是搖頭道:“說不去

,許多銀兩交與他了,豈沒個執照的理?教我也難幫襯你。”陳

祈道:“因為相好的,不防他欺心,不曾討得執照。今告到了官

,全要提控說得明白。”丘大含糊應承了。卻在知縣面前只替毛

烈說了一邊的話,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順意思與知縣了,知縣聽信

。到得兩家聽審時,毛烈把交銀的事一口賴定,陳祈其實一些執

照也拿不出。知縣聲口有些向了毛烈,陳祈發起極來,在知縣面

前指神罰咒。知縣道:“就是銀子有的,當官只憑文券;既沒有

文券,把甚麼做憑據斷還得你?分明是一登混賴!”倒把陳祈打

了二十竹篦,問了“不合圖賴人”罪名,量決脊杖。這三千銀子只

當丟去東洋大海,竟沒說處。陳祈不服,又到州堨h告,准了;

及至問起來,知是縣間問過的,不肯改斷,仍複照舊。又到轉運

司告了,批發縣間,一發是原問衙門。只多得一番紙筆,有甚麼

相干?落得費壞了腳手,折掉了盤纏。毛烈得了便宜,暗地喜歡

。陳祈失了銀子,又吃打吃罰,竟沒處申訴。正所謂:渾身似口

不能言,遍體排牙說不得。欺心又遇狠心人,賊偷落得還賊沒。 看官,你道這事多隻因陳祈欺瞞兄弟,做這等奸計,故見得

反被別人賺了,也是天有眼力處。卻是毛烈如此欺心,難道銀子

這等好使的不成?不要性急,還有話在後頭。 且說陳祈受此冤枉,沒處叫撞天屈,氣忿忿的,無可擺佈。

宰了一口豬、一隻雞,買了一對魚、一壺酒。左近邊有個社公祠

,他把福物拿到祠娷\下了,跪在神前道:“小人陳祈,將銀三

千兩與毛烈贖田。毛烈收了銀子,賴了券書。告到官司,反問輸

了小人,小人沒處申訴。天理昭彰,神目如電。還是毛烈賴小人

的,小人賴毛烈的?是必三日之內求個報應。”扣了幾個頭,含

淚而出。到家堙A晚上得一夢,夢見社神來對他道:“日間所訴

,我雖曉得明白,做不得主。你可到東嶽行宮訴告,自然得理。

” 次日,陳祈寫了一張黃紙,捧了一對燭,一股香,竟望東嶽

行宮而來。進得廟門,但見殿宇巍峨,威儀整肅。離婁左視,望

千里如在目前;師曠右邊,聽九幽直同耳畔。草參亭內,爐中焚

百合明香;祝獻台前,案上放萬靈杯?。夜聽泥神聲諾,朝聞木

馬號嘶。比岱宗具體而微,雖行館有呼必應。若非真正冤情事,

敢到莊嚴法相前?陳祈銜了一天怨忿,一步一拜,拜上殿來,將

心中之事,是長是短,照依在社神面前時一樣,表白了一遍。只

聽得幡帷堶情A仿佛有人聲到耳朵內道:“可到夜間來。”陳祈吃

了一驚,曉得靈感,急急站起,走了出來。候到天色晚了,陳祈

是氣忿在胸之人,雖是幽暗陰森之地,並無一些畏怯。一直走進

殿來,將黃紙狀在燭上點著火,燒在神前爐內了,照舊通誠拜禱

。已畢,又聽得隱隱一聲道:“出去。”陳祈親見如此神靈,明知

必有報應。不敢再瀆,悚然歸家。此時是紹興四年四月二十日。 陳祈時時到毛烈家邊去打聽,過了三日,只見說毛烈死了。

陳祈曉得蹊蹺。去訪問鄰舍間,多說道:“毛烈走出門首,撞見

一個著黃衣的人,走入門來揪住。毛烈奔脫,望堶戚舅]似跑,

口堻蛫D:‘有個黃衣人捉我,多來救救。’說不多幾句,倒地就

死。從不見死得這樣快的。”陳祈口堣˙﹛A心媟t暗道是告的

陰狀有應,現報在我眼堣F。又過了三日,只見有人說,大勝寺

高公也一時卒病而死。陳祈心媞繫b道:“高公不過是原中,也

死在一時,看起來莫不要陰司中對這件事麼?”不覺有些恍恍惚

惚,走到家堙A就昏暈了去。少頃醒將轉來,吩咐家人道:“有

兩個人追我去對毛烈事體,聞得說我陽壽未盡,未可入殮。你們

守我十來日著,敢怕還要轉來。”吩咐畢,即倒頭而臥,口鼻俱

已無氣。家人依言,不敢妄動,呆呆守著,自不必說。 且說陳祈隨了來追的人竟到陰府,果然毛烈與高公多先在那

堣F。一同帶見判官,判官一一點名過了,問道:“東嶽發下狀

來,毛烈賴了陳祈三千銀兩。這怎麼說?”陳祈道:“是小人與他

贖田,他親手接受。後來不肯還原券,竟賴道沒有。小人在陽間

與他爭訟不過,只得到東嶽大王處告這狀的。”毛烈道:“判爺,

休聽他胡說。若是有銀與小人時,須有小人收他的執照。”判官

笑道:“這是你陽間哄人,可以借此廝賴。”指著毛烈的心道:“

我陰間只憑這個,要什麼執照不執照!”毛烈道:“小人其實不曾

收他的。”判官叫取業鏡過來。旁邊一個吏就拿著銅盆大一面鏡

子來照著毛烈。毛烈、陳祈與高公三人一齊看那鏡子堶情A只見
媕Y照出陳祈交銀,毛烈接受,進去付與妻子張氏,張氏收藏,

是那日光景宛然見在。判官道:“你看我這堨i是要什麼執照的

麼?毛烈沒得開口。陳祈合著掌向空媢D:“今日才表明得這件

事。陽間官府要他做什麼幹?”高公也道:“原來這銀子果然收了

,卻是毛大哥不通。”當下判官把筆來寫了些什麼,就帶了三人

到一個大庭內。只見旁邊列著兵衛甚多,也不知殿上坐的是什麼

人,遠望去是冕旒袞袍的王者。判官走上去說了一回,殿上王者

大怒,叫取枷來,將毛烈枷了,口堣j聲吩咐道:“縣令聽決不

公,削去已後官爵。縣吏丘大,火焚其居,仍削陽壽一半。”又

喚僧人智高問道:“毛烈欺心事,與你商同的麼?”智高道:“起

初典田時,曾在媕Y做交易中人。以後事體多不知道。”又喚陳

祈問道:“贖田之銀,固是毛烈要賴欺心。將田出典的緣故,卻

是你的欺心。”陳祈道:“也是毛烈教道的。”王者道:“這個推不

得,與智高僧人做牙儈一樣,該量加罰治。兩人俱未合死,只教

陽世受報。毛烈作業尚多,押入地獄受罪!” 說畢,只見毛烈身邊就有許多牛頭夜叉,手執鐵鞭、鐵棒趕

得他去。毛烈一頭走,一頭哭,對陳祈、高公說道:“吾不能出

頭了。二公與我傳語妻子,快作佛事救援我。陳兄原券在床邊木

箱之內,還有我平日貪謀強詐得別人家田宅文券,共有一十三紙

,也在箱堙C可叫這一十三家的人來一一還了他,以減我罪。二

公切勿有忘!”陳祈見說著還他原契,還要再問個明白,一個夜

叉把一根鐵棍在陳祈後心窩堣@搗,喝道:“快去!” 陳祈慌忙縮退,颯然驚醒,出了一身冷汗,只見妻子坐在床

沿守著。問他時節,已過了七晝夜。妻子道:“因你吩咐了,不

敢入殮。況且心頭溫溫的,只得坐守。幸喜得果然還魂轉來。畢

竟是毛烈的事對得明白否?”陳祈道:“東嶽真個有靈,陰間真個

無私,一些也瞞不得。大不似陽世間官府沒清頭沒天理的。”因

把死去所見事體備細說了一遍。抖搜了精神,坐定了性子一回,

先叫人到縣吏丘大家一看,三日之前已被火燒得精光,止燒得這

一家火就息了。陳祈越加敬信。再叫人到大勝寺中訪問高公,看

果然一同還魂?意思要約他做了證見,索取毛家文券。人回來說

:“三日之前,寺中師徒已把他荼毗了。”說話的,怎麼叫做“荼

毗”?看官,這就是僧家西方的說話,又有叫得“闍維”的,總是

我們華言“火化”也。陳祈見說高公已火化了,吃了一大驚道:“

他與我同在陰間,說陽壽未盡,一同放轉世的。如何就把來化了

?叫他還魂在何處?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,怎麼收場?” 陳祈心下忐忑,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。看見了毛家兒子,問

道:“尊翁故世,家中有什麼影響否?”毛家兒子道:“為何這般

問及?”陳祈道:“在下也死去七日,到與尊翁會過一番來,故此

動問。”毛家兒子道:“見家父光景如何?有甚說話否?”陳祈道

:“在下與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,只因不還我典田文書,有這些

爭訟。昨日到虧得陰間對明,說文書在床前木箱堶情A所以今日
來取。”毛家兒子道:“文書便或者在木箱堶情A只是陰間說話,

誰是證見,可以來取?”陳祈道:“有到有個證見,那時大勝寺高

師父也在那埵P見說了,一齊放還魂的。可惜他寺中已將他身屍

火化,沒了個活證。卻有一件可信,你尊翁還說另有一十三家文

券,也多是來路不明的田產。叫還了這一十三家,等他受罪輕些

。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。這須是我造不出的。”毛家兒子聽說,

有些呆了。你道為何?原來陰間鏡照出毛妻張氏同受銀子之時,

張氏在陽間恰像做夢一般,也夢見陰司對理之狀。曾與兒子說過

,故聽得陳祈說著陰間之事,也有些道是真的了。走進去與母親

說知,張氏道:“這項銀子委實有的。你父親只管道便宜了他,

勒掯著文書不與他,意思還要他分外出些加添。不道他竟自去告

了官,所以索性一口賴了,又不料死得這樣詫異。今恐怕你父親

陰間不甯,只該還了他。既說道還有一十三紙,等明日一總番將

出來,逐一還罷。”毛家兒子把母親說話對陳祈說了。陳祈道:“

不要又像前番,回了明日,漸漸賴皮起來。此關係你家尊翁陰間

受罪,非同陽間兒戲的。”毛家兒子道:“這個怎麼還敢。”陳祈

當下自去了。 毛家兒子關了門進來。到了晚間,聽得有人敲門。開出去卻

又不見,關了又敲得緊。問是那個,外邊厲聲答道:“我是大勝

寺中高和尚。為你家父親賴了典田銀子,我是原中人,被陰間追

去做證見。放我歸來,身屍焚化,今沒處去了。這是你家害我的

,須憑你家堳蝏繷B我?”毛家兒子慌做一團,走進去與母親說

了。張氏也怕起來,移了火,同兒子走出來。聽聽外邊,越敲得

緊了,道:“你若不開時,我門縫埵蛪|進來。”張氏聽著果然是

高公平日的聲音,硬著膽回答道:“曉得有累師父了。而今既已

如此,教我們母子也沒奈何,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師父罷。”外邊

鬼道:“我命未該死,陰間不肯收留;還有世數未盡,又去脫胎

做人不得,隨你追薦陰功也無用處,直等我世數盡了才得托生。

這些時叫我在那埵n?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開去了。”毛家母子

只得燒些紙錢,奠些酒飯,告求他去。鬼道:“叫我別無去處,

求我也沒幹。”毛家母子沒奈何,只得黶黶蹐蹐過了一夜。第二

日急急去尋請僧道做道場,一來追薦毛烈,二來超度這個高公。

母子親見了這些異樣,怎敢不信?把各家文券多送去還了。 誰知陳祈自得了文券之後,忽然害起心痛來,一痛發便待死

去。記起是陰中被夜叉將鐵棍心窩媟o了一下之故,又親聽見王

者道“陳祈欺心,陽世受報”,曉得這典田事是欺心的,只得叫三

個兄弟來,把毛家贖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。卻是心痛仍不得止。

只因平日掌家時,除典田之外,他欺處還多。自此每一遭痛發,

便去請僧道保禳,或是東嶽燒獻。年年所費,不計其數。此病隨

身,終不得脫。到得後來,家計到比三個兄弟消耗了。 那毛家也為高公之鬼不得離門,每夜必來擾亂,家堣H口不

安。賣掉房子,搬到別處,鬼也隨著不舍。只得日日超度,時時

齋醮。以後看看聲音遠了些,說道:“你家福事做得多了。雖然

與我無益,時常有神佛在家,我也有些不便。我且暫時去去,終

是放你家不過。”以後果然隔著幾日才來。這奡N做法事退他,

或做佛事度他。如此纏帳多時,支持不過,毛家家私也逐漸消費

下來。以後毛家窮了,連這些佛事、法事多做不起了,高公的鬼

也不來了。 可見詐欺之財,沒有得與你入己受用的。陰司比陽世間公道

,使不得奸詐,分毫不差池,這兩家顯報自不必說。只高公僧人

,貪財利,管閒事,落得陽壽未終,先被焚燒,雖然為此攪破了

毛氏一家,卻也是僧人的果報了。若當時徒弟們不燒其屍,得以

重生,畢竟還與陳祈一樣,也要受此現報,不消說得的。人生作

事,豈可不知自省?陽間有理沒處說,陰司不說也分明。若是世

人終不死,方可橫心自在行。又有人道這詩未盡,番案一首云:

陽間不辨到陰間,陰間仍舊判陽還。縱是世人終不死,也須難使

到頭頑。

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木

詩曰: 萬里橋邊薛校書,枇杷窗下閉門居。掃眉才子知多少,管領

春風總不如。 這四句詩,乃唐人贈蜀中妓女薛濤之作。這個薛濤乃是女中

才子,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度使時,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,故人

多稱為薛校書。所往來的是高千里、原微之、杜牧之一班兒名流

。又將浣花溪水造成小箋,名曰“薛濤箋”。詞人墨客得了此箋,

猶如拱壁。真正名重一時,芳流百世。 國朝洪武年間,有廣東廣州府人田洙,字孟沂,隨父田百祿

到成都赴教官之任。那孟沂生得風流標致,又兼才學過人,書畫

琴棋之類,無不通曉。學中諸生日與嬉遊,愛同骨肉。過了一年

,百祿要遣他回家。孟沂的母親心堭豸ㄠo他去。又且寒官冷署

,盤費難處。百祿與學中幾個秀才商量,要在地方上尋一個館與

兒子坐坐,一來可以早晚讀書,二來得些館資,可為歸計。這些

秀才巴不得留住他,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,眾人遂

將孟沂力薦于張氏。張氏送了館約,約定明年正月原宵後到館。

至期,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,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,連百祿

也自送去。張家主人曾為運使,家道饒裕,見是老廣文帶了許多

時髦到家,甚為歡喜,開筵相待。酒罷各散,孟沂就在館中宿歇

。 到了二月花朝日,孟沂要歸省父母。主人送他節儀二兩,孟

沂藏在袖子堣F,步行回去。偶然一個去處,望見桃花盛開,一

路走去看,境甚幽僻。孟沂心堻萲w,佇立少頃,觀玩景致,忽

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。孟沂曉得是良人家,不敢顧盼,逕

自走過。未免帶些賣俏身子,拖下袖來,袖中之銀,不覺落地。

美人看見,便叫隨侍的丫鬟拾將起來,送還孟沂。孟沂笑受,致

謝而別。 明日,孟沂有意打那邊經過,只見美人與丫鬟仍立在門首。

孟沂望著門前走去,丫鬟指道:“昨日遺金的郎君來了。”美人略

略斂身避入門內。孟沂見了丫鬟,?述道:“昨日多蒙娘子美情

,拾還遺金,今日特來造謝。”美人聽得,叫丫鬟請入內廳相見

。孟沂喜出望外,急整衣冠,望門內而進。美人早已迎著至廳上

。相見禮畢,美人先開口道:“郎君莫非是張運使宅上西賓麼?”

孟沂道:“然也。昨日因館中回家,道經於此,偶遺少物,得遇

夫人盛情,命尊姬拾還,實為感激。”美人道:“張氏一家親戚,

彼西賓即我西賓。還金小事,何足為謝?”孟沂道:“欲問夫人高

門姓氏,與敝東何親?”美人道:“寒家姓平,成都舊族也。妾乃

文孝坊薛氏女,嫁與平氏子康,不幸早卒,妾獨孀居於此。與郎

君賢東乃鄉鄰姻婭,郎君即是通家了。” 孟沂見說是孀居,不敢久留,兩杯茶罷,起身告退。美人道

:“郎君便在寒舍過了晚去。若賢東曉得郎君到此,妾不能久留

款待,覺得沒趣了。”即吩咐快辦酒饌。不多時,設著兩席,與

孟沂相對而坐。坐中殷勤勸酬,笑語之間,美人多帶些謔浪話頭

。孟沂認道是張氏至戚,雖然心塈畹o難熬,還拘拘束束,不敢

十分放肆。美人道:“聞得郎君倜儻俊才,何乃作儒生酸態?妾

雖不敏,頗解吟詠。今遇知音,不敢愛醜,當與郎君賞鑒文墨,

唱和詞章。朗君不以為鄙,妾之幸也。”遂教丫鬟取出唐賢遺墨

與孟沂看.孟沂從頭細閱,多是唐人真跡手翰詩詞,惟原稹、 杜

牧、高駢的最多,墨蹟如新。孟沂愛玩,不忍釋手,道:“此希

世之寶也。夫人情鍾此類,真是千古韻人了。”美人謙謝。兩個

談話有味,不覺夜已二鼓。孟沂辭酒不飲,美人延入寢室,自薦

枕席道:“妾獨處已久,今見郎君高雅,不能無情,願得奉陪。”

孟沂道:“不敢請耳,因所願也。”兩個解衣就枕,魚水歡情,極

其繾綣。枕邊切切叮嚀道:“慎勿輕言,若賢東知道,彼此名節

喪盡了。” 次日,將一個臥獅玉鎮紙贈與孟沂,送到門外道:“無事就來

走走,勿學薄幸人!”孟沂道:“這個何勞吩咐?”孟沂到館,哄

主人道:“老母想念,必要小生歸家宿歇。小生不敢違命留此,

從今早來館中,夜歸家堳K了。”主人信了說話,道:“任從尊便

。”自此,孟沂在張家,只推家堨h宿,家堣S說在館中宿,竟

夜夜到美人處宿了。整有半年,並沒一個人知道。 孟沂與美人賞花玩月,酌酒吟詩,曲盡人間之樂。兩人每每

你唱我和,做成聯句,如《落花二十四韻》、《月夜五十韻》,

鬥巧爭妍,真成敵手。詩句太多,恐看官每厭聽,不能盡述,只

將他兩人《四時回文詩》表白一遍。美人詩道:
    花朵幾枝柔傍砌,柳絲千縷細搖風。霞明半嶺西斜日,月上

孤村一樹松。〔春〕
    涼回翠簟冰人冷,齒沁清泉夏月寒。香篆嫋風清縷縷,紙窗

明月白團團。〔夏〕
    蘆雪覆汀秋水白,柳風凋樹晚山蒼。孤幃客夢驚空館,獨雁

征書寄遠鄉。〔秋〕
    天凍雨寒朝閉戶,雪飛風冷夜關城。鮮紅炭火圍爐暖,淺碧

茶甌注茗清。〔冬〕
    這個詩怎麼叫做回文?因是順讀完了,倒讀轉去,皆可通得

。最難得這樣渾成,非是高手不能。美人一揮而就,孟沂也和他

四首道:
    芳樹吐花紅過雨,入簾飛絮白驚風。黃添曉色青舒柳,粉落

晴香雪覆松。〔春〕
    瓜浮甕水涼消暑,藕疊盤冰翠嚼寒。斜石近階穿筍密,小池

舒葉出荷團。〔夏〕
    殘石絢紅霜葉出,薄煙寒樹晚林蒼。鸞書寄恨羞封淚,蝶夢

驚愁怕念鄉。〔秋〕
    風卷雪篷寒罷釣,月輝霜柝冷敲城。濃香酒泛霞杯滿,淡影

梅橫紙帳清。〔冬〕
    孟沂和罷,美人甚喜。真是才子佳人,情味相投,樂不可言

。卻是好物不堅牢,自有散場時節。
    一日,張運使偶過學中,對老廣文田百祿說道:“令郎每夜歸

家,不勝奔走之勞。何不仍留寒舍住宿,豈不為便?”百祿道:“

自開館後,一向只在公家。止因老妻前日有疾,曾留得數日。這

幾時並不曾來家宿歇,怎麼如此說?”張運使曉得內中必有蹺蹊

,恐礙著孟沂,不敢盡言而別。是晚,孟沂告歸,張運使不說破

他,只叫館仆尾著他去。到得半路,忽然不見。館仆趕去追尋,

竟無下落。回來對家主說了,運使道:“他少年放逸,必然花柳

人家去了。”館仆道:“這條路上,何曾有什麼伎館?”運使道:“

你還到他衙中問問看。”館仆道:“天色晚了,怕關了城門,出來

不得。”運使道:“就在田家宿了,明日早辰來回我不妨。” 到了天明,館仆回話,說是不曾回衙。運使道:“這等,那

去了?”正疑怪間,孟沂恰到。運使問道:“先生昨宵宿於何處?

”孟沂道:“家間。”運使道:“豈有此理!學生昨日叫人跟隨先生

回去,因半路上不見了先生,小仆直到學中去問,先生不曾到宅

。怎如此說?”孟沂道:“半路上遇到一個朋友處講話,直到天黑

回家。故此盛仆來時問不著。”館仆道:“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

,方才回來的。田老爹見說了,甚是驚慌,要自來尋問。相公如

何還說著在家的話?”孟沂支吾不來,顏色盡變。運使道:“先生

若有別故,當以實說。”孟沂聽得,遮掩不過,只得把遇著平家

薛氏的話說了一遍,道:“此乃令親相留,非小生敢作此無行之

事。”運使道:“我家何嘗有親戚在此地方?況親戚中也無平姓者

,必是鬼祟。今後先生自愛,不可去了。”孟沂口媕釧荂A心

那堳H他?傍晚又到美人家堨h,備對美人說形跡已露之意。美

人道:“我已先知道了.郎君不必怨悔,亦是冥數盡了。 ”遂與孟

沂痛飲,極盡歡情。到了天明,哭對孟沂道:“從此永別矣!”將

出灑墨玉筆管一枝,送與孟沂道:“此唐物也。郎君慎藏在身,

以為紀念。”揮淚而別。 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,叫人看著,果不在館。運使道

:“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,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干係,不可不對他

父親說知。”遂步至學中,把孟沂之事備細說與百祿知道。百祿

大怒,遂叫了學中一個門子,同著張家館仆,到館中喚孟沂回來

。孟沂方別了美人,回到張家,想念道:“他說永別之言,只是

怕風聲敗露。我便耐守幾時再去走動,或者還可相會。”正躊躇

間,父命已至,只得跟著回去。百祿一見,喝道:“你書到不讀

,夜夜在那媢C蕩?”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了,便無言可對

。百祿見他不說,就拿起一條拄杖劈頭打去,道:“還不實告!”

孟沂無奈,只得把相遇之事,及錄成聯句一本與所送鎮紙、筆管

兩物,多將出來,道:“如此佳人,不容不動心。不必罪兒了。”

百祿取來逐件一看,看那玉色是幾百年出土之物,管上有篆刻“

渤海高氏清玩”六個字。又揭開詩來,從頭細閱,不覺心服。對

張運使道:“物既稀奇,詩又俊逸,豈尋常之怪。我每可同了不

肖子,親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跡看。” 遂三人同出城來。將近桃林,孟沂道:“此間是了。”進前一看

,孟沂驚道:“怎生屋宇俱無了?”百祿與運使齊抬頭一看,只見

水碧山青,桃株茂盛。荊棘之中,有塚累然。張運使點頭道:“

是了,是了。此地相傳是唐妓薛濤之墓。後人因鄭谷詩有‘小桃

花繞薛濤墳’之句,所以種桃百株,為春時遊賞之所。賢郎所遇

,必是薛濤也。”百祿道:“怎見得?”張運使道:“他說所嫁是平

氏子康,分明是平康巷了。又說文孝坊,城中並無此坊,‘文孝’

乃是‘教’字,分明是教坊了。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時妓女所居,今

雲薛氏,不是薛濤是誰?且筆上有高氏字,乃是西川節度使高駢

。駢在蜀時,濤最蒙寵待,二物是其所賜無疑。濤死已久,其精

靈猶如此。此事不必窮究了。”百祿曉得運使之言甚確,恐怕兒

子還要著迷,打發他回歸廣東。後來孟沂中了進士,常對人說,

便將二玉物為證。雖然想念,再不相遇了。至今傳有“田洙遇薛

濤”故事。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鬼話?只因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,如文

君、昭君,多是蜀中所生,皆有文才。所以薛濤一個妓女,生前

詩名不減當時詞客,死後猶且詩興勃然,這也是山川的秀氣。唐

人詩有云:錦江膩滑蛾眉秀,幻出文君與薛濤。誠為千古佳話。

至於黃崇嘏女扮為男,做了相府掾屬,今世傳有《女狀原》本,

也是蜀中故事。可見蜀女多才,自古為然。至今兩川風俗,女人

自小從師上學,與男人一般讀書。還有考試進庠做青衿弟子。若

在別處,豈非大段奇事?而今說著一家子的事,委曲奇吒,最是

好聽。
    從來女子守閨房,幾見裙釵入學堂?文武習成男子業,婚姻

也只自商量。
    話說四川成都府綿竹縣,有一個武官,姓聞名確,乃是衛中

世襲指揮。因中過武舉兩榜,累官至參將,就鎮守彼處地方。家

中富厚,賦性豪奢。夫人已故,房中有一班姬妾,多會吹彈歌舞

。有一子,也是妾生,未滿三周。有一個女兒,年十七歲,名曰

蜚蛾,丰姿絕世,卻是將門將種,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,最善騎

射,真能百步穿楊,模樣雖是娉婷,志氣賽過男子。他起初因見

父親是個武出身,受那外人指目,只說是個武弁人家,必須得個

子弟在黌門中出入,方能結交斯文士夫,不受人的欺侮。爭奈兄

弟尚小,等他長大不得,所以一向裝做男子,到學堂讀書。外邊

走動,只是個少年學生;到了家中內房,方還女扮。如此數年,

果然學得滿腹文章,博通經史。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。遇著提學

到來,他就報了名,改為勝傑,說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,表字俊

卿,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。一考就進了學,做了秀才。他男扮

久了,人多認他做聞參將小舍人,一進了學,多來賀喜。府縣迎

送到家,參將也只是將錯就錯,一面歡喜開宴。蓋是武官人家,

秀才乃極難得的,從此參將與官府往來,添了個幫手,有好些氣

色。為此,內外大小卻像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,凡事儘是他支持

過去。 他同學朋友,一個叫做魏造,字撰之;一個叫做杜億,字子

中。兩人多是出群才學,英銳少年,與聞俊卿意氣相投,學業相

長。況且年紀差不多:魏撰之年十九歲,長聞俊卿兩歲;杜子中

與聞俊卿同年,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。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,

極是過得好,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媗狙恁C兩個無心,只認
做一伴的好朋友。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媕Y揀一個嫁他.兩個

人比起來, 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,凡事仿佛些,模樣也是他

標致些,更為中意,比魏撰之分外說的投機。杜子中見俊卿意思

又好,丰姿又妙,常對他道:“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。我

若為女,必當嫁兄;兄若為女,必當娶兄。”魏撰之聽得,便取

笑道:“而今世界盛行男色,久已顛倒陰陽,那見得兩男便嫁娶

不得?”聞俊卿正色道:“我輩俱是孔門子弟,以文藝相知,彼此

愛重,豈不有趣?若想著淫昵,便把面目放在何處?我輩堂堂男

子,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?魏兄該罰東道便好。”魏撰之道:“适

才聽得子中愛慕俊卿,恨不得身為女子,故爾取笑。若俊卿不愛

此道,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。”杜子中道:“我原是兩下的說話

,今只說得一半,把我說得失便宜了。”魏撰之道:“三人之中,

誰叫你小些,自然該吃虧些。”大家笑了一回。 俊卿歸家來,脫了男服,還是個女人。自家想道:“我久與男

人做伴,已是不宜;豈可他日舍此同學之人,另尋配偶不成?畢

竟止在二人之內了。雖然杜生更覺可喜,魏兄也自不凡,不知後

來還是那個結果好,姻緣還在那個身上?”心中委決不下。他家

中一個小樓,可以四望。一個高興,趁步登樓。見一隻烏鴉在樓

窗前飛過,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,對著樓窗呀呀的叫。

俊卿認得這株樹,乃是學中齋前之樹,心媢D:“叵耐這業畜叫

得不好聽,我結果他去。”跑下來自己臥房中,取了弓箭,跑上

樓來。那烏鴉還在那堿膝s,俊卿道:“我借這業畜蔔我一件心

事則個。”扯開弓,搭上箭,口婸暑晶D:“不要誤我!”颼的一

聲,箭到處,那邊烏鴉墜地。這邊望去看見,情知中箭了。急急

下樓來,仍舊改了男妝,要到學中看那枝箭下落。 且說杜子中在齋前閒步,聽得鴉鳴正急,忽然撲的一響,掉

下地來。走去看時,鴉頭上中了一箭,貫睛而死。子中拔了箭出

來道:“誰有此神手?恰恰貫著他頭腦。”仔細看那箭幹上,有兩

行細字道:“矢不虛發,發必應弦。”子中念道:“那人好誇口!”

魏撰之聽得跳出來,急叫道:“拿與我看!”在杜子中手堭竣F過
去。正同著看時,忽然子中家埵酗H來尋,子中掉著箭自去了。

魏撰之細看之時,八個字下邊,還有“蜚蛾記”三小字,想道:“

蜚蛾乃女人之號,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?這也吒異。适才子中不

看見這三個字,若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。” 沉吟間,早有聞俊卿走將來。看見魏撰之撚了這枝箭立在那

堙A忙問道:“這枝箭是兄拾了麼?”撰之道:“箭自何來,兄卻

如此盤問?”俊卿道:“箭上有字的麼?”撰之道:“因為有字,在

此念想。”俊卿道:“念想些甚麼?”撰之道:“有蜚蛾記三字。蜚

蛾必是女人,故此想著,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?”俊卿搗

個鬼道:“不敢欺兄,蜚蛾即是家姊。”撰之道:“令姊有如此巧

藝,曾許聘那家了?”俊卿道:“未曾許人。”撰之道:“模樣如何

?”俊卿道:“與小弟有些廝像。”撰之道:“這等,必是極美的了

。俗語道:‘未看老婆,先看阿舅。’小弟尚未有室,吾兄與小弟

做個撮合山何如?”俊卿道:“家下事,多是小弟作主。老父面前

,只消小弟一說,無有不依。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。”撰之道:“

令姊面前,也在吾兄幫襯,通家之雅,料無推拒。”俊卿道:“小

弟謹記在心。”撰之喜道:“得兄應承,便十有八九了。誰想姻緣

卻在此枝箭上,小弟謹當寶此,以為後驗。”便把來收拾在拜匣

內了。取出羊脂玉鬧妝一個遞與俊卿,道:“以此奉令姊,權答

此箭,作個信物。”俊卿收來束在腰間。撰之道:“小弟作詩一首

,道意于令姊何如?”俊卿道:“願聞。”撰之吟道:??聞得羅敷

未有夫,支機肯許問津無?他年得射如皋雉,珍重今朝金仆姑。

俊卿笑道:“詩意最妙。只是兄貌不陋,似太謙了些。”撰之笑道

:“小弟雖不便似賈大夫之醜,卻與令姊相並,必是不及。”俊卿

含笑自去了。 從此撰之胸中癡癡媟Q著聞俊卿有個姊姊,美貌巧藝,要得

為妻。有了這個念頭,並不與杜子中知道。因為箭是他拾著的,

今自己把做寶貝藏著,恐怕他知因,來要了去。誰想這個箭,原

有來歷。俊卿學射時,便懷有擇配之心。竹幹刻那二句,固是誇

著發矢必中,也暗藏個應弦的啞跡。他射那烏鴉之時,明知在書

齋樹上,射去這枝箭,心媟t蔔一卦,看他兩人那個先拾得者,

即為夫妻。為此急急來尋下落,不知是杜子中先拾著,後來掉在

魏撰之手堙C俊卿只見在魏撰之處,以為姻緣有定,故假意說是

姊姊,其實多暗隱著自己的意思。魏撰之不知其故,憑他搗鬼,

只道真有個姊姊罷了。俊卿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,心堳o為杜

子中十分相愛,好些撇打不下。歎口氣道:“一馬跨不得雙鞍,

我又違不得天意。他日別尋件事端,補還他美情罷。”明日來對

魏撰之道:“老父與家姊面前,小弟十分竄掇,已有允意,玉鬧

妝也留在家姊處了。老父的意思,要等秋試過,待兄高捷了,方

議此事。”魏撰之道:“這個也好。只是一言既定,再無翻變才妙

。”俊卿道:“有小弟在,誰翻變得?”魏撰之不勝之喜。 時值秋闈,魏撰之與杜子中、聞俊卿多考在優等,起送鄉試

。兩人來拉了俊卿同走,俊卿與父參將計較道:“女孩兒家,只

好瞞著人,暫時做秀才耍子。若當真去鄉試,一下子中了舉人,

後邊露出真情來,就要關著奏請干係。事體弄大了,不好收場,

決使不得。”推了有病不行。魏、杜兩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試。揭

曉之日,兩生多得中了。聞俊卿見兩家報了捷,也自歡喜。打點

等魏撰之迎到家時,方把求親之話與父親說知,圖成此親事。 不想安綿兵備道與聞參將不合,時值軍政考察,在按院處開

了款數,遞了一個揭帖,誣他冒用國課,妄報功績,侵克軍糧,

累贓巨萬。按院參上一本,奉聖旨,著本處撫院提問。此報一至

,聞家合門慌做一團。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。還虧

得聞俊卿是個出名的秀才,眾人不敢十分羅?。過不多時,兵道

行個牌到府來,說是奉旨犯人,把聞參將收拾在府獄中去了。聞

俊卿自把生員出名去遞投訴,就求保候父親。府間准了訴詞,不

肯召保。俊卿就央了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。府尊說:“礙上

司吩咐,做不得情。”三人袖手無計。 此時魏撰之自揣道:“他家患難之際,料說不得求親的閒話,

只好不提起,且一面去會試再處。”兩人臨行之時,又與俊卿作

別。撰之道:“我們三個同心之友,我兩人喜得僥倖。方恨俊卿

因病蹉跎,不得同登,不想又遭此家難。而今我們匆匆進京去了

,心下如割,卻是事出無奈。多致意尊翁,且自安心聽問,我們

若少得進步,必當出力相助,來白此冤!”子中道:“此間官官相

護,做定了圈套陷人。聞兄只在家營救,未必有益。我兩人進去

,倘得好處,聞兄不若徑到京來商量,與尊翁尋個出場。還是那

邊上流頭好辨白冤枉,我輩也好相機助力。切記!切記!”撰之

又私自叮囑道:“令姊之事,萬萬留心。不論得意不得意,此番

回來必求事諧了。”俊卿道:“鬧妝現在,料不使兄失望便了。”

三人灑淚而別。 聞俊卿自兩人去後,一發沒有商量可救父親。虧得官無三日

急,到有七日寬,無非湊些銀子,上下分派,使用得停當,獄中

的也不受苦,官府也不來急急要問,丟在半邊,做一件未結公案

了。參將與女兒計較道:“這邊的官司既未問理,我們正好做手

腳。我意欲修一個辨本,做成一個備細揭帖,到京中訴冤。只沒

個能幹的人去得,心下躊躇未定。”聞俊卿道:“這件事須得孩兒

自去。前日魏、杜兩兄弟臨別時,也教孩兒進京去,可以相機行

事。但得兩兄有一人得第,也就好做靠傍了。”參將道:“雖然你

是個女中丈夫,是你去畢竟停當。只是萬里程途,路上恐怕不便

。”俊卿道:“自古多稱是緹縈救父,以為美談。他也是個女子。

況且孩兒男妝已久,遊庠已過,一向算在丈夫之列,有甚去不得

?雖是路途遙遠,孩兒弓矢可以防身。倘有甚麼人盤問,憑著胸

中見識也支持得過,不足為慮。只是須得個男人隨去,這卻不便

。孩兒想得有個道理,家丁聞龍夫妻多是苗種,多善弓馬,孩兒

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,帶著他兩個,連孩兒共是三人一起走,

既有婦女伏侍,又有男仆跟隨,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。”參將道

:“既然算計得停當,事不宜遲,快打點動身便了。”俊卿依命,

一面去收拾。聽得街上報進士,說魏、杜兩多中了。俊卿不勝之

喜,來對父親說道:“有他兩人在京做主,此去一發不難做事。” 就揀定一日,作急起身。在學中動了一個遊學呈子,批個文

書執照,帶在身邊了。路經省下來,再察聽一察聽上司的聲口消

息。你道聞小姐怎生打扮?飄飄巾幘,覆著兩鬢青絲;窄窄靴鞋

,套著一雙玉筍。上馬衣裁成短後,蠻獅帶妝就偏垂。囊一張玉

靶弓,想開時,舒臂扭腰多體態;插幾枝雁翎箭,看放處,猿啼

雕落逞高強。爭羨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,怎知是女扮男妝的喬秀

士?一路上來到了成都府中,聞龍先去尋下了一所幽靜飯店。聞

俊卿後到,歇下了行李,叫聞龍妻子取出帶來的山菜幾件,放在

碟內,向店中取了一壺酒,斟著慢吃。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。那坐的所在,與隔壁人家視窗相對,只

隔得一個小天井。正吃之間,只見那邊窗堣@個女子掩著半窗,

對著聞俊卿不轉眼的看。及至聞俊卿抬起眼來,那邊又閃了進去

。遮遮掩掩,只不走開。忽地打個照面,乃是個絕色佳人。聞俊

卿想道:“原來世間有這樣標致的!”看官,你道此時若是個男人

,必然動了心,就想妝出些風流家數,兩下做起光景來。怎當得

聞俊卿自己也是個女身,那堜韘b心上?一面取飯來吃了,且自

衙門前幹正事去。到得出去了半日,傍晚轉來,俊卿剛得坐下,

隔壁聽見這埵酗H聲,那個女子又在窗邊看了。俊卿私下自笑道

:“看我做甚?豈知我與你是一般樣的!”正嗟歎間,只見門外一

個老姥走將進來,手中拿著一個小。見了俊卿,放下子,道了萬

福,對俊卿道:“隔壁景家小娘子見舍人獨酌,送兩件果子與舍

人當茶。”俊卿開看,乃是南充黃柑,順慶紫梨,各十來枚。俊

卿道:“小生在此經過,與娘子非親非戚,如何承此美意?”老姥

道:“小娘子說來,此間來萬去千的人,不曾見有似舍人這等豐

標的,必定是富貴家的出身。及至問人來,說是參府中小舍人。

小娘子說這俗店無物可口,叫老媳婦送此二物來解渴。”俊卿道

:“小娘子何等人家,卻居此間壁?”老姥道:“這小娘子是井研

景少卿的小姐。只因父母雙亡,他依著外婆家住。他家埵萓雩U

金家事,只為尋不出中意的丈夫,所以還未嫁人。外公是此間富

員外,這城中極興的客店,多是他家的房子,何止有十來處,進

益甚廣。只有這堳梏R些,卻同家小每住在間壁。他也不敢主張

把外甥許人,恐怕錯了對頭,後來怨悵。常對景小娘子道:‘憑

你自家看得中意的,實對我說,我就主婚。’這個小娘子也古怪

,自來會揀相人物,再不曾說那一個好。方才見了舍人,便十分

稱讚。敢是與舍人有些姻緣動了?”俊卿不好答應,微微笑道:“

小生那有此福?”老姥道:“好說,好說。老媳婦且去著。”俊卿

道:“致意小娘子,多承佳惠,客中無可奉答,但有心感盛情。”

老姥去了。俊卿自想一想,不覺失笑道:“這小娘子看上了我,

卻不枉費春心?”吟詩一首,聊寄其意。詩云:“為念相如渴不禁

,交梨邛橘出芳林。卻慚未是求凰客,寂寞囊中綠綺琴。” 次日早起,老姥又來,手中將著四枚剝淨的熟雞子,做一碗

盛著,同了一小壺好茶,送到俊卿面前道:“舍人吃點心。”俊卿

道:“多謝媽媽盛情。”老姥道:“這是景小娘子昨夜吩咐了,老

身支持來的。”俊卿道:“又是小娘子美情,小生如何消受?有一

詩奉謝,煩媽媽與我帶去。”俊卿就把昨夜之詩寫在紙上,封好

了付媽媽。詩中分明是推卻之意,媽媽將去與景小姐看了,景小

姐一心喜著俊卿,見他以相如自比,反認做有意于文君,後邊兩

句,不過是謙讓些說話。遂也回他一首,和其末韻。詩云:“宋

玉牆東思不禁,願為比翼止同林。知音已有新裁句,何用重挑焦

尾琴?”吟罷,也寫在烏絲繭紙上,教老姥送將來。俊卿看罷,

笑道:“原來小姐如此高才!難得,難得!”俊卿見他來纏得緊,

生一個計較,對老姥道:“多謝小姐美意,小生不是無情。爭奈

小生已聘有妻室,不敢欺心妄想。上複小姐,這段姻緣種在來世

罷。”老姥道:“既然舍人已有了親事,老身去回復了小娘子,省

得他牽腸掛肚,空想壞了。”老姥去後,俊卿自出門去打點衙門

事體,央求寬緩日期,諸色停當,到了天晚才回得下處。是夜無

詞。 來日天早,這老姥又走將來,笑道:“舍人小小年紀,倒會掉

謊,老婆滾到身邊,推著不要。昨日回了小娘子,小娘子教我問

一問兩位管家,多說道舍人並不曾聘娘子過。小娘子喜歡不勝,

已對員外說過。少刻員外自來奉拜說親,好歹要成事了。”俊卿

聽罷呆了半晌,道:“這冤家帳,那婸※_?只索收拾行李起來

,趁早去了罷。”吩咐聞龍與店家會了鈔,急待起身。只見店家

走進來報導:“主人富員外相拜聞相公。”說罷,一個七十多歲的

老人家笑嘻嘻進來,堂中望見了聞俊卿,先自歡喜,問道:“這

位小相公,想就是聞舍人了麼?”老姥還在店內,也跟將來,說

道:“正是這位。”富員外把手一拱道:“請過來相見。”聞俊卿見

過了禮,整了客座坐了。富員外道:“老漢無事不敢冒叩新客。

老漢有一外甥,乃是景少卿之女,未曾許著人家。舍甥立願,不

肯輕配凡流。老漢不敢擅做主張,憑他意中自擇。昨日對老漢說

,有個聞舍人,下在本店,豐標不凡,願執箕帚。所以要老漢自

來奉拜,說此親事。老漢今見足下,果然俊雅非常;舍甥也有幾

分姿容,況且粗通文墨。實是一對佳耦,足下不可錯過。”聞俊

卿道:“不敢欺老丈,小生過蒙令甥謬愛,豈敢自外?一來令甥

是公卿閥閱,小生是武弁門風,恐怕攀高不著。二來老父在難中

,小生正要入京辨冤,此事既不曾告過,又不好為此耽擱,所以

應承不得。”員外道:“舍人是簪纓世胄,況又是黌宮名士,指日

飛騰,豈分甚麼文武門楣?若為令尊之事,慌速入京,何不把親

事議定了,待歸時稟知令尊,方才完娶?既安了舍甥之心,又不

誤了足下之事,有何不可?” 聞俊卿無計推託,心下想道:“他家不曉得我的心病,如此相

逼。卻又不好十分過卻,打破機關。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緣,不

必說了。還有杜子中更加相厚,到不得不閃下了他。一向有個主

意,要在骨肉女伴媄銣O尋一段因緣,發付他去。而今既有此事
,我不若權且應承,定下在這堙A他日作成了杜子中,豈不為妙

?那時曉得我是女身,須怪不得我說謊。萬一杜子中也不成,那

時也好開交了,不像而今礙手。”算計已定,就對員外說:“既承

老丈與令甥如此高情,小生豈敢不受人提挈!只得留下一件信物

在此為定,待小生京中回來,上門求娶就是了。”說罷,就在身

邊解下那個羊脂玉鬧妝,雙手遞與員外道:“奉此與令甥表信。”

富員外千歡萬喜,接受在手,一同老姥去回復景小姐道:“一言

已定了。”員外就叫店中辦起酒來,與聞舍人餞行。俊卿推卻不

得,吃得盡歡而罷,相別了。 起身上路,少不得風飧水宿,夜住曉行。不一日,到了京城

。叫聞龍先去打聽魏、杜兩家新進士的下處。問著了杜子中一家

,原來那魏撰之已在部給假回去了。杜子中見說聞俊卿來到,不

勝之喜,忙差長班來接到下處。兩人相見,寒溫已畢。俊卿道:

“小弟專為老父之事,前日別時,承兄每吩咐入京圖便,切切在

心。後聞兩兄高發,為此不辭跋涉,特來相托。不想魏撰之已歸

,今幸吾兄在京師,小弟不致失望了。”杜子中道:“仁兄先將老

伯被誣事款做一個揭帖,逐一辨明,刊刻起來,在朝門外逢人就

送。等公論明白了,然後小弟央個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,條陳別

事,帶上一段,就好到本籍去生髮出脫了。”俊卿道:“老父有個

本稿,可以上得否?”子中道:“而今重文輕武,老伯是按院題的

,若武職官出名自辨,他們不容起來,反致激怒,弄壞了事。不

如小弟方才說的為妙,仁兄不要輕率。”俊卿道:“感謝指教。小

弟是書生之見,還求仁兄做主行事。”子中道:“異姓兄弟,原是

自家身上的事,何勞叮嚀?”俊卿道:“撰之為何回去了?”子中

道:“撰之原與小弟同寓了多時,他說有件心事,要歸來與仁兄

商量。問其何事,又不肯說。小弟說仁兄見吾二人中了,未必不

進京來。他說這是不可期的,況且事體要在家堸答滿A必要先去

,所以告假去了。正不知仁兄卻又到此,可不兩相左了?敢問仁

兄,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?”俊卿明知為婚姻之事,卻只做不知

,推說道:“連小弟也不曉得他為甚麼,想來無非為家堛漕ヾC”

子中道:“小弟也想他沒甚麼,為何恁地等不得?” 兩個說了一回,子中吩咐治酒接風,就叫聞家家人安頓好了

行李,不必別尋寓所,只在此間同寓。這是子中先前同魏家同寓

,今魏家去了,房舍盡有,可以下得聞家主仆三人。子中又吩咐

打掃聞舍人的臥房,就移出自己的榻來,相對鋪著,說晚間可以

聯床清話。俊卿看見,心埵釣ヲ薴a起來。想道:“平日與他們

同學,不過是日間相與,會文會酒,並不看見我的臥起,所以不

得看破。而今弄在一間房內了,須閃避不得,露出馬腳來怎麼處

?”卻又沒個說話可以推掉得兩處宿,只是自己放著精細,遮掩

過去便了。 雖是如此說,卻是天下的事是真難假,是假難真。亦且終日

相處,這些細微舉動,水火不便的所在,那塈往2o許多來?聞

俊卿日間雖是長安街上去送揭帖,做著男人的夠當;晚間宿歇之

處,有好些破綻現出在杜子中的眼堙C子中是個聰明人,有甚不

省得的事?曉得有些吒異,越加留心閑覷,越看越是了。這日,

俊卿出去,忘鎖了拜匣。子中偷揭開來一看,多是些文翰柬帖,

內有一幅草稿,寫著道:“成都綿竹縣信女聞氏,焚香拜告關真

君神前。願保父聞確冤情早白,自身安穩還鄉;竹箭之期,鬧妝

之約,各得如意。謹疏。”子中見了拍手道:“眼見得公案在此了

。我枉為男子,被他瞞過了許多時。今不怕他飛上天去。只是後

邊兩句解他不出,莫不許過人家?怎麼處?”心堥g蕩不禁。 忽見俊卿回來,子中接在房塈中F,看著俊卿只是笑。俊卿

疑怪,將自己身子上下前後看了又看,問道:“小弟今日有何舉

動差錯了,仁兄見哂之甚?”子中道:“笑你瞞得我好。”俊卿道

:“小弟到此來做的事,不曾瞞仁兄一些。”子中道:“瞞得多哩

!俊卿自想麼?”俊卿道:“委實沒有。”子中道:“俊卿記得當初

同齋時言語麼?原說弟若為女,必當嫁兄;兄若為女,必當娶兄

。可惜弟不能為女,誰知兄果然是女,卻瞞了小弟,不然娶兄多

時了。怎麼還說不瞞?”俊卿見說著心病,臉上通紅起來道:“誰

是這般說?”子中袖中摸出這紙疏頭來道:“這須是俊卿的親筆。

”俊卿一時低頭無語。子中就挨過來坐在一處了,笑道:“一向只

恨兩雄不能相配,今卻遂了人願也。”俊卿站了起來道:“行蹤為

兄識破,抵賴不得了。只有一件,一向承兄過愛,慕兄之心非不

有之。爭奈有件緣事,已屬了撰之,不能再以身事兄,望兄見諒

。”子中愕然道:“小弟與撰之同為俊卿窗友,論起相與意氣,還

覺小弟勝他一分。俊卿何得厚於撰之,薄于小弟?況且撰之又不

在此間,現鍾不打,反去煉銅,這是何說?”俊卿道:“仁兄有所

不知。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說話麼?”子中道:“正是不解。

”俊卿道:“小弟因為與兩兄同學,心中願蔔所從。那日向天暗禱

,箭到處,先拾得者即為夫婦。後來這箭卻在撰之處,小弟詭說

是家姐所射。撰之遂一心想慕,把一個玉鬧妝為定。此時小弟雖

不明言,心已許下了。此天意有屬,非小弟有厚薄也。”子中大

笑道:“若如此說,俊卿宜為我有無疑了。”俊卿道:“怎麼說?”

