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itle: 貞觀政要
Author: Jing Wu
Release date: May 6, 2008 [eBook #25347]
Language: Chinese
Credits: Produced by Jia-Ning Guo
Produced by Jia-Ning Guo
君道第一
貞觀初,太宗謂侍臣曰:「為君之道,必須先存百姓。若損百姓以奉其身,猶割股 以啖腹,腹飽而身斃。若安天下,必須先正其身,未有身正而影曲,上治而下亂者。朕 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,皆由嗜欲以成其禍。若耽嗜滋味,玩悅聲色,所欲既多,所損 亦大,既妨政事,又擾生民。且復出一非理之言,萬姓為之解體,怨讟既作,離叛亦興。 朕每思此,不敢縱逸。」諫議大夫魏徵對曰:「古者聖哲之主,皆亦近取諸身,故能遠 體諸物。昔楚聘詹何,問其治國之要,詹何對以修身之術。楚王又問治國何如,詹何曰: 『未聞身治而國亂者。』陛下所明,實同古義。」 貞觀二年,太宗問魏徵曰:「何謂為明君暗君?」征曰:「君之所以明者,兼聽也; 其所以暗者,偏信也。《詩》云:『先民有言,詢於芻蕘。』昔唐、虞之理,辟四門, 明四目,達四聰。是以聖無不照,故共、鯀之徒,不能塞也;靖言庸回,不能惑也。秦 二世則隱藏其身,捐隔疏賤而偏信趙高,及天下潰叛,不得聞也。梁武帝偏信朱異,而 侯景舉兵向闕,竟不得知也。隋煬帝偏信虞世基,而諸賊攻城剽邑,亦不得知也。是故 人君兼聽納下,則貴臣不得壅蔽,而下情必得上通也。」太宗甚善其言。 貞觀十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帝王之業,草創與守成孰難?」尚書左僕射房玄齡對 曰:「天地草昧,群雄競起,攻破乃降,戰勝乃克。由此言之,草創為難。」魏徵對曰: 「帝王之起,必承衰亂,覆彼昏狡,百姓樂推,四海歸命,天授人與,乃不為難。然既 得之後,志趣驕逸,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,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,國之衰弊,恆由此起。 以斯而言,守成則難。」太宗曰:「玄齡昔從我定天下,備嘗艱苦,出萬死而遇一生, 所以見草創之難也。魏徵與我安天下,慮生驕逸之端,必踐危亡之地,所以見守成之難 也。今草創之難既已往矣,守成之難者,當思與公等慎之。」 貞觀十一年,特進魏徵上疏曰: 臣觀自古受圖膺運,繼體守文,控御英雄,南面臨下,皆欲配厚德於天地,齊高明 於日月,本支百世,傳祚無窮。然而克終者鮮,敗亡相繼,其故何哉?所以求之,失其 道也。殷鑒不遠,可得而言。 昔在有隋,統一寰宇,甲兵強銳,三十餘年,風行萬里,威動殊俗,一旦舉而棄之, 盡為他人之有。彼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,不欲社稷之長久,故行桀虐,以就滅亡哉?恃 其富強,不虞後患。驅天下以從欲,罄萬物而自奉,采域中之子女,求遠方之奇異。宮 苑是飾,台榭是崇,徭役無時,干戈不戢。外示嚴重,內多險忌,讒邪者必受其福,忠 正者莫保其生。上下相蒙,君臣道隔,民不堪命,率土分崩。