子中道:“前日齋中之箭,原是小弟拾得。看見幹上有兩行細字

,以為奇異,正在念誦,撰之聽得走了來,在小弟手堭等h看。

此時偶然家中接小弟,就把竹箭掉在撰之處,不曾取得。何嘗是

撰之拾取的?若論俊卿所卜天意,一發正是小弟應占了。撰之他

日可問,須混賴不得。”俊卿道:“既是曾見箭上字來,今可記得

否?”子中道:“雖然看時節倉卒無心,也還記是‘矢不虛發,發必

應弦’八個字,小弟須是造不出。” 俊卿見說得是真,心堣w自軟了。說道:“果是如此,乃是天

意了。只是枉了魏撰之空想了許多時,而今又趕將回去,日後知

道,甚麼意思?”子中道:“這個說不得。從來說先下手為強,況

且原該是我的。”就擁了俊卿求歡,道:“相好兄弟,而今得同衾

枕,天上人間,無此樂矣。”俊卿推拒不得,只得含羞走入幃帳

之內,一任子中所為。有一首咭調《山坡羊》,單道其事:這小

秀才有些兒怪樣,走到羅幃,忽現了本相。本來是個黌宮塈擙

的郎君,改換了章台內司花的主將。金蘭契,只覺得肉味馨香;

筆硯交,果然是有筆如槍。皺眉頭,忍著疼,受的是良朋針砭;

趁胸懷,揉著竅,顯出那知心酣暢。用一番切切偲偲來也,哎呀

,分明是遠方來,樂意洋洋。思量,一糶一糴,是聯句的篇章;

慌忙,為雲為雨,錯認了龍陽。 事畢,聞小姐整容而起,歎道:“妾一生之事,付之郎君,妾

願遂矣。只是哄了魏撰之,如何回他?”忽然轉了一想,將手床

上一拍道:“有處法了。”杜子中倒吃了一驚,道:“這事有甚麼

處法?”小姐道:“好教郎君得知。妾身前日行至成都,在客店內

安歇。主人有個甥女窺見了妾身,對他外公說了,逼要相許。是

妾身想個計較,將信物權定,推道歸時完娶。當時妾身意思,道

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約,恐怕冷淡了郎君;又見那個女子才貌雙全

,可為君配,故此留下這個姻緣。今妾既歸君,他日回去,魏撰

之問起所許之言,就把這家的說合與他成了,豈不為妙?況且當

時只說是姊姊,他心堥瓣ㄣ蕪撅o是妾身自己,也不是哄他了。

”子中道:“這個最妙。足見小姐為朋友的美情。有了這個出場,

就與小姐配合,與撰之也無嫌了。誰曉得途中又有這件奇事?還

有一件要問:途中認不出是女容不必說了。但小姐雖然男扮,同

兩個男仆行走,好些不便。”小姐笑道:“誰說同來的多是男人?

他兩個原是一對夫婦,一男一女,打扮做一樣的。所以途中好伏

侍,走動不必避嫌也。”子中也笑道:“有其主必有其仆,有才思

的人做來多是奇怪的事。”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詩,拿出來

與子中看。子中道:“世間也還有這般的女子!魏撰之得之也好

意足了。” 小姐再與子中商量著父親之事。子中道:“而今說是我丈人,

一發好措詞出力。我吏部有個相知,先央他把做對頭的兵道調了

地方,就好營為了。”小姐道:“這個最是要著,郎君在心則個。

”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。數日之間,推升本上,已把兵道改升了

廣西地方。子中來回復小姐道:“對頭改去,我今作速討個差與

你回去,救取岳丈了事。此間辨白已透,撫按輕擬上來,無不停

當了。”小姐愈加感激,轉增恩愛。 子中討下差來,解餉到山東地方,就便回籍。小姐仍舊扮做

男人,一同聞龍夫妻,擎弓帶箭,照前妝束,騎了馬,傍著子中

的官轎,家人原以舍人相呼。行了幾日,將過?州,曠野之中,

一枝響箭擦官轎射來。小姐曉得有歹人來了,吩咐轎上:“你們

只管前走,我在此對付他。”真是忙家不會,會家不忙。扯出囊

弓,扣上弦,搭上箭。只見百步之外,一騎馬飛也似的跑來。小

姐掣開弓,喝聲道:“著!”那邊人不防備的,早中了一箭,倒撞

下馬,在地下掙?。小姐疾鞭著坐馬趕上前轎,高聲道:“賊人

已了當了,放心前去。”一路的人多稱讚小舍人好箭,個個忌憚

。子中轎堭o意,自不必說。 自此完了公事,平平穩穩到了家中。父親聞參將已因兵道升

去,保候在外了。小姐進見,備說了京中事體及杜子中營為,調

去了兵道之事。參將感激不勝,說道:“如此大恩,何以為報?”

小姐又把被他識破,已將身子嫁他,共他同歸的事也說了。參將

也自喜歡道:“這也是郎才女貌,配得不枉了。你快改了妝,趁

他今日榮歸吉日,我送你過門去罷!”小姐道:“妝還不好改得,

且等會過了魏撰之著。”參將道:“正要對你說,魏撰之自京中回

來,不知為何只管叫人來打聽,說我有個女兒,他要求聘。我只

說他曉得些風聲,是來說你了。及至問時,又說是同窗舍人許他

的,仍不知你的事。我不好回得,只是含糊說等你回家。你而今

要會他怎的?”小姐道:“其中有許多委曲,一時說不及,父親日

後自明。” 正說話間,魏撰之來相拜。原來魏撰之正為前日婚姻事,在

心中放不下,故此就回。不想問著聞捨下,又已往京。叫人探聽

舍人有個姐姐的說話,一發言三語四,不得明白。有的說:“參

將只有兩個舍人,一大一小,並無女兒。”又有的說:“參將有個

女兒,就是那個舍人。”弄得魏撰之滿肚疑心,胡猜亂想。見說

聞舍人已回,所以亟亟來拜,要問明白。聞小姐照舊時家數接了

進來。寒溫已畢,撰之急問道:“仁兄,令姊之說如何?小弟特

為此趕回來的。”小姐說:“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。”撰之道

:“小弟叫人宅上打聽,其言不一,何也?”小姐道:“兄不必疑

,玉鬧妝已在一個人處,待小弟再略調停,準備迎娶便了。”撰

之道:“依兄這等說,不像是令姐了?”小姐道:“杜子中盡知端

的,兄去問他就明白。”撰之道:“兄何不就明說了,又要小弟去

問?”小姐道:“中多委曲,小弟不好說得,非子中不能詳言。”

說得魏撰之愈加疑心。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,就急忙起身。來到杜子中家堙A不及說

別樣說話,忙問聞俊卿所言之事。杜子中把京中同寓,識破了他

是女身,已成夫婦的始末根由說了一遍。魏撰之驚得木呆道:“

前日也有人如此說,我卻不信。誰曉得聞俊卿果是女身!這分明

是我的姻緣,平日錯過了。”子中道:“怎見得是兄的?”撰之述

當初拾箭時節,就把玉鬧妝為定的說話。子中道:“箭本小弟所

拾,原系他向天暗蔔的,只是小弟當時不知其故,不曾與兄取得

此箭在手。今仍歸小弟,原是天意。兄前日只認是他令姐,原未

嘗屬意他自身。這個不必追悔,兄只管鬧妝之約不脫空罷了。”

撰之道:“符已去矣,怎麼還說不脫空?難道真還有個令姐?”子

中又把聞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說了一遍,道:“其女才貌非常

,那時一時難推,就把兄的鬧妝權定在彼。而今想起來,這就有

個定數在媄鉹F,豈不是兄的姻緣麼?”撰之道:“怪不得聞俊卿

道自己不好說,原來許多委曲。只是一件:雖是聞俊卿已定下在

彼,他家又不曾曉得明白,小弟難以自媒,何由得成?”子中道

:“小弟與聞氏雖已在夫婦,還未曾見過岳翁。打點就是今日迎

娶,少不得還借重一個媒約,而今就煩兄與小弟做一做。小弟成

禮之後,代相恭敬,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。”撰之大笑道

:“當得,當得。只可笑小弟一向睡夢中,又被兄占了頭籌。而

今不使小弟脫空,也還算是好了。既是這等,小弟先到聞宅去道

意,兄可隨後就來。” 魏撰之討大衣服來換,竟抬到聞家。此時聞小姐已改了女妝

,不出來了,聞參將自己出來接著。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。聞

參將道:“小女嬌癡慕學,得承高賢不棄,今幸結此良緣,蒹葭

倚玉,惶恐,惶恐。”聞參將已見女兒說過,是件整備。門上報

說:“杜爺來迎親了。”鼓樂喧天,杜子中穿了大紅衣服,抬將進

門。真是少年郎君,人人稱羨。走到堂中,站了位次,拜見了聞

參將。請出小姐來,又一同行禮。謝了魏撰之,啟轎而行。迎至

家堙A拜告天地,見了祠堂,杜子中與聞小姐正是新親舊朋友,

喜喜歡歡,一樁事完了。 只有魏撰之有些眼熱,心媢D:“一樣的同窗朋友,偏是他兩

個成雙。平時杜子中分外相愛,常恨不將男作女,好做夫妻。誰

知今日竟遂其志,也是一段奇話。只所許我的事,未知果是如何

?”次日,就到子中家媔P喜,隨問其事。子中道:“昨晚弟婦就

和小弟計較,今日專為此要同到成都去。弟婦誓欲以此報兄,全

其口信,必得佳音方回來。”撰之道:“多感,多感。一樣的同窗

,也該紀念著我的冷靜。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?”子中走進去,

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韻之詩與撰之看了。撰之道:“果得此女,小

弟便可以不妒兄矣!”子中道:“弟婦贊之不容口,大略不負所舉

。”撰之道:“這件事做成,真愈出愈奇了。小弟在家顒望。”俱

大笑而別。杜子中把這些說話與聞小姐說了。聞小姐道:“他盼

望久了的,也怪他不得。只索作急成都去,周全了這事。” 小姐仍舊帶了聞龍夫妻跟隨,同杜子中到成都來。認著前日

飯店,歇在媕Y了。杜子中叫聞龍拿了帖,徑去拜富員外。員外

見說是新進士來拜,不知是甚麼緣故,吃了一驚,慌忙迎接進去

。坐下了,道:“不知為何大人貴足賜踹賤地?”子中道:“學生

在此經過,聞知有位景小姐,是老丈令甥,才貌出眾。有一敝友

也叨過甲第了,欲求為夫人,故此特來奉訪。”員外道:“老漢有

個甥女,他自要擇配,前日看上了一個進京的聞舍人,已納下聘

物。大人見教遲了。”子中道:“那聞舍人也是敝友,學生已知他

另有所就,不來娶令甥了,所以敢來作伐。”員外道:“聞舍人也

是讀書君子,既已留下信物,兩心相許,怎誤得人家兒女?舍甥

女也畢竟要等他的回信。”子中將出前日景小姐的詩箋來道:“老

丈試看此紙,不是令甥寫與聞舍人的麼?因為聞舍人無意來娶了

,故把與學生做執照,來為敝友求令甥。即此是聞舍人的回信了

。”員外接過來看,認得是甥女之筆,沉吟道:“前日聞舍人也曾

說道聘過了,不信其言,逼他應成的,原來當真有這話。老漢且

與甥女商量一商量,來回復大人。”員外別了,進去了一會,出

來道:“適間甥女見說,甚是不快。他也說得是:就是聞舍人負

了心,是必等他親身見一面,還了他玉鬧妝,以為訣別,方可別

議姻親。”子中笑道:“不敢欺老丈說,那玉鬧妝也即是敝友魏撰

之的聘物,非是聞舍人的。聞舍人因為自己已有姻親,不好回得

,乃為敝友轉定下了。是當日埋伏機關,非今日無因至前也。”

員外道:“大人雖如此說,甥女豈肯心休?必得聞舍人自來說明

,方好處分。”子中道:“聞舍人不能複來,有拙荊在此,可以進

去一會令甥。等他與令甥說這些備細,令甥必當見信。”員外道

:“有尊夫人在此,正好與甥女面會一會,有言可以盡吐,省得

傳遞消息。最妙,最妙!” 就叫前日老姥來接杜夫人。老姥一見聞小姐舉止形容有些面

善,只是改妝過了,一時想不出。一路想著,只管遲疑。接到間

壁,媄銧漱p姐出來相迎,各叫了萬福。聞小姐對景小姐道:“

認得聞舍人否?”景小姐見模樣廝像,還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,

答道:“夫人與聞舍人何親?”聞小姐道:“小姐恁等識人,難道

這樣眼鈍?前日到此,過蒙見愛的舍人,即妾身是也。”景小姐

吃了一驚,仔細一認,果然一毫不差。連老姥也在旁拍手道:“

是呀,是呀。我方才道面龐熟得緊,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。”景

小姐道:“請問夫人前日為何這般打扮?”聞小姐道:“老父有難

,進京辨冤,故喬妝作男,以便行路。所以前日過蒙見愛。再三

不肯應承者,正為此也。後來見難推卻,又不敢實說真情,所以

代友人納聘,以待後來說明。今納聘之人已登黃甲,年紀也與小

姐相當。故此愚夫婦特來奉求,與小姐了此一段姻親,報答前日

厚情耳。”景小姐見說,半晌做聲不得。老姥在旁道:“多謝夫人

美意。只是那位老爺姓甚名誰?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?”聞小

姐道:“幼年時節曾共學堂,後來同在庠中,與我家相公三人年

貌多相似,是異姓骨肉。知他未有親事,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結

下了。這人姓魏,好一表人物,就是我相公同年,也不辱沒了小

姐。小姐一去,也就做夫人了。”景小姐聽了這一篇說話,曉得

是少年進士,有甚麼不喜歡?叫老姥陪住了聞小姐,背地去把這

些說話備細告訴員外。員外見說許個進士,豈有不攛掇之理?真

個是一讓一個肯,回復了聞小姐,轉說與杜子中,一言已定。富

員外設起酒來謝媒,外邊款待杜子中,內奡漱p姐作主,款待杜

夫人。兩個小姐,說得甚是投機,盡歡而散。 約定了回來,先教魏撰之納幣,揀個吉日,迎娶回家。花燭

之夕,見了模樣,如獲天人。因說起聞小姐鬧妝納聘這事,撰之

道:“那聘物原是我的。”景小姐問:“如何卻在他手堙H”魏撰之
又把先時竹箭題字,杜子中拾得,掉在他手堙A認做另有個姐姐

,故把玉鬧妝為聘的根由說了一遍。齊笑道:“彼此夙緣,顛顛

倒倒,皆非偶然也。” 明日,撰之取出竹箭來與景小姐看。景小姐道:“如今只該還

他了。”撰之就提筆寫一柬與子中夫妻道:“既歸玉環,返卿竹箭

。兩段姻緣,各從其便。一笑,一笑。”寫罷,將竹箭封了,一

同送去。杜子中收了,與聞小姐拆開來看,方見八字之下,又有

“蜚蛾記”三字。問道:“‘蜚蛾’怎麼解?”聞小姐道:“此妾閨中之

名也。”子中道:“魏撰之錯認了令姊,就是此二字了。若小生當

時曾見此三字,這箭如何肯便與他!”聞小姐道:“他若沒有這箭

起這些因頭,那堣S絆得景家這頭親事來?”兩人又笑了一回。

也題了一柬戲他道:“環為舊物,箭亦歸宗。兩俱錯認,各不落

空。一笑,一笑。”從此兩家往來,如同親兄弟姊妹一般。 兩個甲科與聞參將辨白前事,世間情面那埵酗讓縉紳的?

逐件贓罪得以開釋,只處得他革任回衛。聞參將也不以為意了。

後邊魏、杜兩俱為顯官,聞、景二小姐各生子女,又結了婚姻,

世交不絕。這是蜀多才女,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話。卓文君成都

當壚,黃崇嘏相府掌記,又平平了。詩曰:世上誇稱女丈夫,不

聞巾幗竟為儒。朝廷若也開科取,未必無人待價沽。

卷十八 甄監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泄風情

詩云: 自古成仙必有緣,仙緣不到總徒然。世間多少癡心者,日對

丹爐取藥煎。 話說昔日有一個老翁極好奉道,見有方外人經過,必厚加禮

待,不敢怠慢。一日,有個雙?髻的道人特來訪他,身上甚是藍

褸不像,卻神色豐滿和暢。老翁疑是異人,迎在家中,好生管待

。那道人飲酒食肉,且是好量。老翁只是支持與他,並無厭倦。

道人來去了幾番,老翁相待到底是一樣的。道人一日對老翁道:

“貧道叨擾吾丈久矣,多蒙老丈再無棄嫌。貧道也要老丈到我山

居中,尋幾味野蔬,多少酬答厚意一番,未知可否。”老翁道:“

一向不曾問得仙莊在何處,有多少遠近,老漢可去得否?”道人

道:“敝居只在山深處,原無多遠。若隨著貧道走去,頃刻就到

。”老翁道:“這等,必定要奉拜則個。”當下道人在前,老翁在

後,走離了鄉村鬧市去處,一步步走到荒田野徑中,轉入山路

來。境界清幽,林木茂盛。迤蹋過了幾個山嶺,山凹之中露出幾

間茅舍來。道人用手指道:“此間已是山居了。”不數步,走到面

前,道人開了門,拉了老翁一同進去。老翁看那堶悼景時:雖

無華屋朱門氣,卻有琪花瑤草香。道人請老翁在中間堂屋塈中U

,道人自走進堶悼h了一回,走出來道:“小蔬已具,老丈人且

消停坐一會,等貧道去請幾個道伴,相陪閒話則個。”老翁喜的

是道友,一發歡喜道:“師父自尊便,老漢自當坐等。”道人一徑

望外去了。 老翁呆呆坐著,等候多時,不見道人回來。老翁有些不耐煩

,起來前後走看。此時肚堣]有些餓了,想尋些什麼東西吃吃。

料道廚房中必有,打從旁門走到廚房中來。誰想廚房中鍋灶俱無

,止有些椰瓢棘匕之類。又有兩個陶器的水缸,用笠篷蓋著。老

翁走去揭開一個來看,吃了一驚。原來是一盆清水,浸著一隻雪

白小狗子,毛多勣乾淨了的。老翁心媢D:“怪道他酒肉不戒,

還吃狗肉哩!”再揭開這一缸來看,這一驚更不小。水堮著一

個小小孩童,手足都完全的,只是沒氣。老翁心堣~疑道:“此

道人未必是好人了,吃酒吃肉,又在此荒山居住,沒個人影的所

在,卻家堜韙U這兩件東西。狗也罷了,如何又有此死孩子?莫

非是放火殺人之輩?我一向錯與他相處了。今日在此,也多凶少

吉。”欲待走了去,又不認得來時的路,只得且耐著。正疑惑間

,道人同了一夥道者走來,多是些龐眉皓發之輩,共有三四個。

進草堂與老翁相見,敘禮坐定。老翁心媄h著鬼胎,看他們怎麼

樣。 只見道人道:“好教列位得知,此間是貧道的主人,一向承其

厚款,無以為答。今日恰恰尋得野蔬二味在此,特請列位過來,

陪著同享,聊表寸心。”道人說罷,走進堶情A將兩個瓦盆盛出

兩件東西來,擺在卓上,就每人面前放一雙棘匕。向老翁道:“

勿嫌村鄙,略嘗些少則個。”老翁看著卓上擺的二物,就是小缸

內浸的那一隻小狗,一個小孩子。眾道流掀髯拍掌道:“老兄何

處得此二奇物?”盡打點動手,先向老翁推遜。老翁慌了道:“老

漢自小不曾破犬肉之戒,何況人肉?今已暮年,怎敢吃此!”道

人道:“此皆素物,但吃不妨。”老翁道:“就是餓死也不敢吃。”

眾道流多道:“果然立意不吃,也不好相強。”拱一拱手道:“恕

無禮了。”四五人攢做一堆,將兩件物事吃個罄盡。盆中濺著幾

點殘汁,也把來皞乾淨了。老翁呆著臉,不敢開言,只是默看。

道人道:“老丈既不吃此,枉了下顧這一番。乏物相款,肚媊

了怎好?”又在堶惆出些白糕來遞與老翁道:“此是家制的糕,

盡可充饑,請吃一塊。”老翁看見是糕,肚堨輓奶S是餓了,只

得取來吞嚼。略覺有些澀味,正是餓得荒時,也管不得好歹了。

才吃下去,便覺精神陡搜起來。想道:“長安雖好,不是久戀之

家,趁肚堣ˇj了,走回去罷。”來與道人作別。道人也不再留

,但說道:“可惜了此會,有慢老丈,反覺不安。貧道原自送老

丈回去。”與眾道流同出了門。眾道流叫聲多謝,各自散去。 道人送翁到了相近鬧熱之處,曉得老翁已認得路,不別而去

。老翁獨自走了家來。心堨u疑心這一干人多不是善男子、好相

識,眼見得吃狗肉,吃人肉慣的,是一夥方外採割生靈、做歹事

的強盜,也不見得。 過了兩日,那個雙?髻的道人又到老翁家來,對老翁拱手道:

“前日有慢老丈。”老翁道:“見了異樣食品,至今心堮`怕。”道

人笑道:“此乃老丈之無緣也。貧道曆劫修來,得遇此二物,不

敢私享。念老丈相待厚意,特欲邀到山中,同眾道侶食了此味,

大家得以長生不老。豈知老丈仙緣尚薄,不得一嘗!”老翁道:“

此一小犬、小兒,豈是仙味?”道人道:“此是萬年靈藥,其形相

似,非血肉之物也。如小犬者,乃萬年枸杞之根,食之可活千歲

。如小兒者,乃萬年人參成形,食之可活萬歲。皆不宜犯煙火,

只可生吃。若不然,吾輩皆是人類,豈能如虎狼吃那生犬、生人

,又毫無骸骨吐棄乎?”老翁才想起前日吃的光景,果然是大家

生啖,不見骨頭出來,方信其言是真,懊恨道:“老漢前日直如

此懵懂,師父何不明言?”道人道:“此乃生成的緣分。沒有此緣

,豈可洩漏天機?今事已過了,方可說破。”老翁捶胸跌足道:“

眼面前錯過了仙緣,悔之何及!師父而今還有時,再把一個來老

漢吃吃。”道人道:“此等靈根,尋常豈能再遇?老丈前日雖不曾

嘗得二味,也曾吃過千年茯苓。自此也可一生無疫,壽過百歲了

。”老翁道:“甚麼茯苓?”道人道:“即前日所食白糕便是。老丈

的緣分只得如此,非貧道不欲相度也。”道人說罷而去,已後再

不來了。自此老翁整整直活到一百餘歲,無疾而終。 可見神仙自有緣分。仙藥就在面前,又有人有心指引的,只

為無緣,兀自不得到口。卻有一等癡心的人,聽了方士之言,指

望煉那長生不死之藥,死砒死汞,弄那金石之毒到了肚堙A一發

不可複救。古人有言:服藥求神仙,多為藥所誤。自晉人作興那

五石散、寒食散之後,不知多少聰明的人被此壞了性命。臣子也

罷,連皇帝媄鞀警o不救的也有好幾個。這迷而不悟,卻是為何

?只因製造之藥,其方未嘗不是仙家的遺傳。卻是神仙制煉此藥

,須用身心寧靜,一毫嗜欲俱無。所以服了此藥,身上水火自能

勻煉,故能骨力堅強,長生不死。今世制藥之人,先是一種貪財

好色之念橫於胸中,正要借此藥力掙得壽命,可以恣其所為。意

思先錯了,又把那耗精勞形的軀殼要降伏他金石熬煉之藥,怎當

得起?所以十個九個敗了。朱文公有《感遇》詩云:
    “飄搖學仙侶,遺世在雲山。盜啟原命秘,竊當生死關。金鼎

蟠龍虎,三年養神丹。
    刀圭一入口,白日生羽翰。我欲往從之,脫屣諒非難。但恐

逆天理,偷生詎能安?”
    看了文公此詩,也道仙藥是有的,只是就做得來,也犯造化

所忌,所以不願學他。豈知這些不明道理之人,只要蠻做蠻吃,

豈有天上如此沒清頭,把神仙與你這夥人做了去?落得活活弄殺

了。而今說一個人,信著方上人,好那丹方鼎器,弄掉了自己性

命,又幾乎連累出幾條人命來。欲作神仙,先去嗜欲。愚者貪淫

,惟日不足。借力藥餌,取歡枕褥.一朝藥敗,金石皆毒.誇言鼎

器,鼎覆其紵。 話說國朝山東曹州,有一個甄廷詔,乃是國子監監生。家業

富厚,有一妻二妾。生來有一件癖性,篤好神仙黃白之術。何謂

黃白之術?方士丹客哄人煉丹,說養成黃芽,再生白雪,用藥點

化為丹,便鉛汞之類皆變黃金白銀。故此煉丹的叫做黃白之術。

有的只貪圖銀子,指望丹成。有的說丹藥服了就可成仙度世,又

想長生起來。有的又說內丹成,外丹亦成,卻用女子為鼎器,與

他交合,采陰補陽,捉坎填離,煉成嬰兒?女,以為內丹,名為

采戰工夫,乃黃帝、容成公、蔣祖禦女之術,又可取樂,又可長

生。其中有本事不濟,等不得女人精至先自戰敗了的,只得借助

藥力,自然堅強耐久。有許多話頭做作,哄動這些血氣未定的少

年,其實有枝有葉,有滋有味。那甄監生心堣]要煉銀子,也要

做神仙,也要女色取樂,無所不好。但是方士所言之事,無所不

依,被這些人弄了幾番喧頭,提了幾番罐子。只是不知懊悔,死

心塌地在媕Y,把一個好好的家事弄得七零八落,田產多賣盡,

用度漸漸不足了。
    同鄉有個舉人朱大經,苦口勸諫了幾遭,只是不悟,乃作一

首口號嘲他道:
    “曹州有個甄廷詔,養著一夥真強盜。養砂幹汞立投詞,采陰

補陽去禱告。
    一股青煙不見蹤,十頃好地隨人要。家間妻子低頭惱,街上

親朋拍手笑。”
    又做一首歌警戒他道:
    “聞君多智兮,何邪正之混施?聞君好道兮,何妻子之嗟咨?
    予知君不孝兮,棄祖業而無遺;又知君不壽兮,耗原氣而難

醫。” 甄監生得知了,心奡o怒,發個冷笑道:“朱舉人肉眼凡夫,

那媥撅o就堙I說我棄了祖業,這是他只據目前,怪不得他說,

也罷!怎反道我不壽?看你們倒做了仙人不成?”恰像與那個斃

氣一般的,又把一所房子賣掉了。賣得一二百兩銀子,就一氣討

了四個丫頭,要把來採取做鼎器。內中一個喚名春花,獨生得標

致出眾,甄監生最是喜歡,自不必說。 一日,請得一個方士來,沒有名姓,道號玄玄子。與甄監生

講著內外丹事,甚是精妙。甄監生說得投機,留在家埵h日,把

向來弄過舊方請教他。玄玄子道:“方也不甚差,藥材不全,所

以不成。若要成事,還要養煉藥材。這藥材須到道口集上去買。

”甄監生道:“藥材明日我與師父親自買去,買了來從容養煉。至

於內外事口訣,先要求教。”玄玄子先把外丹養砂幹汞許多話頭

傳了,再說到內丹采戰、抽添轉換、升提呼吸要緊關頭。甄監生

聽得津津有味,道:“學生于此事究心已久,行之頗得其法,只

是到得沒後一著,不能忍耐。有時提得氣上,忍得牢了,卻又興

趣已過,便自軟痿,不能抽送。以此不能如意。”玄玄子道:“此

事最難,在此地位,須是形交而神不交,方能守得牢固。然功夫

未熟,一個主意要神不交,才付之心,便自軟痿,所以初下手人

必借力於藥。有不倒之藥,然後可以行久禦之術;有久禦之功,

然後可以收陰精之助。到得後來,收得精多,自然剛柔如意,不

必用藥了。若不先資藥力,竟自講究其法,便有些說時容易做時

難,弄得不尷尬,落得損了原神。”甄監生道:“藥不過是春方,

有害身子。”玄玄子道:“春方乃小家之術,豈是仙家所宜用?小

可煉成秘藥,服之久久,便可骨節堅強,長生度世。若試用鼎器

,陰道壯業堅熱,可以膠結不解,自能申縮,女精立至,即夜度

十女,金槍不倒,此乃至寶之丹,萬金良藥也。”甄監生道:“這

個就要相求了。” 玄玄子便去葫蘆內傾出十多丸來,遞與甄監生道:“此藥每服

一丸。然未可輕用,還有解藥。那解藥合成,尚少一味,須在明

日一同這些藥料買去。”甄監生收受了丸藥,又要玄玄子參酌內

丹口訣異同之處。玄玄子道:“此須晚間臥榻之上,才指點得穴

道明白,傳授得做法手勢親切。”甄監生道:“總是明日要起早到

道口集上去買藥,今夜學生就同在書房中一處宿了,講究便是。

”當下吩咐家人:“早起做飯,天未明就要起身。倘或睡著了,飯

熟時就來叫一聲。”家人領命已訖。是夜遂與玄玄子同宿書房,

講論房事,傳授口訣。約莫一更多天,然後睡了。 第二日天未明,家人們起來做飯停當,來叫家主起身。連呼

數聲,不聽得甄監生答應,卻驚醒了玄玄子。玄玄子摸摸床子,

不見主人家。回說道:“昨夜一同睡的,我睡著了,不知何往。

今不在床上了。”家人們道:“那有此話!”推門進去,把火一照

,只見床上媄銗玄子睡著,外邊脫下埵蝷@件,卻不見家主。

盡道想是原到堶捱峊h了。走到媕Y敲門問時,說道昨晚不曾進

來。闔家驚起,尋到書房外邊一個小室之內,只見甄監生直挺挺

眠於地上,看看口鼻時,已是沒氣的了。大家慌張起來道:“這

死得希奇!”其子甄希賢聽得,慌忙走來,仔細看時,口邊有血

流出。希賢道:“此是中毒而死,必是方士之故。”希賢平日見父

親所為,心中不伏氣,怪的是方士。不匡父親這樣死得不明,不

恨方士恨誰?領了家人,一頭哭,一頭走,趕進書房中揪著玄玄

子,不管三七二十一,拳頭腳尖齊上,先是一頓肥打。玄玄子不

知一些頭腦,打得口媔疇s:“老爺!相公!親爹爹!且饒狗命

!有話再說。”甄希賢道:“快還我父親的性命來!”玄玄子慌了

道:“老相公怎的了?”家人走上來,一個巴掌打得應聲響,道:

“怎的了?怎的了?你難道不知道的,假撇清麼?”一把抓來,將

一條鐵鏈鎖住在甄監生屍首邊了,一邊收拾後事,待天色大明瞭

,寫了一狀,送這玄玄子到縣間來。 知縣當堂問其實情。甄希賢道:“此人哄小人父親煉丹,晚間

同宿,就把毒藥藥死了父親。口中現有血流,是謀財害命的。”

玄玄子訴道:“晚間同宿是真。只是小的睡著了,不知幾時走了

起去。以後又不知怎麼樣死了,其實一些也不知情。”知縣道:“

胡說!既是同宿,豈有不知情的?況且你每這些游方光棍有甚麼

做不出來!”玄玄子道:“小人見這個監生好道,打點哄他些東西

,情是有的;至於死事,其實不知。”知縣冷笑道:“你難道肯自

家說是怎麼樣死的不成?自然是賴的!”叫左右:“將夾強盜的頭

號夾棍,把這光棍夾將起來!”可憐那玄玄子:管什麼玄之又玄

,只看你熬得不得。吆呵力重,這算作洗髓伐毛;叫喊聲高,用

不著存神閉氣。口中白雪流將盡,谷道黃芽掙出來。 當日把玄玄子夾得一佛出世,二佛生天,又打夠一二百榔頭

。玄玄子雖然是江湖上油嘴棍徒,卻是慣哄人家好酒好飯吃了,

叫先生、叫師父尊敬過的,到不曾吃著這樣苦楚,好生熬不得,

只得招了道:“用藥毒死,圖取財物是實。”知縣叫畫了供,問成

死罪,把來收了大監,待疊成文案再申上司。鄉里人聞知的多說

:“甄臨生尊信方士,卻被方士藥死了。雖是甄監生迷而不悟,

自取其禍;那些方士這樣沒天理的,今官府明白,將來抵罪,這

才為現報了。”親戚朋友沒個不歡喜的。至於甄家家人,平日多

是恨這些方士入骨的,今見家主如此死了,恨不登時咬他一塊肉

,斷送得他在監堸搛o。人人稱快,不在話下。 豈知天下自有冤屈的事。原來甄監生二妾四婢,惟有春花是

他新近寵愛的。終日在閨門之內,輪流侍寢,采戰取樂。終久人

多耳目眾,覺得春花興趣頗高,礙著同伴竊聽,不能盡情,意思

要與他私下在那里弄一個翻天覆地的快活。是夜口說在書房中歇

宿,其實暗地堿糷F春花,晚間開門出來,同到側邊小室中行事

,春花應允了。甄監生先與玄玄子同宿,教導術法,傳授了一更

多次,習學得熟,正要思量試用。看見玄玄子睡著,即走下床來

,披了衣服,悄悄出來。走到外邊,恰好春花也在堶惆咱X來。

兩相遇著,拽著手,竟到側邊小室中,有一把平日坐著運氣的禪

椅在內,叫春花脫了下衣,坐好在上面了,甄監生就舞弄起來,

按著方法,九淺一深,你呼我吸,弄夠多時。那春花花枝也似一

般的後生,興趣正濃,弄得渾身酥麻,做出千嬌百媚、哼哼幹幹

的聲氣來,身子好像蜘蛛做網一般。把屁股向前突了一突,又突

一突,兩隻腳一伸一縮踏車也似的不住。間深之處,緊抱住甄監

生,叫聲:“我的爹,快活死了!”早已陰精直泄。甄監生看見光

景,興動了,也有些喉急。忍不住,急按住身子,閉著一口氣,

將尾閣往上一樨,如忍大便一般,才阻得不來,那些清水遊精也

流個不住。雖然忍住了,只好站著不動,養在陰戶堶情A要再抽

送,就差不多丟出來。 甄監生極了,猛想道:“日間玄玄子所與秘藥,且吃他一丸,

必是耐久的。”就在袖媞N出紙包來,取一丸,用唾津咽了下去

。才咽得下,就覺一般熱氣竟趨丹田,一霎時陽物振盪起來,其

熱如火,其硬如鐵,毫無起初欲泄之意了。發起狠來,盡力抽送

。春花快活連聲,甄監生只覺他的陰戶窄小了好些。原來得了藥

力,自己的肉具漲得黃瓜也似大了。用手摸摸,兩下湊著肉,沒

些些縫地。甄監生曉得這藥有些妙處,越加樂意,只是陰戶塞滿

,微覺抽送艱澀,卻是這藥果然靈妙,不必抽送媕Y肉具自會伸

縮,弄得春花死去活來,又丟過了一番。甄監生虧得藥力,這番

耐得住了。誰知那陽物得了陰精之助,一發熱硬壯偉,把陰中淫

水燒幹,兩相吸牢,扯拔不出。 甄監生想道:“他日間原說還有解藥,不曾合成。方才性急頭

上,一下子吃了,而今怎得藥來解他?”心上一急,便有些口渴

氣喘起來,對春花道:“怎得口水來吃吃便好。”春花道:“放我

去取水來與你吃。”甄監生待要拔出時,卻像皮肉粘連生了根的

,略略扯動,兩下叫痛的了不得。甄監生道:“不好!不好!待

我高聲叫個人來取水罷。”春花道:“似此粘連的模樣,叫個人來

看見,好不羞死!”甄監生道:“這等,如何能夠解開?”春花道

:“你丟了不得?”甄監生道:“說到是。雖是我們內養家不可輕

泄,而今弄到此地位,說不得了!”因而一意要泄。誰知這樣古

怪,先前不要他住,卻偏要鑽將出來;而今要泄了時,卻被藥力

澀住,落得頭紅面熱,火氣反望上攻。口堶騛D:“活活的急死

了我!”咬得牙齒格格價響,大喊一聲道:“罷了我了!”兩手撒

放,撲的望地上倒了下來。 春花只覺陰戶螯得生痛,且喜已脫出了,連忙放下雙腳,站

起身來道:“這是怎的說?”去扶扶甄監生時,聲息俱無,四肢挺

直,但身上還是熱的,叫問不應了。春花慌了手腳,道:“這事

利害。若聲張起來,不要說羞人,我這罪過須逃不去。總是夜

沒人知道,瞞他娘罷!”且不管家主死活,輕輕的脫了身子,望

自己臥房堨u是一溜,溜進去睡了,並沒一個人知覺。到得天明

,闔家人那查夜來細帳?卻把一個甚麼玄玄子頂了缸,以消平時

惡氣,再不說他冤枉的了。只有春花肚堜白,懷著鬼胎,不敢

則聲,眼便做這個玄玄子悔氣不著也罷。 看官,你道這些方士固然可恨,卻是此一件事,是甄監生自

家誤用其藥,不知解法,以致藥發身死,並非方士下手故殺的。

況且平時提了罐、著了道兒的,又別是一夥,與今日這個方士沒

相干。只為這一路的人,眾惡所歸,官打見在,正所謂張公吃酒

李公醉,又道是拿著黃牛便當馬,又是個無根蒂的,沒個親戚朋

友與他辨訴一紙狀詞,活活的頂罪罷了。卻是天理難昧,原不是

他謀害的,畢竟事久辨白出來。這放著做後話。 且說甄希賢自從把玄玄子送在監堣F,歸家來成了孝服。把

父親所做所為盡更變過來,將藥爐、丹灶之類打得粉碎,一意做

人家。先要賣去這些做鼎器的使女。其時有同堣H李宗仁,是個

富家子弟,新斷了弦,聞得甄家使女多有標致的,不惜重價,來

求一看。希賢叫將出來看時,頭一名就點中了春花,用掉了六十

多兩銀子,討了家去。 宗仁明曉得春花不是女兒身,卻容貌出眾,風情動人,兩個

多是少年,你貪我愛,甚是過得綢繆。春花心性飄逸,好吃幾杯

酒,有了酒,其興愈高,也是甄家家媥瑀珗L,是能征慣戰的手

段。宗仁肉麻頭堸矽陵伓`,問他甄家這些采戰光景。春花不十

分肯說,直等有了酒,才略略說些出來。 宗仁一日有親眷家送得一小壇美酒,夫妻兩個將來對酌。宗

仁把春花勸得半醉,兩個上床,乘著酒興幹起事來。就便問起甄

家做作。春花乜斜著雙眼道:“他家動不動吃了藥做事,好不爽

利煞人!只有一日,正弄得極快活,可惜就收場了。”宗仁道:“

怎的就收場了?”春花道:“人多弄殺了,不收場怎的?”宗仁道

:“我正見說甄監生被方士藥死了的。”春花道:“那堿O方士藥

死?這是一樁冤屈事。其實只是吃了他的藥,不解得,自弄死了

。”宗仁道:“怎生不解得弄死了?”春花卻把前日晚間的事,是

長是短,備細說了一遍。宗仁道:“這等說起來,你當時卻不該

瞞著,急急叫起人來,或者還可有救。”春花道:“我此時慌了,

只管著自己身子乾淨,躲得過便罷了,那媮棳犍L死活?”宗仁

道:“這等,你也是個沒情的。”春花道:“若救活了,今日也沒

你的分了。”兩個一齊笑將起來。雖然是一番取笑說話,自此宗

仁心堬有漲釣И鄙春花,不足他的意思。 看官聽說,大凡人情,專有一件古怪心堙G熱落時節,便有

些缺失之處,只管看出好來;略有些不像意起頭,隨你奉承他,

多是可嫌的,並那平日見的好處也要揀相出不好來,這多是緣法

在媕Y。有一隻小詞兒單說那緣法盡了的:緣法兒盡了,諸般的

改變;緣法兒盡了,要好也再難;緣法兒盡了,恩成怨;緣法兒

若盡了,好言當惡言;緣法兒盡了也,動不動變了臉! 今日說起來,也是春花緣法將盡,不該趁酒興把這些話柄一

盤托了出來。男子漢心腸,見說了許多用藥淫戰之事,先自有些

撚酸不耐煩,覺得十分輕賤。又兼說道弄死了在地上,不管好歹

,且自躲過,是個無情不曉事的女子,心堬L薄了好些。朝暮情

意,漸漸不投。春花看得光景出來,心埵悀j懊悔。正是一言既

出,駟馬難追。此時便把舌頭剪了下來,嘴唇縫了攏去,也沒一

毫用處。思量一轉,便自捶胸跌足,時刻不安。 也是合當有事。一日,公婆處有甚麼不合意,罵了他:“弄死

漢子的賊淫婦!”春花聽見,恰恰道著心中之事,又氣惱,又懊

悔,沒怨悵處,婦人短見,走到房中,一索吊起。無人防備的,

那個來救解?不上一個時辰,早已嗚呼哀哉!只緣身作延年藥,

一服曾經送主終。今日投繯殆天意,雙雙采戰夜台中。 卻說春花含羞自縊而死,過了好一會,李宗仁才在外廂走到

房中。忽見了這件打秋千的物事,吃了一驚,慌忙解放下來,早

已氣絕了的。宗仁也有些不忍,哭將起來。父母聽得,急走來看

時,只叫得苦。老公婆兩個互相埋怨道:“不合罵了他幾句,誰

曉得這樣心性,就做短見的事!”宗仁明知道是他自懷羞愧之故

,不好說將出來。鄰里地方聞知了來問的,只含糊回他道:“妻

子不孝,毀罵了公婆,懼罪而死。”幸喜春花是甄家遠方討來的

,沒有親戚,無人生端告執人命。卻自有這夥地方人等要報知官

府,投遞結狀,相驗屍傷,許多套數。宗仁也被纏得一個不耐煩

,費掉了好些盤費,才得停妥。也算是大悔氣。 春花既死,甄監生家堛漕げV無對證,這方士玄玄子永無出

頭日子。誰知天理所在,事到其間,自有機會出來。其時山東巡

按是靈寶許襄毅公,按臨曹州,會審重囚。看見了玄玄子這宗案

卷,心媞羅D:“此輩不良,用藥毒人,固然有這等事。只是人

既死了,為何不走?”次早提問這事。先叫問甄希賢,希賢把父

親枉死之狀說了一遍。許公道:“汝父既與他同宿,被他毒了,

想就死在那房堛漱F?”希賢道:“死在外邊小室之中。”許公道

:“為何又在外邊?”希賢道:“想是藥發了,當不得,亂走出來

尋人,一時跌倒了的。”許公道:“這等,那方士何不逃了去?”

希賢道:“彼時闔家驚起,登時拿住,所以不得逃去。”許公道:

“死了幾時,你家才知道?”希賢道:“約了天早同去買藥,因家

人叫呼不應,不見蹤跡,前後找尋,才看見死了的。”許公道:“

這等,他要走時,也去久了。他招上說謀財害命,謀了你家多少

財?而今在那堙H”希賢道:“止是些買藥之本,十分不多,還在

父親身邊,不曾拿得去。”許公道:“這等,他毒死你父親何用?

”希賢道:“正是不知為何這等毒害。” 許公就叫玄玄子起來,先把氣拍一敲道:“你這夥人死有餘辜

!你藥死甄廷詔,待要怎的?”玄玄子道:“廷詔要小人與他煉外

丹,打點哄他些銀子,這心腸是有的。其實藥也未曾買,正要同

去買了,才弄起頭,小人為何先藥死他?前日熬刑不過,只得屈

招了。”許公道:“與你同宿,是真的麼?”玄玄子道:“先在一床

上宿的,後來睡著了,不知幾時走了去。小人睡夢之中,只見許

多家人打將進來,拿小人去償命,小人方知主人死了。其實一些

情也不曉得。”許公道:“為什麼與你同宿?”玄玄子道:“要小人

傳內事功夫。小人傳了他些口訣,又與了他些丸藥,小人自睡了

。”許公道:“丸藥是何用的?”玄玄子道:“是房中秘戲之藥。”許

公點頭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又叫甄希賢問道:“你父親房中有幾

人?”希賢道:“有二妾四女。”許公道:“既有二妾,焉用四女?”

希賢道:“父親好道,用為鼎器。”許公道:“六人之中,誰為最

愛?”希賢道:“二妾已有年紀。四女輪侍,春花最愛。”許公道

:“春花在否?”希賢道:“已嫁出去了。”許公道:“嫁在那堙H快

喚將來!”希賢道:“近日死了。”許公道:“怎樣死了?”希賢道:

“聞是自縊死的。”許公哈哈大笑道:“即是一樁事一個情也!其

夫是何名姓?”希賢道:“是李宗仁。” 許公就擎了一簽,差個皂隸去,不一時拘將李宗仁來。許公

問道:“你妻子為何縊死的?”宗仁磕頭道:“是不孝公姑,懼罪

而死。”許公故意作色道:“分明是你致死了他,還要胡說!”宗

仁慌了道:“妻子與小人從來好的,並無說話。地方鄰里見有幹

結在官,委是不孝小人的父母,父母要聲說,自知不是,縊死了

的。”許公道:“你且說他如何不孝?”宗仁一時說不出來,只得

支吾道:“毀罵公姑。”許公道:“胡說!既敢毀罵,是個放潑的

婦人了,有甚懼怕,就肯自死?”指著宗仁道:“這不是他懼怕,

還是你的懼怕。”宗仁道:“小人有甚懼怕?”許公道:“你懼怕甄

家醜事彰露出來,鄉里間不好聽,故此把不孝懼罪之說支吾過了

,可是麼?”宗仁見許公道著真情,把個臉漲紅了,開不得口。

許公道:“你若實說,我不打你;若有隱匿,必要問你償命。”宗

仁慌了,只得實實把妻子春花吃酒醉了,說出真情,甄監生如何

相約,如何采戰,如何吃了藥不解得,一口氣死了的話,備細述

了一遍,道:“自此以後,心媔他,委實沒有好氣相待。妻子

自覺失言,悔恨自縊,此是真情。因怕鄉親恥笑,所以只說因罵

公姑,懼怕而死。今老爺所言分明如見,小人不敢隱瞞一句。只

望老爺超生。”許公道:“既實說了,你原無罪,我不罪你。”一

面錄了口詞,就叫玄玄子來道:“我曉得甄廷詔之死與你無干。

只是你藥如此誤事,如何輕自與人?”玄玄子道:“小人之藥,原

用解法。今甄廷詔自家妄用,喪了性命,非小人之罪也。”許公

道:“卻也誤人不淺。”提筆寫道:“審得甄廷詔誤用藥而死於淫

,春花婢醉泄事而死於悔。皆自貽伊戚,無可為抵,兩死相償足

矣。玄玄子財未交涉,何遽生謀?死尚身留,必非毒害。但淫藥

誤人,罪亦難免。甄希賢痛父執命,告不為誣。李宗仁無心喪妻

,情更可憫。俱免擬釋放。” 當下將玄玄子打了廿板,引“庸醫殺人”之律,問他杖一百,逐

出境押回原籍。又行文山東六府:凡軍民之家敢有聽信術士、道

人邪說,採取煉丹者,一體問罪。發放了畢。 甄希賢回去與闔家說了,才曉得當日甄監生死的緣故卻因春

花,春花又為此縊死,深為駭異。盡道:“雖不幹這個方士的事

,卻也是平日誤信此輩,致有此禍也。”六府之人見察院行將文

書來,張掛告示,三三兩兩盡傳說甄家這事,乃察院明斷,以為

新聞,好些好此道的也不敢妄做了,真足為好內外丹事者之鑒。

從來內外有丹術,不是貪財與好色。外丹原在廣施濟,內丹卻用

調呼吸。而今燒汞要成家,采戰無非圖救急。縱有神仙累劫修,

不及庸流眼前力。一盆火內煉能成,兩片皮中抽得出。

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

    詞云:
    擾擾勞生,待足何時足?據見定,隨家豐儉,便堪龜縮。
    得意濃時休進步,須防世事多翻覆。枉教人、白了少年頭,

空碌碌。 此詞乃是宋朝詩僧晦庵所作《滿江紅》前闋,說人生富貴榮

華,常防翻覆,不足憑恃。勞生擾擾,巴前算後,每懷不足之心

,空白了頭沒用處,不如隨緣過日的好。 只看宋時嘉祐年間,有一個宣議郎萬延之,乃是錢塘南新人

,曾中乙科出仕。性素剛直,做了兩三處地方州縣官,不能屈曲

,中年拂衣而歸。徙居余杭,見水鄉陂澤,可以耕種作田的,因

為低窪,有水即沒,其價甚賤,萬氏費不多些本錢,買了無數。

也是人家該興,連年亢旱,是處低田大熟,歲收米萬石有餘。萬

宣議喜歡,每對人道:“吾以萬為姓,今歲收萬石,也夠了我了

。”自此營建第宅,置買田園,扳結婚姻。有人來獻勤作媒,第

三個公子說合駙馬都尉王晉卿家孫女為室,約費用二萬緡錢,才

結得這頭親事。兒子因是附馬孫婿,得補三班借職。一時富貴熏

人,詐民無算。 他家有一個瓦盆,是希世的寶物。乃是初選官時,在都下為

銅禁甚嚴,將十個錢市上買這瓦盆來盥洗。其時天氣凝寒,注湯

沃面過了,將殘湯傾去。還有傾不了的,多少留些在盆內。過了

一夜,凝結成冰,看來竟是桃花一枝。人來見了,多以為奇,說

與宣議。宣議看見道:“冰結攏來,原是花的。偶像桃花,不是

奇事。”不以為意。明日又複剩些殘水在內,過了一會看時,另

結一枝開頭牡丹,花朵豐滿,枝葉繁茂,人工做不來的。報知宣

議來看道:“今日又換了一樣,難道也是偶然?”宣議方才有些驚

異道:“這也奇了,且待我再試一試。”親自把瓦盆拭淨,另灑些

水在媕Y。次日再看,一發結得奇異了,乃是一帶寒林,水村竹

屋,斷鴻翹鷺,遠近煙巒,宛如圖畫。宣議大駭,曉得是件奇寶

,喚將銀匠來,把白金鑲了外層,將錦綺做了包袱十襲珍藏。但

遇凝寒之日,先期約客,張筵置酒,賞那盆中之景。是一番另結

一樣,再沒一次相同的。雖是名家畫手,見了遠愧不及,前後色

樣甚多,不能悉紀。只有一遭最奇異的,乃是上皇登極,恩典下

頒,致仕官皆得遷授一級,宣義郎加遷宣德郎。敕下之日,正遇

著他的生辰,親戚朋友來賀喜的,滿坐堂中。是日天氣大寒,酒

席中放下此盆,灑水在內,須臾凝結成象,卻是一塊山石上坐著

一個老人,左邊一龜,右邊一鶴,儼然是一幅“壽星圖”。滿堂飲

酒的無不喜歡讚歎。內中有知今識古的士人議論道:“此是瓦器

,無非凡火燒成,不是甚麼天地精華五行間氣結就的。有此異樣

,理不可曉,誠然是件罕物。”又有小人輩脅肩諂笑,掇臀捧屁

,稱道:“分明萬壽無疆之兆,不是天下大福人,也不能夠有此

異寶。”當下盡歡而散。 此時萬氏又富又貴,又與皇親國戚聯姻,豪華無比,勢焰非

常。盡道是用不盡的金銀,享不完的福祿了。誰知過眼雲煙,容

易消歇。宣德郎萬延之死後,第三兒子補三班的也死了。駙馬家

堥ㄓk婿既死,來接他郡主回去,說道萬家家資多是都尉府中帶

來的,夥著二三十男婦,內外一搶,席捲而去。萬家兩個大兒子

只好眼睜睜看他使勢行兇,不敢相爭,內財一空。所有低窪田千

頃,每遭大水淹沒,反要賠糧,巴不得推與人了倒乾淨,憑人占

去。家事盡消,兩子寄食親友,流落而終。此寶盆被駙馬家取去

,後來歸了蔡京太師。 識者道:“此盆結冰成花,應著萬氏之富,猶如冰花一般,原

非堅久之象,乃是不祥之兆。”然也是事後猜度。當他盛時,那

個肯是這樣想,敢是這樣說?直待後邊看來,真個是如同一番春

夢。所以古人寓言,做著《邯鄲夢記》、《櫻桃夢記》,儘是說

那富貴繁榮,直同夢境。卻是一個人做得一個夢了卻一生,不如

莊子所說那牧童做夢,日堿O本相,夜堸竣公,如此一世,更

為奇特。聽小子敷衍來著:人世原同一夢,夢中何異醒中?若果

夜間富貴,只算半世貧窮。 話說春秋時魯國曹州有座南華山,是宋國商丘小蒙城莊子休

流寓來此,隱居著書得道成仙之處。後人稱莊子為南華老仙,所

著書就名為《南華經》,皆因此起。彼時山畔有一田舍翁,姓莫

名廣,專以耕種為業。家有肥田數十畝,耕牛數頭,工作農夫數

人。茆簷草屋,衣食豐足,算做山邊一個土財主。他並無子嗣,

與莊家老姥夫妻兩個早夜算計思量,無非只是耕田鋤地、養牛牧

豬之事。有幾句詩單道田舍翁的行徑:田舍老翁性夷逸,僻向小

山結幽室。生意不滿百畝田,力耕水耨艱為食。春晚喧喧布穀鳴

,春雲靄靄簷溜滴。呼童載犁躬負鋤,手牽黃犢頭戴笠。一耕不

自已,再耕還自力,三耕且插苗,看看秀而碩。夏耘勤勤秋複來

,禾黍如雲堪刈緌。擔籮負囊紛斂歸,倉盈囤滿居無隙。教妻囊

酒賽田神,烹羊宰豚享親戚。擊鼓冬冬樂未央,忽看玉兔東方白

。 那個莫翁勤心苦底,牛畜漸多。莊農不足,要尋一個童兒專

管牧養。其時本莊有一個小廝兒,祖家姓言,因是父母雙亡,寄

養在人家,就叫名寄兒。生來愚蠢,不識一字,也沒本事做別件

生理,只好出力做工度活。一日在山邊拔草,忽見一個雙丫髻的

道人走過,把他來端相了一回,道:“好個童兒!盡有道骨。可

惜癡性頗重,苦障未除。肯跟我出家麼?”寄兒道:“跟了你,怎

受得清淡過?”道人道:“不跟我,怎受得煩惱過?也罷,我有個

法兒,教你夜夜快活,你可要學麼?”寄兒道:“夜塈眲﹛A也是

好的,怎不要學?師傅可指教我。”道人道:“你識字麼?”寄兒

道:“一字也不識。”道人道:“不識也罷。我有一句真言,只有

五個字。既不識字,口傳心授,也容易記得。”遂叫他將耳朵來

:“說與你聽,你牢記著!”是那五個字?乃是“婆珊婆演底”。道

人道:“臨睡時,將此句念上百遍,管你有好處。”寄兒謹記在心

。道人道:“你只依著我,後會有期。”撚著漁鼓簡板,口唱道情

,飄然而去。是夜寄兒果依其言,整整念了一百遍,然後睡下。

才睡得著,就入夢境。正是:人生勞擾多辛苦,已遜山間枕石眠

。況是夢中遊樂地,何妨一覺睡千年。 看官牢記話頭,這回書,一段說夢,一段說真,不要認錯了

。卻說寄兒睡去,夢見身為儒生,粗知文義,正在街上斯文氣象

,搖來擺去。忽然見個人來說道:“華胥國王黃榜招賢,何不去

求取功名,圖個出身?”寄兒聽見,急取官名寄華,恍恍惚惚,

不知塗抹了些甚麼東西,叫做萬言長策,將去獻與國王。國王發

與那掌文衡的看閱。寄華使用了些馬蹄金作為贄禮,掌文衡的大

悅,說這個文字乃驚天動地之才,古今罕有,加上批點,呈與國

王。國王授為著作郎,主天下文章之事。旗幟鼓樂,高頭駿馬,

送入衙門到任。寄華此時身子如在雲媄堙A好不風騷!正是:
    電光石火夢中身,白馬紅纓衫色新。我貴我榮君莫羨,做官

何必讀書人?
    寄華跳得下馬,一個虛跌,驚將醒來。擦擦眼,看一看,仍

睡在草鋪堶情A叫道:“呸,呸!作他娘的怪!我一字不識的,

卻夢見獻甚麼策,得做了官,管甚麼天下文章。你道是真夢麼?

且看他怎生應驗?”嗤嗤的還定著性想那光景。只見平日往來的

鄰里沙三走將來叫寄兒道:“寄哥,前村莫老官家尋人牧牛,你

何不投與他家了?省得短趁,閑了一日,便待嚼本。”寄兒道:“

投在他家,可知好哩。只是沒人引我去。”沙三道:“我昨日已與

他家說過你了。今日我與你同去,只要寫下文券就成了。”寄兒

道:“多謝美情指點則個。” 兩個說說話話,一同投到莫家來。莫翁問其來意,沙三把寄

兒勤謹過人,願投門下牧養說了一遍。莫翁看寄兒模樣老實,氣

力粗夯,也自歡喜,情願雇請,叫他寫下文券。寄兒道:“我須

不識字,寫不得。”沙三道:“我寫了,你畫個押罷。”沙三曾在

村學中讀過兩年書,盡寫得幾個字,便寫了一張“情願受雇,專

管牧畜”的文書。雖有幾個不成的字兒,意會得去也便是了。後

來年月之下要畫個押字,沙三畫了,寄兒拿了一管筆,不知左畫

是右畫是,自想了,暗笑道:“不知昨夜怎的獻了萬言長策來!”

撚著筆千斤來重,沙三把定了手,才畫得一個十字。莫翁當下當

了一季工食,著他在山邊草房中住宿,專管牧養。 寄兒領了鑰匙,與沙三同到草房中。寄兒謝了沙三些常例媒

錢。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,依著道人念過五字真言百遍,倒翻身

便睡。看官,你道從來只有說書的續上前因,那有做夢的接著前

事?而今煞是古怪,寄兒一覺睡去,仍舊是昨夜言寄華的身分,

頂冠束帶,新到著作郎衙門升堂理事。只見蹌蹌躋躋,一群儒生

將著文卷,多來請教。寄華一一批答,好的歹的,圈的抹的,發

將下去,紛紛爭看。眾人也有服的,也有不服的,喧嘩鬧嚷起來

。寄華髮出規條,吩咐多要遵繩束,如不伏者,定加鞭笞。眾儒

方弭耳拱聽,不敢放肆,俱各從容雅步,逡巡而退。是日,同衙

門官擺著公會筵席,特賀到任。美酒嘉肴,珍羞百味,歌的歌,

舞的舞,大家盡歡。直吃到斗轉參橫,才得席散,回轉衙門堥

。 那邊就寢,這邊方醒,想著明明白白記得的,不覺失笑道:“

好怪麼!那婸※_?又接著昨日的夢,身做高官,管著一班士子

,看甚麼文字。我曉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?落得吃了些酒席,

倒是快活起來。”抖抖衣服,看見襤褸,歎道:“昨夜的袍帶,多

在那堨h了?”將破布襖穿著停當,走下得床來。只見一個莊家

老蒼頭,奉著主人莫翁之命,特來交盤牛畜與他。一群牛共有七

八隻,寄兒逐只看相,用手去牽他鼻子。那些牛不曾認得寄兒,

是個面生的,有幾隻馴擾不動,有幾隻奔突起來。老蒼頭將一條

皮鞭付與寄兒。寄兒趕去,將那奔突的牛兩三鞭打去。那些牛不

敢違拗,順順被寄兒牽來一處拴著,寄兒慢慢喂放。老蒼頭道:

“你新到我主翁家來,我們該請你吃三杯。昨日已約下沙三哥了

,這早晚他敢就來。”說未畢,沙三提了一壺酒、一個籃,籃

一碗肉、一碗芋頭、一碟豆走將來。老蒼頭道:“正等沙三哥來

商量吃三杯,你早已辦下了。我補你分罷。”寄兒道:“其麼道理

要你們破鈔?我又沒得回答處,我也出個分在內罷了。”老蒼頭

道:“甚麼大事值得這個商量?我們盡個意思兒罷。”三人席地而

坐,吃將起來。寄兒想道:“我昨夜夢堛犖嵼u,好不齊整。今

卻受用得這些東西,豈不天地懸絕?”卻是怕人笑他,也不敢把

夢中事告訴與人。正是:對人說夢,說聽皆癡。如魚飲水,冷暖

自知。 寄兒酒量原淺,不十分吃得,多飲了一杯,有些醺意。兩人

別去,寄兒就在草地上一眠,身子又到華胥國中去。國王傳下令

旨,訪得著作郎能統率多士,繩束嚴整,特賜錦衣冠帶一襲,黃

蓋一頂,導從鼓吹一部。出入鳴騶,前呼後擁,好不興頭。忽見

四下火起,忽然驚覺,身子在地上眠著,東方大明,日輪紅焰焰

鑽將出來了。起來吃些點心,就騎著牛,四下堜騏鞳C那日色在

身上曬得熱不過,走來莫翁面前告訴。莫翁道:“我這堶鴞頂b

笠一副,是牧養的人一向穿的;又有短笛一管,也是牧童的本等

,今拿出來交付與你。你好好去看養,若瘦了牛畜,要與你說話

的。”牧童道:“再與我一把傘遮遮身便好;若只是笠兒,只遮得

頭,身子須曬不過。”莫翁道:“那埵陰o傘?池內有的是大荷葉

,你日日摘將來遮身不得?”寄兒唯唯,受了蓑笠、短笛,果在

池內摘張大荷葉擎著,騎牛前去。牛背上自想道:“我在華胥國

堿O個貴人,今要一把日照也不能夠了,卻叫我擎著荷葉遮身。

”猛然想道:“這就是夢堛熄擊\了,蓑與笠就是錦袍官帽了。”

橫了笛,吹了兩聲,笑道:“這可不是一部鼓吹麼?我而今想來

,只是睡的快活。”有詩為證:草鋪橫野六七堙A笛弄晚風三四

聲。歸來飽飯黃昏後,不脫衰笠臥月明。自此之後,但是睡去,

就在華胥國去受用富貴,醒來只在山坡去處做牧童。無日不如此

,無夢不如此。不必逐日逐夜,件件細述,但只揀有些光景的,

才把來做話頭。 一日夢中,國王有個公主要招贅附馬,有人啟奏:“著作郎言

寄華才貌出眾,文彩過人,允稱此選。”國王准奏,就著傳旨:“

欽取著作郎為駙馬都尉,尚范陽公主。”迎入駙馬府中成親,燈

燭輝煌,儀文璀璨,好不富貴!有《賀新郎》詞為證:瑞氣籠清

曉。卷珠簾、次第笙歌,一時齊奏,無限神仙離蓬島。鳳駕鸞車

初到,見擁個、仙娥窈窕。玉珮叮噹風縹緲,望嬌姿一似垂楊嫋

。天上有,世間少。那范陽公主生得面長耳大,曼聲善嘯,規行

矩步,頗會周旋。寄華身為王婿,日夕公主之前對案而食,比前

受用更加貴盛。 明日睡醒,主人莫翁來喚,因為家中有一匹拽磨的牝驢兒,

一併交與他牽去餵養。寄兒牽了,暗笑道:“我夜間配了公主,

怎生?赫!卻今日來弄這個買賣,伴這個眾生。”跨在背上,打

點也似騎牛的騎了到山邊去。誰知騎上了背,那驢兒只是團團而

走,並不前進,蓋因是平日拽的磨盤走慣了。寄兒沒奈何,只得

跳下來,打著兩鞭,牽著前走。從此又添了牲口,恐怕走失,飲

食無暇。只得備著乾糧,隨著四處放牧。莫翁又時時來稽查,不

敢怠慢一些兒。辛苦一日,只圖得晚間好睡。 是夜又夢見在駙馬府堙A正同著公主歡樂,有鄰邦玄菟、樂

浪二國前來相犯。華胥國王傳旨,命駙馬都尉言寄華討議退兵之

策。言寄華聚著舊日著作衙門一干文士到來,也不講求如何備禦

,也不商量如何格鬥,只高談“正心誠意,強鄰必然自服”。諸生

中也有情願對敵的,多退著不用。只有兩生獻策:他一個到玄菟

,一個到樂浪,捨身往質,以圖講和。言寄華大喜,重發金帛,

遣兩生前往。兩生屈己聽命,飽其所欲,果然那兩國不來。言寄

華誇張功績,奏上國王。國王大悅,敘錄軍功,封言寄華為黑甜

鄉侯,加以九錫,身居百僚之上,富貴已極。有詩為證:當時魏

絳主和戎,豈是全將金幣供?厥後宋人偏得意,一班道學自雍容

。言寄華受了封侯錫命,綠韍袞冕,鸞輅乘馬,彤弓盧矢,左建

朱鉞,右建金戚,手執圭瓚,道路輝煌。自朝歸第,有一個書生

叩馬上言,道:“日中必昃,月滿必虧。明公功名到此,已無可

加。急流勇退,此其時矣。直待福過災生,只恐悔之無及!”言

寄華此時志得意滿,那媗孕L?笑道:“我命中生得好,自然富

貴逼人,有福消受,何須過慮,只管目前享用夠了。寒酸見識,

曉得什麼?” 大笑墜車,吃了一驚,醒將起來。點一點牛數,只叫得苦,

內中不見了二隻。山前山后,到處尋訪蹤跡。原來一隻被虎咬傷

,死在坡前;一隻在河中吃水,浪湧將來,沒在河堙C寄兒看見

,急得亂跳道:“夢中什麼兩國來侵,誰知倒了我兩頭牲口!”急

去報與莫翁。莫翁聽見大怒道:“此乃你的典守,人多說你只是

貪睡,眼見得坑了我頭口!”取過匾擔來要打。寄兒負極,辨道

:“虎來時,牛尚不敢敵,況我敢與他爭奪救得轉來的?那水中

是牛常住之所,浪浪湧來,一時不測,也不是我力擋得住的。”

莫翁雖見他辨得有理,卻是做家心重的人,那堭丳o兩頭牛死?

怒?不息,定要打匾擔十下。寄兒哀告討饒,才饒得一下,打

到九下住了手。寄兒淚汪汪的走到草房中,摸摸臀上痛處道:“

甚麼九錫九錫,到打了九下屁股!”想道:“夢中書生勸我歇手,

難道教我不要看牛不成?從來說夢是反的,夢福得禍,夢笑得哭

。我自念了此咒,夜夜做富貴的夢,所以日堥鴞Y虧。我如今不

念他了,看待怎的!” 誰知這樣作怪,此咒不念,恐怖就來。是夜夢境,范陽公主

疽發于背,偃蹇不起,寄華盡心調治未痊。國中二三新進小臣,

逆料公主必危,寄華勢焰將敗,摭拾前過,糾彈一本,說他禦敵

無策、冒濫居功、欺群誤國許多事件。國王覽奏大怒,將言寄華

削去封爵,不許他重登著作堂,鎖去大窖邊聽罪,公主另選良才

別降。令旨已下,隨有兩個力士,將鋃鐺鎖了言寄華到那大糞窖

邊墩著。寄華看那糞穢狼藉,臭不堪聞,歎道:“我只道到底富

貴,豈知有此惡境乎?書生之言,今日驗矣!”不覺號啕慟哭起

來。 這邊噙淚而醒,啐了兩聲道:“作你娘的怪,這番做這樣的惡

夢!”看視牲口,那邊驢子蹇臥地下,打也打不起來。 看他背項

之間, 乃是繩損處爛了老大一片??。寄兒慌了道:“前番倒失了

兩頭牛,打得苦惱;今這眾生又病害起來,萬一死了,又是我的

罪過。”忙去打些水來,替他澆洗腐肉,再去拔些新鮮好草來喂

他。拿著鍥刀,望山前地上下手斫時,有一科草甚韌,刀斫不斷

。寄兒性起,連根一拔,拔出泥來。泥松之處,露出石板,哪草

根還纏纏繞繞絆在石板縫內。寄兒將鍥刀撬將開來,板底下是個

周圍石砌就的大窖,媕Y多是金銀。寄兒看見,慌了手腳,擦擦
眼道:“難道白日堣S做夢麼?”定睛一看,草木樹石,天光雲影

,眼前歷歷可數。料道非夢,便把鍥刀草昶一撩道:“還幹那營

生麼?” 取起五十兩一大錠在手,權把石板蓋上,仍將泥草遮覆,竟

望莫翁家堥茖ㄡ鰩峞C未敢竟說出來,先對莫翁道:“寄兒蒙公

公相托,一向看牛不差。近來時運不濟,前日失了兩頭牛,今蹇

驢又生病,寄兒看管不來。今有大銀一錠,納與公公,憑公公除

了原發工銀,餘者給還寄兒為度日之用,放了寄兒,另著人放牧

罷。”莫翁看見是錠大銀,吃驚道:“我田家人苦積勤趲了一世,

只有些零星碎銀,自不見這樣大錠,你卻從何處得來?莫非你合

著外人做那不公不法的歹事?你快說個明白,若說得來曆不明,

我須把你送出官府,究問下落。”寄兒道:“好教公公得知,這東

西多哩。我只拿得他一件來看樣。”莫翁駭道:“在那堙H”寄兒

道:“在山邊一個所在,我因斫草掘著的,今石板蓋著哩。” 莫翁情知是藏物,急叫他不要聲張,悄悄問寄兒,到那所在

來。寄兒指與莫翁,揭開石板來看,果是一窖金銀,不計其數。

莫翁喜得打跌,拊著寄兒背道:“我的兒,偌多金銀東西,我與

你兩人一生受用不盡!今番不要看牛了,只在我莊上吃些安樂茶

飯,掌管帳目。這些牛只,另自雇人看管罷。”兩人商量,把個

草昶來堨~用亂草補塞,中間藏著窖中物事。莫翁前走,寄兒駝

了後隨,運到家中放好,仍舊又用前法去取。不則一遭,把石窖

來運空了。莫翁到家,歡喜無量,另叫一個蒼頭去收拾牛只,是

夜就留寄兒在家中宿歇。寄兒的床鋪,多換齊整了。寄兒想道:

“昨夜夢中吃苦,誰想糞窖正應著發財,今日反得好處。果然,

夢是反的,我要那夢中富貴則甚?那五字真言,不要念他了。” 其夜睡去,夢見國王將言寄華家產抄沒,發在養濟院中度日

。只見前日的扣馬書生高歌將來道:“落葉辭柯,人生幾何!六

戰國而漫流人血,三神山而杳隔鯨波。任誇百斛明珠,虛延遐算

;若有一卮芳酒,且共高歌。”寄兒聞歌,認得此人,邀住他道

:“前日承先生之教,不能依從。今日至於此地,先生有何高見

,可以救我?”那書生不慌不忙,說出四句來道:“顛顛倒倒,何

時局了?遇著漆園,還汝分曉。”說罷,書生飄然而去。寄華扯

住不放,被他袍袖一摔,閃得一跌,即時驚醒,張目道:“還好

,還好。一發沒出息,弄到養濟院堨h了。” 須臾,莫翁走出堂中。原來莫翁因得了金銀,晚間對老姥說

道:“此皆寄兒的造化掘著的,功不可忘。我與你沒有兒女,家

事無傳。今平空地得來許多金銀,雖道好沒取得他的。不如認義

他做個兒子,把家事付與他,做了一家一計,等他養老了我們,

這也是我們知恩報恩處。”老姥道:“說得有理。我們眼前沒個傳

家的人,別處平白地尋將來,要承當家事,我們也氣不幹。今這

個寄兒,他見有著許多金銀付在我家,就認義他做了兒子,傳我

家事,也還是他多似我們的,不叫得過分。”商量已定,莫翁就

走出來,把這意思說與寄兒。寄兒道:“這個折殺小人,怎麼敢

當?”莫翁道:“若不如此,這些東西,我也何名享受你的?我們

兩老口議了一夜,主意已定,不可推辭。”寄兒沒得說,當下納

頭拜了四拜,又進去把老姥也拜了。自此改名為莫繼,在莫家莊

上做了乾兒子。本是驢前廝養,今為舍內螟蛉。何緣分外親熱?

只看黃金滿堂。 卻是此番之後,晚間睡去,就做那險惡之夢。不是被火燒水

沒,便是被盜劫官刑。初時心媢D:“夢媮鬗ㄖ恣A日婺迂o好

處,不像前番做快活夢時,日堥辛苦。”以為得意。後來到得

夜夜如此,每每驚魘不醒,才有些慌張。認舊念取那五字真言,

卻不甚靈了。你道何故?只因財利迷心,身家念重,時時防賊發

火起,自然夢魂顛倒,怎如得做牧童時無憂無慮,飽食安眠,夜

夜夢堮艭說A享那王公之樂?莫繼要尋前番夢境,再不能夠,心

徥憔臐A如醉如癡,生出病來。 莫翁見他如此,要尋個醫人治他。只見門前有一個雙丫髻的

道人走將來,口稱善治人間恍惚之症。莫翁接到廳上,教莫繼出

來相見。原來正是昔日傳與真言的那個道人,見了莫繼道:“你

的夢還未醒麼?”莫繼道:“師父,你前者教我真言,我不曾忘了

。只是前日念了,夜夜受用。後來因夜埵n處多,應著日堣鼣B

,一程兒不敢念,便再沒快活的夢了。而今就念煞也無用了,不

知何故。”道人道:“我這五字真言,乃是主夜神咒。《華嚴經》

云:‘善財童子參善知識,至閻浮提摩竭提國迦毗羅城,見主夜

神名曰婆珊婆演底。神言我得菩薩破一切生癡暗法,光明解脫。

’所以持念百遍,能生歡喜之夢。前見汝苦惱不過,故使汝夢中

快活。汝今日間要享富貴,晚間宜享恐怖,此乃一定之理。人世

有好必有歉,有榮華必有銷歇,汝前日夢中豈不見過了麼?”莫

繼言下大悟,倒身下拜道:“師父,弟子而今曉得世上沒有十全

的事,要那富貴無干,總來與我前日封侯拜將一般,不如跟的師

父出家去罷!”道人道:“吾乃南華老仙漆園中高足弟子。老仙道

汝有道骨,特遣我來度汝的。汝既見了境頭,宜早早回首。”莫

繼遂是長是短述與莫翁、莫姥。兩人見是真仙來度他,不好相留

;況他身子去了,遺下了無數金銀,兩人盡好受用,有何不可?

只得聽他自行。莫繼隨也披頭髮,挽做兩丫髻,跟著道人雲遊去

了。後來不知所終,想必成仙了道去了。看官不信,只看《南華

真經》有此一段因果。話本說徹,權作散場。總因一片婆心,日

向癡人說夢。此中打破關頭,棒喝何須拈弄?

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江巡

詩曰: 世人結交須黃金,黃金不多交不深。總令然諾暫相許,終是

悠悠行路心。 這四句乃是唐人之詩,說天下多是勢利之交,沒有黃金成不

得相交。這個意思還說得淺,不知天下人但是見了黃金,連那一

向相交人也不顧了。不要說相交的,總是至親骨肉,關著財物面

上,就換了一條肚腸,使了一番見識,當面來弄你算計你,幾時

見為了親眷不要銀子做事的?幾曾見眼看親眷富厚不想來設法要

的?至於撞著有些不測事體,落了患難之中,越是平日往來密的

,頭一場先是他騙你起了。 直隸常州府武進縣有一個富戶,姓陳名定。有一妻一妾,妻

巢氏,妾丁氏。妻已中年,妾尚少艾。陳定平日情分在巢氏面上

淡些,在丁氏面上濃些,卻也相安無說。巢氏有兄弟巢大郎,是

一個鬼頭鬼腦的人,奉承得姊夫姊姊好。陳定托他掌管家事,他

內外攬權,百般欺侵,巴不得姊夫有事,就好科派用度,落來肥

家。一日巢氏偶染一病。大凡人病中,性子易得惹氣。又且其夫

有妾,一發易生疑忌,動不動就嘔氣,說道:“巴不得我死了,

讓你們自在快樂,省做你們眼中釘。”那陳定男人家心性,見大

娘有病在床,分外與小老婆肉麻的榜樣,也是有的。遂致巢氏不

堪,日逐嗔惱罵詈。也是陳定與丁氏合該悔氣,平日既是好好的

,讓他是個病人,忍耐些個罷了。陳定見他聒絮不過,回答他幾

句起來。巢氏倚了病勢,要死要活的顛了一場。陳定也沒好氣的

,也不來管他好歹。巢氏自此一番,有增無減。陳定慌了,竭力

醫禱無效,丁氏也自盡心伏侍。爭奈病痛犯拙,畢竟不起,嗚呼

哀哉了。 陳定平時家媢◎x,妻妾享用,鄉鄰人忌克他的多,看想他

的也不少。今聞他大妻已死,有曉得他病中相爭之事的,來挑著

巢大郎道:“聞得令姊之死,起于妻妾相爭。你是他兄弟,怎不

執命告他?你若進了狀,我鄰里人家少不得要執結人命虛實,大

家有些油水。”巢大郎是個乖人,便道:“我終日在姊夫家堥城

,翻那面皮不轉。不若你們聲張出首,我在媕Y做好人,少不得

聽我處法,我就好幫襯你們了。只是你們要硬著些,必是到得官

,方起發得大錢。只說過了,處來要對分的。”鄰里人道:“這個

當得。”兩下寫開合同。果然鄰里間合出三四個要有事、怕太平

的來,走到陳定家堻椔W說:“人命死得不明,必要經官,入不
得殮。”巢大郎反在媕Y勸解,私下對陳定說:“我是親兄弟,沒

有說話,怕他外人怎的。”陳定謝他道:“好舅舅,你退得這些人

,我自重謝你。”巢大郎即時揚言道:“我姊姊自是病死的,有我

做兄弟的在此,何勞列位多管?”鄰里人自有心照,曉得巢大郎

是明做好人之言,假意道:“你自私受軟口湯,到來吹散我們。

我們自有說話處!”一哄而散。 陳定心中好不感激巢大郎,怎知他卻暗埵窸q地方,已自出

首武進縣了。武進縣知縣是個貪夫,其時正有個鄉親在這堨援

豐,未得打發,見這張首狀,是關著人命,且曉得陳定名字是個

富家,要在他身上設處些,打發鄉親起身。立時准狀,僉牌來拿

陳定到官。不由分說,監在獄中。陳定急了,忙叫巢大郎到監門

口與他計較,叫他快尋分上。巢大郎正中機謀,說道:“分上固

要,原首人等也要灑派些,免得他每做對頭,才好脫然無累。”

陳定道:“但憑舅舅主張,要多少時,我寫去與小妾,教他照數

付與舅舅。”巢大郎道:“這個定不得數,我去用看,替姊夫省得

一分是一分。”陳定道:“只要快些完得事,就多著些也罷了。”

巢大郎別去,就去尋著了這個鄉里,與他說倒了銀子,要保全陳

定無事。陳定面前說了一百兩,取到了手,實與得鄉里四十兩。

鄉里是要緊歸去之人,挑得籃堳K是菜,一個信送將進去,登時

把陳定放了出來。巢大郎又替他說合地方鄰里,約費了百來兩銀

子,盡皆無說。少不得巢大郎又打些虛帳,又與眾人私下平分,

替他做了好些買賣,當官歸結了。 鄉里得了銀子,當下動身回去。巢大郎心不足,想道:“姊夫

官事,其權全在於我,要息就息。前日鄉里分上,不過保得出獄

,何須許多銀子?他如今已離了此處,不怕他了,不免趕至中途

,倒他的出來。”遂不通陳定知道,竟連夜趕到丹陽,撞見鄉里

正在丹陽寫轎,一把扭住,討取前物。鄉里道:“已是說倒見效

過的,為何又來翻帳?”巢大郎道:“官事問過,地方原無詞說,

屍親願息,自然無事的。起初無非費得一保,怎值得許多銀子?

”兩不相服,爭了半日。巢大郎要死要活,又要首官。那個鄉里

是個有體面的,忙忙要走路,怎當得如此歪纏?恐怕惹事,忍著

氣拿出來還了他。巢大郎千歡萬喜轉來了。鄉里受了這場虧,心

堣ㄔ怴A捎個便信把此事告訴了武進縣知縣。 知縣大怒,出牌重問,連巢大郎也標在牌上,說他私和人命

,要拿來出氣。巢大郎虛心,曉得是替鄉里報仇,預先走了。只

苦的是陳定,一同妾丁氏俱拿到官,不由分說,先是一頓狠打,

發下監中。出牌吊屍,叫集了地方人等簡驗起來。陳定不知是那

堸_的禍,沒處沒法一些手腳。知縣是有了成心的,只要從重坐

罪,先吩咐仵作報傷要重。仵作揣摩了意旨,將無作有,多報的

是拳毆腳踢致命傷痕。巢氏幼時喜吃甜物,面前牙齒落了一個,

也做硬物打落之傷。竟把陳定問了鬥毆殺人之律,妾丁氏威逼期

親尊長致死之律,各問絞罪。陳定央了幾個分上來說,只是不聽

。丁氏到了女監,想道:“只為我一身,致得丈夫受此大禍;不

若做我一個不著,好歹出了丈夫。”他算計定了。解審察院,見

了陳定,遂把這話說知。當官招道:“不合與大妻廝鬧,手起凳

子打落門牙,即時暈地身死。並與丈夫陳定無干。”察院依口詞

,駁將下來。刑館再問,丁氏一口承認。丁氏曉得有了此一段說

話在案內了,丈夫到底脫罪。然必須身死,問官方肯見信,作做

實據,遊移不得,亦且丈夫可以速結,是夜在監中自縊而死。獄

中呈報,刑館看詳巢氏之死。既系丁氏生前招認下手,今已懼罪

自盡,堪以相抵,原非死後添情推卸,陳定止斷杖贖發落。 陳定雖然死了愛妾,自卻得釋放,已算大喜,一喜一悲。到

了家內,方才見有人說巢大郎許多事蹟:“這件是非,全是他起

的,在媕Y打偏手使用,得了偌多東西。還不知足,又去知縣、

鄉里處拔短梯,故重複弄出這個事來,他又脫身走了。枉送了丁

氏一條性命。”陳定想著丁氏捨身出脫他罪一段好情,不覺越恨

巢大郎得緊了,只是逃去未回,不得見面。 後來知縣朝覲去了,巢大郎已知陳定官司問結,放膽大了,

喜氣洋洋,轉到家堙C只道陳定還未知其奸,照著平日光景前來

探望。陳定雖不說破甚麼,卻意思冷淡了好些。巢大郎也看得出

,且喜財物得過,盡幾時的受用,便姊夫怪了也不以為意。豈知

天理不容,自見了姊夫家來,他妻子便癲狂起來,口說的多是姊

姊巢氏的說話,嚷道:“好兄弟,我好端端死了,只為你要銀子

,致得我粉身碎骨,地下不寧!你快超度我便罷,不然,我要來

你家作祟,領兩個人去!”巢大郎驚得只是認不是討饒,去請僧

道念經設醮。安靜得兩日,又換了一個聲口道:“我乃是陳妾丁

氏。大娘死與我何干?為你家貪財,致令我死於非命。今須償還

我!”巢大郎一發懼怕,燒紙拜獻,不敢吝惜,只求無事。怎當

得妻妾兩個,推班出色,遞換來擾?不夠幾時,把所得之物乾淨

弄完。寧可賠了些,又不好告訴得人,姊夫那堣S不作準了,懨

懨氣色,無情無緒,得病而死。此是貪財害人之報。可見財物一

事,至親也信不得,上手就騙害的。
    小生如今說著宋朝時節一件事,也為至親相騙,後來報得分

明,還有好些稀奇古怪的事,做一回正話。
    利動人心不論親,巧謀賺取橐中銀。直從江上巡迴日,始信

陰司有鬼神。
    卻說宋時靖康之亂,中原士大夫紛紛避地,大多盡入閩廣之

間。有個寶文閣學士賈讜之弟賈謀,以勇爵入官,宣和年間為諸

路廉訪使者。其人貪財無行,詭詐百端。移來嶺南,寓居德慶府

。其時有個濟南商知縣,乃是商侍郎之孫,也來寄居府中。商知

縣夫人已死,止有一小姐,年已及笄。有一妾,生二子,多在乳

抱。家資頗多,儘是這妾掌管。小姐也在媕Y照料,且自過得和

氣。賈廉訪探知商家甚富,小姐還未適人,遂為其子賈成之納聘

,取了過門。後來商知縣死了,商妾獨自一個管理內外家事,撫

養這兩個兒子。商小姐放心不下,每過十來日,即到家堿搕@看

兩個小兄弟,又與商妾把家媬穧s黃白東西在箱匣內的,查點一

查點,及逐日用度之類,商量計較而行,習以為常。 一日,商妾在家,忽見有一個承局打扮的人,來到堂前,口

媢D:“本府中要排天中節,是合府富家大戶金銀器皿、絹段綾

羅,盡數關借一用,事畢一一付還。如有隱匿不肯者,即拿家屬

問罪,財物入官。有一張牒文在此。”商妾頗認得字義,見了府

牒,不敢不信,卻是自家沒有主意,不知該應怎的。回言道:“

我家沒有男子正人,哥兒們又小,不敢自做主。還要去賈廉訪宅

上,問問我家小姐與姐夫賈衙內,才好行止。”承局打扮的道:“

要商量快去商量,府中限緊,我還要到別處去催齊回話的,不可

有誤!”商妾見說,即差一個當直的到賈家去問。須臾,來回言

道:“小人到賈家,入門即撞見廉訪相公問小人來意。小人說要

見姐姐與衙內,廉訪相公問道見他怎的,小人把這堛漕し﹞F一

遍。廉訪相公道:‘府間來借,怎好不與?你只如此回你家二娘

子就是。小官人與娘子處,我替他說知罷了。’小人見廉訪是這

樣說,小人就回來了,因恐怕家堜x府人催促,不去見衙內與姐

姐。”商妾見說是廉訪相公教借與他,必是不妨。遂照牒文所開

,且是不少。終久是女娘家見識,看事不透,不管好歹多搬出來

,盡情交與這承局打扮的,道:“只望排過節,就發來還了,自

當奉謝。”承局打扮的道:“那不消說,官府門中豈肯少著人家的

東西?但請放心,把這張牒文留下,若有差池,可將此做執照,

當官稟領得的。”當下商妾接了牒文,自去藏好。這承局打扮的

捧著若干東西,欣然去了。 隔了幾日,商小姐在賈家來到自家家堙A走到房中,與商妾

相見了,寒溫了一會,照著平時翻翻箱籠看。只見多是空箱,金

銀器皿這類一些也不見,到有一張花邊欄紙票在內,拿起來一看

,卻是一張公牒,吃了一驚。問商妾道:“這卻如何?”商妾道:

“幾日前有一個承局打扮的拿了這張牒文,說府堶n排天中節,

各家關借東西去鋪設。當日奴家心中疑惑,卻教人來問姐姐、姐

夫。問的人回來說撞遇老相公說起,道是該借的。奴家依言借與

他去。這幾日望他拿來還我,竟不見來。正要來與姐姐、姐夫商

量了,往府堸Q去,可是中麼?”商小姐面如土色,想道:“有些

尷尬。”不覺眼淚落下來道:“偌多東西,多是我爹爹手澤,敢是

被那個拐的去了!怎的好?我且回去與賈郎計較,查個著實去。

” 當下亟望賈家來,見了丈夫賈成之,把此事說了一遍。賈成

之道:“這個姨姨也好笑,這樣事何不來問問我們,竟自支分了

去?”商小姐道:“姨姨說來,曾教人到我家來問,遇著我家相公

,問知其事,說是該借與他。問的人就不來見你我,竟自去回了

姨姨,故此借與他去。”賈成之道:“不信有這等事,我問爹爹則

個。”賈成之進去問父親廉訪道:“商家借東西與府中,說是來問

爹爹,爹爹吩咐借他,有此話麼?”廉訪道:“果然府中來借,怎

好不借?只怕被別人狐假虎威誆的去,這個卻保不得他。”賈成

之道:“這等,索向府中當官去告,必有下落。”遂與商妾取了那

紙府牒,在德慶府堣U了狀子。 府堣茼u見說其事,也自吃驚,取這紙公牒去看,明知是假

造的,只不知奸人是那個。當下出了一紙文書給與緝捕使臣,命

商家出五十貫當官賞錢,要緝捕那作不是的。訪了多時,並無一

些影響。商家吃這一閃,差不多失了萬金東西,家事自此消乏了

。商妾與商小姐但一說著,便相對痛哭不住。賈成之見丈人家

零替如此,又且妻子時常悲哀,心堿えO憐惜,認做自家身上事

,到處出力,不在話下。 誰知這賺去東西的,不是別人,正是遠不遠千里,近只在眼

前。看官,你道賺去商家物事的,卻是那個?真個是人心難測,

海水難量,原來就是賈廉訪。這老兒曉得商家有資財,又是孤兒

寡婦,可以欺騙。其家金銀雜物多曾經媳婦商小姐盤驗,兒子賈

成之透明知道。因商小姐帶回帳目一本,賈成之有時拿出來看,

誇說妻家富饒,被廉訪留心,接過手去,逐項記著。賈成之一時

無心,難道有甚麼疑忌老子不成?豈知利動人心,廉訪就生出一

個計較,假著府媄鬗憛A著人到商家設騙。商家見所借之物,多
是家中有的,不好推掉;又兼差當值的來,就問著這個日堸迭A

怎不信了?此時商家決不疑心到親家身上,就是賈成之夫妻兩人

,也只說是甚麼神棍弄了去,神仙也不誆是自家老子。所以偌多

時緝捕人那堻X查得出?說話的,依你說,而今為何知道了?看

官聽說,天下事欲人不知,除非莫為。 廉訪拐了這注橫財到手,有些毛病出來。俗語道:偷得爺錢

沒使處。心心念念要拿出來兌換錢鈔使用,爭奈多是見成器皿,

若拿出來怕人認得,只得把幾件來熔化。又不好托得人,便燒熾

了炭,親自坯銷。銷開了卻沒處傾成錠子,他心生一計,將毛竹

截了一段小管,將所銷之銀傾將下去,卻成一個圓餅,將到鋪中

兌換錢鈔。鋪中看見廉訪家堛韙擉洈漲h是這竹節銀,再無第二

樣。便有時零鏨了將出來,那圓處也還看得出。心媞繫b,問那

家人道:“宅上銀兩,為何卻一色用竹筒鑄的?是怎麼說?”家人

道:“是我家廉訪手自坯銷,再不托人的。不知為著甚麼緣故。”

三三兩兩傳將開去,道賈家用竹筒傾銀用,煞是古怪。就有人猜

到商家失物這件事上去。卻是他兩家兒女至親,誰來執證?不過

這些人費得些口舌。有的道:“他們只當一家,那有此事。”有的

道:“官宦人家,怕不會喚銀匠傾銷物件,卻自家動手?必是礙

人眼目的,出不得手,所以如此。況且平日不曾見他這等的,必

然蹊蹺。”也只是如此疑猜,沒人鑿鑿說得是不是。至於商家,

連疑心也不當人子,只好含辛忍苦,自己懊悔怨恨,沒個處法。

緝捕使臣等聽得這話,傳在耳朵堙A也只好笑笑,誰敢向他家道

個不字?這件事只索付之東流了。 只可笑賈廉訪堂堂官長,卻做那賊的一般的事。曾記得無名

子有詩云:“解賊一金並一鼓,迎官兩鼓一聲鑼。金鼓看來都一

樣,官人與賊不爭多。”又劇賊鄭廣受了招安,得了官位,曾因

官員每做詩,他也口吟一首云:“鄭廣有詩獻眾官,眾官與廣一

般般。眾官做官卻做賊,鄭廣做賊卻做官。”今日賈廉訪所為,

正似此二詩所言“官人與賊不爭多”、“做官卻做賊”了。卻又施在

至親面上,欺孤騙寡,尤為可恨!若如此留得住東西與子孫受用

,便是天沒眼睛。看官不要性急,且看後來報應。 果然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轉眼二十年。賈廉訪已經身故,