遂以四海之尊,殞於匹夫 之手,子孫殄絕,為天下笑,可不痛哉! 聖哲乘機,拯其危溺,八柱傾而復正,四維弛而更張。遠肅邇安,不逾於期月;勝 殘去殺,無待於百年。今宮觀台榭,盡居之矣;奇珍異物,盡收之矣;姬姜淑媛,盡侍 於側矣;四海九州,盡為臣妾矣。若能鑒彼之所以失,念我之所以得,日慎一日,雖休 勿休,焚鹿台之寶衣,毀阿房之廣殿,懼危亡於峻宇,思安處於卑宮,則神化潛通,無 為而治,德之上也。若成功不毀,即仍其舊,除其不急,損之又損,雜茅茨於桂棟,參 玉砌以土階,悅以使人,不竭其力,常念居之者逸,作之者勞,億兆悅以子來,群生仰 而遂性,德之次也。若惟聖罔念,不慎厥終,忘締構之艱難,謂天命之可恃,忽采椽之 恭儉,追雕牆之靡麗,因其基以廣之,增其舊而飾之,觸類而長,不知止足,人不見德, 而勞役是聞,斯為下矣。譬之負薪救火,揚湯止沸,以暴易亂,與亂同道,莫可測也, 後嗣何觀!夫事無可觀則人怨,人怨則神怒,神怒則災害必生,災害既生,則禍亂必作, 禍亂既作,而能以身名全者鮮矣。順天革命之後,將隆七百之祚,貽厥子孫,傳之萬葉, 難得易失,可不念哉! 是月,征又上疏曰: 臣聞求木之長者,必固其根本;欲流之遠者,必浚其泉源;思國之安者,必積其德 義。源不深而望流之遠,根不固而求木之長,德不厚而思國之理,臣雖下愚,知其不可, 而況於明哲乎!人君當神器之重,居域中之大,將崇極天之峻,永保無疆之休。不念居 安思危,戒奢以儉,德不處其厚,情不勝其欲,斯亦伐根以求木茂,塞源而欲流長者也。 凡百元首,承天景命,莫不殷憂而道著,功成而德衰。有善始者實繁,能克終者蓋 寡,豈取之易而守之難乎?昔取之而有餘,今守之而不足,何也?夫在殷憂,必竭誠以 待下;既得志,則縱情以傲物。竭誠則胡越為一體,傲物則骨肉為行路。雖董之以嚴刑, 震之以威怒,終苟免而不懷仁,貌恭而不心服。怨不在大,可畏惟人,載舟覆舟,所宜 深慎,奔車朽索,其可忽乎! 君人者,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,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,念高危則思謙沖而 自牧,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,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,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,慮壅 蔽則思虛心以納下,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,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,罰所及則思無 因怒而濫刑。總此十思,弘茲九德,簡能而任之,擇善而從之,則智者盡其謀,勇者竭 其力,仁者播其惠,信者效其忠。文武爭馳,君臣無事,可以盡豫游之樂,可以養松、 喬之壽,鳴琴垂拱,不言而化。何必勞神苦思,代下司職,役聰明之耳目,虧無為之大 道哉! 太宗手詔答曰: 省頻抗表,誠極忠款,言窮切至。披覽忘倦,每達宵分。非公體國情深,啟沃義重, 豈能示以良圖,匡其不及!朕聞晉武帝自平吳已後,務在驕奢,不復留心治政。何曾退 朝謂其子劭曰:「吾每見主上不論經國遠圖,但說平生常語,此非貽厥子孫者,爾身猶 可以免,」指諸孫曰:「此等必遇亂死。」