賈成之得了出身,現做粵西永寧橫州通判。其時商妾長子幼年不

育,第二個兒子喚名商懋,表字功父,照通族排來,行在第六十

五。同母親不住德慶,遷在臨賀地方,與橫州不甚相遠。那商功

父生性剛直,頗有幹才,做事慷慨,又熱心,又和氣。賈成之本

意憐著妻家,後來略聞得廉訪欺心賺騙之事,越加心堣ㄕw,見

了小舅子十分親熱。商小姐見兄弟小時母子伶仃,而今長大知事

,也自喜歡他。所以成之在橫州衙內,但是小舅子來,千歡萬喜

,上百兩送他,姐姐又還有贈,至於與人通關節得錢的在外。來

一次,一次如此。功父奉著寡母過日,靠著賈家姐姐、姐夫恁地

扶持,漸漸家事豐裕起來,在臨賀置有田產莊宅,廣有生息。又

娶富人之女為妻,規模日大一日,不似舊時母子旅邸荒涼景況。

過了幾時,賈成之死在官上,商小姐急差人到臨賀接功父商量後

事。諸凡停當過,要扶柩回葬,商功父攛掇姐姐道:“總是德慶

也不過客居,原非本籍。我今在臨賀已立了家業,姐姐只該同到

臨賀尋塊好地,葬了姐夫,就在臨賀住下,相傍做人家,也好時

常照管,豈非兩便?”小姐道:“我是女人家,又是孑身孀居,巴

不得依傍著親眷。但得安居,便是住足之地。那德慶也不是我家

鄉,還去做甚?只憑著兄弟主張,就在臨賀同住,周全得你姐夫

入了土,大事便定,吾心安矣。” 原來商小姐無出,有媵婢生得兩個兒子,絕是幼小,全仗著

商功父提拔行動。當時計議已定,即便收拾家私,一起望臨賀進

發。少時來到,商功父就在自己住的宅邊,尋個房舍,安頓了姐

姐與兩個小外甥。從此兩家相依,功父母親與商小姐兩人,朝夕

為伴,不是我到你家,便是你到我家,彼此無間。商小姐中年寡

居,心貪安逸,又見兄弟能事,是件周到停當,遂把內外大小之

事,多托與他執料。錢財出入,悉憑其手,再不問起數目。又托

他與賈成之尋陰地,造墳安葬,所費甚多。商功父賦性慷慨,將

著賈家之物作為己財,一律揮霍。雖有兩個外甥,不是姐姐親生

,亦且是乳臭未除,誰人來稽查得他?商功父正氣的人,不是要

存私,卻也只趁著興頭,自做自主,像心像意,那媮暀嬪O你的

我的?久假不歸,連功父也忘其所以。賈廉訪昔年設心拐去的東

西,到此仍還與商家用度了。這是羹堥荈綵堨h,天理報復之常

,可惜賈廉訪眼堣ㄛ搊o見。 一日,商功父害了傷寒症候,身子熱極。忽覺此身飄浮,直

出帳頂,又升屋角,漸漸下來,恣行曠野。茫茫恰像海畔一般,

並無一個伴侶。正散蕩間,忽見一個公吏打扮的走來,相見已畢

,問了姓名。公吏道:“郎君數未該到此。今有一件公事,郎君

合當來看一看,請到府中走走。”商功父不知甚麼地方,跟著這

公吏便走。走到一個官府門前,見一個囚犯,頭戴黑帽,頸荷鐵

枷,衫在西邊兩扇門外。仔細看這門,是個獄門。但見陰風慘慘

,殺氣霏霏。只聞鬼哭神號,不見天清日朗。猙獰隸卒挨肩立,

蓬垢內囚徒側目窺。憑教鐵漢消魂,任是狂夫失色。商功父定睛

看時,只見這囚犯衫處,左右各有一個人,執著大扇相對而立。

把大扇一揮,這枷的囚犯叫一聲“啊呀!”登時血肉糜爛,淋漓滿

地,連囚犯也不見,止剩得一個空枷。少歇須臾,依然如舊。功

父看得渾身打顫,呆呆立著。那個囚犯忽然張目大呼道:“商六

十五哥,認得我否?”功父倉卒間,不曾細認,一時未得答應。

囚犯道:“我乃賈廉訪也。生前做得虧心事頗多,今要一一結證

。諸事還一時了不來,得你到此,且與我了結一件。我昔年取你

家財,陽世間償還已差不多了,陰間未曾結絕得。多一件多受一

樣苦,今日煩勞你寫一供狀,認是還足,我先脫此風扇之苦。”

說罷,兩人又是一扇,仍如起初狼籍一番。 功父好生不忍,因聽他適間之言,想起家堥ち擉蚢D:“平時

曾見母親說,向年間被人賺去家資萬兩,不知是誰。後來有人傳

說是賈廉訪,因為親眷家,不信有這事。而今聽他說起來,這事

果然真了,所以受此果報。看他這般苦楚,吾心何安?況且我家

受姐夫許多好處,而今他家家事見在我掌握之中,原來是前緣合

當如此。我也該遞個結狀,解他這一樁公案了。”就對囚犯說道

:“我願供結狀。”囚犯就求旁邊兩人取紙筆遞與功父。兩人見說

肯寫結狀,便停了扇不扇。功父看那張紙時,原已寫得有字。囚

犯道:“只消舅舅押個字就是了。”功父依言提起筆來寫個花押,

遞與囚犯。兩人就伸手來在囚犯處接了,便喝道:“快進去!”囚

犯對著功父大哭道:“今與舅舅別了。不知幾時得脫。好苦!好

苦!”一頭哭,一頭被兩個執扇的人趕入獄門。 功父見他去了,歎息了一回,信步走出府門來。只見起初同

來這個公吏,手執一符,引著卒徒數百,多像衙門執事人役,也

有掮旗的,也有打傘的,前來聲喏,恰似接新官一般。功父心疑

,公吏走上前行起禮來,跪著稟白道:“泰山府君道:‘郎君剛正

好義,既抵陰府,不宜空回,可暫充賀江地方巡按使者。’天符

已下,就請起程。”功父身不自由,未及回答,吏卒前導,已行

至江上,空中所到之處,神祗參謁。但見華蓋山、目岩山、白雲

山、榮山、歌山、泰山、蒙山、獨山許多山神,昭潭洞、平樂溪

、考澗、龍門灘、感應泉、灕江、富江、荔江許多水神,多來以

次相見,待功父以上司之禮,各執文簿呈遞。公吏就請功父一一

查勘。查有境中某家,肯行好事,積有年數,神不開報,以致久

受困窮;某家慣做歹事,惡貫已盈,神不開報,以致尚享福澤;

某家外假虛名,存心不善,錯認做好人,冒受好報;某家跡蒙暖

昧,心地光明,錯認做歪人,久行廢棄;以致山中虎狼食人,川

中波濤溺人,有冥數不該,不行分別誤傷性命的,多一一詰責,

據案部判。隨人善惡細微,各彰報應。諸神奉職不謹,各量申罰

。諸神諾諾連聲,盡服公平。迤蹋到封川大江口,公吏稟白道:

“公事已完。現有福神來迎,明公可回駕了。”就空中還至賀州,

到了家中,原從屋上飛下,走入床中。一身冷汗,颯然驚覺,乃

是南柯一夢。汗出不止,病已好了。 功父伸一伸腰,掙一掙眼,叫聲“奇怪!”走下床來,只見母、

妻兩人,正把玄天上帝畫像掛在床邊,焚香禱請。原來功父身子

眠在床上,昏昏不知人事,叫問不應,飲食不過,不死不知,已

經七晝夜了。母、妻見功父走將起來,大家歡喜道:“全仗聖帝

爺爺保佑之力。”功父方才省得公吏所言福神來迎,正是家間奉

事聖帝之應。功父對母、妻把陰間所見之事,一一說來。母親道

:“向來人多傳說道是這老兒拐去我家東西,因是親家,決不敢

疑心。今日方知是真,卻受這樣惡報,可見做人在財物上不可欺

心如此。”正嗟歎間,商小姐恰好到來,問兄弟的病信。見說走

起來了,不勝歡喜。商功父見了姐姐,也說了陰間所見。商小姐

見說公公如此受苦,心中感動,商議要設建一個醮壇,替廉訪解

釋罪業。功父道:“正該如此。神明之事,灼然可畏。我今日親

經過的,斷無虛妄。”依了姐姐說,擇一個日子,總是做賈家錢

鈔不著,建啟一場黃蠙大醮,超拔商、賈兩家亡過諸魂,做了七

晝夜道場。功父夢見廉訪來謝道:“多蒙舅舅道力超拔,兩家亡

魂,俱得好處托生。某也得脫苦獄,隨緣受生去了。”功父看去

,廉訪衣冠如常,不是前日蓬首垢面囚犯形容。覺來與闔家說著

。商小姐道:“我夜來夢見廉訪相公,說話也如此,可知報應是

實。” 功父自此力行善事,敬信神佛。後來年至八十餘,複見前日

公吏,執著一紙文書,前來請功父交代。仍舊卒徒數百人簇擁來

迎,一如前日夢埵縣W所見光景。功父沐浴衣冠,無疾而終,自

然入冥路為神道矣。周親忍去騙孤孀,到此良心已盡亡。善惡到

頭如不報,空中每欲借巡江。

卷二十一 許察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

    詩云:
    獄本易冤,況於為盜?若非神明,鮮不顛倒。
    話說天地間事,只有獄情最難測度。問刑官憑著自己的意思

,認是這等了,坐在上面,只是敲打。自古道棰楚之下,何求不

得?任是什麼事情,只是招了。見得說道:“重大之獄,三推六

問。”大略多守著現成的案,能有幾個伸冤理枉的?至於盜賊之

事,尤易冤人。一心猜是那個人了,便覺語言行動,件件可疑,

越辨越像。除非天理昭彰,顯應出來,或可明白;若只靠著鞠問

一節,盡有屈殺了再無說處的。 記得宋朝隆興原年,鎮江軍將吳超守楚州,魏勝在東海與虜

人相抗,因缺軍中賞賜財物,遣統領官盛彥來取。別將袁忠押了

一擔金帛,從丹陽來到。盛彥到船相拜,見船中白物堆積,笑道

:“財不露白,金帛滿舟累累,晃人眼目如此!”袁忠道:“官物

甚人敢輕覷?”盛彥戲道:“吾今夜當令壯士為取了去,看你怎地

?”袁忠也笑道:“有膽來取,任從取去。”大家一笑而別。是夜

果有強盜二十余人跳上船來,將袁忠捆縛,掠取船中銀四百錠去

了。次日袁忠到帥府中哭告吳帥,說:“昨夜被統領官盛彥劫去

銀四百錠,且被綁縛,伏乞追還究治!”吳帥道:“怎見得是盛彥

劫去?”袁忠道:“前日袁忠船自丹陽來到,盛統領即來相拜,一

見銀兩,便已動心。口說道今夜當遣壯士來取去。袁忠還道他是

戲言,不想至夜果然上船,劫掠了四百錠去,不是他是誰?”吳

帥聽罷,大怒道:“有這樣大膽的!”即著四個捕盜人將盛彥及隨

行親校,盡數綁來。軍令嚴肅,誰敢有違?一干人眾,綁入轅門

,到了庭下,盛統領請問得罪緣由。吳帥道:“袁忠告你帶領兵

校劫了船上銀四百錠,還說無罪?”盛彥道:“那有此事!小人雖

然卑微,也是個職官,豈不曉得法度,幹這樣犯死的事?”袁忠

跪下來證道:“你日間如此說了,晚間就失了盜,還推得那堨h

?”盛彥道:“日間見你財物太露,故此戲言,豈有當真做起來的

?”吳帥道:“這樣事豈可戲得?自然有了這意思,方才說那話。

”盛彥慌了,道:“若小人要劫他,豈肯先自泄機?”吳帥怒道:“

正是你心動火了,口堣覺自露,如此大事,料你不肯自招!”

喝教用刑起來。盛彥殺豬也似叫喊冤屈。吳帥那堛秸央A只是嚴

加拷掠,備極慘酷。盛彥熬刑不過,只得招道:“不合見銀動念

,帶領親兵夜劫是實。”因把隨來親校逐個加刑起來,其間有認

了的,有不認的。那不認的,落得多受了好些刑法,有甚用處?

不由你不葫盧提一概畫了招伏。及至追究原贓,一些無有,搜索

行囊已遍,別無蹤跡。又把來加上刑法,盛統領沒奈何,信口妄

言道:“即時有個親眷到湖湘,已盡數付他販魚米去了。”吳帥寫

了口詞,軍法所系,等不到贓到成獄,三日內便要押付市曹,先

行梟首示眾。盛統領不合一時取笑,到了這個地位,正是:渾身

是口不能言,遍體排牙說不得。 且說鎮江市有一個破落戶,姓王名林,素性無賴,專一在揚

子江中做些不用本錢的夠當。有妻冶容年少,當壚沽酒,私下順

便結識幾個倬俏的走動走動。這一日,王林出去了。正與鄰居一

個少年在房中調情,摟著要幹那話。怎當得七歲的一個兒子在房

中頑耍,不肯出去,王妻罵道:“小業種,還不走了出去?”那兒

子頑到興頭上,那堛眹哄H年紀雖小,也到曉得些光景,便苦毒

道:“你們自要入褵,幹我甚事?只管來礙著我!”王妻見說著病

痛,自覺沒趣,起來趕去一頓粟暴,叉將出去。小孩子被打得疼

了,捧著頭號天號地價哭,口堣d入褵萬入褵的喊,惱得王妻性

起,且丟著漢子,抓了一條面杖趕來打他。小孩子一頭喊一頭跑

,急急奔出街心,已被他頭上撈了一下。小孩子護著痛,口媊W

道:“你家幹得甚麼好事?到來打我!好端端的灶頭拆開了,偷

別人家許多銀子放在媕Y遮好了,不要討我說出來!”嗚哩嗚喇

的正在嚷處,王妻見說出海底眼,急走出街心,拉了進去。早有

做公的聽見這話,走去告訴與夥計道:“小孩子這句話,造不出

來的,必有緣故。目今袁將官失了銀四百錠,冤著盛統領劫了,

早晚處決,不見贓物。這個王林乃是慣家,莫不有些來歷麼?我

們且去察聽個消息。”約了五六個夥伴,到王林店中來買酒吃。

吃得半闌,大叫道:“店主人!有魚肉回些我們下酒。”王妻應道

:“我店堨u是腐酒,沒有葷菜。”做公的道:“又不白吃了你們

的,為何不肯?”王妻道:“家堣ㄣ縝陰o,變不出來,誰說白吃

!”一個做公的,便倚著酒勢,要來尋非,走起來道:“不信沒有

,待我去搜看!”望著內堳K走,一個趕來相勸,已被他搶入廚

房中,故意將灶上一撞,撞下一塊磚來,跌得粉碎。王妻便發話

道:“誰人家沒個內外?怎吃了酒沒些清頭,趕到人家廚房中,

灶砧多打碎了!”做公的回嗔作喜道:“店家娘子,不必發怒,灶

砧小事,我收拾好還你。”便把手去?那碎處,王妻慌忙將手來遮

掩道:“不妨事,我們自家修罷!”做公的看見光景有些尷尬,不

由分說,索性用力一推,把灶角多推塌了,堶掬S出白晃晃大錠
銀子一堆來,胡哨一聲道:“在這堣F!”眾人一齊起身趕進來看

見,先把王妻拴起,正要根究王林,只見一個人撞將進來道:“

誰在我家羅?!”眾人看去,認得是王林,喝道:“拿住!拿住!

”王林見不是頭,轉身要走,眾做公的如鷹拿雀,將索來綁縛了

。一齊動手,索性把灶頭扒開,取出銀子,數一數看,四百錠多

在,不曾動了一些,連人連贓,一起解到帥府。吳帥取問口詞,

王林招說:“打劫袁將官船上銀兩是實。”推究黨與,就是平日與

妻子往來的鄰近一夥惡少年,共有二十餘人。密地擒來,不曾脫

了一個,招情相同,即以軍法從事,立時梟首,妻子官賣。方才

曉得前日屈了盛統領並一乾親校,放了出獄。若不是這日王林敗

露,再隔一晚,盛統領並親校的頭,多不在頸上了。古 可見天下的事,再不可因疑心妄坐著人的。而今也為一樁失

盜的事,疑著兩個人,後來卻得清官辨白出來,有好些委曲之處

,待小子試說一遍:訟獄從來假,翻訟夢寐真。莫將幽暗事,冤

卻眼前人。 話說國朝正德年間,陝西有兄弟二人,一個名喚王爵,一個

名喚王祿。祖是個貢途知縣,致仕在家;父是個鹽商,與母俱在

堂。王爵生有一子,名一皋;王祿生有一子,名一夔。爵、祿兩

人幼年俱讀書,爵進學為生員。祿廢業不成,卻精於商賈榷算之

事。其父就帶他去山東相幫種鹽,見他能事,後來其父不出去了

,將銀一千兩托他自往山東做鹽商去。隨行兩個家人,一個叫做

王恩,一個叫做王惠,多是經歷風霜、慣走江湖的人。王祿到了

山東,主仆三個,眼明手快,算計過人,撞著時運又順利,做去

就是便宜的,得利甚多。 自古道:飽暖思淫欲。王祿手頭饒裕,又見財物易得,便思

量淫蕩起來。接著兩個表子,一個喚做夭夭,一個喚做蓁蓁,嫖

宿情濃,索性兌出銀子包了他身體。又與家人王恩、王惠各娶一

個小老婆,多揀那少年美貌的,名雖為家人媳婦,服侍夭夭、蓁

蓁,其實王祿輪轉歇宿,反是王恩、王惠到手的時節甚少。興高

之時,四個弄做一床,大家淫戲,彼此無忌。日夜歡歌,酒色無

度,不及二年,遂成勞怯,一絲兩氣,看看至死。王祿自知不濟

事了,打發王恩寄書家去與父兄,叫兒子王一夔同了王恩到山東

來交付賬目。 王爵看書中說得銀子甚多,心堸吨F火,算計道:“侄兒年紀

幼小,便去也未必停當;況且病勢不好,萬一等不得,卻不散失

了銀兩?”意要先趕將去,卻交兒子一皋相伴一夔同走。遂吩咐

王恩道:“你慢慢與兩位小官人收拾了一同後來,待我星夜先自

前去見二官人則個。”只因此去,有分交:白面書生,遽作離鄉

之鬼;緇衣佛子,翻為入獄之囚。正是:福無雙至猶難信,禍不

單行果是真。不為弟兄多濫色,怎教雙喪異鄉身?王爵不則一日

,到了山東,尋著兄弟王祿,看見病雖沉重,還未曾死。原來這

些色病,固然到底不救,卻又一時不死,最有清頭的。幸得兄弟

兩個還及相見,王祿見了哥哥,吊下淚來。王爵見了兄弟病勢,

已到十分,涕泣道:“怎便狼狽至此?”王兄道:“小弟不幸,病

重不起,忍著死專等親人見面。今吾兄已到,弟死不恨了。”王

爵道:“賢弟在外日久,營利甚多,皆是賢弟辛苦得來。今染病

危急,萬一不好,有甚遺言回復父母?”王祿道:“小弟遠遊,父

母兄長跟前有失孝悌,專為著幾分微利,以致如此。聞兄說我辛

苦,只這句話,雖勞不怨了。今有原銀一千兩,奉還父母,以代

我終身之養。其餘利銀三千餘兩,可與我兒一夔一半,侄兒一皋

一半,兩分分了。幸得吾兄到此,銀既有托,我雖死亦瞑目地下

矣。”吩咐已畢,王爵隨叫家人王惠將銀子查點已過。王祿多說

了幾句話,漸漸有聲無氣,挨到黃昏,只有出的氣,沒有入的氣

,嗚呼哀哉!伏維尚饗。 王爵與王惠哭做了一團,四個婦人也陪出了哀而不傷的眼淚

。王爵著王惠去買了一副好棺木盛貯了,下棺之時,王爵推說日

辰有犯,叫王惠監視著四個婦女做一房鎖著,一個人不許來看,

殯殮好了,方放出來。隨去喚那夭夭、蓁蓁的鴇兒到來,寫個領

字,領了回去。還有這兩個女人,也叫原媒人領還了娘家。也不

管眼前的王惠有些不捨得,身後的王恩不曾相別得,只要設法輕

鬆了便當走路。當下一面與王惠收拾打疊起來,將銀五百兩裝在

一個大匣之內,將一百多兩零碎銀子、金首飾二副放在隨身行囊

中,一路使用。王惠疑心,問道:“二官人許多銀兩,如何只有

得這些?”王爵道:“恐怕路上不好走,多的我自有妙法藏過,到

家便有,所以只剩這些在外邊。”王恩道:“大官人既有妙法,何

不連這五百兩也藏過?路上盤纏夠用罷了。”王爵道:“一個大客

商屍棺回去,難道幾百兩銀子也沒有的?別人疑心起來,反要搜

根剔齒,便不妙了。不如放此一匣在行李中,也夠看得沉重,別

人便不再疑心還有什麼了。”王惠道:“大官人見得極是。” 計較已定,去雇起一輛車來,車戶喚名李旺,車上載著棺木

,滿貯著行李,自己與王惠,短撥著牲口騎了,相傍而行。一路

西來,到了曹州東關飯店內歇下,車子也推來安頓在店內空處了

。車戶李旺行了多日,習見匣子沉重,曉得是銀子在內,起個半

夜,竟將這一匣抱著,趁人睡熟時離了店內,連車子撇下逃了出

去。 比及天明客起,喚李旺來推車,早已不知所向,急簡點行李

物件,止不見了匣子一個。王爵對店家道:“這個匣子裝著銀子

五百兩在媕Y,你也脫不得干係。”店家道:“若是小店內失竊了

,應該小店查還。今卻是車戶走了,車戶是客人前途雇的,小店

有何干涉?”王爵見他說得有理,便道:“就與你無干,也是在你

店內失去,你須指引我們尋他的路頭。”店家道:“客人,這車戶

那媔悸滿H”王惠道:“是省下雇來的北地埵^頭車子。”店家道

:“這等,他不往東去,還只在西去的路上,況且身有重物,行

走不便,作速追去,還可擒獲。只是得個官差同去,追獲之時,

方無疏失。”王爵道:“這個不打緊,我穿了衣巾,與你同去稟告

州官,差個快手便是。”店家道:“原來是一位相公,一發不難了

。”問問州官,卻也是個陝西人。王爵道:“是我同鄉更妙。” 王爵寫個貼子,又寫著一紙失狀。州官見是同鄉,分外用情

,即差快手李彪隨著王爵跟捕賊人,必要擒獲,方准銷牌。王爵

就央店家另雇了車夫,推了車子,別了店家,同公差三個人一起

走路。到了開河集上,王爵道:“我們帶了累堆物事,如何尋訪

?不若尋一大店安下了,住定了身子,然後分頭緝探消息方好。

”李彪道:“相公極說得有理。我們也不是一日訪得著的,訪不著

,相公也去不成。此間有個張善店極大,且把喪車停在媕Y,相

公住起兩日來。我們四下尋訪,訪得影響,我們回復相公,方有

些起倒。”王爵道:“我正是這個意思。”叫王惠吩咐車夫,竟把

車子推入張善店內。 店主人出來接了,李彪吩咐道:“這位相公是州媟搌熄m里,

護喪回去,有些公幹,要在此地方停住兩日。你們店奡z潔淨好

房收拾兩間,我們歇宿,須要小心承值。”店主張善見李彪是個

公差,不敢怠慢,回言道:“小店在這集上,算是寬廠的,相公

們安心住幾日就是。”一面擺出常例的酒飯來。王爵自居上房另

吃,王惠與李彪同吃。吃過了,李彪道:“日色還早,小人去與

集上一班做公的弟兄約會一聲,大家留心一訪。”王爵道:“正該

如此,訪得著了,重重相謝。”李彪道:“當得效勞。”說罷自去

了。 王爵心中悶悶不樂,問店主人道:“我要到街上閒步一回,沒

個做伴,你與我同走走。”張善道:“使得。”王爵留著王惠看守

行李房臥,自己同了張善走出街上來,在鬧熱市里擠了一番,王

爵道:“可引我到幽靜處走走。”張善道:“來,來,有一個幽靜

好去處在那堙C”王爵隨了張善在野地堿黿N去,走到一個所在

,乃是個尼庵。張善道:“這堿ぇ梏R,媄鉿釵n尼姑,我們進

去討杯茶兒吃吃。”張善在前,王爵在後,走入庵堙C只見一個
尼僧在堶捫漹N出來,王爵一見,驚道:“世間有這般標致的!”

怎見得那尼僧標致?尖尖發印,好眉目新剃光頭;窄窄緇袍,俏

身軀雅裁稱體。櫻桃樊素口,芬芳吐氣只看經;楊柳小蠻腰,嫋

娜逢人旋唱喏。似是摩登女來生世,那怕老阿難不動心! 王爵看見尼姑,驚得蕩了三魂,飛了七魄。固然尼姑生得大

有顏色,亦是客邊人易得動火。尼姑見有客來,趨蹌迎進拜茶。

王爵當面相對,一似雪獅子向火,酥了半邊,看看軟了,坐間未

免將幾句風話撩他。那尼姑也是見多識廣的,公然不拒。王爵曉

得可動,密懷有意。一盞茶罷,作別起身,同張善回到店中來,

暗地取銀一錠,藏在袖中,叮嚀王惠道:“我在此悶不過,出外

去尋個樂地適興,晚間回不回來也不可知。店家問時,只推不知

。你伴著公差好生看守行李。”王惠道:“小人曉得,官人自便。

” 王爵撇了店家,回身重到那個庵中來。尼姑出來見了,道:“

相公方才別得去,為何又來?”王爵道:“心堭豸ㄠo師父美貌,

再來相親一會。”尼姑道:“好說。”王爵道:“敢問師父法號?”尼

姑道:“小尼賤名真靜。”王爵笑道:“只怕樹欲靜而風不寧,便

動動也不妨。”尼姑道:“相公休得取笑。”王爵道:“不是取笑,

小生客邊得遇芳容,三生有幸。若便是這樣去了,想也教人想殺

了。小生寓所煩雜,敢具白銀一錠,在此要賃一間閒房住幾晚,

就領師父清誨,未知可否?”尼姑道:“閒房盡有,只是晚間不便

,如何?”王爵笑道:“晚間賓主相陪,極是便的。”尼姑也笑道

:“好一個老臉皮的客人!”原來那尼姑是個經彈的班鳩,著實在

行的,況見了白晃晃的一錠銀子,心下先自要了。便伸手來接著

銀子道:“相公果然不嫌此間窄陋,便住兩日去。”王爵道:“方

才說要主人晚間相陪的。”尼姑微笑道:“夯貨!誰說道叫你獨宿

?”王爵大喜,彼此心照。是夜就與真靜一處宿了,你貪我愛,

顛鸞倒鳳,恣行淫樂,不在話下。睡到次日天明,來到店中看看

,打發差人李彪出去探訪,仍留王惠在店。傍晚又到真靜處去了

,兩下情濃,割扯不開,王惠與李彪見他出去外邊歇宿,只說是

在花柳人家,也不查他根腳。店主人張善一發不幹他己事,只曉

他不在店堭J罷了。 如此多日,李彪日日出去,晚晚回店,並沒有些消息。李彪

對王爵道:“眼見得開河集上地方沒影蹤,我明日到濟寧密訪去

。”王爵道:“這個卻好。”就秤些銀子與他做盤纏,打發他去了

。又轉一個念頭道:“緝訪了這幾時,並無下落。從來說做公人

的捉賊放賊,敢是有弊在媕Y?”隨叫王惠:“可趕上去,同他一

路走,他便沒做手腳處。”王惠領命也去了。王爵剩得一個在店

,思量道:“行李是要看守的,今晚須得住在店堙C”日間先走去

與尼姑說了今夜不來的緣故,真靜戀戀不捨。王爵只得硬了肚腸

,別了到店堥荂C店家送些夜飯吃了,收拾歇宿。 店家並疊了傢伙,關好了店門,大家睡去。一更之後,店主

張善聽得屋上瓦響,他是個做經紀的人,常是提心吊膽的,睡也

睡得惺墈,口不做聲,嘿嘿靜聽。須臾之間,似有個人在屋簷上

跳下來的聲響。張善急披了衣服,跳將起來,口堻蛫D:“前面

有甚響動?大家起來看看!”張善等不得做工的起身,慌忙走出

外邊。腳步未到時,只聽得劈撲之聲,店門已開了。張善曉得著

了賊,自己一個人不敢追出來,心下想道:“且去問問王家房

看。”那王爵這間的住房門也開了,張善連聲叫:“王相公!王相

公!不好了!不好了!快起來點行李!”不見有人應。只見店外

邊一個氣急咆哮的走進來道:“這些時怎生未關店門,還在這

做甚麼?”張善抬頭看時,卻是快手李彪。張善道:“適間響動,

想是有賊,故來尋問王相公。你到濟寧去了,為何轉來?”李彪

道:“我吊下了隨身腰刀在床鋪堣F,故連忙趕回拿去。既是響

動,莫不失竊了甚麼?”張善道:“正要去問王相公。”李彪道:“

大家去叫他起來。” 走到王爵臥房內,叫聲不應,點火來看,一齊喊一聲道:“不

好了!”原來王爵已被殺死在床上了。李彪呆了道:“這分明是你

店堛瑤t故了。見我每二人不在,他是秀才家孤身,你就算計他

了。”張善也變了臉道:“我每睡夢媗弗o響聲,才起來尋問,不

見別人,只見你一個。你既到濟寧去,為何還在?這殺人事,不

是你,倒說是我?”李彪氣得眼睜道:“我自掉了刀轉來尋的,只

見你夜晚了還不關門,故此問你,豈知你先把人殺了!”張善也

戰抖抖的怒道:“你有刀的,怕不會殺了人,反來賴我!”李彪道

:“我的刀須還在床上,不曾拿得在手堙C”隨走去床頭取了出來

,燈下與張善看道:“你們多來看看,這可是方才殺人的?血跡

也有一點半點兒?”李彪是公差人,能說能話,張善那婸§o他

過?嚷道:“我只為趕賊,走起來不見到賊,只撞著的是你!一

同叫到房堙A才見王秀才殺死,怎賴得我!”兩個彼此相疑,大

家混爭,驚起地方鄰里人等多來問故,兩個你說一遍,我說一遍

。地方見是殺人公事,道:“不必相爭,兩下都走不脫。到了天

明,一同見官去。”把兩個人拴起了,收在鋪堙C 一霎時天明,地方人等一齊解到州堥荂C知州升堂,地方帶

將過去,稟說是人命重情。州官問其緣由,地方人說:“客店內

晚間殺死了一個客人,這兩個人互相疑推,多帶來聽爺究問。”

李彪道:“小人就是爺前日差出去同王秀才緝賊的公差。因停在

開河集張善店內,緝訪無蹤,小人昨日同王秀才家人王惠前往濟

寧廣緝,留得王秀才在下處。店家看見單身,貪他行李,把來殺

了。”張善道:“小人是個店家,歇下王秀才在店幾日了。只因訪

賊無蹤,還未起身,昨日打發公差與家人到濟甯去了,獨留在店

。小人晚間聽得有人開門響,這是小人店堛漱z係,起來尋問,

只見公差重複回店,說是尋刀,當看王秀才時,已被殺死。”知

州問李彪道:“你既去了,為何轉來,得知店家殺了王秀才?”李

彪道:“小人也不知。小人路上記起失帶了腰刀,與同行王惠說

知,叫他前途等候,自己轉來尋的。到得店中,已自更餘。只見

店門不關。店主張善正在店媟W張。看王秀才已被殺了,不是店

家殺了是誰?”知州也決斷不開,只得把兩人多用起刑來。李彪

終久是衙門中人,說話硬浪,又受得刑起。張善是經紀人,不曾

熬過這樣痛楚,當不過了,只得屈招道:“是小人見財起意,殺

了王秀才是實。”知州取了供詞,將張善發下死囚牢中,申詳上

司發落,李彪候保聽結。 且說王惠在濟寧飯店宿歇,等李彪到了一同訪緝。第二日等

了一日,不見來到,心堣ㄜ@煩起來,回到開河來問消息。到得

店中,只見店中嚷成一片,說是王秀才被人殺了,卻叫我家問了

屈刑!王惠只叫得苦,到房中看看家主王爵,頸下饗刀,已做了

兩截了。王惠號啕大哭了一場,急簡點行李,已不見了銀子八十

兩、金首飾二副。王惠急去買副棺木,盛貯了屍首,恐怕官府要

相認,未敢釘蓋。且就停在店內,排個座位,朝夕哭奠。已知張

善在獄,李彪保候,他道:“這件事,一來未有原告,二來不曾

報得失贓,三來未知的是張善謀殺,下面官府未必有力量歸結得

冤仇,須得上司告去,才得明白。”聞知察院許公善能斷無頭案

,恰好巡按到來,遂寫下一張狀子,赴察院案下投告。 那個察院,就是河南靈寶有名的許尚書襄毅公。其時在山東

巡按,見是人命重情,批與州中審解。州中照了原招,只坐在張

善身上,其贓候追。張善當官怕打,雖然一口應承,見了王惠,

私下對他著實叫屈。且訴說那晚門響撞見李彪的光景,連王惠心

堣]不能無疑,只是不好指定了那一個。一同解到察院來,許公

看了招詞,叫起兩下一問,多照前日說了一番說話。許公道:“

既然張善還扳著李彪,如何州堣@口招了?”張善道:“小人受刑

不過,只得屈招。其實小人是屋主,些小失脫,還要累及小人追

尋,怎敢公然殺死了人藏了財物?小人待躲到那堨h?那日開門

時,小人趕起來,只見李彪撞進來的。怎到不是李彪,卻栽在小

人身上?”李彪道:“小人是個官差,州堨斯o小人隨著王秀才緝

賊的。這秀才是小人的干係,殺了這秀才,怎好回得州官?況且

小人掉了腰刀轉身來尋的,進門時,手中無物,難道空拳頭殺得

人?已後床頭才取刀出來,眾目所見的,須不是殺人的刀了。人

死在張善店堙A不問張善問誰?”許公叫王惠問道:“你道是那一

個。”王惠道:“連小人心堣]胡突,兩下多疑,兩下多有辨,說

不得是那一個。”許公道:“據我看來,兩個都不是,必有別情。

”遂援筆判道:“李彪、張善,一為根尋,一為店主,動輒牽連,

肯殺人以自累乎?必有別情,監候審奪。” 當下把李彪、張善多發下州監,自己退堂進去,心中只是放

這事不下。晚間朦朧睡去,只見一個秀才同著一個美貌婦人前來

告狀,口稱被人殺死了。許公道:“我正要問這事。”婦人口中說

出四句道:“無發青青,彼此來爭,土上鹿走,只看夜明。”許公

點頭記著,正要問其詳細,忽然不見。吃了一驚,颯然覺來,乃

是一夢。那四句卻記得清清的,仔細思之,不解其意,但忖道:

“婦人口婸〞滿A首句有無發二字,婦人無發,必是尼姑也。這

秀才莫不被尼姑殺了?且待明日細審,再看如何。這詩句必有應

驗處。” 次日升堂,就提張善一起再問。人犯到了案前,許公叫張善

起來問道:“這秀才自到你店中,晚間只在店中歇宿的麼?”張善

道:“自到店中,就只留得公差與家人在店歇宿,他自家不知那

堨h過夜的。直到這晚,因為兩人多差往濟寧,方才來店歇宿,

就被殺了。”許公道:“他曾到本地甚麼庵觀去處麼?”張善想了

一想,道:“這秀才初到店堙A要去幽靜處閑走散心,曾同了小

人尼庵內走了一遭。”許公道:“庵內尼姑,年紀多少?生得如何

?”張善道:“一個少年尼僧,生得美貌。”許公暗喜道:“事有因

了。”又問道:“尼僧叫得甚麼名字?”張善道:“叫得真靜。”許公

想著,拍案道:“是了!是了!夢中頭兩句‘無發青青,彼此來爭’

,無發二字,應了尼僧,下麵青字配個爭字,可不是“靜’字?這

個命只在真靜身上。”就寫個小票,制了一根簽,差個公人李信

,速拿尼僧真靜解院。 李信承了簽票,竟到庵中來拿。真靜慌了,問是何因。李通

道:“察院老爺要問殺人公事,非同小可。”真靜道:“爺爺呀!

小庵有甚麼殺人事體?”李通道:“張善店內王秀才被人殺了,說

是曾在你這堥城坁滿A故來拿你去勘問。”真靜驚得木呆,心下

想道:“怪道王秀才這兩晚不來,原來被人殺了。苦也!苦也!”

求告李通道:“我是個女人,不出庵門,怎曉得他店內的事?牌頭

怎生可憐見, 替我回復一聲,免我見官,自當重謝。”李通道:“

察院要人,豈同兒戲!我怎生方便得?”真靜見李信不肯,嬌啼

宛轉,做出許多媚態來,意思要李信動心,拚著身子陪他,就好

討個方便。李信雖知其意,懼怕衙門法度,不敢胡行。只好安慰

他道:“既與你無干,見見官去,自有明白,也無妨礙的。”拉著

就走。 真靜只得跟了,解至察院堥荂C許公一見真靜,拍手道:“是

了,是了!此即夢中之人也!煞恁奇怪!”叫他起來,跪在案前

,問道:“你怎生與王秀才通姦,後來怎生殺了,你從實說來,

我不打你。有一句含糊,就活敲死了!”滿堂皂隸雷也似吆喝一

聲。真靜年紀不上廿歲,自不曾見官的,膽子先嚇壞了。不敢隱

瞞,戰抖抖的道:“這個秀才,那一日到庵內遊玩,看見了小尼

。到晚來,他自拿了白銀一錠,就在庵中住宿。小尼不合留他,

一連過了幾日,彼此情濃,他口許小尼道:“店中有幾十兩銀子

,兩副首飾,多要拿來與小尼。這一日,說道有事幹,晚間要在

店堭J,不得來了,自此一去,竟無影響。小尼正還望他來,怎

知他被人殺了?”許公看見真靜年幼,形容嬌媚,說話老實,料

道通姦是真,須不會殺的人,如何與夢中恰相符合?及到說所許

銀兩物件之類,又與失贓不差,躊躇了一會,問道:“秀才許你

東西之時,有人聽見麼?”真靜道:“在枕邊說的話,沒人聽見。

”許公道:“你可曾對人說麼?”真靜想了一想,通紅了臉,低低

道:“是了,是了。不該與這狠廝說!這秀才苦死是他殺了。”許

公拍案道:“怎的說?”真靜道:“小尼該死!到此地位,瞞不得

了,小尼平日有一個和尚私下往來,自有那秀才在庵中,不招接

了他。這晚秀才去了,他卻走來,問起與秀才交好之故。我說秀

才情意好,他許下我若干銀兩東西,所以從他。和尚問秀才住處

,我說他住在張善大店中,和尚就忙忙的起身去了。這幾時也不

見來,想必這和尚走去,就把那秀才來殺了。”許公道:“和尚叫

甚名字?”真靜道:“名叫無塵。”許公聽了和尚之名,跌足道:“

是了,是了!‘土上鹿走’,不是‘?’字麼!他住在那寺堙H ”真靜道
:“住光善寺。”許公就差李信去光善寺堮釧M尚無塵,吩咐道:

“和尚幹下那事,必然走了,就拿他徒弟來問去向。但和尚名多

相類,不可錯誤生事!那尼僧曉得他徒弟名字麼?”真靜道:“他

徒弟名月郎,住在寺後。”許公推詳道:“一發是了。夢中道‘只看

夜明’,夜明不是月郎麼?一個個字多應了。但只拿了月郎便知

端的。” 李信領了密旨,去到光善寺拿無塵。果然徒弟回道:“師父幾

日前不知那堨h了。”李信問得這徒弟,就是月郎。一索套了,

押到公庭。許公問無塵去向,月郎一口應承道:“他只在親眷人

家,不要驚張,致他走了。小的便與公差去挨出來。”許公就差

李信,押了月郎出去訪尋。月郎對李通道:“他結拜往來的親眷

甚多,知道在那一家?若曉得是公差訪他,他必然驚走。不若你

扮做道人,隨我沿門化飯。訪得他的當,就便動手。”李通道:“

說得是。”當下扮做了道人,跟著月朗,走了幾日,不見蹤跡。

來到一村中人家,李信與月朗進去化齋。正見一個和尚在媕Y吃

酒。月朗輕輕對李通道:“這和尚正是師父無塵。”李信悄悄去叫了

地方, 把牌票與他看了,一同闖入,李信一把拿住無塵道:“你

殺人事發了,巡按老爺要你!”無塵說著心病,慌了手腳,看見

李信是個道妝,叫道:“齋公,我與你並無冤仇,何故首我?”李

信撲地一掌打過去道:“我把你這瞎眼的賊禿!我是齋公麼?”掀

起衣服,把出腰牌來道:“你睜著驢眼認認看!”無塵曉得是公差

,欲待要走,卻有一夥地方在那堙A料走不脫,軟軟地跟了出來
。看見了月朗,罵道:“賊弟子,是你領到這堛滿H”月朗道:“

官府押我出來,我自身也難保。你做了事,須自家當去,我替了

你不成?”李信一同地方押了無塵,伺候許公升堂,解進察院來

。許公問:“你為何殺了王秀才?”無塵初時抵賴,只推不知。用

起刑法來,又叫尼姑真靜與他對質。真靜心堣]恨他,便道:“

王秀才所許東西,止是對你說得,並不曾與別個講。你那時狠狠

出門,當夜就殺了,還推得那堙H”李信又稟他在路上與徒弟月

朗互相埋怨的說話。許公叫起月朗來,也要夾他。月朗道:“爺

爺,不要夾得。如今首飾銀兩,還藏在寺中箱堙A只問師父便是

。”無塵見滿盤托出,曉得枉熬刑法,不濟事了,遂把真情說出

來道:“委實一來忌他占住尼姑,致得尼姑心變了;二來貪他這

些財物,當夜到店堨h殺了這秀才,取了銀兩首飾是實。”畫了

供狀,押去,取了八十兩原銀,首飾二副,封在曹州庫中給主。

無塵問成死罪,尼姑逐出庵舍,贖了罪,當官賣為民婦;張善、

李彪與和尚月朗俱供明無罪,釋放寧家,這件事方得明白。若非

許公神明,豈不枉殺了?正是:兩值命途乖,相遭各致猜。豈知

殺人者,原自色中來。 當下王惠稟領贓物,許公不肯,道:“你家兩個主人死了,贓

物豈是與你領的?你快去原籍,叫了主人的兒子來,方准領出。

”王惠只得扣頭而去。走到張善店堙A大家叫一聲:“悔氣!虧得

青天大老爺追究得出來,不害了平人。”張善燒了平安紙,反請

王惠、李彪吃得大醉。王惠次日與李彪說:“前有個兄弟到家接

小主人,此時將到,我和你一同過西去迎他,就便訪緝去。”李

彪應允。王惠將主人棺蓋釘好了,交與張善看守,自己收拾了包

囊,同了李彪,望著家堨X發。行至北直隸開州長垣縣地方,下
店吃飯,只見飯店堥咱X一個人來,即是前日家去的王恩。王惠
叫了一聲,兩下相見。王恩道:“兩個小主人多在堶情C”王惠進

去叩見一皋、一夔,哭說:“兩位老家主多沒有了。”備述了這許

多事故,三個人抱頭哭做一團。哭了多時,李彪上前來勸,三個

人卻認不得。王惠說:“這是李牌頭,州堮t他訪賊的。勞得久

了,未得影蹤。今幸得接著小主人做一路兒行事,也不枉了。目

今兩棺俱停在開河,小人原匡小主們將到,故與李牌頭迎上來。

曹州庫中現有銀八十兩,首飾二副,要得主人們親到,才肯給領

。只這一項,盤纏兩個棺木回去夠了。只這五百兩一匣未有下落

,還要勞著李牌頭。王恩道:“我去時,官人尚有偌多銀子,怎

只說得這些?”王惠道:“銀子多是大官人親手著落,前日我見只

有得這些發出來,也曾疑心,問著大官人。大官人回說:‘我自

藏得妙,到家便有。’今大官人已故,卻無問處了。”王恩似信不

信,來對一皋、一夔說:“許多銀兩,豈無下落?連王惠也有些

信不得了。小主人記在心下,且看光景行去,道路之間,未可髮

露。”五個人出了店門,連王惠、李彪多回轉腳步,一起走路,

重到開河來。正行之間,一陣大風起處,卷得灰沙飛起,眼前對

面不見,竟不知東西南北了。五個人互相牽扭,信步行去。到了

一個村房,方才歇了足,定一定喘息。看見風沙少靜,天色明朗

了,尋一個酒店,買碗酒吃再走。見一酒店中,止有婦人在內,

王惠抬眼起來,見了一件物事,叫聲:“奇怪!”即扯著李彪密密

說道:“你看店桌上這個匣兒,正是我們放銀子的,如何卻在這

堙H必有緣故了。”一皋、一夔與王恩多來問道:“說甚麼?”王

惠也一一說了。李彪道:“這等,我們只在這家買酒吃,就好相

腳手盤問他。”一齊走至店中,分兩個座頭上坐了。婦人來問:“

客人打多少酒?”李彪道:“不拘多少,隨意燙來。”王惠道:“你

家店中男人家那堨h了?”婦人道:“我家老漢與兒子旺哥昨日去

討酒錢,今日將到。”王惠道:“你家姓甚麼?”婦人道:“我家姓

李。”王惠點頭道:“慚愧!也有撞著的日子!”低低對眾人道:“

前日車戶正叫做李旺。我們且坐在這埵Y酒,等他來認。”五個

人各磨槍備箭,只等拿賊。到日西時,只見兩個人踉踉蹌蹌走進

店來。此時眾人已不吃了酒,在店閑坐。那兩個帶了酒意問道:

“你每一起是甚麼人?”王惠認那後生的這一個,正是車戶李旺,

走起身來一把扭住道:“你認得我麼?”四人齊聲和道:“我們多

是拿賊的。”李旺抬頭,認得是王惠,先自軟了。李彪身邊取出

牌來,明開著車戶李旺盜銀之事,把出鐵鏈來鎖了頸項,道:“

我每只管車戶堨棠央A你卻躲在這婼瘞s!”連老兒也走不脫,

也把繩來拴了。李彪終久是衙門人手段,走到灶下取一根劈柴來

,先把李旺打一個下馬威,問道:“銀子那堨h了?”李旺是賊皮

賊骨,一任打著,只不開口。王惠道:“匣子,贓證現在,你不

說便待怎麼?”正施為間,那店堸人一眼估著灶前地下,只管

努嘴。原來這婦人是李旺的繼母,李旺兇狠,不把娘來看待,這

婦人巴不得他敗露的,不好說得,只做暗號。一皋、一夔看見,

叫王惠道:“且慢著打!可從這地下掘看。”王惠掉了李旺,奔來

取了一把廚刀,依著指的去處,挖開泥來,泥內一堆白物。王惠

喊道:“在這堣F。”王恩便取了匣子,走進來,將銀只記件數,

放在匣中。一皋、一夔將紙筆來寫個封皮封記了,對李彪道:“

有勞牌頭這許多時,今日幸得成功,人贓俱獲。我們一面解到州

堨h發落去。”李彪又去叫了本處地方幾個人一路防送,一直到

州堥荂C州官將銀兩當堂驗過,收貯庫中,候解院過,同前銀一

併給領。李彪銷牌記功,就差他做押解,將一起人解到察院來。 許公升堂,帶進,稟說是王秀才的子侄一皋、一夔路上適遇

盜銀賊人,同公差擒獲,一同解到事情,遂將李旺打了三十,發

州問罪,同僧人無塵一併結案。李旺父親年老免科。一皋、一夔

當堂同遞領狀,求批州中同前入庫贓物,一併給發。許公准了,

抬起眼來看見一皋、一夔,多少年俊雅,問他作何生理,稟說:

“多在學中。”許公喜歡,吩咐道:“你父親不安本分,客死他鄉

,幾乎不得明白。虧我夢中顯報,得了仇人。今你每路上無心又

獲原賊,似有神助,你二子必然有福。今得了銀子回去,各安心

讀書向上,不可效前人所為了。”二人叩謝流淚,就稟說道:“生

員每還有一言,父親未死之時,寄來家書,銀數甚多。今被賊兩

番所盜同貯州庫者,不過六百金。據家人王惠所言,此外止有二

棺寄頓飯店,並無所有,必有隱弊,乞望發下州中推勘前銀下落

,實為恩便。”許公道:“當初你父親隨行是那個?”二子道:“只

有這個王惠。”許公便叫王惠,問道:“你小主說你家主死時,銀

兩甚多,今在那堣F?”王惠道:“前日著落銀兩,多是大主人王

爵親手搬弄。後來只剩得這些上車,小人當時疑心,就問緣故。

主人說:‘我有妙法藏了,但到家中自然有銀。’今可惜主人被殺

,就沒處問了。小人其實不曉得。”許公道:“你莫不有甚欺心藏

匿之弊麼?”王惠道:“小人孤身在此,途路上那堿O藏匿得的所

在?況且下在張善店中時,主人還在,止得此行李棺木,是店家

及推車人、公差李彪眾目所見的。小人那埵s得私?”許公道:“

前日王祿下棺時,你在面前麼?”王惠道:“大主人道:是日辰有

犯,不許看見。”許公笑一笑道:“這不幹你事,銀子自在一處。

”取一張紙來,不知寫上些甚麼,叫門子封好了,上面用顆印印

著,付與二子道:“銀子在這媕Y,但到家時開看,即有取銀之

處了。不可在此耽擱,又生出事端來。” 二子不敢再說,領了出來。回到張善店中,看見兩個靈柩,

一齊哭拜了一番。哭罷,取了院批的領狀,到州中庫婸滼o項銀

子。州官原是同鄉,周全其事,衙門人不敢勒掯,一些不少,如

數領了。到店中將二十兩謝了張善,一向停柩,且累他吃了官司

。就央他寫雇誠實車戶,車運兩柩回家。明日置辦一祭,奠了兩

柩。祭物多與了店家與車腳夫,隨即起柩而行。不則一日,到了

家中。舉家號啕,出來接著:雄糾糾兩人次第去,四方方兩柩一

齊來。一般喪命多因色,萬里亡軀只為財。 此時王爵、王祿的父母俱在堂,連祖公公歲貢知縣也還康健

,聞得兩個小官人各接著父親棺柩回來,大家哭得不耐煩,慢慢

說著彼中事體,致死根由,及許公判斷許多緣故。闔家多感戴許

公問得明白,不然幾乎一命也沒有人償了。其父問起余銀,一皋

、一夔道:“因是餘銀不見,稟告許公。許公發得有單,今既到

家,可拆開來看了。”遂將前日所領印信小封,一齊拆開看時,

上面寫道:“銀數既多,非僕人可匿。爾父雲藏之甚秘,必在棺

中。若慮開棺礙法,執此為照。”看罷,王惠道:“當時不許我每

看二官人下棺,後來蓋好了,就不見了許多銀子,想許爺之言,

必然明見。”其父道:“既給了執照,況有我為父的在,開棺不妨

。”即叫王惠取器械來,輕輕將王祿靈柩撬開,只見身屍之旁,

周圍多是白物。王惠叫道:“好個許爺!若是別個昏官,連王惠

也造化低了!”一皋、一夔大家動手,盡數取了出來,眼同一兌

,足足有三千五百兩,內有一千另是一包,上寫道:“還父母原

銀,”余包多寫“一皋、一夔均發”。 闔家看見了這個光景,思量他們在外死的苦惱,一齊慟哭不

禁。仍把棺木蓋好了,銀子依言分訖。那個老知縣相公見著說察

院給了執照,開棺見銀子之事,討枝香來點了,望空叩頭道:“

虧得許公神明,仇既得報,銀又得歸。願他福祿無疆,子孫受享

!”舉家頂戴不盡。可見世間刑獄之事,許多隱昧之情,一些造

次不得的。有詩為證:世間經目未為真,疑似由來易枉人。寄語

刑官須仔細,獄中盡有負冤魂。

卷二十二 癡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巧賺回頭婿

詩云: 最是富豪子弟,不知稼穡艱難。悖入必然悖出,天道一理迴

圈。 話說宋時汴京有一個人姓郭名信,父親是內諸司官,家事殷

富,止生得他一個,甚是嬌養溺愛,從小不教他出外邊來的,只

在家中讀些點名的書。讀書之外,毫釐世務也不要他經涉。到了

十七八歲,未免要務了聲名,投拜名師。其時有個蔡原中先生,

是臨安人,在京師開館。郭信的父親出了禮物,叫郭信從他求學

。那先生開館去處,是個僧房,頗極齊整。郭家就賃了他旁舍三

間,亦是幽雅。郭信住了,心堣ㄨ雪N,道是不見得華麗。看了

舍後一塊空地,另外去興造起來。總是他不知數目,不識物料,

憑著家人與匠作扶同破費,不知用了多少銀兩,他也不管。只造

成了幾間,妝飾起來,弄得花簇簇的,方才歡喜住下了。終日叫

書童打掃門窗樑柱之類,略有點染不潔,便要匠人連夜換得過,

心堣鞊摹o下。身上衣服穿著,必要新的;穿上了身,左顧右盼

,嫌長嫌短。甚處不熨貼,一些不當心堙A便別買段匹,另要做

過。鞋襪之類,多是上好綾羅,一有微汙,便丟下另換。至於洗

過的衣服,決不肯再著的。 彼時有赴京聽調的一個官人,姓黃,表字德琬。他的寓所,

恰與郭家為鄰,見他行徑如此,心堣ㄔH為然。後來往來得熟了

,時常好言勸他道:“君家後生年紀,未知世間苦辣。錢財入手

甚難,君家雖然富厚,不宜如此枉費。日復一日,須有盡時,日

後後手不上了,悔之無及矣。”郭信聽罷,暗暗笑他道:“多是寒

酸說話。錢財那有用得盡的時節?我家田產不計其數,豈有後手

不上之理!只是家堥S有錢鈔,眼孔子小,故說出這等議論,全

不曉得我們富家行徑的。”把好言語如風過耳,一毫不理,只依

著自己性子行去不改。黃公見說不聽,曉得是縱慣了的,道:“

看他後來怎生結果!”得了官,自別過出京去了,以後絕不相聞

。 過了五年,有事幹又到京中來,問問舊鄰,已不見了郭家蹤

跡,偌大一個京師,也沒處查訪了。一日,偶去拜訪一個親眷,

叫做陳晟。主人未出來,先叫門館先生出來陪著。只見一個人葳

葳蕤蕤踱將出來,認一認,卻是郭信。戴著一頂破頭巾,穿著一

身藍褸衣服,手臂顫抖抖的敘了一個禮,整椅而坐。黃公看他臉

上肌寒之色,殆不可言,惻然問道:“足下何故在此?又如此形

狀?”郭信歎口氣道:“誰曉得這樣事?錢財要沒有起來,不消用

得完,便是這樣沒有了。”黃公道:“怎麼說?”郭通道:“自別尊

顏之後,家父不幸棄世。有個繼娶的晚母,在喪中罄卷所有,轉

回娘家。第二日去問,連這家多搬得走了,不知去向. 看看家人

,多四散逃去,剩得孑然一身,一無所有了。還虧得識得幾個字

,胡亂在這主家教他小學生度日而已。”黃公道:“家財沒有了,許

多田業須在, 這是偷不去的。”郭通道:“平日不曾曉得田產之數

,也不認得田產在那一塊所在,一經父喪,簿籍多不見了,不知

還有一畝田在那堙C”黃公道:“當初我曾把好言相勸,還記得否

?”郭通道:“當初接著東西便用,那管他來路是怎麼樣的?只道

到底如此。見說道要惜費,正不知惜他做甚麼。豈知今日一毫也

沒來處了!”黃公道:“今日這邊所得束修之儀多少?”郭通道:“

能有多少?每月千錢,不夠充身。圖得個朝夕糊口,不去尋柴米

就好了。”黃公道:“當時一日之用,也就有一年館資了。富家兒

女到此地位,可憐!可憐!”身邊恰帶有數百錢,盡數將來送與

他,以少見故人之意。少頃,主人出來,黃公又與說了郭信出身

富貴光景,教好看待他。郭信不勝感謝,捧了幾百個錢,就象獲

了珍寶一般,緊緊收藏,只去守那冷板凳了。 看官,你道當初他富貴時節,幾百文只與他家賞人也不爽利

,而今才曉得是值錢的,卻又遲了。只因幼年時不知稼牆艱難,

以致如此。到此地位,曉得值錢了,也還是有受用的,所以說敗

子回頭好作家也。小子且說一回敗子回頭的正話。無端浪子昧持

籌,偌大家緣一旦休。不是丈人生巧計,夫妻怎得再同儔? 話說浙江溫州府有一個公子姓姚,父親是兵部尚書,丈人上

官翁也是顯宦,家世富饒,積累巨萬。周匝百里之內,田圃池塘

、山林川藪,儘是姚氏之業。公子父母俱亡,並無兄弟,獨主家

政。妻上官氏生來軟默,不管外事,公子凡事只憑著自性而行。

自恃富足有餘,豪奢成習。好往來這些淫朋狎友,把言語奉承他

,哄誘他,說是自古豪傑英雄,必然不事生產,手段慷慨;不以

財物為心,居食為志,方是俠烈之士。公子少年心性,道此等是

好言語,切切於心。見別人家算計利息、較量出入、孳孳作家的

,便道齷齪小人,不足指數的。又懶看詩書,不習舉業,見了文

墨之士,便頭紅面熱,手足無措,厭憎不耐煩,遠遠走開。只有

一班捷給滑稽之人,利口便舌,脅肩諂笑,一日也少不得。又有

一班猛勇驍悍之輩,揎拳舞袖,說強誇勝,自稱好漢,相見了便

覺分外興高,說話處脾胃多燥,行事時舉步生風,是這兩種人才

與他說得話著。有了這兩種人,便又去呼朋引伴,你薦舉我,我

薦舉你,市井無賴少年,多來倚草俯木,獻技呈能,掇臀捧屁。

公子要人稱揚大量,不論好歹,一概收納。一出一入,何止百來

個人扶從他?那百來個人多吃著公子,還要各人安家分例,按月

衣糧。公子皆千歡萬喜,給派不吝,見他們拿得家去,心堣餗

爽利。 公子性好射獵,喜的是駿馬良弓。有門客說道何處有名馬一

匹,價值千金,日走數百里,公子即便如數發銀,只要買得來,

不爭價錢多少。及至買來,但只毛片好看,略略身材高聳些,便

道值的了。有說貴了的,倒反不快,心要爭說買便宜方喜。人曉

得性子,看見買了物事,只是讚美上前了。遇說有良弓的,也是

如此。門下的人又要俐落,又要逢迎,買下好馬一二十匹,好弓

三四十張,公子揀一匹最好的,時常乘坐,其餘的隨意聽騎。每

與門下眾客相約,各騎馬持弓,分了路數,縱放轡頭,約在某處

相會,先到者有賞,後到者有罰。賞的多出公子己財,罰不過罰

酒而已,只有公子先到,眾皆罰酒,又將大觥上公子稱慶。有時

分為幾隊,各去打圍,須臾合為一處,看擒獸多寡,以分賞罰。

賞罰之法,一如走馬之例,無非只是借名取樂,似此一番,所費

酒食賞勞之類,已自不少了。還有時聯鑣放馬,踏傷了人家田禾

,驚失了人家六畜等事。公子是人心天理,又是慷慨好勝的人,

門下客人又肯幫襯,道:“公子們出外,寧可使小百姓巴不得來

,不可使他怨悵我每來!今若有傷損了他家,便是我每不是,後

來他望見就怕了。必須加倍賠他,他每道有些便宜,方才讚歎公

子,巴不得和公子出來行走了。”公子大加點頭道:“說得極有見

識。”因而估值損傷之數,吩咐寧可估好看些,從重賠還,不要

虧了他們。門客私下與百姓們說通了,得來平分。有一分,說了

七八分;說去,公子隨即賠償,再不論量。這又是射獵中分外之

費,時時有的。公子身邊最講得話、像心稱意的,有兩個門客:

一個是蕭管朋友賈清夫,一個是拳棒教師趙能武。一文一武,出

處不離左右,雖然獻諂效勤、哄誘攛掇的人不計其數,大小事多

要串通得這兩個,方才弄得成。這兩個一鼓一板,只要公子出脫

得些,大家有昧。 一日,公子出獵,草叢中驚起一個兔來。兔兒騰地飛跑,公

子放馬趕去,連射兩箭,射不著。恰好後騎隨至,趙能武一箭射

個正著,兔兒倒了,公子拍手大笑。因貪趕兔兒,路來得遠了,

肚中有些饑餓起來,四圍一看,山明水秀,光景甚好,可惜是上

荒野去處,並無酒店飯店。賈清夫與一群少年隨後多到,大家多

說道:“好一處所在!只該聚飲一回。”公子見說,興高得不耐煩

,問問後頭跟隨的,身邊銀子也有,銅錢也有,只沒設法酒肴處

。趙能武道:“眼面前就有東西,怎苦沒肴?”眾人道:“有甚麼

東西?”趙能武道:“只方才射倒的兔兒,尋些火煨起,也夠公子

下酒。”賈清夫道:“若要酒時,做一匹快馬不著,跑他五七婺

,遇個村坊去處,好歹尋得些來,只不能夠多帶得,可以暢飲。

”公子道:“此時便些少也好。” 正在商量處,只見路旁有一簇人,老少不等,手埵U拿著物

件,走近前來迎喏道:“某等是村野小人,不曾識認財主貴人之

面。今日難得遇公子貴步至此,謹備瓜果雞黍、村酒野蔌數品,

聊獻從者一飯。”公子聽說酒肴,喜動顏色,回顧一班隨從的道

:“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、知趣的人!”賈清夫等一齊拍手道:“

此皆公子吉人天相,酒食之來,如有神助。”各下了馬,打點席

地而坐。野老們道:“既然公子不嫌飲食粗糲,何不竟到捨下坐

飲?椅桌俱便,乃在此草地之上吃酒,不象模樣。”眾人一齊道

:“妙!妙!知趣得緊。” 野老們恭身在前引路,眾人扶從了公子,一擁到草屋中來。

那屋中雖然窄狹,也倒潔淨。擺出椅桌來,揀一隻齊整些的古老

椅子,公子坐了,其餘也有坐椅的,也有坐凳的,也有扯張稻床

來做杌子的,團團而坐,吃出興頭來,這家老小們供應不迭。賈

清夫又打著攛鼓兒道:“多拿些酒出來,我們要吃得快活,公子

是不虧人的。”這家子將醞下的杜茅柴,不住的蕩來,吃得東倒

西歪,撐腸拄腹。又道是饑者易為食,渴者易為飲。大凡人在饑

渴之中,覺得東西好吃;況又在興趣頭上,就是肴饌粗些,雞肉

肥些,酒味薄些,一總不論,只算做第一次嘉肴美酒了。公子不

勝之喜,門客多幫襯道:“這樣湊趣的東道主人,不可不厚報他

的。”公子道:“這個自然該的。”便教賈清夫估他約費了多少。

清夫在行,多說了些。公子教一倍償他三倍。管事的和眾人克下

了一倍自得,只與他兩倍。這家子道已有了對合利錢,怎不歡喜

?當下公子上馬回步,老的少的,多來馬前拜謝,兼送公子。公

子一發快活道:“這家子這等殷勤!”趙能武道:“不但敬心,且

有禮數。”公子再教後騎賞他。管事的策馬上前問道:“賞他多少

?”公子叫打開銀包來看,見有幾兩零碎銀子,何止千百來塊?

公子道:“多與他們罷!論甚麼多少?”用手只一抬,銀子塊塊落

地,只剩得一個空包。那些老小們看見銀子落地,大家來搶,也

顧不得尊卑長幼,扯扯拽拽,磕磕撞撞。溜撒的拾了大塊子,又

來拈撮;遲夯的將拾到手,又被眼快的先取了去。老人家戰抖抖

的拿得一塊,死也不放,還累了兩個地滾。公子看此光景,與眾

客馬上拍手大笑道:“天下之樂,無如今日矣!”公子此番雖費了

些賞賜,卻噪盡了脾胃,這家子賠了些辛苦,落得便宜多了。這

個消息傳將開去,鄉里人家,只歎息無緣,不得遇著公子。 自此以後,公子出去,有人先來探聽馬首所向,村落中無不

整頓酒食,爭來迎候。真個是:東馳,西人已為備饌;南獵,北

人就去戒廚。士有餘糧,馬多剩草。一呼百諾,顧盼生輝。此送

彼迎,尊榮莫並,憑他出外連旬樂,不必先營隔宿裝。公子到一

處,一處如此,這些人也竭力奉承,公子也加意報答,還自歉然

道:“賞勞輕微,謝他們厚情不來。”眾門客又齊聲力贊道:“此

輩乃小人,今到一處,即便供帳備具,奉承公子,勝於君王。若

非重賞,何以示勸?”公子道:“說得有理。”每每賞了又賞,有

增無減。原來這圈套多是一班門客串同了百姓們,又是賈、趙二

人先定了去向,約會得停當,故所到之處,無不如意。及至得來

賞賜,盡皆分取,只是攛掇多些了。 親眷中有老成的人,叫做張三翁,見公子日逐如此費用,甚

為心疼。他曾見過當初尚書公行事來的,偶然與公子會面,勸諷

公子道:“宅上家業豐厚,先尚書也不純仗做官得來的宦橐,多

半是算計做人家來的。老漢曾經眼見先尚書早起晏眠,算盤天平

,文書簿籍,不離於手。別人少他分毫也要算將出來,變面變孔

,費唇費舌;略有些小便宜,即便喜動顏色。如此掙來的家私,

非同容易。今郎君十分慷慨撒漫,與先尚書苦掙之意,太不相同

了。”公子面色通紅,未及回答。賈清夫、趙能武等一班兒朋友

大嚷道:“這樣氣量淺陋之言,怎能在公子面前講!公子是海內

豪傑,豈把錢財放在眼孔上?況且人家天做,不在人為。豈不聞

李太白有言:‘天生我才終有用,黃金散盡還複來!’先尚書這些

孜孜為利,正是差處。公子不學舊樣,盡改前非,是公子超群出

眾、英雄不羈之處,豈田舍翁所可曉哉!”公子聽得這一番說話

,方才覺得有些吐氣揚眉,心堜韙U。張三翁見不是頭,曉得有

這一班小人,料想好言不入,再不開口了。 公子被他們如此舞弄了數年,弄得囊中空虛,看看手堣ㄞ

接濟,所有倉房中莊舍內積下米糧,或時糶銀使用,或時即發米

代銀,或時先在那堬噱子用了。秋收還米,也就東扯西拽,不

能如意。公子要噪脾時,有些掣肘不爽利。門客每見公子世業不

曾動損,心媢D:“這堶捱犰酗j想頭。與賈、趙二人商議定了

,來見公子獻策道:“有一妙著,公子再不要愁沒銀子用了。”公

子正苦銀子短少,一聞此言,欣然起問:“有何妙計?”賈、趙等

指手畫腳道:“公子田連阡陌,地占半州,足跡不到所在不知多

少。這許多田地,大略多是有勢之時,小民投獻,富家饋送,原

不盡用價銀買的。就有些買的,也不過債利盤算,准折將來;或

是戶絕人貧,止剩得些磽田瘠地,只得收在戶內,所值原不多的

。所以而今荒蕪的多,開墾的少。租利沒有,錢糧要緊。這些東

西留在後邊,貽累不淺的。公子看來,不過是些土泥;小民得了

,自家用力耕種,才方是有用的。公子若把這些作賞賜之費,不

是土泥盡當銀子用了?亦且自家省了錢糧之累。”公子道:“我最

苦的是時常來要我完甚麼錢糧,激聒得不耐煩。今把來推將去,

當得銀子用,這是極便宜的事了。” 自此公子每要銀子之處,只寫一紙賣契,把田來准去,那得

田的心堣琱ㄠo,反要妝個腔兒說不情願,不如受些現物好。門

客每故意再三解勸,強他拿去;公子蹴躇不安,惟恐他不受,直

等他領了文契方掉得下。所有良田美產,有富戶欲得的,先來通

知了賈、趙二人,借打獵為名,迂道到彼家邊,極意酒食款待,

還有出妻獻子的;或又有接了娼妓養在家堙A假做了妻女來與公

子調情的。公子便有些曉得,只是將錯就錯,自以為得意。吃得

興闌將行,就請公子寫契作賞。公子寫字不甚利便,門客內有善

寫的,便來執筆。一個算價錢,一個查簿籍,寫完了只要公子押

字。公子也不知田在那堙A好的歹的,貴的賤的,見說押字即便

押了。又有時反有幾兩銀子找將出來與公子用,公子卻象落得的

,分外喜歡。 如此多次,公子連押字也不耐煩了,對賈清夫道:“這些時不

要我拿銀子出來,只寫張紙,頗覺便當。只是定要我執筆押字,

我有些倦了。”趙能武道:“便是我們斬著槍棒且溜撒,只這一管

筆,重得可厭相!”賈清夫道:“這個不打緊,我有一策,大家可

以省力。”公子道:“何策?”賈清夫道:“把這些賣契套語刊刻了

板,空了年月,刷印百張,放在身邊,臨時只要填寫某處及多少

數目,注了年月。連公子花押也另刻了一個,只要印上去,豈不

省力?”公子道:“妙,妙。卻有一件,賣契刻了印板,這些小見

識的必然笑我,我那有氣力逐個與他辨?我做一首口號,也刻在

後面,等別人看見的,曉得我心事開闊,不比他們猥瑣的。”賈

清夫道:“口號怎麼樣的?”公子道:“我念來你們寫著:千年田

土八百翁,何須苦苦較雌雄?古今富貴知誰在,唐宋山河總是空

!卻時顧似來時易,無他還與有他同。若人笑我亡先業,我笑他

人在夢中。”念罷,叫一個門客寫了。賈清夫道“:公子出口成章

,如此何愁不富貴!些須田業,不足戀也。公子若刻此佳作在上

面了,去得一張,與公子揚名一張矣。”公子大喜,依言刻了。

每日印了十來張,帶在賈、趙二人身邊,行到一處,遇要賞賜,

即取出來,填注幾字,印了花押,即已成契了。公子笑道:“真正

簡便,此後再不消捏筆了。快活,快活!”其中門客每自家要的

,只須自家寫注,偷用花押,一發不難。如此過了幾時,公子只

見逐日費得幾張紙,一毫不在心上。豈知皮堥咫F肉,田產俱已

蕩盡,公子還不知覺!但見供給不來,米糧不繼,印板文契丟開

不用,要些使費,別無來處。問問家人何不賣些田來用度?方知

田多沒有了。 門客看見公子艱難了些,又兼有靠著公子做成人家過得日子

的,漸漸散去不來。惟有賈趙二人,哄得家堬~滿甕滿,還想道

瘦駱駝尚有千斤肉,戀著未去,勸他把大房子賣了,得中人錢;

又替他買小房子住,得後手錢。搬去新居不象意,又與他算計改

造、置買木石落他的。造得像樣,手中又缺了。公子自思賓客既

少,要這許多馬也沒幹,托著二人把來出賣,比原價只好十分之

一二。公子問:“為何差了許多?”二人道:“騎了這些時,走得

路多了,價錢自減了。”公子也不計論,見著銀子,且便接來應

用。起初還留著自己騎坐兩三匹好的,後來因為賞賜無處,隨從

又少,把個出獵之興,疊起在三十三層高閣上了。一總要馬沒幹

,且餵養費力,賈、趙二人也設法賣了去。價錢不多,又不盡到

公子的手堙A夠他幾時用?只得又商量賣那新居。枉自裝修許多

,性急要賣,只賣得原價錢到手。新居既去,只得賃居而住。一

向家中牢曹什物,沒處藏疊,半把價錢,爛賤送掉。 到得遷在賃的房子內時,連賈、趙二人也不來了,惟有妻子

上官氏隨起隨倒。當初風花雪月之時,雖也曾勸諫幾次,如水投

石,落得反目。後來曉得說著無用,只得憑他。上官氏也是富貴

出身,只會吃到口茶飯,不曉得甚麼經求,也不曾做下一些私房

,公子有時,他也有得用;公子沒時,他也沒了。兩個住在賃房

中,且用著賣房的銀子度日。走出街上來,遇見舊時的門客,一

個個多新鮮衣服,僕從跟隨。初時撞見公子,還略略敘寒溫;已

後漸漸掩面而過,再過幾時,對面也不來理著了。一日早晨,撞

著了趙能武。能武道:“公子曾吃早飯未曾?”公子道:“正來買

些點心吃。”趙能武道:“公子且未要吃點心,到家堥荍之丑A吃
一件東西去。”公子隨了他到家堙C趙能武道:“昨夜打得一隻狗
,煨得糜爛在這堙A與公子同享。”果然拿出熱騰騰的狗肉,來
與公子一同狼飧虎咽,吃得盡興。公子回來,飽了一日,心媢D

:“他還是個好人。”沒些生意,便去尋他。後來也常時躲過,不

十分招攬了。賈清夫遇著公子,原自滿面堆下笑來;及至到他家

塈今菕A只是泡些好清茶來請他品些茶味,說些空頭話;再不然

,樨著腳兒把管簫吹一曲,只當是他的敬意,再不去破費半文錢

鈔,多少弄些東西來點饑。公子忍餓不過,只得別去,此外再無

人理他了。 公子的丈人官翁是個達者,初見公子敗時,還來主張爭論。

後來看他行徑,曉得不了不住,索性不來管他。意要等他乾淨了

,吃盡窮苦滋味,方有回轉念的日子。所以富時也不來勸戒,窮

時也不來資助,只象沒相干的一般。公子手媮j盡,衣食不敷,

家中別無可賣。一身之外,只有其妻。沒做思量處,癡算道:“

若賣了他去,省了一個口食,又可得些銀兩用用。”只是怕丈人

,開不得這口,卻是有了這個意思,未免露出些光景出來。上官

翁早已識破其情,想道:“省得他自家蠻做出事來,不免用個計

較,哄他在圈套中了,慢作道理。”遂挽出前日勸他好話的那個

張三翁來,托他做個說客,商量說話完了,竟來見公子。公子因

是前日不聽其言,今荒涼光景了,羞慚滿面。張三翁道:“郎君

才曉得老漢前言不是迂闊麼?”公子道:“惶愧,惶愧!”張三翁

道:“近聞得郎君度日艱難,有將令正娘子改適之意,果否如何

?”公子滿面通紅了道:“自幼夫妻之情,怎好輕出此言?只是絕

無來路,兩口飯食不給,惟恐養他不活,不如等他別尋好處安身

,我又省得多一個口食,他又有著落了,免得跟著我一同忍餓。

所以有這一點念頭,還不忍出口。”張三翁道:“果有此意,作成

老漢做個媒人何如?”公子道:“老丈有甚麼好人家在肚婸礡H”

張三翁道:“便是有個人叫老漢打聽,故如此說。”公子道:“就

有了人家,岳丈面前怎好啟齒?”張三翁道:“好教足下得知,令

嶽正為足下敗完了人家,令正後邊日子難過,盡有肯改嫁之意。

只是在足下身邊起身,甚不雅相,令嶽欲待接著家去,在他家門

媥黹t人家。那時老漢便做個媒人,等令正嫁了出去,寂寂堭N

財禮送與足下,方為隱秀,不傷體面。足下心埵韟p?”公子道

:“如此委曲最妙,省得眼睜睜的我與他不好分別。只是既有了

此意,岳丈那塈琱ㄕn再走去了。我在那堸摁灡均H”張三翁道

:“只消在老漢家堸Q回話。一過去了,就好成事體,我也就來

回復你的,不必掛念!”公子道:“如此做事,連房下面前我不必

說破,只等岳丈接他歸家便了。”張三翁道:“正是,正是。”兩

下別去。上官翁一徑打發人來接了女兒回家住了。 過了兩日,張三翁走來見公子道:“事已成了。”公子道:“是

甚麼人家?”張三翁道:“人家豪富,也是姓姚。”公子道:“既是

富家,聘禮必多了。”張三翁道:“他們道是中年醮,不肯出多。

是老漢極力稱讚賢能,方得聘金四十兩。你可省吃儉用些,再若

輕易弄掉了,別無來處了。”公子見就有了銀子,大喜過望,口

口稱謝。張三翁道:“雖然得了這幾兩銀子,一入豪門,終身不

得相見了,為何如此快活?”公子道:“譬如兩個一齊餓死了。而

今他既落了好處,我又得了銀子,有甚不快活處?”原來這銀子

就是上官翁的,因恐他把女兒當真賣了,故裝成這個圈套,接了

女兒家去,把這些銀子暗暗助他用度,試看他光景。 公子銀子接到手,手段闊慣了的,那堸鬙L的用?況且一向

處了不足之鄉,未免房錢柴米錢之類,掛欠些在身上,拿來一出

摩訶薩,沒多幾時,手堣S空。左顧右盼,雖無可賣,單單剩得

一個身子,思量索性賣與人了,既得身錢,又可養口。卻是一向

是個公子,那個來兜他?又兼目下已做了單身光棍,種火又長,

拄門又短,誰來要這個廢物?公子不揣,各處央人尋頭路。上官

翁知道了,又拿幾兩銀子,另挽出一個來要了文契,叫莊客收他

在莊上用。莊客就假做了家主,與他約道:“你本富貴出身,故

此價錢多了。既已投靠,就要隨我使用;禁持苦楚,不得違慢!

說過方收留你。”公子思量道:“我當初富盛時,家人幾十房,多

是吃了著了閒蕩的,有甚苦楚處?”一力應承道:“這個不難,既

已靠身,但憑使喚了。”公子初時看見遇飯吃飯,遇粥吃粥,不

消自己經營,頗謂得計。誰知隔得一日,莊客就限他功課起來:

早晨要打柴,日堶n挑水,晚要舂谷簸米,勞筋苦骨,沒一刻得

安閒。略略推故懈惰,就拿著大棍子嚇他。公子受不得那苦,不

夠十日,?地逃去,莊客受了上官翁吩咐,不去追他,只看他怎

生著落。 公子逃去兩日,東不著邊,西不著際,肚堣S餓不過。看見

乞兒每討飯,討得來,到有得吃,只得也皮著臉去討些充饑。討

了兩日,挨去乞兒隊堸竣F一伴了。自家想著當年的事,還有些

氣傲心高,只得作一長歌,當做似《蓮花落》,滿市唱著乞食。

歌曰:“人道光陰疾似梭,我說光陰兩樣過。昔日繁華人羨我,

一年一度易蹉跎。可憐今日我無錢,一時一刻如長年,我也曾輕

裘肥馬載高軒,指麾萬眾驅山前。一聲圍合魑魅驚,百姓邀迎如

神明,今日黃金散盡誰複矜,朋友離群獵狗烹。晝無褷粥夜無眠

,落得街頭唱哩蓮。一生兩截誰能堪,不怨爺娘不怨天。早知到

此遭坎柯,悔教當日結妖魔。而今無計可奈何,殷勤勸人休似我

!”上官翁曉得公子在街上乞化了,教人密地吩咐了一班乞兒,

故意要淩辱他,不與他一路乞食。及至自家討得些須來,又來搶

奪他的,沒得他吃飽。略略不順意,便嚇他道:“你無理,就扯

你去告訴家主。”公子就慌得手腳無措,東躲西避,又沒個著身

之處。真個是凍餒憂愁,無件不嘗得到了。上官翁道:“奈何得

他也夠了。”乃先把一所大莊院與女兒住下了,在後門之旁收拾

一間小房,被窩什物略略備些在媄銦C又叫張三翁來尋著公子,

對他道:“老漢做媒不久,怎知你就流落此中了!”公子道:“此

中了,可憐眾人還不容我!”張三翁道:“你本大家,為何反被乞

兒欺侮?我曉得你不是怕乞兒,只是怕見你家主。你主幸不遇著

,若是遇著,送你到牢獄中追起身錢來,你再無出頭日子了。”

公子道:“今走身無路,只得聽天命,早晚是死。不得見你了。

前日你做媒,嫁了我妻子出去,今不知好過日子否?”說罷大哭

。張三翁道:“我正有一句話要對你說,你妻子今為豪門主母,

門庭貴盛,與你當初也差不多。今托我尋一個管後門的。我若薦

了你去,你只管晨昏啟閉,再無別事,又不消自爨,享著安樂茶

飯,這可好麼?”公子拜道:“若得如此,是重生父母了。”張三

翁道:“只有一件,他原先是你妻子,今日是你主母,必然羞提

舊事。你切不可妄言放肆,露了風聲,就安身不牢了。”公子道

:“此一時,彼一時。他如今在天上,我得收拾門下,免死溝壑

,便為萬幸了,還敢妄言甚麼?”張三翁道:“既如此,你隨我來

,我幫襯你成事便了。” 公子果然隨了張三翁去,站在門外,等候回音。張三翁去了

好一會,來對他道:“好了,好了。事已成了,你隨我進來。”遂

引公子到後門這間房堥荂A但見床帳皆新,器具粗備。蕭蕭一室

,強如庵寺墳堂;寂寂數椽,不見露霜風雨。雖單身之入臥,審

容膝之易安。公子一向草棲露宿受苦多了,見了這一間清淨房室

,器服整潔,吃驚問道:“這是那個住的?”張三翁道:“此即看

守後門之房,與你住的了。”公子喜之不勝,如入仙境。張三翁

道:“你主母家富,故待僕役多齊整。他著你管後門,你只坐在

這間房堙A吃自在飯夠了。憑他主人在前面出入,主母在媕Y行

止,你一切不可窺探,他必定羞見你!又萬不可走出門一步,倘

遇著你舊家主,你就住在此不穩了。”再三叮囑而去。公子吃過

苦的,謹守其言。心中一來怕這飯碗弄脫了,二來怕露出蹤跡,

撞著舊主人的是非出來,呆呆坐守門房,不敢出外。過了兩個月

餘,只是如此。 上官翁曉得他野性已收了,忽一日叫一個人拿一封銀子與他

,說道:“主母生日,眾人多有賞,說你管門沒事,賞你一錢銀

子買酒吃。”公子接了,想一想,這日正是前邊妻子的生辰,思

量在家富盛之時,多少門客來作賀,吃酒興頭,今卻在別人家了

,不覺淒然淚下,藏著這包銀子,不捨得輕用。隔幾日,又有個

走出來道:“主母喚你後堂說話。”公子吃一驚道:“張三翁前日

說他羞見我面,叫我不要露形,怎麼如今喚我說話起來?我怎生

去相見得?”又不好推故,只得隨著來人一步步走進中堂。只見

上官氏坐在堶情A儼然是主母尊嚴,公子不敢抬頭。上官氏道:

“但見說管門的姓姚,不曉得就是你。你是富公子,怎在此與人

守門?”說得公子羞慚滿面。做聲不得。上官氏道:“念你看門勤

謹,賞你一封銀子買衣服穿去。”丫鬟遞出來,公子稱謝受了。

上官氏吩咐,原叫領了門房中來。公子到了房中,拆開封筒一看

,乃是五錢足紋,心中喜歡,把來與前次生日婼鄋漱@錢,並做

一處包好,藏在身邊。就有一班家人來與他慶松,哄他拿出些來

買酒吃,公子不肯。眾人又說:“不好獨難為他一個,我們大家

湊些,打個平火。”公子捏著銀子道:“錢財是難得的,我藏著後

來有用處。這樣閑好漢再不做了。”眾人強他不得,只得散了。

一日黃昏時候,一個丫鬟走來說道,主母叫他進房中來,問舊時

說話。公子不肯,道:“夜晚間不是說話時節。我在此住得安穩

,萬一有些風吹草動,不要我管門起來,趕出去,就是個死。我

只是守著這斗室罷了。你與我回復主母一聲,決不敢胡亂進來的

。” 上官翁逐時叫人打聽,見了這些光景,曉得他已知苦辣了,

遂又去挽那張三翁來看公子。公子見了,深謝他舉薦之德。張三

翁道:“此間好過日子否?”公子道:“此間無憂衣食,我可以老

死在室內了,皆老丈之恩也。若非老丈,吾此時不知性命在那

!只有一件,吃了白飯,閑過日子,覺得可惜。吾今積趲幾錢銀

子在身邊,不捨得用。老丈是好人,怎生教導我一個生利息的方

法兒,或做些本等手業,也不枉了。”張三翁笑道:“你幾時也會

得惜光陰惜財物起來了?”公子也笑道:“不是一時學得的,而今

曉得也遲了。”張三翁道:“我此來,單為你有一親眷要來會你,

故著我先來通知。”公子道:“我到此地位,親眷無一人理我了,

那個還來要會我?”張三翁道:“有一個在此,你隨我來。” 張三翁引了他走入中堂,只見一個人在堶情A巍冠大袖,高

視闊步,踱將出來。公子望去,一看,見是前日的丈人上官翁。

公子叫聲“阿也!”失色而走。張三翁趕上一把拉住道:“是你令

嶽,為何見了就走?”公子道:“有甚麼面孔見他?”張三翁道:“

自家丈人,有甚麼見不得?”公子道:“妻子多賣了,而今還是我

的丈人?”張三翁道:“他見你有些務實了,原要把女兒招你。”

公子道:“女兒已是此家的主母,還有女兒在那堙H”張三翁道:

“當初是老漢做媒賣去,而今原是老漢做媒還你。”公子道:“怎

麼還得?”張三翁道:“癡呆子!大人家的兒女,豈肯再嫁人?前

日恐怕你當真胡行起來,令嶽叫人接了家去,只說嫁了。今住的

,原是你令岳家的房子,又恐怕你凍餓死在外邊了,故著老漢設

法了你家來,收拾在門房堙C今見你心性轉頭,所以替你說明,

原等你夫妻完聚。這多是令嶽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。”公子道:“

怪道住在此多時,只見說主母,從不見甚麼主人出入。我守著老

實,不敢窺探一些,豈知如此就堙H原來岳父恁般費心!”張三

翁道:“還不上前拜見他去!”一手扯著公子走將進來。上官翁也

湊將上來,撞著道:“你而今記得苦楚,省悟前非了麼?”公子無

言可答,大哭而拜。上官翁道:“你痛改前非,我把這所房子與

你夫妻兩個住下,再拔一百畝與你管運,做起人家來。若是飽暖

之後,舊性復發,我即時逐你出去,連妻子也不許見面了。”公

子哭道:“經了若干苦楚過來,今受了岳丈深恩,若再不曉得省

改,真豬狗不值了!”上官翁領他進去與女兒相見,夫妻抱頭而

哭,說了一會,出來謝了張三翁。張三翁臨去,公子道:“只有

一件不乾淨的事,倘或舊主人尋來,怎麼好?”張三翁道:“那

甚麼舊主人?多是你令嶽捏弄出來的。你只要好好做人家,再不

必別慮!”公子方得放心,住在這房子堸竣F家主,雖不及得富

盛之時,卻是省吃儉用,勤心苦胝,衣食盡不缺了。記恨了日前

之事,不容一個閒人上門。 那賈清夫、趙能武見說公子重新做起人家來了,合了一伴來

拜望他。公子走出來道:“而今有飯,我要自吃,與列位往來不

成了。”賈清夫把些趣話來說說,議論些簫管;趙能武又說某家

的馬健,某人的弓硬,某處地方禽獸多,公子只是冷笑,臨了道

:“兩兄看有似我前日這樣主顧,也來作成我,做一夥同去賺他

些兒。”兩人見說話不是頭,掃興而去。上官翁見這些人又來歪

纏,把來告了一狀,搜根剔齒,查出前日許多隱漏白占的田產來

,盡歸了公子。公子一發有了家業,夫妻竟得溫飽而終。 可見前日心性,只是不曾吃得苦楚過。世間富貴子弟,還是

等他曉得些稼牆艱難為妙。至於門下往來的人,尤不可不慎也。

貧富交情只自知,翟公何必署門楣?今朝敗子回頭日,便是奸徒

退運時。

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

詩曰: 生死由來一樣情,豆萁燃豆並根生,存亡姊妹能相念,可笑

鬩牆親弟兄。 話說唐憲宗原和年間,有個侍禦李十一郎,名行修,妻王氏

夫人,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,貞懿賢淑,行修敬之如賓。王夫

人有個幼妹,端妍聰慧,夫人極愛他,常領他在身邊鞠養,連行

修也十分愛他,如自家養的一般,一日,行修在族人處赴婚禮喜

筵,就在這家歇宿。晚間忽做一夢,夢見自身再娶夫人,燈下把

新人認看,不是別人,正是王夫人的幼妹。猛然驚覺,心堿えO

不快活。巴到天明,連忙歸家。進得門來,只見王夫人清早已起

身了,悶坐著將手頻頻拭淚。行修問著不答,行修便問家人道:

“夫人為何如此?”家人輩齊道:“今早當廚老奴在廚下自說,五

更頭做一夢,夢見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。夫人知道了,恐怕自身

有甚山高水低,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。”行修聽罷,毛骨聳然,

驚出一身冷汗,想道:“如何與我所夢正合?”他兩個是恩愛夫妻

,心下十分不樂。只得勉強勸諭夫人道:“此老奴顛顛倒倒,是

個愚懵之人,其夢何足憑准!”口媮鬖p此說,心下因是兩夢不

約而同,終久有些疑惑。 只見隔不多日,夫人生出病來,累醫不效,兩月而亡。行修

哭得死而復蘇。書報岳父王公,王公舉家悲慟。因不忍斷了行修

親誼,回書還答,便有把幼女續婚之意。行修傷悼正極,不忍說

起這事,堅意回絕了岳父,于時有個衛秘書衛隨,最能廣識天下

奇人,見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,突然對他說道:“侍禦懷想亡夫

人如此深重,莫不要見他麼?”行修道:“一死永別,如何能夠再

見?”秘書道:“侍禦若要見亡夫人,何不去問稠桑王老?”行修

道:“王老是何人?”秘書道:“不必說破,侍禦只牢牢記著稠桑

王老四字,少不得有相會之處。”行修見說得作怪,切切記之於

心。 過了兩三年,王公幼女越長成了,王公思念亡女,要與行修

續親,屢次著人來說。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,只是不從。此後,

除授東台禦史,奉詔出關,行次稠桑驛。驛館中先有敕使住下了

,只得討個官房歇宿,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。行修聽得“稠桑”二

字,觸著便自上心,想道:“莫不甚麼王老正在此處?”正要跟尋

間,只聽得街上人亂嚷。行修走到店門邊一看,只見一夥人團團

圍住一個老者,你扯我扯,你問我問,纏得一個頭昏眼暗。行修

問店主人道:“這些人何故如此?”主人道:“這個老兒姓王,是

個希奇的人,善談祿命,鄉里人敬他如神,故此見他走過,就纏

住他問禍福。”行修想著衛秘書之言,道:“原來果有此人。”便

叫店主人快請他到店相見,店主人見行修是個出差禦史,不敢稽

延,拔開人叢,走進去扯住他道:“店中有個李禦史李十一郎奉

請。”眾人見說是官府請,放開圍讓他出來,一哄多散了。到店

相見,行修見是個老人,不要他行禮,就把想念亡妻,有衛秘書

指引來求他的話,說了一遍,便道:“不知老翁果有奇術,能使

亡魂相見否?”老人道:“十一郎要見亡夫人,就是今夜罷了。”

老人前走,叫行修打發開了左右,引了他一路走入一個土山中。

又升一個數丈的高坡,坡側隱隱見有個叢林。老人便住在路旁,

對行修道:“十一郎可走去林下,高聲呼‘妙子’,必有人應。應了

便說道:‘傳語九娘子,今夜暫借妙子同看亡妻。’”行修依言,走

去林間呼著,果有人應,又依著前言說了。 少頃,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走出來道:“九娘子差我隨十一郎

去。”說罷,便折竹二枝,自跨了一枝,一枝與行修跨,跨上便

同馬一般快。行夠三四十堙A忽到一處,城闕壯麗,前經一大宮

,宮前有門,女子道:“但循西廊,直北從南,第二宮乃是賢夫

人所居。”行修依言,趨至其處,果見十數年前一個死過的丫頭

出來拜迎,請行修坐下。夫人就走出來,涕泣相見。行修伸訴離

恨,一把抱住不放,卻待要再講歡會,王夫人不肯道:“今日與

君幽顯異途,深不願如此貽妾之患。若是不忘平日之好,但得納

小妹為婚,續此姻親,妾心願畢矣。所要相見,只此奉托。”言

罷,女子已在門外厲聲催叫道:“李十一郎速出!”行修不敢停留

,含淚而出。女子依前與他跨了竹枝同行,到了舊處,只見老人

頭枕一塊石頭,眠著正睡。聽得腳步響,曉得是行修到了,走起

來問道:“可如意麼?”行修道:“幸已相會。”老人道:“須謝九娘

子遣人相送。”行修依言,送妙子到林間,高聲稱謝。回來問老

人道:“此是何等人?”老人道:“此原上有靈應九子母祠耳。” 老人複引行修到了店中,只見壁上燈盞熒熒,槽中馬啖芻如

故,仆夫等個個熟睡。行修疑道做夢,卻有老人尚在可證。老人

當即辭行修而去。行修歎異了一番,因念妻言諄懇,才把這段事

情備細寫與岳丈王公,從此遂續王氏之婚,恰應前日之夢。正是

:舊女婿為新女婿,大姨夫做小姨夫。 古來只有娥皇、女英姊妹兩個,一同嫁了舜帝,其他姊妹亡

故,不忍斷親,續上小姨,乃是世間常事。從來沒有個亡故的姊

妹,懷此心願,在地下撮合完成好事的。今日小子先說此一段異

事,見得人生只有這個情字至死不泯的。只為這王夫人身子雖死

,心中還念著親夫恩愛,又且妹子是他心上喜歡的,一點情不能

忘,所以陰中如此主張,了其心願。這個還是做過夫婦多時的,

如此有情,未足為怪。小子如今再說一個不曾做親過的,只為不

忘前盟,陰中完了自己姻緣,又替妹子連成婚事,怪怪奇奇,真

真假假,說來好聽。有詩為證:還魂從古有,借體亦其常。誰攝

生人魄?行將宿願償。 這本話文,乃是原朝大德年間揚州有個富人,姓吳,曾做防

禦使之職,人都叫他做吳防禦。住居春風樓側,生有二女,一個

叫名興娘,一個叫名慶娘,慶娘小興娘兩歲,多在繈褓之中。鄰

居有個崔使君,與防禦往來甚厚。崔家有子,名曰興哥,與興娘

同年所生,崔公即求聘興娘為子婦,防禦欣然相許,崔公以金鳳

釵一隻為聘禮。定盟之後,崔公闔家多到遠方為官去了。一去一

十五年,竟無消息回來。 此時興娘已一十九歲,母親見他年紀大了,對防禦道:“崔家

興哥一去十五年,不通音耗,今興娘年已長成,豈可執守前說,

錯過他青春?”防禦道:“一言已定,千金不移。吾已許吾故人了

,豈可因他無耗便欲食言?”那母親終究是婦人家見識,見女兒

年長無婚,眼中看不過意,日日與防禦絮聒,要另尋人家。興娘

肚堙A一心專盼崔生來到,再沒有二三的意思,雖是虧得防禦有

正經,卻看見母親說起激聒,便暗地恨命自哭。又恐怕父親被母

親纏不過,一時更變起來,心中長懷著憂慮,只願崔家郎早來得

一日也好。眼睛幾望穿了,那堨s得崔家應?看看飯食減少,生

出病來,沉眠枕席,半載而亡,父母與妹及闔家人等,多哭得發

昏章第十一。臨入殮時,母親手持崔家原聘這只金鳳釵,撫屍哭

道:“此是你夫家之物,今你已死,我留之何益?見了徒增悲傷

,與你戴了去罷!”就替他插在髻上,蓋了棺。三日之後,抬去

殯在郊外了。家堻]個靈座,朝夕哭奠。 殯過兩個月,崔生忽然來到,防禦迎進問道:“郎君一向何處

?尊父母平安否?”崔生告訴道:“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,沒于任

所,家母亦先亡了數年。小婿在彼守喪,今已服除,完了殯葬之

事,不遠千里,特到府上來完前約。”防禦聽罷,不覺吊下淚來

道:“小女興娘薄命,為思念郎君成病,於兩月前飲恨而終,已

殯在郊外了。郎君便早到得半年,或者還不到得死的地步。今日

來時,卻無及了。”說罷又哭。崔生雖是不曾認識興娘,未免感

傷起來。防禦道:“小女殯事雖行,靈位還在。郎君可到他席前

看一番,也使他陰魂曉得你來了。”噙著淚眼,一手拽了崔生走

進內房來,崔生抬頭看時,但見:紙帶飄搖,冥童綽約。飄搖紙

帶,盡寫著梵字金言;綽約冥童,對捧著銀盆繡帨。一縷爐煙常

嫋,雙台燈火微熒。影神圖畫個絕色的佳人,白木牌寫著新亡的

長女。崔生看見了靈座,拜將下去,防禦拍著桌子大聲道:“興

娘吾兒,你的丈夫來了!你靈魂不遠,知道也未?”說罷,放聲

大哭。闔家見防禦說得傷心,一齊號哭起來。直哭得一佛出世,

二佛生天,連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淚。哭罷,焚了些楮錢,

就引崔生在靈位前拜見了媽媽。媽媽兀自哽哽咽咽的,還了個半

禮。防禦同崔生出到堂前來,對他道:“郎君父母既沒,道途又

遠,今既來此,可便在吾家住宿。不要論到親情,只是故人之子

,即同吾子。勿以興娘沒故,自同外人。”即令人替崔生搬將行

李來,收拾門側一個小書房與他住下了,朝夕看待,十分親熱。 將及半月,正值清明節屆。防禦念興娘新亡,闔家到他塚上

掛錢祭掃。此時興娘之妹慶娘已是十七歲,一同媽媽抬了轎,到

姊姊墳上去了,只留崔生一個在家中看守。大凡好人家女眷,出

外稀少,到得時節頭邊,看見春光明媚,巴不得尋個事由來外邊

散心耍子。今日雖是到興娘新墳上,心中懷著淒慘的,卻是荒郊

野外,桃紅柳綠,正是女眷們遊耍去處。盤桓了一日,直到天色

昏黑方才到家。崔生步出門外等候,望見女轎二乘來了,走在門

左迎接。前轎先進,後轎至前,到生身邊經過,只聽得地下磚上

鏗的一聲,卻是轎中掉一件物事出來。崔生待轎過了,急去拾起

來看,乃是金鳳釵一隻,崔生知是閨中之物,急欲進去納還,只

見中門已閉,原來防禦闔家在墳上辛苦了一日,又各帶了些酒意

,進得門,便把來關了,收拾睡覺。崔生也曉得這個意思,不好

去叫得門,且待明日未遲。 回到書房,把釵子放好在書箱中了,明燭獨坐,思念婚事不

成,隻身孤苦,寄跡人門,雖然相待如子婿一般,終非久計,不

知如何是個結果。悶上心來,歎了幾聲,上了床正要就枕,忽聽

得有人扣門響,崔生問道:“是那個?”不見回言,崔生道是錯聽

了,方要睡下去,又聽得敲的畢畢剝剝。崔生高聲又問,又不見

聲響了。崔生心疑,坐在床沿,正要穿鞋到門邊靜聽,只聽得又

敲響了,卻只不見則聲。崔生忍耐不住,立起身來,幸得殘燈未

熄,重掭亮了拿在手堙A開出門來一看。燈卻明亮,見得明白,

乃是十七八歲一個美貌女子立在門外,看見門開,即便褰起布簾

走將進來。崔生大驚,嚇得倒退了兩步。那女子笑容可掬,低聲

對生道:“郎君不認得妾耶?妾即興娘之妹慶娘也。适才進門時

,墜釵轎下,故此乘夜來尋,郎君曾拾得否?”崔生見說是小姨

,恭恭敬敬答應道:“适才娘子乘轎在後,果然落釵在地,小生

當時拾得,即欲奉還,見中門已閉,不敢驚動,留待明日。今娘

子親尋至此,即當持獻。”就在書箱取出,放在桌上道:“娘子請

拿了去。”女子出纖手來取釵,插在頭上了,笑嘻嘻的對崔生道

:“早知是郎君拾得,妾亦不必乘夜來尋了。如今已是更闌時候

,妾身出來了,不可複進。今夜當借郎君枕席,侍寢一宵。”崔

生大驚道:“娘子說那婺隉I令尊令堂待小生如骨肉,小生怎敢

胡行,有汙娘子清德?娘子請回步,誓不敢從命的。”女子道:“

如今闔家睡熟,並無一個人知道的。何不趁此良宵,完成好事?