及孫綏,果為淫刑所戮。前史美之,以為明 於先見。朕意不然,謂曾之不忠,其罪大矣。夫為人臣,當進思盡忠,退思補過,將順 其美,匡救其惡,所以共為治也。曾位極台司,名器崇重,當直辭正諫,論道佐時。今 乃退有後言,進無廷諍,以為明智,不亦謬乎!危而不持,焉用彼相?公之所陳,朕聞 過矣。當置之幾案,事等弦、韋。必望收彼桑榆,期之歲暮,不使康哉良哉,獨美於往 日,若魚若水,遂爽於當今。遲復嘉謀,犯而無隱。朕將虛襟靜志,敬佇德音。 貞觀十五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守天下難易?」侍中魏徵對曰:「甚難。」太宗曰: 「任賢能,受諫諍,即可。何謂為難?」征曰:「觀自古帝王,在於憂危之間,則任賢 受諫。及至安樂,必懷寬怠,言事者惟令兢懼,日陵月替,以至危亡。聖人所以居安思 危,正為此也。安而能懼,豈不為難?」
政體第二
貞觀初,太宗謂蕭瑀曰:「朕少好弓矢,自謂能盡其妙。近得良弓十數,以示弓工。 乃曰:『皆非良材也。』朕問其故,工曰:『木心不正,則脈理皆邪,弓雖剛勁而遣箭 不直,非良弓也。』朕始悟焉。朕以弧矢定四方,用弓多矣,而猶不得其理。況朕有天 下之日淺,得為理之意,固未及於弓,弓猶失之,而況於理乎?」自是詔京官五品以上, 更宿中書內省,每召見,皆賜坐與語,詢訪外事,務知百姓利害、政教得失焉。 貞觀元年,太宗謂黃門侍郎王珪曰:「中書所出詔敕,頗有意見不同,或兼錯失而 相正以否。元置中書、門下,本擬相防過誤。人之意見,每或不同,有所是非,本為公 事。或有護己之短,忌聞其失,有是有非,銜以為怨。或有苟避私隙,相惜顏面,知非 政事,遂即施行。難違一官之小情,頓為萬人之大弊。此實亡國之政,卿輩特須在意防 也。隋日內外庶官,政以依違,而致禍亂,人多不能深思此理。當時皆謂禍不及身,面 從背言,不以為患。後至大亂一起,家國俱喪,雖有脫身之人,縱不遭刑戮,皆辛苦僅 免,甚為時論所貶黜。卿等特須滅私徇公,堅守直道,庶事相啟沃,勿上下雷同也。」 貞觀二年,太宗問黃門侍郎王珪曰:「近代君臣治國,多劣於前古,何也?」對曰: 「古之帝王為政,皆志尚清靜,以百姓之心為心。近代則唯損百姓以適其欲,所任用大 臣,復非經術之士。漢家宰相,無不精通一經,朝廷若有疑事,皆引經決定,由是人識 禮教,治致太平。近代重武輕儒,或參以法律,儒行既虧,淳風大壞。」太宗深然其言。 自此百官中有學業優長,兼識政體者,多進其階品,累加遷擢焉。 貞觀三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中書、門下,機要之司,擢才而居,委任實重。詔敕 如有不穩便,皆須執論。比來惟覺阿旨順情,唯唯苟過,遂無一言諫諍者,豈是道理? 若惟署詔敕、行文書而已,人誰不堪?何煩簡擇,以相委付?自今詔敕疑有不穩便,必 須執言,無得妄有畏懼,知而寢默。」 貞觀四年,太宗問蕭瑀曰:「隋文帝何如主也?」對曰:「克己復禮,勤勞思政, 每一坐朝,或至日昃,五品已上,引坐論事,宿衛之士,傳飧而食,雖性非仁明,亦是 勵精之主。」太宗曰:「公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。夫心暗則照有不 通,至察則多疑於物。又欺孤兒寡婦以得天下,恆恐群臣內懷不服,不肯信任百司,每 事皆自決斷,雖則勞神苦形,未能盡合於理。朝臣既知其意,亦不敢直言,宰相以下, 惟即承順而已。朕意則不然,以天下之廣,四海之眾,千端萬緒,須合變通,皆委百司 商量,宰相籌畫,於事穩便,方可奏行。豈得以一日萬機,獨斷一人之慮也。且日斷十 事,五條不中,中者信善,其如不中者何?以日繼月,乃至累年,乖謬既多,不亡何待? 豈如廣任賢良,高居深視,法令嚴肅,誰敢為非?」因令諸司,若詔敕頒下有未穩便者, 必須執奏,不得順旨便即施行,務盡臣下之意。 貞觀五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治國與養病無異也。病人覺愈,彌須將護,若有觸犯, 必至殞命。治國亦然,天下稍安,尤須兢慎,若便驕逸,必至喪敗。今天下安危,系之 於朕,故日慎一日,雖休勿休。然耳目股肱,寄於卿輩,既義均一體。宜協力同心,事 有不安,可極言無隱。儻君臣相疑,不能備盡肝膈,實為國之大害也。」 貞觀六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看古之帝王,有興有衰,猶朝之有暮,皆為敝其耳目, 不知時政得失,忠正者不言,邪諂者日進,既不見過,所以至於滅亡。朕既在九重,不 能盡見天下事,故佈之卿等,以為朕之耳目。莫以天下無事,四海安寧,便不存意。可 愛非君,可畏非民。天子者,有道則人推而為主,無道則人棄而不用,誠可畏也。」魏 征對曰:「自古失國之主,皆為居安忘危,處治忘亂,所以不能長久。今陛下富有四海, 內外清晏,能留心治道,常臨深履薄,國家歷數,自然靈長。臣又聞古語云:『君,舟 也;人,水也。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。』陛下以為可畏,誠如聖旨。」 貞觀六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古人云:『危而不持,顛而不扶,焉用彼相?』君臣 之義,得不盡忠匡救乎?朕嘗讀書,見桀殺關龍逄,漢誅晁錯,未嘗不廢書歎息。公等 但能正詞直諫,裨益政教,終不以犯顏忤旨,妄有誅責。朕比來臨朝斷決,亦有乖於律 令者。公等以為小事,遂不執言。凡大事皆起於小事,小事不論,大事又將不可救,社 稷傾危,莫不由此。隋主殘暴,身死匹夫之手,率土蒼生,罕聞嗟痛。公等為朕思隋氏 滅亡之事,朕為公等思龍逄、晁錯之誅,君臣保全,豈不美哉!」 貞觀七年,太宗與秘書監魏徵從容論自古理政得失,因曰:「當今大亂之後,造次 不可致化。」征曰:「不然,凡人在危困,則憂死亡;憂死亡,則思化;思化,則易教。 然則亂後易教,猶饑人易食也。」太宗曰:「善人為邦百年,然後勝殘去殺。大亂之後, 將求致化,寧可造次而望乎?」征曰:「此據常人,不在聖哲。若聖哲施化,上下同心, 人應如響,不疾而速,期月而可,信不為難,三年成功,猶謂其晚。」太宗以為然。封 德彝等對曰:「三代以後,人漸澆訛,故秦任法律,漢雜霸道,皆欲化而不能,豈能化 而不欲?若信魏徵所說,恐敗亂國家。」征曰:「五帝、三王,不易人而化。行帝道則 帝,行王道則王,在於當時所理,化之而已。考之載籍,可得而知。昔黃帝與蚩尤七十 余戰,其亂甚矣,既勝之後,便致太平。九黎亂德,顓頊征之,既克之後,不失其化。 桀為亂虐,而湯放之,在湯之代,既致太平。紂為無道,武王伐之,成王之代,亦致太 平。若言人漸澆訛,不及純樸,至今應悉為鬼魅,寧可復得而教化耶?」德彝等無以難 之,然鹹以為不可。太宗每力行不倦,數年間,海內康寧,突闕破滅,因謂群臣曰: 「貞觀初,人皆異論,雲當今必不可行帝道、王道,惟魏徵勸我。