你我悄悄往來,親上加親,有何不可?”崔生道:“欲人不知,莫

若勿為!雖承娘子美情,萬一後邊有些風吹草動,被人發覺,不

要說道無顏面見令尊,傳將出去,小生如何做得人成?不是把一

生行止多壞了?”女子道:“如此良宵,又兼夜深,我既寂寥,你

亦冷落,難得這個機會,同在一個房中,也是一生緣分。且顧眼

前好事,管甚麼發覺不發覺!況妾自能為郎君遮掩,不至敗露,

郎君休得疑慮,挫過了佳期。”崔生見他言詞嬌媚,美豔非常,

心堣]禁不住動火,只是想著防禦相待之厚,不敢造次,好象個

小兒放紙炮,真個又愛又怕。卻待依從,轉了一念,又搖頭道:

“做不得!做不得!”只得向女子哀求道:“娘子,看令姊興娘之

面,保全小生行止罷!”女子見他再三不肯,自覺羞慚,忽然變

了顏色,勃然大怒道:“吾父以子侄之禮待你,留置書房,你乃

敢於深夜誘我至此,將欲何為?我聲張起來,去告訴了父親,當

官告你,看你如何折辨?不到得輕易饒你!”聲色俱厲。崔生見他

反跌一著,放刁起來,心埵n生懼怕,想道:“果是老大的利害!

如今既見在我房中了,清濁難分,萬一聲張,被他一口咬定,從

何分剖?不若且依從了他,到還未見得即時敗露,慢慢圖個自全

之策罷了。”正是:羝羊觸藩,進退兩難,只得陪著笑,對女子

道:“娘子休要聲高,既承娘子美意,小生但憑娘子做主便了。”

女子見他依從,回嗔作喜道:“原來郎君恁地膽小的!” 崔生閉上了門,兩個解衣就寢,有《西江月》為證: 旅館羈身孤客,深閨皓齒韶容。合歡裁就兩情濃,好對嬌鸞

雛鳳。
    認道良緣輻輳,誰知啞謎包籠?新人魂夢雨雲中,還是故人

情重。
    兩人雲雨已畢,真是千恩萬愛,歡樂不可名狀。將至天明,

就起身來辭了崔生,閃將進去,崔生雖然得了些甜頭,心中只是

懷著個鬼胎,戰兢兢的只怕有人曉得,幸得女子來蹤去跡,甚是

秘密,又且身子輕捷,朝隱而入,暮隱而出,只在門側書房私自

往來快樂,並無一個人知覺。 將及一月有餘,忽然一晚對崔生道:“妾處深閨,郎處外館。

今日之事,幸而無人知覺,誠恐好事多磨,佳期易阻。一旦聲跡

彰露,親庭罪責,將妾拘系于內,郎趕逐於外,在妾便自甘心,

卻累了郎之清德,妾罪大矣。須與郎從長商議一個計策便好。”

崔生道:“前日所以不敢輕從娘子,專為此也。不然,人非草木

,小生豈是無情之物?而今事已到此,還是怎的好?”女子道:“

依妾愚見,莫若趁著人未及知覺,先自雙雙逃去,在他鄉外縣居

住了,深自斂藏,方可優遊偕老,不致分離,你心下如何?”崔

生道:“此言固然有理,但我目下零丁孤苦,素少親知,雖要逃

亡,還是向那邊去好?”想了又想,猛然省起來道:“曾記得父親

在日,常說有個舊仆金榮,乃是信義的人,見居鎮江呂城,以耕

種為業,家道從容。今我與你兩個前去投他,他有舊主情分,必

不拒我,況且一條水路直到他家,極是容易。”女子道:“既然如

此,事不宜遲,今夜就走罷。” 商量已定,起個五更,收拾停當了,那個書房即在門側,開

了甚便。出了門,就是水口,崔生走到船幫堙A叫了一隻小劃子

船,到門首下了女子,隨即開船,徑到瓜州。打發了船,又在瓜

洲另討了一個長路船,渡了江,進了潤州,奔丹陽,又四十堙A

到了呂城。泊住了船,上岸訪問一個村人道:“此間有個金榮否

?”村人道:“金榮是此間保正,家道殷富,且是做人忠厚,誰不

認得?你問他則甚?”崔生道:“他與我有些親,特來相訪。有煩

指引則個。”村人把手一指道:“你看那邊有個大酒坊,間壁大門

就是他家。”崔生問著了,心下喜歡,到船中安慰了女子,先自

走到這家門首,一直走進去。 金保正聽得人聲,在堶捫漹N出來道:“是何人下顧?”崔生上

前施禮,保正問道:“秀才官人何來?”崔生道:“小生是揚州府

崔公之子。”保正見說了揚州崔三字,便吃一驚道:“是何官位?

”崔生道:“是宣德府理官,今已亡故了。”保正道:“是官人的何

人?”崔生道:“正是我父親。”保正道:“這等是衙內了,請問當

時乳名可記得麼?”崔生道:“乳名叫做興哥。”保正道:“說起來

,是我家小主人也。”推崔生坐了,納頭就拜。問道:“老主人幾

時歸天的?”崔生道:“今已三年了。”保正就走去掇張椅桌,做

個虛位,寫一神主牌放在桌上,磕頭而哭。哭罷問道:“小主人

今日何故至此?”崔生道:“我父親在日,曾聘定吳防禦家小娘子

興娘——”保正不等說完,就介面道:“正是,這事老仆曉得的,

而今想已完親事了麼?”崔生道:“不想吳家興娘為盼望吾家音信

不至,得了病症。我到得吳家,死已兩月。吳防禦不忘前盟,款

留在家,喜得他家小姨慶娘,為情顧盼,私下成了夫婦。恐怕發

覺,要個安身之所;我沒處投奔,想著父親在時,曾說你是忠義

之人,住在呂城,故此帶了慶娘一同來此,你既不忘舊主,一力

周全則個。”金保正聽說罷,道:“這個何難!老仆自當與小主人

分憂。”便進去喚嬤嬤出來,拜見小主人;又叫他帶了丫頭到船

邊,接了小主人娘子起來。老夫妻兩個親灑掃正堂,鋪疊床帳,

一如待主翁之禮。衣食之類,供給周備,兩個安心住下。 將及一年,女子對崔生道:“我和你住在此處,雖然安穩,卻

是父母生身之恩,竟與他永絕了,畢竟不是個收場,心堣]覺過

不去。”崔生道:“事已如此,說不得了。難道還好去相見得?”

女子道:“起初一時間做的事,萬一敗露,父母必然見責,你我

離合,尚未可知。思量永久完聚,除了一逃,再無別著。今光陰

似箭,已及一年。我想愛子之心,人皆有之。父母那時不見了我

,必然捨不得的。今日若同你回去,父母重得相見,自覺喜歡,

前事必不記恨,這也是料得出的。何不拚個老臉,雙雙去見他一

面,有何妨礙?”崔生道:“丈夫以四方為事,只是這樣潛藏在此

,原非長算。今娘子主見如此,小生拚得受岳丈些罪責,為了娘

子,也是甘心的。既然做了一年夫妻,你家素有門望,料沒有把

你我重拆散了再嫁別人之理。況有令姊舊盟未完,重續前好,正

是應得。只須陪些小心往見,原自不妨。” 兩人計議已定,就央金榮討了一隻船,作別了金榮,一路行

去。渡了江,進瓜洲,前到揚州地方。看看將近防禦家,女子對

崔生道:“且把船歇在此處,未要竟到門口,我還有話和你計較

。”崔生叫船家住好了船,問女子道:“還有甚麼說話?”女子道

:“你我逃竄一年,今日突然雙雙往見,幸得容恕,千好萬好了

。萬一怒發,不好收場。不如你先去見見,看著喜怒,說個明白

。大約沒有變卦了,然後等他來接我上去,豈不婉轉些?我也覺

得有顏采。我只在此等你消息就是。”崔生道:“娘子見得不差。

我先去見便了。”跳上了岸,正待舉步。女子又把手招他轉來道

:“還有一說,女子隨人私奔,原非美事。萬一家中忌諱,故意

不認帳起來的事也是有的,須要防他。”伸手去頭上拔那只金鳳

釵下來,與他帶去,道:“倘若言語支吾,將此釵與他們一看,

便推故不得了。”崔生道:“娘子恁地精細!”接將釵來,袋在袖

堣F,望著防禦家堥荂C 到得堂中,傳進去,防禦聽知崔生來了,大喜出見。不等崔

生開口,一路說出來道:“向日看待不周,致郎君住不安穩,老

夫有罪,幸看先君之面,勿責老夫!”崔生拜伏在地,不敢仰視

,又不好直說,口堨u稱:“小婿罪該萬死!”叩頭不止。防禦倒

驚駭起來道:“郎君有何罪過,口出此言?快快說個明白,免老

夫心媞繫b。”崔生道:“是必岳父高抬貴手,恕著小婿,小婿才

敢出口。”防禦說道:“有話但說,通家子侄,有何嫌疑?”崔生

見他光景是喜歡的,方才說道:“小婿蒙令愛慶娘不棄,一時間

結了私盟,房帷事密,兒女情多,負不義之名,犯私通之律。誠

恐得罪非小,不得已夤夜奔逃,潛匿村墟,經今一載,音容久阻

,書信難傳。雖然夫婦情深,敢忘父母恩重?今日謹同令愛到此

拜訪,伏望察其深情,饒恕罪責,恩賜偕老之歡,永遂於飛之願

!岳父不失為溺愛,小婿得完美室家,實出萬幸。只求岳父憐憫

則個。”防禦聽罷大驚道:“郎君說的是甚麼話?小女慶娘臥病在

床,經今一載。茶飯不進,轉動要人扶靠,從不下床一步。方才

的話,在那婸※_的?莫不見鬼了?”崔生見他說話,心媟t道

:“慶娘真是有見識!果然怕玷辱門戶,只推說病在床上,遮掩

著外人了。”便對防禦道:“小婿豈敢說謊?今日慶娘現在船中,

岳父叫個人去接了起來,便見明白。”防禦只是冷笑不信,卻對

一個家僮說:“你可走到崔家郎船上去看看,與同來的是什麼人

,卻認做我家慶娘子,豈有此理!” 家僮走到船邊,向船內一望,艙中悄然不見一人。問著船家

,船家正低著頭艄上吃飯。家僮道:“你艙堛漱H那堨h了?”船

家道:“有個秀才官人上岸去了,留個小娘子在艙中,适才看見

也上去了。”家僮走來回復家主道:“船中不見有什麼人,問船家

說有個小娘子上了岸了,卻是不見。”防禦見無影響,不覺怒形

於色道:“郎君少年,當誠實些;何乃造次妖妄,誣玷人家閨女

,是何道理?”崔生見他發出話來,也著了急,急忙袖中摸出這

只金鳳釵來,進上防禦道:“此即令愛慶娘之物,可以表信,豈

是脫空說的?”防禦接來看了,大驚道:“此乃吾亡女興娘殯殮時

戴在頭上的,釵已殉葬多時了,如何得在你手堙H奇怪!奇怪!

”崔生卻把去年墳上女轎歸來,轎下拾得此釵,後來慶娘因尋釵

夜出,遂成其夫婦,恐怕事敗,同逃至舊仆金榮處住了一年,方

才又同來的說話,備細述了一遍。防禦驚得呆了,道:“慶娘見

在房中床上臥病,郎君不信,可以去看得的。如何說得如此有枝

有葉?又且這釵如何得出世?真是蹊蹺的事!”執了崔生的手,

要引他房中去看病人,證辨真假。 卻說慶娘果然一向病在床上,下地不得。那日外廂正在疑惑

之際,慶娘托地在床上走將起來,竟望堂前奔出。家人看見奇怪

,同防禦的嬤嬤一哄的多隨了出來,嚷道:“一向動不得的,如

今忽地走將起來。”只見慶娘到得堂前,看見防禦便拜。防禦見

是慶娘,一發吃驚道:“你幾時走起來的?”崔生心媮棶t道是船

堥奎i去的,且聽他說甚麼。只見慶娘道:“兒乃興娘也,早離

父母,遠殯荒郊。然與崔郎緣分未斷。今日到此,別無他意,特

為崔郎方便,要把愛妹慶娘續其婚姻。如肯從兒之言,妹子病體

,當即痊癒;若有不肯,兒去,妹也死了。”闔家聽說,個個驚

駭,看他身體面龐,是慶娘的;聲音舉止卻是興娘,都曉得亡魂

歸來附體說話了。防禦正色責他道:“你既已死了,如何又在人

世,妄作胡為,亂惑生人?”慶娘又說著興娘的話道:“兒死去見

了冥司,冥司道兒無罪,不行拘禁,得屬後土夫人帳下,掌傳箋

奏。兒以世緣未盡,特向夫人給假一年,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姻緣

。妹子向來的病,也是兒假借他精魄,與崔郎相處來。今限滿當

去,豈可使崔郎自此孤單,與我家遂同路人?所以特來拜求父母

,是必把妹子許了他,續上前姻。兒在九泉之下,也放得心下了

。”防禦夫妻見他言詞哀切,便許他道:“吾兒放心!只依著你主

張,把慶娘嫁他便了。”興娘見父母許出,便喜動顏色,拜謝防

禦道:“多感父母肯聽兒言,兒安心去了。”走到崔生面前,執了

崔生的手,哽哽咽咽哭起來道:“我與你恩愛一年,自此別了。

慶娘親事,父母已許我了,你好作嬌客。與新人歡好時節,不要

竟忘了我舊人!”言畢大哭。崔生見說了來蹤去跡,方知一向與

他同住的,乃是興娘之魂。今日聽罷叮嚀之語,雖然悲切,明知

是小姨身體,又在眾人面前,不好十分親近得。只見興娘的魂語

吩咐已罷,大哭數聲,慶娘身體驀然倒了。眾人驚惶,前來看時

,口中已無氣了;摸他心頭,卻溫溫的,急把生薑湯灌下。將有

一個時辰,方醒轉來,病體已好,行動如常。問他前事,一毫也

不曉得。人叢之中,舉眼一看,看見崔生站在媕Y,急急遮了臉

,望中門奔了進去。崔生如夢初醒,驚疑了半日始定。 防禦就揀個黃道吉日,將慶娘與崔生合了婚。?掁蛑?梗醓奚

銛?絪炷錒叩模瑣且是熟分;慶娘卻不十分認得崔生的,老大羞

慚。真個是:一個閨中弱質,與新郎未經半晌交談;一個旅邸故

人,共嬌面曾做一年相識。一個隻耳畔聲音稍異,面目無差;一

個但見眼前光景皆新,心膽尚怯。一個還認蝴蝶夢中尋故友,一

個正在海棠枝上試新紅。卻說崔生與慶娘定情之夕,只見慶娘含

苞未破,原紅尚在,仍是處子之身。崔生悄地問他道:“你令姊

借你的身體,陪伴了我一年,如何你身子還是好好的?”慶娘怫

然不悅道:“你自撞見了姊姊鬼魂,做作出來的,幹我甚事?說

到我身上來!”崔生道:“若非令姊多情,今日如何能夠與你成親

?此恩不可忘了。”慶娘道:“這個也說得是,萬一他不明不白,

不來周全此事,借我的名頭,出了我偌多時醜,我如何做得人成

?只你心堥鴝頂{是我隨你逃走了的,豈不羞死人!今幸得他有

靈,完成你我的事,也是他十分情分了。” 次日,崔生感興娘之情不已,思量薦度他。卻是身邊無物,

只得就將金鳳釵到市上貨賣,賣得鈔二十錠,盡買香燭楮錠,齎

到瓊花觀中,命道士建蘸三晝夜,以報恩德。蘸事已畢,崔生夢

中見一個女子來到,崔生卻不認得。女子道:“妾乃興娘也,前

日是假妹子之形,故郎君不曾相識。卻是妾一點靈性,與郎君相

處一年了。今日郎君與妹子成親過了。妾所以才把真面目與郎相

見。”遂拜謝道:“蒙郎薦拔,尚有餘情。雖隔幽明,實深感佩。

小妹慶娘,稟性柔和,郎好看覷他。妾從此別矣。”崔生不覺驚

哭而酲。慶娘枕邊見崔生哭醒來,問其緣故,崔生把興娘夢中說

話,一一對慶娘說。慶娘問道:“你見他如何模樣?”崔生把夢中

所見容貌,備細說來。慶娘道:“真是我姊也!”不覺也哭將起來

。慶娘再把一年中相處事情,細細問崔生。崔生逐件和慶娘備說

始末根由,果然與興娘生前情性,光景無二。兩人感歎奇異,親

上加親,越然過得和睦了。自此興娘別無影響。要知只是一個情

字為重,不忘崔生,做出許多事體來,心願既完,便自罷了。 此後,崔生與慶娘年年到他墳上拜掃。後來崔生出仕,討了

前妻封誥,遺命三人合葬。曾有四句口號,道著這本話文:大姊

精靈,小姨身體。到得圓成,無此無彼。

卷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因後果

經云:要知前世因,今生受者是;要知來世因,今生作者是

。 話說南京新橋有一人,姓丘,字伯皋,平生忠厚志誠,奉佛

甚謹;性喜施捨,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,最是個公直有名的人。

一日獨坐在家內屋簷之下,朗聲誦經。忽然一個人背了包裹,走

到面前來。放下包裹在地,向伯皋作一個揖道:“借問老丈一聲

。”伯皋慌忙還禮道:“有甚話?”那人道:“小子是個浙江人,在

湖廣做買賣,來到此地,要尋這堣@個丘伯皋,不知住在何處?

”伯皋道:“足下問彼住處,敢是與他舊相識麼?”那人道:“一向

不曾相識,只是江湖上聞得這人是個長者,忠信可托。今小子在

途路間,有些事體要幹累他,故此動問。”伯皋道:“在下便是丘

伯皋。足下既是遠來相尋,請到堶惆茞蚆縑C”立起身來拱進堂

內坐定,問道:“足下高姓?”那人道:“小子姓南,賤號少營。”

伯皋道:“有何見托?”少營道:“小子有些事體,要到北京會一

個人,兩月後可回了。”手指著包裹道:“這媕Y頗有些東西,今

單身遠走,路上干係,欲要寄頓停當,方可起程。世上的人,便

是親眷朋友最相好的,撞著財物交關,就未必保得心腸不變。一

路聞得吾丈大名,是分毫不苟的人,所以要將來寄放在此,安心

北去,回來叩領。即此便是幹累老丈之處,別無他事。”伯皋道

:“這個當得。但請足下封記停當,安放捨下。只管放心自去,

萬無一失。”少營道:“如此多謝。”當下依言把包裹封記好了,

交與伯皋拿了進去。伯皋見他是遠來的人,整治酒飯待他,他又

要置辦上京去的幾件物事,未得動身。伯皋就留他家埵穜J兩晚

,方才別去。 過了兩個多月不見他來,看看等至一年有餘,杳無音耗。伯

皋問著北來的浙江人,沒有一個曉得他的。要差人到浙江去問他

家堙A又不曉得他地頭住處。相遇著浙人便問南少營,全然無人

認得。伯皋道:“這樁未完事,如何是了?”沒計奈何,巷口有一

蔔肆甚靈,即時去問卜一卦。哪占卦的道:“卦上已絕生氣,行

人必應沉沒在外,不得回來。”伯皋心下委決不開,歸來與妻子

商量道:“前日這人,與我素不相識,忽然來寄此包裹,今一去

不來,不知包內是甚麼東西。意欲開來看一看,這人道我忠厚可

托,故一面不相識,肯寄我處,如何等不得他來?欲待不看,心

下疑惑不過。我想只不要動他原物,便看一看,想也無害。”妻

子道:“自家沒有欺心便是,看看何妨?”取將出來,覺得沉重,

打開看時,多是黃金白銀,約有千兩之數。伯皋道:“原來有這

些東西在這堙A為何卻不來了?啟卦的說卦上已絕生氣,莫不這

人死了,所以不來?我而今有個主意,在他包堥出五十金來,

替他廣請高僧,做一壇佛事,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來。倘若真

個死了,求他得免罪苦,早早受生,也是我和他相與一番。受寄

多時,盡了一片心,不便是這樣埋沒了他的。”妻子道:“若這人

不死,來時節動了他五十兩,怎麼回他?”伯皋道:“我只把這實

話對他講,說是保佑他回來的,難道怪我不成?十分不認帳,我

填還他也罷了。佛天面上,那堿O使了屈錢處?”算計已定,果

然請了幾眾僧人,做了七晝夜功果。伯皋是致誠人,佛前至心祈

禱,願他生得早歸,死得早脫。功果已罷,又是幾時,不見音信

,眼見得南少營不來了。伯皋雖無貪他東西念頭,卻沒個還處。

自佛事五十兩之外,已此是入己的財物。伯皋心堭`懷著不安,

日遠一日,也不以為意了。 伯皋一向無子,這番佛事之後,其妾即有妊孕。明年生下一

男,眉目疏秀,甚覺可喜,伯皋夫妻十分愛惜。養到五六歲,送

他上學,取名丘俊。豈知小聰明甚有,見了書就不肯讀,只是賴

學。到得長大來,一發不肯學好,專一結識了一班無賴子弟,嫖

賭行中一溜,撒漫使錢,戒訓不下。村堣H見他如此作為,盡皆

歎息道:“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,生下後代,乃是敗子。天沒眼

睛,好善無報!”如此過了幾時,伯皋與他娶了妻,生有一子,

指望他漸漸老成,自然收心。不匡丘俊有了妻兒,越加狂肆,連

妻兒不放在心上,棄著不管。終日只是三街兩市,和著酒肉朋友

串哄,非賭即嫖,整個月不回家來,便是到家,無非是取錢鈔,

要當頭。伯皋氣忿不過。 一日,伯皋出外去,思量他在家非為,哄他回來鎖在一間空

室媕Y,周圍多是牆壁,只留著一個圓洞,放進飲食。就是生了
雙翅,也沒處飛將出來。伯皋去了多時,丘俊坐在房堙A真如囹

圄一般。其大娘甚是憐他,恐怕他愁苦壞了。一日早起,走到房

前,在壁縫中張他一張,看他在堶惚蟡穸景。不看萬事全休,

只這一看,那一驚非小可!正是:分開八片頂陽骨,傾下一桶雪

水來。丘俊的大娘,看見房塈云漱ㄛO丘俊的模樣,吃了一驚。

仔細看時,儼然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南少營。大娘認得明白,不

敢則聲,嘿嘿歸房。恰好丘伯皋也回來,妻子說著怪異的事,伯

皋猛然大悟道:“是了,是了。不必說了,原是他的東西,我怎

管得他浪費?枉做冤家!”登時開了門,放了丘俊出來,聽他仍

舊外邊浮浪。快活不多幾時,酒色淘空的身子,一口氣不接,無

病而死。伯皋算算所費,恰正是千金的光景。明曉得是因果,不

十分在心上,只收拾孫子過日,望他長成罷了。 後邊人議論丘俊是南少營的後身,來取這些寄下東西的,不

必說了。只因丘伯皋是個善人,故來與他家生下一孫,衍著後代

,天道也不為差。但只是如此忠厚長者,明受人寄頓,又不曾貪

謀了他的,還要填還本人,還得盡了方休,何況實負欠了人,強

要人的打點受用,天豈容得你過?所以冤債相償,因果的事,說

他一年也說不了。小子而今說一個沒天理的,與看官們聽一聽。

錢財本有定數,莫要欺心胡做。試看古往今來,只是一本帳簿。 卻說原朝至正年間,山東有一人姓原名自實,田莊為生,家

道豐厚;性質愚純,不通文墨,卻也忠厚認真,一句說話兩個半

句的人。同埵陪茤m繆的千戶,與他從幼往來相好。一日繆千戶

選授得福建地方官職,收拾赴任,缺少路費,要在自實處借銀三

百兩。自實慨然應允,繆千戶寫了文券送過去。自實道:“通家

至愛,要文券做甚麼?他日還不還,在你心堙C你去做官的人,

料不賴了我的。”此時自實恃家私有餘,把這幾兩銀子也不放在

心中,竟自不收文券,如數交與他去,繆千戶自去上任了。 真是事有不測。至正末年間,山東大亂,盜賊四起。自實之

家,被群盜劫掠一空,所剩者田地屋宇,兵戈擾攘之中,又變不

出銀子來。戀著住下,又恐性命難保,要尋個好去處避兵。其時

福建被陳友定所據,七郡地方,獨安然無事。自實與妻子商量道

:“目今滿眼兵戈,只有福建平靜;況繆君在彼為官,可以投托

。但道途阻塞,人口牽連,行動不得。莫若尋個海船,搭了他由

天津出海,直趨福州。一路海洋,可以徑達,便可挈家而去了。

”商量已定,收拾了些零剩東西,載了一家上了海船,看了風訊

開去。不則幾時,到了福州地面。 自實上岸,先打聽繆千戶消息。見說繆千房正在陳友定幕下

當道用事,威權隆重,門庭赫奕,自實喜之不勝,道是來得著了

。匆忙之中,未敢就去見他,且回到船媢鴭d子說道:“問著了

繆家,他正在這媬鹿Y,便是我們的造化了。”大家歡喜。自實

在福州城中賃下了一個住居,接妻子上來,安頓行李停當,思量

要見繆千戶。轉一個念頭道:“一路受了風波,顏色憔悴,衣裳

襤褸,他是興頭的時節,不要討他鄙賤,還宜從容為是。”住了

多日,把冠服多整飾齊楚,面龐也養得黑色退了,然後到門求見

。門上人見是外鄉人,不肯接帖。問其來由,說是山東。門上人

道:“我們本官最怕鄉里來纏,門上不敢稟得,怕惹他惱燥。等

他出來,你自走過來覿面見他,須與吾們無干。他只這個時節出

來快了。”自實依言站著等候。果然不多一會,繆千戶騎著馬出

來拜客。自實走到馬前,躬身打拱。繆千戶把眼看到別處,毫釐

不象認得的。自實急了,走上前去說了山東土音,把自己姓名大

聲叫喊。繆千戶聽得,只得叫攏住了馬,認一認,假作吃驚道:

“原來是我鄉親,失瞻,失瞻!”下馬來作了揖,拉了他轉到家

來,敘了賓主坐定。一杯茶罷,千戶自立起身來道:“適間正有

小事要出去,不得奉陪。且請仁兄回寓,來日薄具小酌,奉請過

來一敘。”自實不曾說得甚麼,沒奈何且自別過。 等到明日,千戶著個人拿了一個單帖來請自實。自實對妻子

道:“今日請我,必有好意。”歡天喜地,不等再邀,跟著就走。

到了衙內,千戶接著。自實只說道長久不見,又遠來相投,怎生

齊整待他。誰知千戶意思甚淡,草草酒果三杯,說些地方上大概

的話,略略問問家中兵戈光景、親眷存亡之類,毫釐不問著自實

為何遠來,家業興廢若何。比及自實說著遭劫逃難,苦楚不堪,

千戶聽了,也只如常,並無驚駭憐恤之意。至於借銀之事,頭也

不提起,謝也不謝一聲。自實幾番要開口,又想道:“剛到此地

,初次相招,怎生就說討債之事?萬一衝撞了他,不好意思。”

只得忍了出門。到了下處,旅寓荒涼,柴米窘急。妻子問說,“

何不與繆家說說前銀,也好討些來救急。”自實說初到不好啟齒

,未曾說得的緣故。妻子怨悵道:“我們萬里遠來,所幹何事?

專為要投托繆家。今特特請去一番,卻只貪著他些微酒食,礙口

識羞,不把正經話提起,我們有甚麼別望頭在那堙H” 自實被埋怨得不耐煩,躊躇了一夜,次日早起,就到繆千戶

家去求見。千戶見說自實到來,心堣w有幾分不象意了。免不得

出來見他,意思甚倦,敘得三言兩語,做出許多勉強支吾的光景

出來。自實只得自家開口道:“在下家鄉遭變,拚了性命挈家海

上遠來,所仗惟有兄長。今日有句話,不揣來告。”千戶不等他

說完,便介面道:“不必兄說,小弟已知。向者承借路費,於心

不忘,雖是一宦蕭條,俸入微薄,恰是故人遠至,豈敢辜恩?兄

長一面將文券簡出來,小弟好照依數目打點,陸續奉還。”看官

你道此時繆千戶肚堙A豈是忘記了當初借銀之時,並不曾有文券

的?只是不好當面賴得,且把這話做出推頭,等他拿不出文券來

,便不好認真催逼,此乃負心人起賴端的圈套處。自實是個老實

人,見他說得蹊蹺了,吃驚道:“君言差矣!當初鄉里契厚,開

口就相借,從不曾有甚麼文契。今日怎麼說出此話來?”千戶故

意妝出正經面孔來道:“豈有是理!借負往來,全憑文券,怎麼

說個沒有?或者兵火之後君家自失去了,容或有之。然既與兄舊

交,而今文券有無也不必論,自然處來還兄,只是小弟也在不足

之鄉,一時性急不得。從容些個,勉強措辦才妙。” 自實聽得如此說了,一時也難相逼,只得唯唯而出。一路想

:“他說話古怪,明是欺心光景,卻是既到此地,不得不把他來

作傍。他适才也還有從容處還的話,不是絕無生意的,還須忍耐

幾日,再去求他。只是我當初要好的不是,而今權在他人之手,

就這般煩難了。”歸來與妻子說知,大家歎息了一回,商量還只

是求他為是。只得挨著面皮,走了幾次。常只是這些說話,推三

阻四;一千年也不賴,一萬年也不還。耳朵堮仵犰n聽,並不見

一分遞過手堥荂C欲待不走時,又別無生路。自實走得一個不耐

煩,正所謂:羝羊觸藩,進退兩難。 自實枉自奔波多次,竟無所得。日挨一日,倏忽半年。看看

已近新正,自實客居蕭索,闔家嗷嗷,過歲之計,分毫無處。自

實沒奈何了,只得到繆家去,見了千戶,一頭哭,一頭拜將下去

道:“望兄長救吾性命則個!”千戶用手扶起道:“何至於此?”自

實道:“新正在邇,妻子饑寒,囊乏一錢,瓶無一粒粟,如何過

得日子?向者所借銀兩,今不敢求還,任憑尊意應濟多少,一絲

一毫,盡算是尊賜罷了。就是當時無此借貸一項,今日故人之誼

,也求憐憫一些。”說罷大哭。千戶見哭得慌了,也有些不安,

把手指數一數道:“還有十日,方是除夜。兄長可在家專待,小

弟分些祿米,備些柴薪之費,送到貴寓,以為兄長過歲之資,但

勿以輕微為怪,便見相知。”自實窮極之際,見說肯送些東西了

,心下放掉了好些,道:“若得如此,且延殘喘到新年,便是盛

德無盡。”歡喜作別。臨別之時,千戶再三叮囑道:“除夕切勿他

往,只在貴寓等著便是。”自實領諾。歸到寓中,把千戶之言對

妻子說了,一家安心。 到了除日,清早就起來坐在家媯平唌C欲要出去尋些過年物

事,又恐怕一時錯過,心媮棶Q等有些錢鈔到手了,好去運動。

呆呆等著,心腸扒將出來。叫一個小廝站在巷口,看有甚麼動靜

,先來報知。去了一會,小廝奔來道:“有人挑著米來了。”自實

急出門一看,果然一個擔夫挑著一擔米,一個青衣人前頭拿了帖

兒走來。自實認道是了。只見走近門邊,擔夫並無歇肩之意,那

個青衣人也逕自走過了。自實疑心道:“必是不認得吾家,錯走

過了。”連忙叫道:“在這堙A可轉來。”那兩個並不回頭,自實

只得趕上前去問青衣人道:“老哥,送禮到那堨h的?”青衣人把

手中帖與自實看道:“吾家主張員外送米與館賓的,你問他則甚

?”自實情知不是,佯佯走了轉來,又坐在家堙C一會,小廝又

走進來,道:“有一個公差打扮的,肩上馱了一肩錢走來了。”自

實到門邊探頭一望,道: “這番是了。”只見那公差打扮的經過門

首,腳步不停,更跑得緊了些。自實越加疑心,跑上前問時,公

差答道:“縣堛噶互菑翩A送這些錢與他鄉里過節的。”自實又見
不是,心媢D:“別人家多紛紛送禮,要見只在今日這一日了,

如何我家的偏不見到?”自實心埵n象十五個吊桶打水,七上八

落的,身子好象珣盤上螞蟻,一霎也站腳不住。看看守到下午,

竟不見來,落得探頭探腦,心猿意馬。這一日,一件過年的東西

也不買得。到街前再一看,家家戶戶多收拾起買賣,開店的多關

了門,只打點過新年了。自實反為繆家所誤,粒米束薪,家媯L

備,妻子只是怨悵啼哭。別人家歡呼暢飲,爆竹連天,自實攢眉

皺目,淒涼相對。自實越想越氣,雙腳亂跳,大罵:“負心的狠

賊,害人到這個所在!”一憤之氣,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來,在

磨石上磨得雪亮。對妻子道:“我不殺他,不能雪這口氣!我拚

著這命抵他,好歹三推六問,也還遲死幾時,明日絕早清晨,等

他一出門來,斷然結果他了。”妻子勸他且耐性,自實那堳鰩

得下?捏刀在手,坐到天明。雞鳴鼓絕,徑望繆家門首而去。 且說這條巷中間,有一個小庵,乃自實家堥嚌[家必由之路

。庵中有一道者號軒轅翁,年近百歲,是個有道之士。自實平日

到繆家時經過此庵,每走到媕Y歇足,便與庵主軒轅翁敘一會閒

話。往來既久,遂成熟識。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原旦,東方將動,

路上未有行人。軒轅翁起來開了門,將一張桌當門放了,點上兩

枝蠟燭,朝天拜了四拜;將一卷經攤在桌上,中間燒起一爐香,

對著門坐下,朗聲而誦。誦不上一兩板,看見街上天光熹微中,

一個人當前走過,甚是急遽,認得是原自實。因為怕斷了經頭,

由他自去,不叫住他。這個老人家道眼清明,看原自實在前邊一

面走,後面卻有許多人跟著。仔細一看,那堿O人?乃是奇形異

狀之鬼,不計其數,跳舞而行。但見:或握刀劍,或執椎鑿;披

頭露體,勢甚兇惡。軒轅翁住了經不念,口堨s聲道:“怪哉!”

把性定一回,重把經念起。不多時,見自實複走回來,腳步懶慢

。軒轅翁因是起先詫異了,嘿嘿看他自走,不敢叫破。自實走得

過,又有百來個人跟著在後。軒轅翁著眼細看,此番的人,多少

比前差不遠,卻是打扮大不相同,儘是金冠玉珮之士。但見:或

挈幢蓋,或舉旌幡;和容悅色,意甚安閒。軒轅翁驚道:“這卻

是甚麼緣故?歲朝清早,所見如此,必是原生死了,適間乃其陰

魂。故到此不進門來,相從的多是神鬼。然惡往善歸,又怎麼解

說?”心下狐疑未決。一面把經誦完了,急急到自實家中訪問消

耗。 進了原家門內,不聽得媄銊岍R。咳嗽一聲,叫道:“有客相

拜。”自實在媕Y走將出來,見是個老人家,新年初一相拜,忙

請坐下。軒轅翁說了一套隨俗的吉利話,便問自實道:“今日絕

清早,足下往何處去?去的時節甚是匆匆,回來的時節甚是緩慢

,其故何也?願得一聞。”自實道:“在下有一件不平的事,不好

告訴得老丈。”軒轅翁道:“但說何妨?”自實把繆千戶當初到任

借他銀兩、而今來取只是推託,希圖混賴,及年晚哄送錢米、竟

不見送,以致狼狽過年的事,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軒轅翁也頓足

道:“這等恩將仇報,其實可恨!這樣人必有天報!足下今日出

門,打點與他尋鬧麼?”自實道:“不敢欺老丈,昨晚委實氣了一

晚,吃虧不過,把刀磨快了,巴到天明,意要往彼門首,等他清

早出來,一刀刺殺了,以雪此恨。及至到了門首,再想一想,他

固然得罪於我,他尚有老母妻子,平日與他通家往來的,他們須

無罪,不爭殺了千戶一人,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鄉了。思量

自家一門流落之苦,如此難堪,怎忍叫他家也到這地位!寧可他

負了我,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,所以忍住了這口氣,慢慢走了來

。心想未定,不曾到老丈處奉拜得,卻教老丈先降,得罪,得罪

。”軒轅翁道:“老漢不是來拜年,其實有樁奇異,要到宅上奉訪

。今見足下訴說這個緣故,當與足下稱賀了。”自實道:“有何可

賀?”軒轅翁道:“足下當有後祿,適間之事,神明已知道了。”

自實道:“怎見得?”軒轅翁道:“方才清早足下去時節,老漢看

見許多凶鬼相隨;回來時節,多換了福神。老漢因此心下奇異。

今見足下所言如此,乃知一念之惡,凶鬼便至;一念之善,福神

便臨。如影隨形,一毫不爽。暗室之內,造次之間,萬不可萌一

毫惡念,造罪損德的。足下善念既發,鬼神必當嘿佑,不必愁恨

了。”自實道:“雖承老丈勸慰,只是受了負心之騙,一個新歲,

錢米俱無,光景難堪。既不殺得他,自家尋個死路罷,也羞對妻

子了。”軒轅翁道:“休說如此短見的話!老漢庵中尚有餘糧,停

會當送些過來,權時應用。切勿更起他念!”自實道:“多感,多

感。”軒轅翁作別而去。 去不多時,果然一個道者領了軒轅翁之命,送一挑米、一貫

錢到自實家來。自實枯渴之際,只得受了,轉托道者致謝庵主。

道者去後,自實輾轉思量:“此翁與我向非相識,尚承其好意如

此,叵耐繆千戶負欠了我的,反一毛不拔。本為他遠來相投,今

失瞭望,後邊日子如何過得?我要這性命也沒幹!況且此恨難消

。據軒轅翁所言,神鬼如此之近,我陽世不忍殺他,何不尋個自

盡,到陰間告理他去?必有伸訴之處。”遂不與妻子說破,竟到

三神山下一個八角井邊,歎了一口氣,仰天喊道:“皇天有眼,

我原自實被人賴了本錢,卻教我死於非命!可憐,可憐!”說罷

,撲通的跳了下來。 自實只道是水淹將來,立刻可死。誰知道井中可煞作怪,自

實腳踏實地,點水也無。伸手一摸,兩邊俱是石壁削成,中間有

一條狹路,只好容身。自實將手托著兩壁,黑暗中只管向前,依

路走去。走夠有數百步遠,忽見有一線亮光透入。急急望亮處走

去,須臾壁盡路窮,乃是一個石洞小口。出得口時,豁然天日明

朗,別是一個世界。又走了幾十步,見一所大宮殿,外邊門上牌

額四個大金字,乃是“三山福地”。自實瞻仰了一會,方敢舉步而

入。但見:古殿煙消,長廊晝靜。徘徊四顧,闃無人蹤。鍾磬一

聲,恍來雲外。自是洞天福地,宜有神仙在此藏;絕非俗境塵居

,不帶夙緣那得到? 自實立了一晌,不見一個人面。肚媊又饑,渴又渴,腿腳

又酸,走不動了。見面前一個石壇,且是潔淨。自實軟倒來,只

得眠在石壇旁邊歇息一回。忽然媄鋮咱X一個人來,乃是道士打

扮。走到自實跟前,笑問自實道:“翰林已知客邊滋味了麼?”自

實吃了一驚,道:“客邊滋味,受得夠苦楚了,如何呼我做翰林

?豈不大差!”道士道:“你不記得在興慶殿草詔書了麼?”自實

道:“一發好笑,某乃山東鄙人,布衣賤士,生世四十,目不知

書。連京埵h不曾認得,曉得甚麼興慶殿?草甚麼詔書?”道士

道:“可憐!可憐!人生換了皮囊,便為嗜欲所汩,饑寒所困,

把前事多忘記了。你來此間,腹中已餓了麼?”自實道:“昨晚忿

恨不食,直到如今。為尋死地到此,不期誤入仙境。卻是腹中又

餓,口中又渴,腿軟筋麻,當不得,暫臥於此。”道士袖媞N出

大梨一顆、大棗數枚,與自實道:“你認得這東西麼?此交梨火

棗也。你吃了下去,不惟免了饑渴,兼可曉得過去之事。”自實

接來手中,正當饑渴之際,一口氣吃了下去,不覺精神爽健。瞑

目一想,惺然明悟,記得前生身為學士,在大都興慶殿側草詔,

尤如昨日。一轂轆扒將起來,拜著道士道:“多蒙仙長佳果之味

,不但解了饑渴,亦且頓悟前生。但前生既如此清貴,未知作何

罪業,以致今生受報,弄得如此沒下梢了?”道士道:“你前世也

無大罪,但在職之時,自恃文學高強,忽略後進之人,不肯加意

汲引,故今世罰你愚懵,不通文義;又妄自尊大,拒絕交遊,毫

無情面,故今世罰你漂泊,投人不著。這也是一還一報,天道再

不差的。今因你一念之善,故有分到此福地與吾相遇,救你一命

。”道士因與自實說世間許多因果之事,某人是善人,該得好報

;某人是惡人,該得惡報;某人乃是無厭鬼出世,地下有十個爐

替他鑄橫財,故在世貪饕不止,賄賂公行,他日福滿,當受幽囚

之禍;某人乃多殺鬼王出世,有陰兵五百,多是銅頭鐵額的,跟

隨左右,助其行虐,故在世殺害良民,不戢軍士,他日命衰,當

受割截之殃。其餘凡貪官污吏,富室豪民,及矯情幹譽、欺世盜

名種種之人,無不隨業得報,一一不爽。 自實見說得這等利害明白,打動了心事,遂問道:“假似繆千

戶欺心混賴,負我多金,反致得無聊如此,他日豈無報應?”道

士道:“足下不必怪他。他乃是王將軍的庫子,財物不是他的,

他豈得妄動耶?”自實道:“見今他享榮華,我受貧苦,眼前怎麼

當得?”道士道:“不出三年,世運變革,地方將有兵戈大亂,不

是這光景了。你快擇善地而居,免受池魚之禍。”自實道:“在下

愚昧,不識何處可以躲避?”道士道:“福寧可居,且那邊所在與

你略有緣分,可償得你前日好意貸人之物,不必想繆家還了。此

皆子善念所至也。今到此已久,家人懸望,只索回去罷!”自實

道:“起初自井中下來,行了許多暗路,今不能重記;就尋著了

舊路,也上去不得,如何歸去?”道士道:“此間別有一徑可以出

外,不必從舊路了。”因指點山后一條路徑,叫自實從此而行。

自實再拜稱謝,道士自轉身去了。 自實依著所指之徑,行不多時,見一個穴口,走將出來,另

有天日。急回頭認時,穴已不見。自實望去百步之外,遠遠有人

行走,奔將去問路,原來即是福州城外,遂急急跑回家來。家人

見了又驚又喜,道:“那堨h了這幾日?”自實道:“我今日去,

就是今日來,怎麼說幾日?”家人道:“今日是初十了,自那日初

一出門,到晚不見回來,只道在軒轅翁庵堙C及至去問時,卻又

說不曾來,只疑心是有甚麼山高水低。軒轅翁說:‘你家主人還

有後祿,定無他事。’所以多勉強寬解。這幾日杳然無信,未免

慌張。幸得來家卻好了。”自實把憤恨投井,誰知無水不死,卻

遇見道士,奇奇怪怪許多說話,說了一遍,道:“聞得仙家日月

長,今吾在井只得一晌,世上卻有十日。這道士多分是仙人,他

的說話,必定有准。我們依言搬在福寧去罷,不要戀戀繆家的東

西,不得到手,反為所誤了。”一面叫人收拾起來,打點上路。

自實走到軒轅翁庵中,別他一別,說遷去之意。軒轅翁問:“為

何發此念頭?”自實把井中之事說了一遍。軒轅翁跌足道:“可惜

足下不認得人!這道士,乃芙容真人也。我修煉了一世,不能相

遇,豈知足下當面錯過!仙家之言,不可有違!足下遷去為上,

老漢也自到山中去了。若住在此地,必為亂兵所殺。” 自實別了回來,一徑領了妻子,同到福寧。此時天下擾亂,

賦役繁重,地方多有逃亡之屋。自實走去,尋得幾間可以收拾得

起的房子,並疊瓦礫,將就修葺來住。揮鋤之際,錚然有聲,掘

將下去,卻是石板一塊。掇將開來,中有藏金數十錠。闔家見了

不勝之喜,恐怕有人看見,連忙收拾在箱匣中了。自實道:“井

中道士所言,此間與吾有些緣分,可還所貸銀兩,正謂此也。”

將來秤一秤,果是三百金之數,不多不少。自實道:“井中人果

是仙人,在此住料然不妨。”從此安頓了老小,衣食也充足了些

,不愁凍餒,放心安居。後來張士誠大軍臨福州,陳平章遭擄,

一應官吏多被誅戮。繆千戶一家,被王將軍所殺,盡有其家資。

自實在福寧竟得無事,算來恰恰三年。道士之言,無一不驗,可

見財物有定數,他人東西強要不得的。為人一念,善惡之報,一

些不差的。有詩為證:一念起時神鬼至,何況前生夙世緣!方知

富室多慳吝,只為他人守業錢。

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

詞云: 瑞氣籠清曉。卷珠簾、次第笙歌,一時齊奏。無限神仙離蓬

島,鳳駕鸞車初到。
    見擁個、仙娥窈窕。玉佩叮噹風縹緲,望嬌姿,一似垂楊嫋

。天上有,世間少。
    劉郎正是當年少。更那堪、天教付與,最多才貌。玉樹瓊枝

相映耀,誰與安排忒好?有多少、風流歡笑。直待來春成名了,

馬如龍、綠綬欺芳草。同富貴,又偕老。這首詞名《賀新郎》,

乃是宋時辛稼軒為人家新婚吉席而作。天下喜事,先說洞房花燭

夜,最為熱鬧。因是這熱鬧,就有趁哄打劫的了。吳興安吉州富

家新婚,當夜有一個做賊的,趁著人雜時節,溜將進去,伏在新

郎的床底下了,打點人靜後,出來卷取東西。怎當這人家新房

頭,一夜停火到天明。床上新郎新婦,雲雨歡濃了一會,枕邊切

切私語,你問我答,煩瑣不休,說得高興,又弄起那話兒來,不

十分肯睡。那賊躲在床下,只是聽得肉麻不過,卻是不曾靜悄。

又且燈火明亮,氣也喘不得一口,何況脫身出來做手腳?只得耐

心伏著不動,水火急時,直等日間床上無人時節,就床下暗角中

撒放。如此三日夜,畢竟下不得手,肚中餓得難堪。顧不得死活

,聽得人聲略定,拚著命??走出,要尋路逃去。火影下早被主家

守宿人瞧見,叫一聲“有賊!”前後人多爬起來,拿住了。先是一

頓拳頭腳尖,將繩捆著,整備天明送官。賊人哀告道:“小人其

實不曾偷得一毫物事,便做道不該進來,適間這一頓臭打也折算

得過了。千萬免小人到官,放了出去,小人自有報效之處。”主

翁道:“誰要你報效!你每這樣歹人,只是送到官府,打死了才

乾淨。”賊人道:“十分不肯饒我,我到官自有說話。你每不要懊

悔!”主翁見他說得倔強,更加可恨,又打了幾個巴掌。 捆到次日,申破了地方,一同送到縣堨h。縣官審問時,正

是賊有賊智,那賊人不慌不忙的道:“老爺詳察,小人不是個賊

,不要屈了小人!”縣官道:“不是賊,是甚麼樣人,躲在人家床

下?”賊人道:“小人是個醫人,只為這家新婦,從小有個暗疾,

舉發之時,疼痛難當,惟有小人醫得,必要親手調治,所以一時

也離不得小人。今新婚之夜,只怕舊疾舉發,暗約小人隨在房中

,防備用藥,故此躲在床下。這家人不認得,當賊拿了。”縣官

道:“那有此話?”賊人道:“新婦乳名瑞姑,他家父親,寵了妾

生子女,不十分照管他。母親與他一路,最是愛惜。所以有了暗

疾,時常叫小人私下醫治。今若叫他到官,自然認得小人,才曉

得不是賊。”知縣見他丁一確二說著,有些信將起來,道:“果有

這等事,不要冤屈了平人。而今只提這新婦當堂一認就是了。” 原來這賊躲在床下這三夜,備細聽見床上的說話。新婦果然

有些心腹之疾,家堭`醫的,因告訴丈夫,被賊人記在肚堙C恨

這家不饒他,當官如此攀出來。不惟可以遮飾自家的罪,亦且可

以弄他新婦到官,出他家的醜。這是那賊人憊賴之處。那曉縣官

竟自被他哄了,果然提將新婦起來。富家主翁急了,負極去求免

新婦出官,縣官那堛秸央H富家翁又告情願不究賊人罷了,縣官

大怒道:“告別人做賊也是你,及至要個證見,就說情願不究,

可知是誣賴平人為盜。若不放新婦出來質對,必要問你誣告。”

富家翁計無所出,方悔道:“早知如此,放了這猾賊也罷,而今

反受他累了。” 衙門中一個老吏,見這富家翁傍徨,問知其故,便道:“要破

此猾賊也不難,只要重重謝我。我去稟明了,有方法叫他伏罪。

”富家翁許了謝禮十兩。老吏去稟縣官道:“這家新婦初過門,若

出來與賊盜同辨公庭,恥辱極矣!老爺還該惜其體面。”縣官道

:“若不出來,怎知賊的真假?”老吏道:“吏典到有一個愚見。

想這賊潛藏內室,必然不曾認得這婦人的,他卻混賴其婦有約。

而今不必其婦到官,密地另使一個婦人代了,與他相對。他認不

出來,其誣立見,既可以辨賊,又可以周全這家了。”縣官點頭

道:“說得有理。”就叫吏典悄地去喚一娼婦打扮了良家,包頭素

衣,當賊人面前帶上堂來,高聲稟道:“其家新婦瑞姑拿到!”賊

人不知是假,連忙叫道:“瑞姑,瑞姑,你約我到房中治病的,

怎麼你公公家堮釵礂痚絡敿e官,你就不說一聲?”縣官道:“你

可認得正是瑞姑了麼?”賊人道:“怎麼不認得?從小認得的。”

縣官大笑道:“有這樣奸詐賊人,險些被你哄了。原來你不曾認

得瑞姑,怎賴道是他約你醫病?這是個娼妓,你認得真了麼?”