既從其言,不過數載, 遂得華夏安寧,遠戎賓服。突厥自古以來常為中國勍敵,今酋長並帶刀宿衛,部落皆襲 衣冠。使我遂至於此,皆魏徵之力也。」顧謂征曰:「玉雖有美質,在於石間,不值良 工琢磨,與瓦礫不別。若遇良工,即為萬代之寶。朕雖無美質,為公所切磋,勞公約朕 以仁義,弘朕以道德,使朕功業至此,公亦足為良工爾。」 貞觀八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隋時百姓縱有財物,豈得保此?自朕有天下已來,存 心撫養,無有所科差,人人皆得營生,守其資財,即朕所賜。向使朕科喚不已,雖數資 賞賜,亦不如不得。」魏徵對曰:「堯、舜在上,百姓亦云『耕田而食,鑿井而飲』, 含哺鼓腹,而云『帝何力』於其間矣。今陛下如此含養,百姓可謂日用而不知。」又奏 稱:「晉文公出田,逐獸於碭,入大澤,迷不知所出。其中有漁者,文公謂曰:『我, 若君也,道將安出?我且厚賜若。』漁者曰:『臣願有獻。』文公曰:『出澤而受之。』 於是送出澤。文公曰:『今子之所欲教寡人者,何也?願受之。』漁者曰:『鴻鵠保河 海,厭而徙之小澤,則有矰丸之憂。黿鼉保深淵,厭而出之淺渚,必有釣射之憂。今君 出獸碭,入至此,何行之太遠也?』文公曰:『善哉!』謂從者記漁者名。漁者曰: 『君何以名?君尊天事地,敬社稷,保四國,慈愛萬民,薄賦斂,輕租稅,臣亦與焉。 君不尊天,不事地,不敬社稷,不固四海,外失禮於諸侯,內逆民心,一國流亡,漁者 雖有厚賜,不得保也。』遂辭不受。」太宗曰:「卿言是也。」 貞觀九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往昔初平京師,宮中美女珍玩無院不滿。煬帝意猶不 足,征求無已,兼東西征討,窮兵黷武,百姓不堪,遂致亡滅。此皆朕所目見,故夙夜 孜孜,惟欲清淨,使天下無事。遂得徭役不興,年谷豐稔,百姓安樂。夫治國猶如栽樹, 本根不搖,則枝葉茂榮。君能清淨,百姓何得不安樂乎?」 貞觀十六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或君亂於上,臣治於下;或臣亂於下,君治於上。 二者苟逢,何者為甚?」特進魏徵對曰:「君心治,則照見下非。誅一勸百,誰敢不畏 威盡力?若昏暴於上,忠諫不從,雖百裡奚、伍子胥之在虞、吳,不救其禍,敗亡亦 繼。」太宗曰:「必如此,齊文宣昏暴,楊遵彥以正道扶之得治,何也?」征曰:「遵 彥彌縫暴主,救治蒼生,才得免亂,亦甚危苦。與人主嚴明,臣下畏法,直言正諫,皆 見信用,不可同年而語也。」 貞觀十九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觀古來帝王,驕矜而取敗者,不可勝數。不能遠 述古昔,至如晉武平吳、隋文伐陳已後,心逾驕奢,自矜諸己,臣下不復敢言,政道因 茲弛紊。朕自平定突厥、破高麗已後,兼併鐵勒,席捲沙漠,以為州縣,夷狄遠服,聲 教益廣。朕恐懷驕矜,恆自抑折,日旰而食,坐以待晨。每思臣下有讜言直諫,可以施 於政教者,當拭目以師友待之。如此,庶幾於時康道泰爾。」 太宗自即位之始,霜旱為災,米谷踴貴,突厥侵擾,州縣騷然。帝志在憂人,銳精 為政,崇尚節儉,大布恩德。是時,自京師及河東、河南、隴右,饑饉尤甚,一匹絹才 得一斗米。百姓雖東西逐食,未嘗嗟怨,莫不自安。至貞觀三年,關中豐熟,鹹自歸鄉, 竟無一人逃散。其得人心如此。