賊人對口無言,縣官喝叫用刑。賊人方才訴說不曾偷得一件,乞

求減罪。縣官打了一頓大板,枷號示眾。因為無贓,恕其徒罪。

富家翁新婦方才得免出官。 這也是新婚人家一場大笑話,先說此一段做個笑本。小子的

正話,也說著一個新婚人家,弄出好些沒頭的官司,直到後來方

得明白。本為花燭喜筵,弄作是非苦海。不因天網恢恢,啞謎何

時得解? 卻說直隸蘇州府嘉定縣有一人家,姓鄭,也是經紀行中人,

家事不為甚大。生有一女,小名蕊珠,這倒是個絕世佳人,真個

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。許下本縣一個民家,姓謝,是

謝三郎,還未曾過門。這個月奡z定了吉日,謝家要來娶去。三

日之前,蕊珠要整容開面,鄭家老兒去喚整容匠。原來嘉定風俗

,小戶人家女人篦頭剃臉,多用著男人。其時有一個後生,姓徐

名達,平時最是不守本分,心性奸巧好淫,專一打聽人家女子那

家生得好,那家生得醜,因為要像心看著內眷,特特去學了那櫛

工生活,得以進入內室;又去做那婚筵茶酒,得以窺看新人。如

何叫得茶酒?即是那邊儐相之名,因為贊禮時節,在旁高聲“請

茶!”“請酒!”多是他口婸〞滿A所以如此稱呼。這兩項生意,

多傍著女人行止,他便一身兼做了。此時鄭家就叫他與女兒蕊珠

開面。徐達帶了篦頭傢伙,一徑到鄭家內堥荂C蕊珠做女兒時節

,徐達未曾見一面;而今卻叫他整容,煞是看得親切。徐達一頭

動手,一頭覷玩,身子如雪獅子向火,那話兒如吃石髓的海燕,

看看硬起來,可惜礙著前後有人,恨不就勢一把抱住弄他一會。

鄭老兒在旁看見模樣,識破他有些輕薄意思。等他用手一完,急

打發他出到外邊來了。 徐達看得渾身似火,背地堣瘔隊]不知放了幾遭,心堭慾

下,曉得嫁去謝家,就設法到謝家包做了吉日的茶酒。到得那日

,鄭老兒親送女兒過門。只見出來迎接的儐相,就是前日的櫛工

徐達。心下一轉道:“原來他又在此。”比至新人出轎,行起禮來

,徐達沒眼看得,一心只在新娘子身上,口堶驤秉像炕A把禮數

多七顛八倒起來。但見:東西錯認,左右亂行。信口稱呼,親翁

忽為親媽;無心贊喝,該“拜”反做該“興”。見過泰山,又請岳翁

受禮;參完堂上,還叫父母升廳。不管嘈壞郎君,只是貪看新婦

。徐達亂嘈嘈的行過了許多禮數,新娘子花燭已過,進了房中,

算是完了,只要款待送親吃喜酒。 這謝家民戶人家,沒甚人力,謝翁與謝三郎只好陪客在外邊

,媕Y媽媽率了一二個養娘,親自廚房整酒;有個把當直的,搬

東搬西,手忙腳亂,常是來不迭的。徐達相禮,到客人坐定了席

,正要“請湯”,“請酒”是件贊唱,忽然不見了他。兩三次湯送到

,只得主人自家請過吃了。將至終席,方見徐達慌慌張張在後面

走出來,喝了兩句。比至酒散,謝翁見茶酒如此參前失後,心中

不喜,要叫他來埋怨幾句,早又不見。當值的道:“方才往前面

去了。”謝翁道:“怎麼尋了這樣不曉事的?如此淘氣!”親家翁

不等茶酒來贊禮,自起身謝了酒。 謝三郎走進新房,不見新娘子在內,疑他床上睡了,揭帳一

看,仍然是張空床。前後照著,竟不見影。跑至廚房問人時,廚

房中人多嚷道:“我們多隻在這埵洵B,新娘子花燭過了,自坐

房中,怎麼倒來問我們?”三郎叫了當值的,後來各處找尋,到

後門一看,門又關得好好的。走出堂前說了,闔家驚惶。當值的

道:“這個茶酒,一向不是個好人,方才喝禮時節看他沒心沒想

,兩眼只看著新人,又兩次不見了他,而今竟不知那堨h了。莫

不是他有甚麼奸計藏過了新人麼?”鄭老兒道:“這個茶酒,原不

是好人。小女前日開面也是他,因見他輕薄態度,正心堜ヱ諢A

不想宅上茶酒也用著他。”鄭家隨來的僕人也說道:“他原是個游

嘴光棍,這篦頭贊禮,多是近新來學了攛哄過日子的,畢竟他有

緣故,去還不遠,我們追去。”謝家當值的道:“他要內堜銗X新

人,必在後門出後巷堨h了。方才後門關好,必是他複身轉來關

了,使人不疑,所以又到堂前敷衍這一回。必定從前面轉至後巷

去了,故此這會不見,是他無疑。” 此時是新婚人家,?子火把多有在家堙A就每人點著一根,兩

家僕人與同家主共是十來個,開了後門,多望後巷婸馬荂C原來

謝家這條後門路,是一個直巷,也無彎曲,也無傍路。火把照起

,明亮猶同白日,一望去多是看見的。遠遠見有兩三個人走,前

頭差一段路,去了兩個,後邊有一個還在那堙C疾忙趕上拿住,
火把一照,正是徐茶酒,問道:“你為何在這堙H”徐達道:“我

有些小事,等不得酒散,我要回去。”眾人道:“你要回去,直不

得對本家說聲?況且好一會不見了你,還在這埵璅哄A豈是回去

的?你好好說,拐將新娘子那堨h了?”徐達支吾道:“新娘子在

你家堙A豈是我掌禮人包管的?”眾人打的打,推的推,喝道:“

且拿這游嘴光棍到家堳問他出來!”一群人擁著徐達,到了家

堙C兩家親翁一同新郎各各盤問,徐達只推不知。一齊道:“這

樣頑皮賴骨,私下問他,如何肯說!綁他在柱上,待天明送到官

去,難道當官也賴得?”遂把徐達做一團捆住,只等天明。此時

第一個是謝三郎掃興了。不能夠握雨攜雲,整備著鼠牙雀角;喜

筵前枉喚新郎,洞房中依然獨覺。眾人鬧鬧嚷嚷簇擁著徐達,也

有嚇他的,也有勸他的,一夜何曾得睡?徐達只不肯說。 須臾,天已大明,謝家父子教眾人帶了徐達,寫了一紙狀詞

,到縣堂上告准,面稟其故。知縣驚異道:“世間有此事?”遂喚

徐達問道:“你拐的鄭蕊珠那堨h了?”徐達道:“小人是婚筵的

茶酒,只管得行禮的事,怎曉得新人的去向?”謝公就把他不辭

而去、在後巷趕著之事,說了一遍。知縣喝叫用刑起來,徐達雖

然是游花光棍,本是柔脆的人,熬不起刑。初時支吾兩句,看看

當不得了,只得招道:“小人因為開面時,見他美貌,就起了不

良之心。曉得嫁與謝家,謀做了婚筵茶酒,預先約會了兩個同伴

埋伏在後門了。趁他行禮已完,外邊只要上席。小人在堶惜@看

,只見新人獨坐在房中,小人哄他還要行禮,新人隨了小人走出

,新人卻不認得路,被小人引他到了後門,就把新人推及閘外二

人。新人正待叫喊,卻被小人關好了後門,望前邊來了,仍舊從

前邊抄至後巷,趕著二人。正要奔脫,看見後面火把明亮,知是

有人趕來,那兩個人顧不得小人,竟自飛跑去了。小人有這個新

人在旁,動止不得。恰好路旁有個枯井,一時慌了,只得抱住了

他,攛了下去,卻被他們趕著,拿了送官。這新人現在井中,只

此是實。”知縣道:“你在他家時,為何不說?”徐達道:“還打點

遮掩得過,取他出井來受用。而今熬刑不起,只得實說了。”知

縣寫了口詞,就差一個公人押了徐達,與同謝、鄭兩家人,快到

井邊來勘實回話。 一行人到了井邊,鄭老兒先去望一望,井底下黑洞洞,不見

有甚聲響,疑心女兒此時畢竟死了,扯著徐達狠打了幾下,道:

“你害我女兒死了,怕不償命!”眾人勸住道:“且撈了起來,不

要廝亂,自有官法處他。”鄭老兒心堣S慌又恨,且把徐達咬住

一塊肉,不肯放,徐達殺豬也似叫喊。這邊謝公叫人停當了竹兜

繩索,一面下井去救人。一個膽大些的家人,?縛好了,掛將下

去。井中無水,用手一摸,果然一個人蹲倒在堶情C推一推看,
已是不動的了。抱將來放在兜中,吊將上去。眾人一看,那堿O

甚麼新娘子?卻是一個大鬍鬚的男子,鮮血模糊,頭多打開的了

。眾人多吃了一驚。鄭老兒將徐達又是一巴掌,道:“這是怎麼

說?”連徐達看見,也嚇得呆了。謝公道:“這又是甚麼蹊蹺的事

?”對了井中問下邊的人道:“媕Y還有人麼?”井媕章D:“並無

甚麼了,接了我上去。”隨即放繩下去,接了那個家人上來,一

齊問道:“井中還有甚麼?”家人道:“止有些石塊在內,是一個

乾枯的井,方才黑洞洞的摸起來的人,不知死活,可正是新娘子

麼?”眾人道:“是一個死了的鬍子,那堿O新人?你看麼!”押

差公人道:“不要鳥亂了,回復官人去,還在這個入娘的身上尋

究新人下落。”鄭、謝兩老兒多道:“說得是。”就叫地方人看了

屍首,一同公人去稟白縣官。 知縣問徐達道:“你說把鄭蕊珠推在井中,而今井中卻是一個

男屍,且說鄭蕊珠那堨h了?這屍是那堥茠滿H”徐達道:“小人

只見後邊趕來,把新人推下井堿O實。而今卻是一個男屍,連小

人也猜不出了。”知縣道:“你起初約會這兩個同伴,叫做甚麼名

字?必是這二人的緣故了。”徐達道:“一個張寅,一個李卯。”

知縣寫了名字住址,就差人去拿來。甕中捉?,立時拿到,每人

一夾棍,只招得道:“徐達相約後門等待,後見他推出新人來,

負了就走。徐達在後趕來,正要同去,望見後面火把齊明,喊聲

大震,我們兩個膽怯了,把新人掉與徐達,只是拚命走脫了。已

後的事,一些也不知,又對著徐達道: “你當時將的新人,那堨h

了?怎不送了出來,要我們替你吃苦?”徐達對口無言,知縣指

著徐達道:“還只是你這奴才奸巧!”喝叫再夾起來,徐達只喊得

是小人該死,說來說去,只說到推在井中,便再說不去了。知縣

便叫鄭、謝兩家父親與同媒妁人等,又拘齊兩家左右鄰里,備細

訪問。多只是一般不知情,沒有甚麼別話,也沒有一個認得這屍

首的。知縣出了一張榜文,召取屍親家屬認領埋葬,也不曾有一

個說起的。鄭、謝兩家自備了賞錢,知縣又替他寫了榜文,訪取

鄭蕊珠下落,也沒有一個人曉得影響的。知縣斷決不開,只把徐

達收在監中,五日一比。謝三郎苦毒,時時催稟。縣官沒法,只

得做他不著,也不知打了多多少少。徐達起初一時做差了事,到

此不知些頭腦,教他也無奈何,只好巴過五日,吃這番痛棒,也

沒個打聽的去處,也沒個結局的法兒,真正是沒頭的公事,表過

不提。 再說鄭蕊珠那晚被徐達拐至後門,推與二人,便見把後門關

了,方曉得是歹人的做作。欲待叫著本家人,自是新來的媳婦,

不曾知道一個名姓,一時叫不出來,亦且門已關了,便口堻蛘o

兩句“不好了”,也沒人聽得。那些後生背負著只是走,心堨蕙W

,只見後面趕來,兩個人撇在地上竟自去了。那個徐達一把抱來

,丟在井堙C井媯L水,又不甚深,只跌得一下,毫無傷損。聽

見上面眾人喧嚷,曉得是自己家人,又火把齊明,照得井堣]光

,鄭蕊珠負極叫喊救人,怎當得上邊人拿住徐達,你長我短,嚷

得一個不耐煩。婦人聲音,終究嬌細,又在井堙A那個聽見?多

簇擁著徐達,吆吆喝喝一路去了。鄭蕊珠聽得人聲漸遠,只叫得

苦,大聲啼哭。看看天色明亮,蕊珠想道:“此時上邊未必無人

走動。”高叫兩聲“救人!”又大哭兩聲,果然驚動了上邊兩個人

。只因這兩個人走將來,有分教:黃塵行客,翻為墜井之魂;綠

鬢新人,竟作離鄉之婦。 說那兩個人,是河南開封府杞縣客商,一個是趙申,一個是

錢巳,合了本錢,同到蘇、松做買賣,得了重利,正要回去,偶

然在此經過。聞得啼哭喊叫之聲卻在井中出來,兩個多走到井邊

,望下一看。此時天光照下去,隱隱見是個女人,問道:“你是

甚麼人在這媕Y?”下邊道:“我是此間人家新婦,被強盜劫來丟

在此的,快快救我出來,到家自有重謝。”兩人聽得,自商量道

:“從來說‘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’,況是個女人,怎能夠出來

?沒人救他,必定是死。我每撞著也是有緣,行囊中有長繩,我

每墜下去救了他起來。”趙申道:“我溜撒些,等我下去。”錢巳

道:“我身子坌,果然下去不得,我只在上邊吊著繩頭,用些坌

氣力罷。”也是趙申悔氣到了,見是女子,高興之甚,揎拳裸袖

,把繩縛在腰間,雙手吊著繩。錢巳一腳踹著繩頭,雙手提著繩

,一步步放將下去。到了下邊,見是沒水的,他就不慌不忙對鄭

蕊珠道:“我救你則個。”鄭蕊珠道:“多謝大恩。”趙申就把身上

繩頭解下來,將鄭蕊珠腰間如法縛了,道:“你不要怕,只把雙

手吊著繩,上邊自提你上去,縛得牢,不掉下來的。快上去了,

把繩來吊我。”鄭蕊珠巴不得出來,放著膽吊了繩,上邊錢巳見

繩急了,曉得有人吊著,盡氣力一扯一扯的,吊出井來。錢巳抬

頭一看,卻是一個豔妝的女子,雖然鬢亂釵橫,卻是天姿國色。

猛地井堬{身,疑是龍宮拾得。 大凡人不可有私心,私心一起,就要幹出沒天理的夠當來,

起初錢巳與趙申商量救人,本是好念頭;一下子救將起來,見是

個美貌女子,就起了打偏手之心。思量道:“他若起來,必要與

我爭,不能夠獨享,況且他囊中本錢盡多,而今生死之權,操在

我手。我不放他起來,這女子與囊橐多是我的了。”歹念正起,

聽得井底下大叫道:“怎不把繩下來?”錢巳發一個狠道:“結果

了他罷!”在井旁掇起一塊大石頭來,照著井中叫聲:“下去! ”可

憐趙申眼盼盼望著上邊放繩下來,豈知是塊石頭?不曾提防的,

回避不及,打著腦蓋骨,立時粉碎,嗚呼哀哉了。 鄭蕊珠在井中出來,見了天日,方抖擻衣服,略定得性。只

見錢巳如此做作,驚得魂不附體,口堨u念阿彌陀佛。錢巳道:

“你不要慌,此是我仇人,故此哄他下去,結果了他性命。”鄭蕊

珠心媢D:“是你的仇人,豈知是我的恩人!”也不敢說出來,只

求送在家堨h。錢巳道:“好自在的話!我特特在井堭洇A出來

,是我的人了,我怎肯送還你家去?我是河南開封富家,你到我

家堙A就做我家主婆,享用富貴了。快隨我走!”鄭蕊珠昏天黑
地,不認得這條路是那堙A離家是近是遠,又沒個認得的人在旁

邊,心中沒個主見。錢巳催促他走動道:“你若不隨我,仍舊攛

你在井中,一石頭打死了,你見方才那個人麼?”鄭蕊珠懼怕,

思量無計,只得隨他去。正是:才脫風狂子,又逢輕薄兒。情知

不是伴,事急且相隨。 錢巳一路吩咐鄭蕊珠,教道他到家見了家人,只說蘇州討來

的;有人來問趙申時,只回他還在蘇州就是了。不多幾日,到了

開封劄縣,進了錢巳家堙A誰知錢巳家中還有一個妻子萬氏,小

名叫做蟲兒。其人狠毒的甚,一見鄭蕊珠,就放出手段來,無所

不至擺佈他。將他頭上首飾,身上衣服,盡多奪下,只許他穿著

布衣服。打水做飯,一應粗使生活,要他一身支當。一件不到,

大棒打來。鄭蕊珠道:“我又不是嫁你家的,你家又不曾出銀子

討我的。平白地強我來,怎如此毒打得我!”那個萬蟲兒那媗

你分訴?也不問著來歷,只說是小老婆,就該一味吃醋蠻打罷了

。萬蟲兒一向做人惡劣,是鄰里婦人,沒一個不相罵斷的。有一

個鄰媽,看見他如此毒打鄭蕊珠,心中常抱不平。忽聽見鄭蕊珠

口中如此說話,心媢D:“又不嫁,又不討,莫不是拐來的?做

這樣陰騭事,坑著人家兒女!”把這話留在心上。 一日,錢巳出到外邊去了。鄭蕊珠打水,走到鄰媽家借水桶

。鄰媽留他坐著,問道:“看娘子是好人家出身,為何宅上爹娘

肯遠嫁到此,吃這般磨折?”鄭蕊珠哭道:“那堿O爹娘嫁我來的

!”鄰媽道:“這等,怎得到此?”鄭蕊珠把身許謝家,初婚之夜

被人拐出、拋在井中之事,說了一遍。鄰媽道:“這等,是錢家

在井中救出了你,你隨他的了。”鄭蕊珠道:“那堿O!其時還有

一個人下井,親身救我起來的。這個人好苦!指望我出井之後,

就將繩接他,誰知錢家那廝狠毒,就把一塊大石頭丟下去,打死

了那人,拉了我就走。我彼時一來認不得家堙A二來怕他那殺人

手段,三來他說道到家就做家主婆,豈知墮落在此受這樣磨難!

”鄰媽道:“當初你家的與前村趙家一同出去為商,今趙家不回來

,前日來問你家時,說道還在蘇州,他家信了。依小娘子說起來

,那下井救你吃打死的,必是趙家了。小娘子何不把此情當官告

明瞭,少不得牒送你回去,可不免受此間之苦?”鄭蕊珠道:“只

怕我跟人來了,也要問罪。”鄰媽道:“你是婦人家,被人迫誘,

有何可罪?我如今替你把此情先對趙家說了,趙家必定告狀,再

與你寫一張首狀,當官遞去。你只要實說,包你一些罪也沒有,

且得還鄉見父母了。”鄭蕊珠道:“若得如此,重見天日了。” 計較已定,鄰媽一面去與趙家說了。趙家赴縣理告,這邊鄭

蕊珠也拿首狀到官。杞縣知縣問了鄭蕊珠口詞,即時差捕錢巳到

官。錢巳欲待支吾,卻被鄭蕊珠是長是短,一口證定。錢巳抵賴

不去,恨恨的向鄭蕊珠道:“我救了你,你倒害我!”鄭蕊珠道:

“那個救我的,你怎麼打殺了他?”錢巳無言。趙家又來求判填命

。知縣道:“殺人情真,但皆系口詞,屍首未見,這埵角ㄠo獄

。這是嘉定縣地方做的事,鄭蕊珠又是嘉定縣人,屍首也在嘉定

縣,我這堨u錄口詞成招,將一行人連文卷押解到嘉定縣,結案

就是了。”當下先將錢巳打了三十大板,收在牢中。鄭蕊珠召保

,就是鄰媽替他遞了保狀,且喜與那個惡婦萬蟲兒不相見了。杞

縣一面疊成文卷,僉了長解,把一干人多解到蘇州府嘉定縣來。 是日正逢五日比較之期,嘉定知縣帶出監犯徐達,恰好在那

堣騆。開封府杞縣的差人投了文,當堂將那解批上姓名逐一點

過,叫到鄭蕊珠,蕊珠答應。徐達抬頭一看,卻正是這個失去的

鄭蕊珠,是開面時認得親切的,大叫道:“這正是我的冤家!我

不知為你打了多少,你卻在那堥荂H莫不是鬼麼?”知縣看見,

問徐達道:“你為甚認得那婦人?”徐達道:“這個正是井堨╞h

的新人,不消比較小人了。”知縣也駭然道:“有這等事?”喚鄭

蕊珠近前,一一細問,鄭蕊珠照前事細說了一遍。知縣又把來文

逐一簡看,方曉得前日井中死屍,乃趙申被錢巳所殺。遂吊取趙

申屍首,令仵作人簡驗得頭骨碎裂,系是生前被石塊打傷身死。

將錢巳問成死罪,抵趙申之命。徐達拐騙雖事不成,禍端所自,

問三年滿徒。張寅、李卯各不應罪。鄭蕊珠所遭不幸,免科,給

還原夫謝三郎完配。趙申屍骨,家屬領埋,系隔省,埋訖,釋放

寧家。知縣發落已畢,笑道:“若非那邊弄出,解這兩個人來,

這件未完何時了結也!”嘉定一縣傳為新聞。 可笑謝三郎,好端端的新婦,直到這日方得到手,已是個弄

殘的了。又為這事壞了兩條性命,其禍皆在男人開面上起的。所

以內外之防,不可不嚴也。男子何當整女容?致令惡少起頑凶。

今朝試看含香蕊,已動當年函谷封。

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助師得令終

    詩曰:
    朝日上團團,照見先生盤。盤中何所有?苜蓿長闌幹。
    這首詩乃是廣文先生所作,道他做官清苦處。蓋因天下的官

,隨你至卑極小的,如倉大使、巡簡司,也還有些外來錢。惟有

這教官,管的是那幾個酸子,有體面的,還來送你幾分節儀,沒

體面的,終年面也不來見你,有甚往來交際?所以這官極苦。然

也有時運好,撞著好門生,也會得他氣力起來,這又是各人的造

化不同。浙江溫州府,曾有一個廩膳秀才,姓韓名贊卿,屢次科

第,不得中式。挨次出貢,到京赴部聽選,選得廣東一個縣學

的司訓。那個學直在海邊,從來選了那堙A再無人去做的。你道

為何?原來與軍民府州一樣,是個有名無實的衙門。有便有幾十

個秀才,但是認得兩個上大人的字腳,就進了學,再不退了。平

日只去海上尋些道路,直到上司來時,穿著衣巾,擺班接一接,

送一送,就是他向化之處了。不知國朝幾年間曾創立得一個學舍

,無人來住,已自東倒西歪。旁邊有兩間舍房,住一個學吏,也

只管記記名姓簿籍,沒事得做,就合著秀才一夥去做生意。這就

算做一個學了。韓贊卿悔氣,卻選著了這一個去處。曾有走過廣

堛熙う噪埴荂A說了這樣光景,闔家恰像死了人一般,哭個不歇

。韓贊卿家婼a得火出,守了一世書窗,指望巴個出身,多少掙

些家私。今卻如此遭際,沒計奈何。韓贊卿道:“難道便是這樣

罷了不成?窮秀才結煞,除了去做官,再無路可走了。我想朝廷

設立一官,畢竟也有個用處。見放著一個地方,難道是去不得、

哄人的?也只是人自怕了,我總是沒事得做,拚著窮骨頭去走一

遭。或者撞著上司可憐,有些別樣處法,作成些道路,就強似在

家塈中F。”遂發一個狠,決意要去。親眷們阻當,他多不肯聽

,措置了些盤纏,別了家眷,冒冒失失,竟自赴任。到了省下,

見過幾個上司,也多說道:“此地去不得,住在會城,守幾時,

別受些差委罷。”韓贊卿道:“朝廷命我到此方行教,豈有身不履

其地算得為官的?是必到任一番,看如何光景。”上司聞知,多

笑是迂儒腐氣,憑他自去了。 韓贊卿到了海邊地方,尋著了那個學吏,拿出吏部急字型大

小文憑與他看了。學吏吃驚道:“老爹,你如何直走到這堥荂H”

韓贊卿道:“朝廷教我到這堸絞虳x,不到這堙A卻到那堙H”學

吏道:“舊規但是老爹們來,只在省城住下,寫個諭帖來知會我

們,開本花名冊子送來,秀才廩糧中扣出一個常例,一同送到,

一件事就完了。老爹每俸薪自在縣堨h取,我們不管。以後升除

去任,我們總不知道了。今日如何卻竟到這堙H”韓贊卿道:“我

既是這堜x,須管著這堥q才。你去叫幾個來見我。”學吏見過

文憑,曉得是本管官,也不敢怠慢,急忙去尋幾個為頭的積年秀

才,與他說知了。秀才道:“奇事,奇事!有個先生來了。”一傳

兩,兩傳三,一時會聚了十四五個,商量道:“既是先生到此,

我們也該以禮相見。”有幾個年老些的,穿戴了衣巾,其餘的只

是常服,多來拜見先生。韓贊卿接見已畢,逐個問了姓,敘些寒

溫,盡皆歡喜。略略問起文字大意,一班兒都相對微笑,老成的

道:“先生不必拘此,某等敢以實情相告。某等生在海濱,多是

在海堨h做生計的,當道恐怕某等在內地生事,作成我們穿件藍

袍,做了個秀才羈縻著,唱得幾個喏、寫得幾字就是了。其實不

知孔夫子義理是怎麼樣的,所以再沒有先生們到這堛滿C今先生

辛辛苦苦來走這番,這所在不可久留;卻又不好叫先生便如此空

回去。先生且安心住兩日,讓吾們到海中去去,五日後卻來見先

生,就打發先生起身,只看先生造化何如。”說畢,哄然而散。

韓贊卿聽了這番說話,驚得呆了,做聲不得。只得依傍著學吏,

尋間民房權且住下了。 這些秀才去了五日,果然就來,見了韓贊卿道:“先生大造化

,這五日內生意不比尋常,足足有五千金,夠先生下半世用了。

弟子們說過的話,毫釐不敢入己,盡數送與先生,見弟子們一點

孝意。先生可收拾回去,是個高見。”韓贊卿見了許多東西,嚇

了一跳,道:“多謝列位盛意,只是學生帶了許多銀兩,如何回

去得?”眾秀才說:“先生不必憂慮,弟子們著幾個與先生做伴,

同送過嶺,萬無一失。”韓贊卿道:“學生只為家貧無奈,選了這

堙A不得不來;豈知遇著列位,用情如此!”眾秀才道:“弟子從

不曾見先生面的。今勞苦先生一番,周全得回去,也是我們弟子

之事,已後的先生不消再勞了。”當下眾秀才替韓贊卿打疊起來

,水陸路程舟車之類,多是眾秀才備得停當,有四五個陪他一路

起身。但到泊舟所在,有些人來相頭相腳,面生可疑的,這邊秀

才不知口婸”ヲし礡A拋個眼色,就便走開了去。直送至交界地

方,路上太平的了,然後別了韓贊卿告回。韓贊卿謝之不盡,竟

帶了重資回家。一個窮儒,一旦饒裕了。可見有造化的,只是這

個教官,又到了做不得的地方,也原有起好處來。 在下為何把這個教官說這半日?只因有一個教官做了一任回

來,貧得徹骨,受了骨肉許多的氣;又虧得做教官時一個門生之

力,掙了一派後運,爭盡了氣,好結果了。正是:世情看冷暖,

人面逐高低,任是親兒女,還隨阿堵移。 話說浙江湖州府近太湖邊地方,叫做錢簍。有一個老廩膳秀

才,姓高名廣,號愚溪,為人忠厚,生性古執。生有三女,俱已

適人過了。妻石氏已死,並無子嗣。止有一侄,名高文明,另自

居住,家道頗厚。這高愚溪積祖傳下房屋一所,自己在媕Y住,

侄兒也是有分的。只因侄兒自掙了些家私,要自家象意,見這祖

房坍塌下來修理不便,便自己置買了好房子,搬出去另外住了。

若論支派,高愚溪無子,該是侄兒高文明承繼的。只因高愚溪諱

言這件事,況且自有三女,未免偏向自己骨血,有積趲下的束脩

本錢,多零星與女兒們去了。後來挨得出貢,選授了山東費縣教

官,轉了沂州,又升了東昌府。做了兩三任歸來,囊中也有四五

百金寬些。看官聽說,大凡窮家窮計,有了一二兩銀子,便就做

出十來兩銀子的氣質出來。況且世上人的眼光極淺,口頭最輕,

見一兩個箱兒匣兒略重些,便猜道有上千上萬的銀子在媕Y。還

有鑿鑿說著數目,恰像親眼看見、親手兌過的一般,總是一登的

窮相。彼時高愚溪帶得些回來,便就聲傳有上千的數目了。三個

女兒曉得老子有些在身邊,爭來親熱,一個賽一個的要好。高愚

溪心媗w喜道:“我雖是沒有兒子,有女兒們如此殷勤,老景也

還好過。”又想一想道:“我總是留下私蓄,也沒有別人得與他,

何不拿些出來分與女兒們了?等他們感激,越堅他每的孝心。”

當下取三百兩銀子,每女兒與他一百兩。女兒們一時見了銀子,

起初時千歡萬喜,也自感激;後來聞得說身邊還多,就有些過望

起來,不見得十分足處。大家唧噥道:“不知還要留這偌多與那

個用?”雖然如此說,心埵h想他後手的東西,不敢衝撞,只是

趕上前的討好。侄兒高文明照常往來,高愚溪不過體面相待,雖

也送他兩把俸金、幾件人事,恰好侄兒也替他接風洗塵,只好直

退。侄兒有些身家,也不想他的,不以為意。 那些女兒鬧哄了幾日,各要回去,只剩得老人家一個在這些

敗落舊屋堶惟~住,覺得淒涼。三個女兒,你也說,我也說,多

道:“來接老爹家去住幾時。”各要爭先,愚溪笑道:“不必爭,

我少不得要來看你們的。我從頭而來,各住幾時便了。”別去不

多時,高愚溪在家清坐了兩日,寂寞不過,收拾了些東西,先到

大兒女家埵矰F幾時。第二個第三個女兒,多著人來相接。高愚

溪以次而到,女兒們只怨悵來得遲,住得不長遠。過得兩日,又

來接了。高愚溪周而復始,住了兩巡。女兒們殷殷勤勤,東也不

肯放,西也不肯放。高愚溪思量道:“我總是不生得兒子,如今

年已老邁,又無老小,何苦獨自個住在家堙H有此三個女兒輪轉

供養,夠過了殘年了。只是白吃他們的,心堣ㄕw。前日雖然每

人與了他百金,他們也費些在我身上了。我何不與他們說過,索

性把身邊所有盡數分與三家,等三家輪供養了我,我落得自由自

在。這邊過幾時,那邊過幾時,省得老人家還要去買柴糴米,支

持辛苦,最為便事。”把此意與女兒們說了,女兒們個個踴躍從

命,多道:“女兒養父親是應得的,就不分得甚麼,也說不得。”

高愚溪大喜,就到自屋塈熏H身箱籠有些實物的,多搬到女兒家
堥茪F。私下把箱籠東西拼拼湊湊,還有三百多兩,裝好漢發個

慷慨,再是一百兩一家,分與三個女兒,身邊剩不多些甚麼了。

三個女兒接受,盡皆歡喜。 自此高愚溪只輪流住在三個女兒家媢L日,不到自家屋堨h

了。這幾間祖屋,久無人住,逐漸坍將下來。公家物事,賣又賣

不得。女兒們又攛掇他說:“是有分東西,何不拆了些來?”愚溪

總是不想家去住了,道是有理。但見女婿家埵釣ヲし礞u作修造

之類,就去悄悄載了些作料來增添改用。東家取了一條梁,西家

就想一根柱,甚至豬棚屋也取些椽子板障來拉一拉,多是零碎取

了的。侄兒子也不好小家子樣來爭,聽憑他沒些搭煞的,把一所

房屋狼籍完了。祖宗締造本艱難,公物將來棄物看。自道婿家堪

畢世,寧知轉眼有炎寒? 且說高愚溪初時在女婿家媢L日,甚是熱落,家家如此。以

後手中沒了東西,要做些事體,也不得自由,漸漸有些不便當起

來。亦且老人家心性,未免有些嫌長嫌短,左不是右不是的難為

人。略不象意,口堳K恨恨毒毒的說道:“我還是吃用自家的,

不吃用你們的。”聒絮個不住。到一家,一家如此。那些女婿家

堨憫K有些厭倦起來,況且身邊無物,沒甚麼想頭了。就是至親

如女兒,心婺前也懈了好些,說不得個推出門,卻是巴不得轉

過別家去了,眼前清淨幾時。所以初時這家住了幾時,未到滿期

,那家就先來接他;而今就過日期也不見來接,只是巴不得他遲

來些,高愚溪見未來接,便多住了一兩日,這家子就有些言語出

來道:“我家住滿了,怎不到別家去?”再略動氣,就有的發話道

:“當初東西三家均分,又不是我一家得了的。”言三語四,耳朵

媗奶ㄠo。高愚溪受了一家之氣,忿忿地要告訴這兩家。怎當得

這兩家真是一個娘養的,過得兩日,這些光景也就現出來了。閒

話中間對女兒們說著姊妹不是,開口就護著姊妹夥的。至於女婿

,一發彼此相為,外貌解勸之中,帶些尖酸譏評,只是丈人不是

,更當不起。高愚溪惱怒不過,只是尋是尋非的吵鬧,闔家不寧

。數年之間,弄做個老厭物,推來攮去,有了三家,反無一個歸

根著落之處了。 看官,若是女兒女婿說起來,必定是老人家不達時務,惹人

憎嫌;若是據著公道評論,其實他分散了好些本錢,把這三家做

了靠傍,凡事也該體貼他意思一分,才有人心天理,怎當得人情

如此,與他的便算己物,用他的便是冤家。況且三家相形,便有

許多不調勻處。假如要請一個客,做個東道,這家便嫌道:“何

苦定要在我家請?”口媕釧荇氶A先不爽利了。就應承了去,心

是懈的,日挨一日,挨得滿了,又過了一家。到那家提起時,又

道:“何不在那邊時節請了,偏要留到我家來請?”到底不請得,

撒開手。難道遇著大小一事,就三家各派不成?所以一件也成不

得了。怎教老人家不氣苦?這也是世態,自然到此地位的,只是

起初不該一味溺愛女兒,輕易把家事盡情散了。而今權在他人之

手,豈得如意?只該自揣了些已也罷,卻又是親手分過銀子的,

心不甘伏。欲待別了口氣,別走道路,又手無一錢,家無片瓦,

爭氣不來,動彈不得。要去告訴侄兒,平日不曾有甚好處到他,

今如此行徑沒下梢了。恐怕他們見笑,沒臉嘴見他。左思右想,

恨道:“只是我不曾生得兒子,致有今日!枉有三女,多是負心

向外的,一毫沒幹,反被他們賺得沒結果了!”使一個性子,噙

著眼淚走到路旁一個古廟塈今菕A越想越氣,累天倒地的哭了一

回。猛想道:“我做了一世的儒生,老來弄得這等光景,要這性

命做甚麼?我把胸中氣不忿處,哭告菩薩一番,就在這奡M個自

盡罷了。”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,高愚溪正哭到悲切之處,恰好侄兒高文

明在外邊收債回來,船在岸邊搖過,只聽得廟堶聲,終是關著

天性,不覺有些動念。仔細聽著,像是伯伯的聲音,便道:“不

問是不是,這個哭,哭得好古怪,就住攏去看一看,怕做甚麼?

”叫船家一櫓邀住了船,船頭湊岸,撲的跳將上去,走進廟門,

喝道:“那個在此啼哭?”各抬頭一看,兩下多吃了一驚。高文明

道:“我說是伯伯的聲音,為何在此?”高愚溪見是自家侄兒,心

奡d酸起來,越加痛切。高文明道:“伯伯,老人家休哭壞了身

子,且說與侄兒,受了何人的氣以致如此?”高愚溪道:“說也羞

人,我自差了念頭,死靠著女兒,不留個後步,把些老本錢多分

與他們了。今日卻沒一個理著我了,氣忿不過,在此痛哭,告訴

神明一番,尋個自盡。不想遇著我侄,甚為有愧!”高文明道:“

伯伯怎如此短見!姊妹們是女人家見識,與他認甚麼真?”愚溪

道:“我甯死於此,不到他三家去了。”高文明道:“不去也憑得

伯伯,何苦尋死?”愚溪道:“我已無家可歸,不死何待?”高文

明道:“侄兒不才,家堣]還奉養得伯伯一口起,怎說這話?”愚

溪道:“我平時不曾有好處到我侄,些些家事多與了別人,今日

剩得個光身子,怎好來擾得你!”高文明道:“自家骨肉,如何說

個擾字?”愚溪道:“便做道我侄不棄,侄媳婦定嫌憎的。我出了

偌多本錢,買別人嫌憎過了,何況孑然一身!”高文明道:“侄兒

也是個男子漢,豈由婦人作主!況且侄婦頗知義理,必無此事。

伯伯只是隨著侄兒到家婼}了,再不必遲疑,快請下船同行。”

高文明也不等伯子回言,一把扯住衣袂,拉了就走,竟在船中載

回家來。 高文明先走進去,對娘子說著伯伯苦惱、思量尋死的話,高

娘子吃驚道:“而今在那堣F?”高文明道:“已載他在船埵^來

了。”娘子道:“雖然老人家沒搭煞,討得人輕賤,卻也是高門

的體面,原該收拾了回家來,免被別家恥笑!”高文明還怕娘子

心未定,故意道:“老人家雖沒用了,我家養這一群鵝在圈堙A

等他在家早晚看看也好的,不到得吃白飯。”娘子道:“說那婺

!家堣ㄙ妤o這一口,就吃了白飯,也是自家骨肉,又不養了閒

人。沒有侄兒叫個伯子來家看鵝之理!不要說這話,快去接了他

起來。”高文明道:“即如此說,我去請他起來,你可整理些酒飯

相待。”說罷,高文明三腳兩步走到船邊,請了伯子起來,到堂

屋塈中U,就搬出酒肴來,伯侄兩人吃了一會。高愚溪還想著可

恨之事,提起一兩件來告訴侄兒,眼淚簌簌的下來,高文明只是

勸解,自此且在侄兒處住下了。三家女兒知道,曉得老兒心堜

了,卻是巴不得他不來。雖體面上也叫個人來動問動問,不曾有

一家說來接他去的。那高愚溪心性古撇,便接也不肯去了。 一直到了年邊,三個女兒家才假意來說接去過年,也只是說

聲,不見十分殷勤。高愚溪回道不來,也就住了。高文明道:“

伯伯過年,正該在侄兒家埵磲滿A祖宗影神也好拜拜。若在姊妹
們家堙A掛的是他家祖宗,伯伯也不便。”高愚溪道:“侄兒說得
是,我還有兩個舊箱籠,有兩套圓領在媕Y,舊紗帽一頂,多在
大女兒家堙A可著人去取了來,過年時也好穿了拜拜祖宗。”高

文明道:“這是要的,可寫兩個字去取。”隨著人到大女兒家堨h

討這些東西。那家子正怕這厭物再來,見要這付行頭,曉得在別

家過年了,恨不得急燒一付退送紙,連忙把箱籠交還不迭。高愚

溪見取了這些行頭來,心堣@發曉得女兒家堣ㄜn他來的意思,

安心在侄兒處過年。大凡老休在屋堛漱p官,巴不得撞個時節吉

慶,穿著這一付紅閃閃的,搖擺搖擺,以為快樂。當日高愚溪著

了這一套,拜了祖宗,侄兒侄媳婦也拜了尊長。一家之中,甚覺

和氣,強似在別人家了。只是高愚溪心堮伀`不快,道是不曾掉

得甚麼與侄兒,今反在他家打攪,甚為不安。就便是看鵝的事他

也肯做,早是侄兒不要他去。
    同枝本是一家親,才屬他門便路人。直待酒闌人散後,方知

葉落必歸根。
    一日,高愚溪正在侄兒家閑坐,忽然一個人公差打扮的,走

到面前拱一拱手道:“老伯伯,借問一聲,此間有個高愚溪老爹

否?”高愚溪道:“問他怎的?”公差道:“老伯伯指引一指引,一

路問來,說道在此間,在下要見他一見,有些要緊說話。”高愚

溪道:“這是個老朽之人,尋他有甚麼夠當?”公差道:“福建巡

按李爺,山東沂州人,是他的門生。今去到任,迂道到此,特特

來訪他,找尋兩日了。”愚溪笑道:“則我便是高廣。”公差道:“

果然麼?”愚溪指著壁間道:“你不信,只看我頂破紗帽。”公差

曉得是實,叫聲道:“失敬了。”轉身就走。愚溪道:“你且說山

東李爺叫甚名字?”公差道:“單諱著一個某字。”愚溪想了一想

道:“原來是此人。”公差道:“老爹家埵洵B一收拾,他等得不

耐煩。小的去稟,就來拜了。”公差訪得的實,喜喜歡歡自去了

。高愚溪叫出侄兒高文明來,與他說知此事。高文明道:“這是

興頭的事,貴人來臨,必有好處。伯伯當初怎麼樣與他相處起的

?”愚溪道:“當初吾在沂州做學正,他是童生新進學,家堿くh

,出那拜見錢不起。有半年多了,不能夠來盡禮。齋中兩個同僚

,攛掇我出票去拿他,我只是不肯,後來訪得他果貧,去喚他來

見。是我一個做主,分文不要他的。齋中見我如此,也不好要得

了。我見這人身雖寒儉,意氣軒昂,模樣又好,問他家堙A連燈

火之資多難處的。我到助了他些盤費回去,又替他各處讚揚,第

二年就有了一個好館。在東昌時節,又府娷豸F他。歸來這幾時

不相聞了。後來見說中過進士,也不知在那堿骨x。我已是老邁

之人,無意世事,總不記在心上,也不去查他了。不匡他不忘舊

情,一直到此來訪我。”高文明道:“這也是一個好人了。” 正說之間,外邊喧嚷起來,說一個大船泊將攏來了,一齊來

看。高文明走出來,只見一個人拿了紅帖,竟望門堛蔗b。高文

明接了,拿進來看。高愚溪忙將古董衣服穿戴了,出來迎接。船

艙門開處,搖搖擺擺,踱上個禦史來。那禦史生得齊整,但見:

胸蟠豸繡,人避驄威。攬轡想像澄清,停車動搖山嶽。霜飛白簡

,一筆堶n管閑非;清比黃河,滿面上專尋不是。若不為學中師

友誼,怎肯來林外野人家?那李禦史見了高愚溪,口口稱為老師

,滿面堆下笑來,與他拱揖進來。李禦史退後一步,不肯先走,

扯得個高愚溪氣喘不迭,涎唾鼻涕亂來,李禦史帶著笑,只是謙

遜,高愚溪強不過,只得扯著袖子佔先了些,一同行了,進入草

堂之中。禦史命設了毯子,納頭四拜,拜謝前日提攜之恩。高愚

溪還禮不迭。拜過,即送上禮帖,候敬十二兩,高愚溪收下,整

椅在上面。禦史再三推辭,定要旁坐,只得左右相對。禦史還不

肯占上,必要愚溪右手高些才坐了。禦史提起昔日相與之情,甚

是感謝,說道:“僥倖之後,日夕想報師恩,時刻在念。今幸適

有此差,道由貴省,迂途來訪。不想高居如此鄉僻。”高愚溪道

:“可憐,可憐。老朽那得有居?此乃舍侄之居,老朽在此趁住

的。”禦史道:“老師當初必定有居。”愚溪道:“老朽拙算,祖居

盡廢。今無家可歸,只得在此強顏度日。”說罷,不覺硬咽起來

。老人家眼淚極易落的,撲的掉下兩行來。禦史惻然不忍,道:

“容門生到了地方,與老師設處便了。”愚溪道:“若得垂情,老

朽至死不忘。”禦史道:“門生到任後,便著承差來相候。”說夠

一個多時的話,起身去了。 愚溪送動身,看船開了,然後轉來,將适才所送銀子來看一

看,對侄兒高文明道:“此封銀子,我侄可收去,以作老漢平日

供給之費。”高文明道:“豈有有此理!供養伯伯是應得的,此銀

伯伯留下隨便使用。”高愚溪道:“一向打攪,心實不安,手中無

物,只得?顏過了。今幸得門生送此,豈有累你供給了,我白收

物事自用之理?你若不收我的,我也不好再住了。”高文明推卻

不得,只得道:“既如此說,侄兒取了一半去,伯伯留下一半別

用罷。”高愚溪依言,各分了六兩。自李禦史這一來,鬧動了太

湖邊上,把這事說了幾日。女兒家知道了,見說送來銀子分一半

與侄兒了,有的不氣幹,道:“光輝了他家,又與他銀子!”有的

道:“這些須銀子也不見幾時用,不要欣羡他!免得老厭物來家

也夠了。料沒得再有幾個禦史來送銀子。”各自唧噥不題。 且說李禦史到了福建,巡曆地方,祛蠹除奸,雷厲風行,且

是做得利害。一意行事,隨你天大分上,挽回不來。三月之後,

即遣承差到湖州公幹,順便齎書一封,遞與高愚溪,約他到任所

。先送程儀十二兩,教他收拾了,等承差公事已畢,就接了同行

。高愚溪得了此信,與侄兒高文明商量,伯侄兩個一同去走走。

收拾停當,承差公事已完,來促起身。一路上多是承差支持,毫

不費力,不二十日已到了省下。此時察院正巡曆漳州,開門時節

,承差進稟:“請到了高師爺。”察院即時送了下處,打轎出拜。

拜時趕開閒人,敘了許多時說話。回到衙內,就送下程,又吩咐

辦兩桌酒,吃到半夜方散。外邊見察院如此綢繆,那個不欽敬?

府縣官多來相拜,送下程,盡力奉承。大小官吏,多來掇臀捧屁

,希求看覷,把一個老教官抬在半天堙C因而有求薦獎的,有求

免參論的,有求出罪的,有求免贓的,多來鑽他分上。察院密傳

意思,教且離了所巡境地,或在省下,或游武夷,已叮囑了心腹

府縣。其有所托之事,釘好書劄,附寄公文封筒進來,無有不依

。高愚溪在那堨b年,直到察院將次複命,方才收拾回家。總計

所得,足足有二千余兩白物。其餘土產貨物、尺頭禮儀之類甚多

,真叫做滿載而歸。只這一番,比似先前自家做官時,倒有三四

倍之得了。伯侄兩人滿心歡喜,到了家堙A搬將上去。鄰里之間

,見說高愚溪在福建巡按處抽豐回來,盡來觀看。看見行李沉重

,貨物堆積,傳開了一片,道:“不知得了多少來家。” 三家女兒知道了,多著人來問安:又各說著要接到家堨h的

話。高愚溪只是冷笑,心媢D:“見我有了東西,又來親熱了。”

接著幾番,高愚溪立得主意定,只是不去。正是:自從受了賣糖

公公騙,至今不信口甜人。這三家女兒, 見老子不肯來,約會

了一日,同到高文明家堥荂C見高愚溪,個個多撮得笑起,說道

:“前日不知怎麼樣衝撞了老爹,再不肯到家來了。今我們自己

來接,是必原到我每各家來住住。”高愚溪笑道:“多謝,多謝。

一向打攪得你們夠了,今也要各自揣己,再不來了。”三個女兒

,你一句,我一句,說道:“親的只是親,怎麼這等見棄我們?”

高愚溪不耐煩起來,走進房中,去了一會,手中拿出三包銀子來

,每包十兩,每一個女兒與他一包,道:“只此見我老人家之意

,以後我也再不來相擾,你們也不必再來相纏了。”又拿一個柬

帖來付高文明,就與三個女兒看一看。眾人爭上前看時,上面寫

道:“平日空囊,止有親侄收養;今茲餘橐,無用他姓垂涎!一

生宦資,已歸三女;身後長物,悉付侄兒。書此為照。女兒中頗

有識字義者,見了此紙,又氣忿,又沒趣,只得各人收了一包,

且自各回家堨h了。 高愚溪罄將所有,盡交付與侄兒。高文明那堛眹,說道:“

伯伯留些防老,省得似前番缺乏了,告人便難。高愚溪道:“前

番分文沒有時,你兀自肯白養我;今有東西與你了,倒怠慢我不

成?我老人家心直口直,不作久計了,你收下我的,一家一計過

去,我到相安。休分彼此,說是你的我的。”高文明依言,只得

收了。以後盡心供養,但有所需,無不如意。高愚溪到底不往女

兒家去,善終于侄兒高文明之家。所剩之物盡歸侄兒,也是高文

明一點親親之念不衰,畢竟得所報也。廣文也有遇時人,自是人

情有假真。不遇門生能報德,何緣愛女複思親?

卷二十七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姝江上

詩云: 曾聞盜亦有道,其間多有英雄。若逢真正豪傑,偏能掉臂於

中。 昔日宋相張齊賢,他為布衣時,值太宗皇帝駕幸河北,上太

平十策。太宗大喜,用了他六策,餘四策斟酌再用。齊賢堅執道

:“是十策皆妙,盡宜亟用。”太宗笑其狂妄,還朝之日,對真宗

道:“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,名曰張齊賢,留為你他日之用。”

真宗牢記在心,後來齊賢登進士榜,卻中在後邊。真宗見了名字

,要拔他上前,爭奈榜已填定,特旨一榜盡賜及第,他日直做到

宰相。 這個張相未遇時節,孤貧落魄,卻倜儻有大度,一日偶到一

個地方,投店中住止。其時適有一夥大盜劫掠歸來,在此經過,

下在店中造飯飲酒,槍刀森列,形狀猙獰。居民恐怕拿住,東逃

西匿,連店主多去躲藏。張相剩得一身在店內,偏不走避。看見

群盜吃得正酣,張相整一整巾幘,岸然走到群盜面前,拱一拱手

道:“列位大夫請了,小生貧困書生,欲就大夫求一醉飽,不識

可否?”群盜見了容貌魁梧,語言爽朗,便大喜道:“秀才乃肯自

屈,何不可之有?但是吾輩粗疏,恐怕秀才見笑耳。”即立起身

來請張相同坐。張相道:“世人不識諸君,稱呼為盜,不知這盜

非是齷齪兒郎做得的。諸君多是世上英雄,小生也是慷慨之士,

今日幸得相遇,便當一同歡飲一番,有何彼此?”說罷,便取大

碗斟酒,一飲而盡。群盜見他吃得爽利,再斟一碗來,也就一口

吸幹,連吃個三碗。又在桌上取過一盤豬蹄來,略擘一擘開,狼

飧虎咽,吃個罄盡。群盜看了,皆大驚異,共相希吒道:“秀才

真宰相器量!能如此不拘小節,決非凡品。他日做了宰相,宰製

天下,當念吾曹為盜多出於不得已之情。今日塵埃中,願先結納

,幸秀才不棄!”各各身畔將出金帛來贈,你強我賽,堆了一大

堆。張相毫不推辭,一一簡取,將一條索子捆縛了,攜在手中,

叫聲聒噪,大踏步走出店去。此番所得倒有百金,張相盡付之酒

家,供了好些時酣暢。只此一段氣隗,在貧賤時就與人不同了。

這個是膽能玩盜的,有詩為證:等閒卿相在塵埃,大嚼無慚亦異

哉!自是胸中多磊落,直教劇盜也憐才。 山東萊州府掖縣有一個勇力之士邵文原,義氣勝人,專要路

見不平,拔刀相助。有人在知縣面前謗他恃力為盜,知縣初到不

問的實,尋事打了他一頓。及至知縣朝覲入京,才出境外,只見

一人騎著馬,跨著刀,跑到面前,下馬相見。知縣認得是邵文原

,只道他來報仇,吃了一驚,問道:“你自何來?”文原道:“小

人特來防衛相公入京,前途劇賊頗多,然聞了小人之名,無不退

避的。”知縣道:“我無恩於你,你怎到有此好心?”文原道:“相

公前日戒訓小人,也只是要小人學好;況且相公清廉,小人敢不

盡心報效?”知縣心堣銴~放了一個大疙瘩。文原隨至中途,別

了自去,果然絕無盜警。 一日出行,過一富翁之門,正撞著強盜四十余人在那堨揮T

他家,將富翁捆縛住,著一個強盜將刀加頸,嚇他道:“如有官

兵救應,即先下手!”其餘強盜盡劫金帛。富翁家埵酗@個錢堆

,高與屋齊,強盜算計拿他不去,盡笑道:“不如替他散了罷。”

號召居民,多來分錢。居民也有怕事的不敢去,也有好事的去看

光景,也有貪財大膽的,拿了傢伙稱心的兜取,弄得錢滿階墀。

邵文原聞得這話,要去玩弄這些強盜,在人叢中側著肩膊,挨將

進去,高聲叫道:“你們做甚的?做甚的?”眾人道:“強盜多著

哩!不要惹事!”文原走到鄰家,取一條鐵叉,立在門內,大叫

道:“邵文原在此!你們還了這家銀子,快散了罷!”富翁聽得,

恐怕強盜見有救應,即要動刀,大叫道:“壯士快不要來!若來

,先殺我了。”文原聽得,權且走了出來。群盜齊把金銀裝在囊

中,馱在馬背上,有二十馱。仍綁押了富翁,送出境外二十堙A

方才解縛。富翁披發狼狽而歸。誰知文原自出門外,騎著馬,即

遠遠隨來,看見富翁已回,急鞭馬追趕。強盜見是一個人,不以

為意。文原喝道:“快快把金銀放在路旁!汝等認得邵文原否?”

強盜聞其名,正慌張未答。文原道:“汝等遲遲,且著你看一個

樣!”颼的一箭,已把內中一個射下馬來,死了。群盜大驚,一

齊下馬跪在路旁,告求饒命。文原喝道:“留下東西,饒你命去

罷!”強盜盡把囊物丟下,空身上馬逃遁而去。文原就在人家借

幾匹馬,負了這些東西,竟到富翁家堙A一一交還。富翁迎著,

叩頭道:“此乃壯士出力奪來之物,已不是我物了。願送至君家

,吾不敢吝。”文原怒叱道:“我哀憐你家橫禍,故出力相助,吾

豈貪私邪!”盡還了富翁,不顧而去,這個是力能制盜的,有詩

為證:白晝探丸勢已凶,不堪壯士笑談中。揮鞭能返相如璧,盡

卻酬金更自雄。 再說一個見識能作弄強盜的汪秀才,做回正話。看官要知這

個出處,先須聽我《瀟湘八景》:雲暗龍堆古渡,湖連鹿角平田

。薄暮長楊垂首,平明秀麥齊肩。人羨春遊此日,客愁夜泊如年

——瀟湘夜雨。湘妃初理雲鬟,龍女忽開曉鏡。銀盤水面無塵,

玉魄天心相映。一聲鐵笛風清,兩岸畫闌人靜——洞庭秋月。八

桂城南路杳,蒼梧江月音稀。昨夜一天風色,今朝百道帆飛。對

鏡且看妾面,倚樓好待郎歸——遠浦歸帆。湖平波浪連天,水落

汀沙千里。蘆花冷澹秋容,鴻雁差池南徙。有時小棹經過,又遣

幾群驚起——平沙落雁。軒帝洞庭聲歇,湘靈寶瑟香銷。湖上長

煙漠漠,山中古寺迢迢。鍾擊東林新月,僧歸野渡寒潮——煙嶼

晚鐘。湖頭俄頃陰晴,樓上徘徊晚眺。霏霏雨障輕過,閃閃夕陽

回照。漁翁東岸移舟,又向西彎垂釣——漁村夕陽。石港湖心野

店,板橋路口人家。少婦篋中麥芡,村翁筒堻蝸慼C蜃市依稀海

上,嵐光咫尺天涯——山市晴嵐。隴頭初放梅花,江面平鋪柳絮

。樓居萬玉叢中,人在水晶深處。一天素幔低垂,萬里孤舟歸去

——江天暮雪。此八詞多道著楚中景致。乃一浙中縉紳所作,楚

中稱道此詞頗得真趣,人人傳誦的。這洞庭湖八百里,萬山環列

,連著三江,乃是盜賊淵藪。國初時,偽漢陳友諒據楚稱王,後

為太祖所滅。今其子孫住居瑞昌、興國之間,號為柯陳,頗稱蕃

衍。世世有勇力出眾之人,推立一個為主;其族負險善鬥,劫掠

客商。地方有亡命無賴,多去投入夥中。官兵不敢正眼覷他,雖

然設立有遊擊、把總等巡遊武官,提防地方非常事變,卻多是與

他們豪長通同往來,地方官不奈他何的,宛然宋時梁山泊光景。 且說黃州府黃岡縣有一個汪秀才,身在黌官,家事富厚,家

僮數十,婢妾盈房。做人倜儻不羈,豪俠好游,又兼權略過人,

凡事經他佈置,必有可觀,混名稱他為汪太公,蓋比他呂望一般

智術。他房中有一愛妾,名曰回風,真個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

羞花之貌;更兼吟詩作賦,馳馬打彈,是少年場中之事,無所不

能。汪秀才不惟寵冠後房,但是遊行再沒有不帶他同走的。怎見

得回風的標致?雲鬢輕梳蟬翼,翠眉淡掃春山。朱唇綴一顆櫻桃

,皓齒排兩行碎玉。花生丹臉,水剪雙眸。意態自然,技能出眾

。直教殺人壯士回頭覷,便是入定禪師轉眼看。 一日,汪秀才領了回風來到嶽州,登了岳陽樓,望著洞庭浩

渺,巨浪拍天。其時冬月水落,自樓上望君山,隔不多些水面。

遂出了岳州南門,舟而渡,不上數堙A已到山腳。顧了肩輿,與
回風同行十余堙A下輿謁湘君祠。右數十步榛莽中,有二妃塚,
汪秀才取酒來與回風各酹一杯。步行半堙A到崇勝寺之外,三個

大字是“有緣山”。汪秀才不解,回風笑道:“只該同我們女眷遊

的,不然何稱有緣?”汪秀才去問僧人,僧人道:“此處山靈妒人

來遊,每將渡,便有惡風濁浪阻人。得到此地者,便是有緣,故

此得名。”汪秀才笑對回風道:“這等說來,我與你今日到此,可

謂僥倖矣。”其僧遂指引汪秀才許多勝處,說有軒轅台,乃黃帝

鑄鼎於此;酒香亭,乃漢武帝得仙酒於此;郎吟亭,乃呂仙遺跡

;柳毅井,乃柳毅為洞庭君女傳書處。汪秀才別了僧人,同了回

風,由方丈側出去,登了軒轅台。憑欄四顧,水天一色,最為勝

處。又左側過去,是酒香亭。繞出山門之左,登朗吟亭。再下柳

毅井,旁有傳書亭。亭前又有刺桔泉許多古跡。 正遊玩間,只見山腳下走起一個大漢來,儀容甚武,也來看

玩。回風雖是遮遮掩掩,卻沒十分好躲避處。那大漢看見回風美

色,不轉眼的上下瞟覷,跟定了他兩人,步步傍著不舍。汪秀才

看見這人有些尷尬,急忙下山。將到船邊,只見大漢也下山來,

口堣@聲胡哨,左近一隻船中吹起號頭答應,船婺鶧_一二十彪

形大漢來,對岸上大漢聲喏。大漢指定回風道:“取了此人獻大

王去!”眾人應一聲,一齊動手,猶如鷹拿燕雀,竟將回風搶到

那只船上,拽起滿篷,望洞庭湖中而去,汪秀才只叫得苦。這湖

中盜賊去處,窟穴甚多,竟不知是那一處的強人弄的去了。淒淒

惶惶,雙出單回,甚是苦楚。正是:不知精爽落何處,疑是行雲

秋水中。主 汪秀才眼看愛姬失去,難道就是這樣罷了?他是個有擘劃的

人,即忙著人四路找聽,是省府州縣鬧熱市鎮去處,即貼了榜文

:“但有知風來報的,賞銀百兩。”各處傳遍道汪家失了一妾,出

著重賞招票。從古道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,汪秀才一日到省下來

,有一個都司向承勳,是他的相好朋友,擺酒在黃鶴樓請他。飲

酒中間,汪秀才憑欄一望,見大江浩渺,雲霧蒼茫,想起愛妾回

風不知在煙水中那一個所在,投袂而起,亢聲長歌蘇子瞻《赤壁

》之句云:“渺渺兮予懷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”歌之數回,不覺潸

然淚下。向都司看見,正要請問,旁邊一個護身的家丁慨然向前

道:“秀才飲酒不樂,得非為家姬失去否?”汪秀才道:“汝何以

知之?”家丁道:“秀才遍榜街衢,誰不知之!秀才但請與我主人

盡飲,管還秀才一個下落。”汪秀才納頭便拜道:“若得知一個下

落,百觥也不敢辭。”向都司道:“為一女子,直得如此著急?且

滿飲三大卮,教他說明白。”汪秀才即取大卮過手,一氣吃了三

巡。再斟一卮,奉與家丁道:“願求壯士明言,當以百金為壽。”

家丁道:“小人是興國州人,住居闔閭山下,頗知山中柯陳家事

體。為頭的叫做柯陳大官人,有幾個兄弟,多有勇力,專在江湖

中做私商夠當。他這一族最大,江湖之間各有頭目,惟他是個主

。前日聞得在嶽州洞庭湖劫得一美女回來,進與大官人,甚是快

活,終日飲酒作樂。小人家娷鬙L不上十婺禲A所以備細得知。

這個必定是秀才家堣p娘子了。”汪秀才道:“我正在洞庭湖失去

的,這消息是真了。”向都司便道:“他這人慷慨好義,雖系草竊

之徒,多曾與我們官府往來,上司處也私有進奉,盤結深固,四

處回應,不比其他盜賊,可以官兵緝拿得的。若是尊姬被此處弄

了去,只怕休想再合了,天下多美婦人,仁兄只宜丟開為是。且

自暢飲,介懷無益。”汪秀才道:“大丈夫生於世上,豈有愛姬被

人所據,既已知下落不能用計奪轉來的?某雖不才,誓當返此姬

,以博一笑。”向都司道:“且看仁兄大才,談何容易!”當下汪

秀才放下肚腸,開懷暢飲而散。 次日,汪秀才即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,以謝報信之事。就

與都司討此人去做眼,事成之後,再奉五十金,以湊百兩。向都

司笑汪秀才癡心,立命家丁到汪秀才處聽憑使用,看他怎麼作為

。家丁接了銀子,千歡萬喜,頭顛尾顛,巴不得隨著他使喚了。

就向家丁問了柯陳家塈怚S名字。汪秀才胸中算計已定,寫下一

狀,先到兵巡衙門去告。兵巡看狀,見了柯陳大等名字,已自心

媯磡纂A對這汪秀才道:“這不是好惹的。你無非只為一婦女小

事,我若行個文書下去,差人拘拿對理,必要激起爭端,致成大

禍,決然不可。”汪秀才道:“小生但求得一紙牒文,自會去與他

講論曲直,取討人口,不須大人的公差,也不到得與他爭競,大

人可以放心。”兵巡見他說得容易,便道:“牒文不難,即將汝狀

判准,排號用印,付汝持去就是了。”汪秀才道:“小生之意,也

只欲如此,不敢別求多端,有此一紙,便可了一樁公事來回復。

”兵巡似信不信,吩咐該房如式端正,付與汪秀才。 汪秀才領了此紙,滿心歡喜,就象愛姬已取到手了一般的,

來見向都司道:“小生狀詞已准,來求將軍助一臂之力。”都司搖

頭道:“若要我們出力,添撥兵卒,與他廝鬥,這決然不能的。”

汪秀才道:“但請放心,多用不著,我自有人。只那平日所駕江

上樓船,要借一隻,巡江哨船,要借二隻,與平日所用傘蓋旌旗

冠服之類,要借一用。此外不勞一個兵卒相助,只帶前日報信的

家丁去就夠了。”向都司道:“意欲何為?”汪秀才道:“漢家自有

制度,此時不好說得,做出便見。”向都司依言,盡數借與汪秀

才。汪秀才大喜,罄備了一個多月糧食,喚集幾十個家人;又各

處借得些號衣,多打扮了軍士,一齊到船上去撐駕開江。鼓吹喧

闐,竟象武官出汛一般。有詩為證:舳艫千里傳赤壁,此日江中

行畫?。將軍漢號是樓船,這回投卻班生筆。 汪秀才駕了樓船,領了人從,打了遊擊牌額,一直行到闔閭

山江口來。未到岸四五堙A先差一隻哨船載著兩個人前去。一個

是向家家丁。一個是心腹家人汪貴,拿了一張硬牌,去叫齊本處

地方居民,迎接新任提督江洋遊擊。就帶了幾個紅帖,把汪姓去

了一畫,帖上寫名江萬里,竟去柯陳大官人家投遞。幾個兄弟,

每人一個帖子,說新到地方的官,慕大名就來相拜。兩人領命去

了。汪秀才吩咐舡戶,把舡慢慢自行。且說向家家丁是個熟路,

得了汪家重賞,有甚不依他處?領了家人汪貴,一同下在哨船中

了,頃刻到了岸邊,掮了硬牌上岸,各處一說,多曉得新官舡到

,整備迎接。家丁引了汪貴同到一個所在,原來是一座莊子,但

見:冷氣侵人,寒風撲面。三冬無客過,四季少人行。團團蒼檜

若龍形,鬱鬱青松如虎跡。已升紅日,莊門內鬼火熒熒;未到黃

昏,古澗邊悲風颯颯。盆盛人酢醬,板蓋鑄錢爐。驀聞一陣血腥

來,原是強人居止處。 家丁原是地頭人,多曾認得柯陳家堛滿A一徑將帖兒進去報

了。柯陳大官人認得向家家丁是個官身,有甚麼疑心?與同兄弟

柯陳二、柯陳三等會集商議道:“這個官府甚有吾每體面,他既

以禮相待,我當以禮接他。而今吾每辦了果盒,帶著羊酒,結束

鮮明,一路迎將上去。一來見我每有禮體,二來顯我每弟兄有威

風。看他舉止如何,斟酌待他的厚薄就是了。”商議已定,外報

遊府船到江口,一面叫轎夫打轎拜客,想是就起來了。柯陳弟兄

果然一齊戎裝,點起二三十名嘍羅,牽羊擔酒,擎著旗幡,點著

香燭,迎出山來。 江秀才船到泊堙A把借來的紗帽紅袍穿著在身,叫齊轎夫,

四抬四插抬上岸來。先是地方人等聲喏已過,柯陳兄弟站著兩旁

,打個躬,在前引導,汪秀才吩咐一徑抬到柯陳家莊上來。抬到

廳前,下了轎,柯陳兄弟忙掇一張坐椅擺在中間。柯陳大開口道

:“大人請坐,容小兄弟拜見。”汪秀才道:“快不要行禮,賢昆

玉多是江湖上義士好漢,下官未任之時,聞名久矣。今幸得守此

地方,正好與諸公義氣相與,所以特來奉拜。豈可以官民之禮相

拘?只是個賓主相待,倒好久長。”柯陳兄弟跪將下去,汪秀才

一手扶起,口堻s聲道:“快不要這等,吾輩豪傑不比尋常,決

不要拘于常禮。”柯陳兄弟謙遜一回,請汪秀才坐了,三人侍立

。汪秀才急命取坐來,分左右而坐。柯陳兄弟道游府如此相待,

喜出非常,急忙治酒相款。汪秀才解帶脫衣,盡情歡宴,猜拳行

令,不存一毫形跡。行酒之間,說著許多豪傑夠當,掀拳裸袖,

只恨相見之晚。柯陳兄弟不唯心服,又且感恩,多道:“若得恩

府如此相待,我輩赤心報效,死而無怨。江上有警,一呼即應,

決不致自家作孽,有負恩府青目。”汪秀才聽罷,越加高興,接

連百來巨觥,引滿不辭,自日中起,直飲至半夜,方才告別下船

。此一日算做柯陳大官人的酒,第二日就是柯陳二做主,第三日

就是柯陳三做主,各各請過。柯陳大官人又道:“前日是倉卒下

馬,算不得數。”又請吃了一日酒,俱有金帛折席。汪秀才多不

推辭,欣然受了。 酒席已完,回到船上,柯陳兄弟多來謝拜,汪秀才留住在船

上,隨命治酒相待。柯陳兄弟推辭道:“我等草澤小人,承蒙恩

府不棄,得獻酒食,便為大幸,豈敢上叨賜宴?”汪秀才道:“禮

無不答,難道只是學生叨擾,不容做個主人還席的?況我輩相與

,不必拘報施常規。前日學生到宅上,就是諸君作主;今日諸君

見顧,就是學生做主。逢場作戲,有何不可!”柯陳兄弟不好推

辭。早已排上酒席,擺設已完。汪秀才定席已畢,就有帶來一班

梨園子弟,上場做戲。做的是《桃園結義》、《千里獨行》許多

豪傑襟懷的戲文,柯陳兄弟多是山野之人,風此花哄,怎不貪看

?豈知汪秀才先已密密吩咐行船的,但聽戲文鑼鼓為號,即便地

開船。趁著月明,沿流放去,緩緩而行,要使艙中不覺。行來數

十餘堙A戲文方完。興未肯闌,仍舊移席團坐,飛觴行令,樂人

清唱,勸酬大樂。汪秀才曉得船已行遠,方發言道:“學生承諸

君見愛,如此傾倒。可謂極歡。但胸中有一件小事,甚不便於諸

君,要與諸君商量一個長策。”柯陳兄弟愕然道:“不知何事?但

請恩府明言,愚兄弟無不聽令。”汪秀才叫從人掇一個手匣過來

,取出那張榜文來捏在手中,問道:“有一個汪秀才告著諸君,

說道劫了他愛妾,有此事否?”柯陳兄弟兩兩相顧,不好隱得。

柯陳大回言道:“有一女子在嶽州所得,名曰回風,說是汪家的

。而今見在小人處,不敢相瞞。”汪秀才道:“一女子是小事,那

汪秀才是當今豪傑,非凡人也。今他要去上本奏請征剿,先將此

狀告到上司,上司密行此牒,托與學生夠當此事。學生是江湖上

義氣在行的人,豈可興兵動卒前來攪擾?所以邀請諸君到此,明

日見一見上司,與汪秀才質證那一件公事。”柯陳兄弟見說,驚

得面如土色,道:“我等豈可輕易見得上司?一到公庭必然監禁

,好歹是死了!”人人思要脫身,立將起來,推窗一看,大江之

中,煙水茫茫,既無舟楫,又無崖岸,巢穴已遠,救應不到,再

無個計策了。正是:有翅膀飛騰天上,有鱗甲鑽入深淵。既無窟

地升天術,目下災殃怎得延? 柯陳兄弟明知著了道兒,一齊跪下道:“恩府救命則個!”汪秀

才道:“到此地位,若不見官,學生難以回復;若要見官,又難

為公等。是必從長計較,使學生可以銷得此紙,就不見官罷了。

”柯陳兄弟道:“小人愚昧,願求恩府良策。”汪秀才道:“汪生只

為一妾著急,今莫若差一隻哨船飛棹到宅上,取了此妾來船中,

學生領去,當官交付還了他,這張牒文可以立銷,公等可以不到

官了。”柯陳兄弟道:“這個何難!待寫個手書與當家的,做個執

照,就取了來了。”汪秀才道:“事不宜遲,快寫起來。”柯陳大

寫下執照,汪秀才立喚向家????家丁與汪貴兩個到來。他一個

是認得路的,一個是認得人的,悄地吩咐,付與執照,打發兩隻

哨船一齊棹去,立等回報。舡中且自金鼓迭奏,開懷吃酒。柯陳

兄弟見汪秀才意思坦然,雖覺放下了些驚恐,也還心緒不安,牽

筋縮脈,汪秀才只是一味豪興,談笑灑落,飲灑不歇。 候至天明,兩隻哨船已此載得回風小娘子,飛也似的來報,

汪秀才立教請過船來。回風過船,汪秀才大喜,叫一壁廂房艙中

去,一壁廂將出四錠銀子來,兩個去的人各賞一錠,兩船上各賞

一錠。眾人齊聲稱謝。分派已畢,汪秀才再命斟酒三大觥,與柯

陳兄弟作別道:“此事已完,學生竟自回復上司,不須公等在此

了。就此請回。”柯陳兄弟感激,稱謝救命之恩。汪秀才把柯陳

大官人須髯捋一捋道:“公等果認得汪秀才否?我學生便是。那

堿O甚麼新升遊擊,只為不捨得愛妾,做出這一場把戲。今愛妾

仍歸於我,落得與諸君遊宴數日,備極歡暢,莫非結緣。多謝諸

君,從此別矣!”柯陳兄弟如夢初覺,如醉方醒,才放下心中疙

瘩,不覺大笑道:“原來秀才詼諧至此,如此豪放不羈,真豪傑

也!吾輩粗人,幸得陪侍這幾日,也是有緣。小娘子之事,失於

不知,有愧!有愧!”各解腰間所帶銀兩出來,約有三十餘兩,

贈與汪秀才道:“聊以贈小娘子添妝。”汪秀才再三推卻不得,笑

而受之。柯陳兄弟求差哨船一送。汪秀才吩咐送至通岸大路,即

放上岸。柯陳兄弟殷勤相別,登舟而去。 汪秀才房艙中喚出回風來,說前日驚恐的事,回風嗚咽告訴

。汪秀才道:“而今仍歸吾手,舊事不必再提,且吃一杯酒壓驚

。”兩人如渴得漿,吃得盡歡,遂同宿於舟中。 次日起身,已到武昌碼頭上。來見向都司道:“承借船隻傢伙

等物,今已完事,一一奉還。”向都司道:“尊姬已如何了?”汪

秀才道:“叨仗尊庇,已在舟中了。”向都司道:“如何取得來?”

汪秀才把假妝新任、拜他賺他的話,備細說了一遍,道:“多在

尊使肚堙A小生也仗尊使之力不淺。”向都司道:“有此奇事!真

正有十二分膽智,才弄得這個伎倆出來。仁兄手段,可以行兵。

”當下汪秀才再將五十金送與向家家丁,完前日招票上許出之數

。另顧下一船,裝了回風小娘子;再與向都司討了一隻哨船護送

,並載家僮人等。安頓已定,進去回復兵巡道,繳還原牒。兵巡

道問道:“此事已如何了,卻來繳牒?”汪秀才再把始終之事。備

細一稟。兵巡道笑道:“不動干戈,能入虎穴,取出人口,真奇

才奇想!秀才他日為朝廷所用,處分封疆大事,料不難矣。”大

加賞歎。汪秀才謙謝而出,遂載了回風,還至黃岡。黃岡人聞得

此事,盡多驚歎道:“不枉了汪太公之名,真不虛傳也!”有詩為

證:自是英雄作用殊,虎狼可狎與同居。不須竊伺驪龍睡,已得

探還頷下珠。

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雙雪不明冤

詩云:人命關天地,從來有報施。其間多幻處,造物顯其奇

。 話說湖廣黃州府有一地方,名曰黃圻?,最產得好瓜。有一老

圃,以瓜為業,時時手自灌溉,受惜倍至。圃中諸瓜,獨有一顆

結得極大,塊壘如鬥。老圃特意留著,待等味熟,要獻與豪家做

孝順的。一日,手中持了鋤頭,去圃中掘菜,忽見一個人??縮縮

在那瓜地中。急趕去看時,乃是一個乞丐,在那堸膝呇Y,把個

籬笆多扒開了。仔細一認,正不見了這顆極大的,已被他打碎,

連瓤連子,在那媔簸晼C老圃見偏摘掉了加意的東西,不覺怒從
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提起手媥S頭,照頭一下。卻原來不禁打

,打得腦漿迸流,死於地下。老圃慌了手腳,忙把鋤頭鋤開一楞

地來,把屍首埋好,上面將泥鋪平。且喜是個乞丐,並沒個親人

來做苦主討命,竟沒有人知道罷了。 到了明年,其地上瓜愈盛,仍舊一顆獨結得大,足抵得三四

個小的,也一般加意愛惜,不肯輕采。偶然縣官衙中有個害熱渴

的,想得個大瓜清解,各處買來,多不中意,累那買辦衙役比較

了幾番。衙役急了,四處尋訪,見說老圃瓜地專有大瓜,遂將錢

與買。進圃選擇,果有一瓜比常瓜大數倍,欣然出了十個瓜的價

錢,買了去。送進衙中,衙中人大喜,見這個瓜大得異常,集了

眾人共剖。剖將開來,瓤水亂流。多嚷道:“可惜好大瓜,是爛

的了。”仔細一看,多把舌頭伸出,半晌縮不進去。你道為何?

原來滿桌都是鮮紅血水,滿鼻是血腥氣的。眾人大驚,稟知縣令

。縣令道:“其間必有冤事。”遂叫那買辦的來問道:“這瓜是那

堥茠滿H”買辦的道:“是一個老圃家埵a上的。”縣令道:“他怎

生法兒養得這瓜恁大?喚他來,我要問他。” 買辦的不敢稽遲,隨去把個老圃喚來當面。縣令問道:“你家

的瓜,為何長得這樣大?一圃中多是這樣的麼?”老圃道:“其餘

多是常瓜,只有這顆,不知為何恁大。”縣令道:“往年也這樣結

一顆兒麼?”老圃道:“去年也結一顆,沒有這樣大,略比常瓜大

些。今年這顆大得古怪,自來不曾見這樣。”縣令笑道:“此必異

種,他的根畢竟不同,快打轎,我親去看。”當時抬至老圃家中

,叫他指示結瓜的處所。縣令教人取鋤頭掘將下去,看他根是怎

麼樣的,掘不多深,只見這瓜的根在泥中土,卻象種在一件東西

媕Y的。扒開泥土一看,乃是個死人的口張著。其根直在堶悼X

將起來。眾人發聲喊,把鋤頭亂挖開來,一個死屍全見。縣令叫

挖開他口中,滿口尚是瓜子。縣令叫把老圃鎖了,問其死屍之故

。老圃賴不得,只得把去年乞丐偷瓜吃、誤打死了埋在地下的事

,從實說了。縣令道:“怪道這瓜瓤內的多是血水,原來是這個

人冤氣所結,他一時屈死,膏液未散,滋長這一棵根苗來。天教

我衙中人渴病,揀選大瓜,得露出這一場人命。乞丐雖賤,生命

則同;總是偷竊,不該死罪。也要抵償。”把老圃問成毆死人命

絞罪,後來死於獄中。 可見人命至重。一個乞丐死了,又沒人知見的,埋在地下已

是一年,又如此結出異樣大瓜來,弄一個明白,正是天理昭彰的

所在。而今還有一個因這一件事,露出那一件事來,兩件不明不

白的官司,一時顯露,說著也古怪。有詩為證:從來見說沒頭事

,此事沒頭真莫猜。及至有時該髮露,一頭弄出兩頭來。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,直隸徽州府有一個富人姓程。他那邊土

俗,但是有資財的,就呼為朝奉;蓋宋時有朝奉大夫,就象稱呼

富人為員外一般,總是尊他。這個程朝奉擁著巨萬家私,真所謂

飽暖生淫欲,心堨u喜歡的是女色。見人家婦女生得有些姿容的

,就千方百計,必要弄他到手才住。隨你費下幾多東西,他多不

吝,只是以成事為主。所以花費的也不少,上手的也不計其數。

自古道天道禍淫,才是這樣貪淫不歇,便有希奇的事體做出來,

直教你破家辱身,急忙分辨得來,已吃過大虧了,這是後話。 且說徽州府岩子街有一個賣酒的,姓李,叫做李方哥。有妻

陳氏,生得十分嬌媚,丰采動人。程朝奉動了火,終日將買酒為

由,甜言軟語哄動他夫妻二人。雖是纏得熟分了,那陳氏也自正

正氣氣,一時也夠搭不上。程朝奉道:“天下的事,惟有利動人

心,這家子是貧難之人,我拚舍著一主財,怕不上我的鉤?私下

鑽求,不如明買。”一日對李方哥道:“你一年賣酒得利多少?”

李方哥道:“靠朝奉福蔭,借此度得夫妻兩口,便是好了。”程朝

奉道:“有得贏餘麼?”李方哥道:“若有得一兩二兩贏餘,便也

留著些做個根本;而今只好繃繃拽拽,朝升暮合過去,那得贏餘

?”程朝奉道:“假如有個人幫你十兩五銀子做本錢,你心下何如

?”李方哥道:“小人若有得十兩五兩銀子,便多做些好酒起來,

開個興頭的糟坊,一年之間度了口,還有得多。只是沒尋那許多

東西。就是有人肯借,欠下了債要賠利錢,不如守此小本經紀罷

了。”朝奉道:“我看你做人也好,假如你有一點好心到我,我便

與你二三十兩,也不打緊。”李方哥道:“二三十兩是朝奉的毫毛

,小人得了卻一生一世受用不盡了。只是朝奉怎麼肯?”朝奉道

:“肯到肯,只要你好心。”李方哥道:“教小人怎麼樣的才是好

心?”朝奉笑道:“我喜歡你家堣@件物事,是不費你本錢的,我

借來用用,仍舊還你。若肯時,我即時與你三十兩。”李方哥道

:“我家堥綵埵陷穢^用得著的東西?況且用過就還,有甚麼不

奉承了朝奉,卻要朝奉許多銀子?”朝奉笑道:“只怕你不肯。你

肯了,又怕你妻子不捨得。你且兩個去商量一商量,我明日將了

銀子來與你現成講兌。今日空口說白話,未好就明說出來。”笑

著去了。 李方哥晚上把這些話與陳氏說道:“不知是要我家甚麼物件?”

陳氏想一想道:“你聽他油嘴,若是別件動用物事,又說道借用

就還的,隨你奢遮寶貝,也用不得許多貫錢,必是癡心想到我身

上來討便宜的說話了。你男子漢放些主意出來,不要被他騰倒。

”李方哥笑笑道:“那有此話!”隔了一日,程朝奉果然拿了一包

銀子來,對李方哥道:“銀子已現有在此,打點送你的了。只看

你每意思如何。”朝奉當面打開包來,白燦燦的一大包,李方哥

見了,好不眼熱,道:“朝奉明說是要怎麼,小人好如命奉承。”

朝奉道:“你是個曉事人,定要人說個了話,你自想家堿O甚東

西是我用得著的,又這般值錢就是了。”李方哥道:“教小人沒想

處,除了小人夫妻兩口身子,要值上十兩銀子的傢伙,一件也不

曾有。”朝奉笑道:“正是身上的,那個說是身子外邊的?”李方

哥通紅了臉道:“朝奉沒正經!怎如此取笑?”朝奉道:“我不取

笑,現錢買現貨,願者成交。若不肯時,也只索罷了,我怎好強

得你?”說罷,打點袖起銀子了。自古道:清酒紅人面,黃金黑

世心。李方哥見程朝奉要收拾起銀子,便呆著眼不開口,盡有些

沉吟不舍之意。程朝奉早已瞧科,就中取著三兩多重一錠銀子,

塞在李方哥袖子媢D:“且拿著這錠去做樣,一樣十錠就是了。

你自家兩個計較去。”李方哥半推半就的接了。程朝奉正是會家

不忙,見接了銀子,曉得有了機關,說道:“我去去再來討回音

。” 李方哥進到內房,與妻陳氏說道:“果然你昨日猜得不差,原

來真是此意。被我搶白了一頓,他沒意思,把這錠銀子作為陪禮

,我拿將來了。”陳氏道:“你不拿他的便好,拿了他的,已似有

肯意了。他如何肯歇這一條心?”李方哥道:“我一時沒主意拿了

,他臨去時就說:‘像得我意,十錠也不難。’我想我與你在此苦

掙一年,掙不出幾兩銀子來。他的意思,倒肯在你身上舍主大錢

,我每不如將計就計哄他,與了他些甜頭,便起他一主大銀子,

也不難了。也強如一盞半盞的與別人論價錢。”李方哥說罷,就

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,陳氏拿到手來看一看道:“你男子漢見

了這個東西,就捨得老婆養漢了?”李方哥道:“不是捨得,難得

財主家倒了運來想我們,我們拚忍著一時羞恥,一生受用不盡了

。而今總是混帳的世界,我們又不是甚麼閥閱人家,就守著清白

,也沒人來替你造牌坊,落得和同了些。”陳氏道:“是倒也是,

羞人答答的,怎好兜他?”李方哥道:“總是做他的本錢不著,我

而今辦著一個東道在房堙A請他晚間來吃酒,我自到外邊那堨h

避一避。等他來時,只說我偶然出外就來的,先做主人陪他飲酒

,中間他自然撩撥你,你看著機會,就與他成了事。等得我來時

,事已過了,可不是不知不覺的落得賺了他一主銀子?”陳氏道

:“只是有些害羞,使不得。”李方哥道:“程朝奉也是一向熟的

,有甚麼羞?你只是做主人陪他吃酒,又不要你先去兜他,只看

他怎麼樣來,才回答他就是,也沒甚麼羞處。”陳氏見說,算來

也不打緊的,當下應承了。 李方哥一面辦治了東道,走去邀請程朝奉,說道:“承朝奉不

棄,晚間整酒在小房中,特請朝奉一敘,朝奉就來則個。”程朝

奉見說,喜之不勝,道:“果然利動人心,他已商量得情願了。

今晚請我,必然就成事。”巴不得天晚前來赴約。從來好事多磨

,程朝奉意氣洋洋走出街來,只見一般兒朝奉姓汪的,拉著他水

口去看甚麼新來的表子王大舍,一把拉了就走。程朝奉推說沒工

夫得去,他說:“有甚麼貴幹?”程朝奉心忙堙A一時造不出來。

汪朝奉見他沒得說,便道:“原沒事幹,怎如此推故掃興?”不管

三七二十一,同了兩三個少年子弟,一推一攮的,牽的去了。到

了那堙A汪朝奉看得中意,就秤銀子辦起東道來,在那堣J馬,

程朝奉心上有事,被帶住了身子,好不耐煩。三杯兩盞,逃了席

就走,已有二更天氣。此時李方哥已此尋個事由,避在朋友家

了,沒人再來相邀的。程朝奉逕自急急忙忙走到李家店中,見店

門不關,心下意會了。進了店,就把門拴著。那店中房子苦不深

邃,抬眼望見房中燈燭明亮,酒肴羅列,悄無人聲。走進看時,

不見一個人影,忙把桌上火移來一照,大叫一聲“不好了!”正是

:分開八片頂陽骨,傾下一桶雪水來。程朝奉看時,只見滿地多

是鮮血,一個沒頭的婦人淌在血泊堙A不知是甚麼事由,驚得牙
齒捉對兒廝打。抽身出外,開門便走,到了家堙A只是打顫,蹲

站不定,心頭丕丕的跳。曉得是非要惹到身上,一味惶惑不題。 且說李方哥在朋友家堭犒L了更深,料道程朝奉與妻子事體

已完,從容到家,還好趁吃杯兒酒。一步步踱將回來,只見店門

開著,心媢D:“那朝奉好不精細,既要私下做事,門也不掩掩
著。”走到房堙A不見甚麼朝奉,只有個沒頭的屍首躺在地下。

看看身上衣服,正是妻子,驚得亂跳道:“怎的起?怎的起?”一

頭哭,一頭想道:“我妻子已是肯的,有甚麼言語衝撞了他,便

把來殺了?須與他討命去!”連忙把家埵洵B乾淨了,鎖上了門

,徑奔到程朝奉家敲門。程朝奉不知好歹,聽得是李方哥聲音,

正要問他個端的,慌忙開出門來,李方哥一把扭住道:“你幹的

好事!為何把我妻子殺了?”程朝奉道:“我到你家,並不見一人

,只見你妻子已殺倒在地,怎說是我殺了?”李方哥道:“不是你

是誰?”程朝奉道:“我心媟R你的妻子,若是見了,奉承還恐不

及,捨得殺他?你須訪個備細,不要冤我!”李方哥道:“好端端

兩口住在家堙A是你來起這些根由,而今卻把我妻子殺了,還推

得那個?和你見官去,好好還我一個人來!” 兩下你爭我嚷,天已大明,結扭了一直到府堥茈s屈。府

見是人命事,准了狀,發與三府王通判審問這件事。王通判帶了

原、被兩人,先到李家店中相驗屍首。相得是個婦人身體,被人

用刀殺死的,現無頭顱。通判著落地方把屍盛了,帶原、被告到

衙門來,先問李方哥的口詞。李方哥道:“小人李方哥,妻陳氏

,是開酒店度日的。是這程某看上了小人妻子,乘小人不在,以

買酒為由來強姦他。想是小人妻子不肯,他就殺死了。”通判問

:“程某如何說?”程朝奉道:“李方夫妻賣酒,小人是他的熟主

顧。李方昨日來請小人去吃酒,小人因有事去得遲了些。到他家

堙A不見李方,只見他妻子不知被何人殺死在房,小人慌忙走了

家來,與小人並無相干。”通判道:“他說你以買酒為由去強姦他

,你又說是他請你到家;他既請你,是主人了,為何他反不在家

?這還是你去強姦是真了。”程朝奉道:“委實是他來請小人,小

人才去的。當面在這堙A老爺問他,他須賴不過。”李方道:“請

是小人請他的,小人未到家,他先去強姦,殺了人了。”王通判

道:“既是你請他,怎麼你未到家,他到先去行奸殺人?你其時

不來家做主人,到在那堨h了?其間必有隱情。”取夾棍來,每

人一夾棍,只得多把實情來說了。李方哥道:“其實程某看上了

小人妻子,許了小人銀兩,要與小人妻子同吃酒。小人貪利,不

合許允,請他吃酒是真。小人怕礙他眼,只得躲過片時。後邊到

家,不想妻子被他殺死在地,他逃在家堨h了。”程朝奉道:“小

人喜歡他妻子,要營夠他是真。他已自許允請小人吃酒了,小人

為甚麼反要殺他?其實到他家時,妻子已不知為何殺死了。小人

慌了,走了回家,實與小人無干。”通判道:“李方請吃酒,賣奸

是真;程某去時,必是那婦人推拒,一時殺了也是真。平白地要

謀奸人妻子,原不是良人行徑,這人命自然是程某抵償了。”程

朝奉道:“小人不合見了美色,輒起貪心,是小人的罪了。至於

人命,委實不知。不要說他夫婦商同請小人吃酒,已是願從的了

;即使有些勉強,也還好慢慢央求,何至下手殺了他?”王通判

惱他姦淫起禍,那媗孕L辨說?要把他問個強姦殺人死罪。卻是

End of Project Gutenberg's Ell Keh Pai Ann Jing Chyi, by Meng Chu Li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