加以從諫如流,雅好儒術,孜孜求士,務在擇官,改革 舊弊,興複製度,每因一事,觸類為善。初,息隱、海陵之黨,同謀害太宗者數百千人, 事寧,復引居左右近侍,心術豁然,不有疑阻。時論以為能斷決大事,得帝王之體。深 惡官吏貪濁,有枉法受財者,必無赦免。在京流外有犯贓者,皆遣執奏,隨其所犯,置 以重法。由是官吏多自清謹。制馭王公、妃主之家,大姓豪猾之伍,皆畏威屏跡,無敢 侵欺細人。商旅野次,無復盜賊,囹圄常空,馬牛布野,外戶不閉。又頻致豐稔,米斗 三四錢,行旅自京師至於嶺表,自山東至於滄海,皆不繼糧,取給於路。入山東村落, 行客經過者,必厚加供待,或發時有贈遺。此皆古昔未有也。
任賢第三
房玄齡,齊州臨淄人也。初仕隋,為隰城尉。坐事,除名徙上郡。太宗徇地渭北, 玄齡杖策謁於軍門。太宗一見,便如舊識,署渭北道行軍記室參軍。玄齡既遇知己,遂 罄竭心力。是時,賊寇每平,眾人競求金寶,玄齡獨先收人物,致之幕府,及有謀臣猛 將,與之潛相申結,各致死力。累授秦王府記室,兼陝東道大行台考功郎中。玄齡在秦 府十餘年,恆典管記。隱太子、巢刺王以玄齡及杜如晦為太宗所親禮,甚惡之,譖之高 祖,由是與如晦並遭驅斥。及隱太子將有變也,太宗召玄齡、如晦,令衣道士服,潛引 入閤謀議。及事平,太宗入春宮,擢拜太子左庶子。貞觀元年,遷中書令。三年,拜尚 書左僕射,監修國史,封梁國公,實封一千三百戶。既總任百司,虔恭夙夜,盡心竭節, 不欲一物失所。聞人有善,若己有之。明達吏事,飾以文學,審定法令,意在寬平。不 以求備取人,不以己長格物,隨能收敘,無隔疏賤。論者稱為良相焉。十三年,加太子 少師。玄齡自以一居端揆十有五年,頻抗表辭位,優詔不許。十六年,進拜司空,仍總 朝政,依舊監修國史。玄齡復以年老請致仕,太宗遣使謂曰:「國家久相任使,一朝忽 無良相,如失兩手。公若筋力不衰,無煩此讓。自知衰謝,當更奏聞。」玄齡遂止。太 宗又嘗追思王業之艱難,佐命之匡弼,乃作《威鳳賦》以自喻,因賜玄齡,其見稱類如 此。 杜如晦,京兆萬年人也。武德初,為秦王府兵曹參軍,俄遷陝州總管府長史。時府 中多英俊,被外遷者眾,太宗患之。記室房玄齡曰:「府僚去者雖多,蓋不足惜。杜如 晦聰明識達,王佐才也。若大王守藩端拱,無所用之;必欲經營四方,非此人莫可。」 太宗自此彌加禮重,寄以心腹,遂奏為府屬,常參謀帷幄。時軍國多事,剖斷如流,深 為時輩所服。累除天策府從事中郎,兼文學館學士。隱太子之敗,如晦與玄齡功第一, 遷拜太子右庶子。俄遷兵部尚書,進封蔡國公,實封一千三百戶。貞觀二年,以本官檢 校侍中。三年,拜尚書右僕射,兼知吏部選事。仍與房玄齡共掌朝政。至於台閣規模, 典章文物,皆二人所定,甚獲當時之譽,時稱房、杜焉。 魏徵,巨鹿人也。近徙家相州之內黃。武德末,為太子洗馬。見太宗與隱太子陰相 傾奪,每勸建成早為之謀。太宗既誅隱太子,召征責之曰:「汝離間我兄弟,何也?」 眾皆為之危懼。征慷慨自若,從容對曰:「皇太子若從臣言,必無今日之禍。」太宗為 之斂容,厚加禮異,擢拜諫議大夫。數引之臥內,訪以政術。征雅有經國之才,性又抗 直,無所屈撓。太宗每與之言,未嘗不悅。征亦喜逢知己之主,竭其力用。又勞之曰: 「卿所諫前後二百余事,皆稱朕意。非卿忠誠奉國,何能若是!」三年,累遷秘書監, 參預朝政,深謀遠算,多所弘益。太宗嘗謂曰:「卿罪重於中鉤,我任卿逾於管仲,近 代君臣相得,寧有似我於卿者乎?」六年,太宗幸九成宮,宴近臣,長孫無忌曰:「王 珪、魏徵,往事息隱,臣見之若仇,不謂今者又同此宴。」太宗曰:「魏徵往者實我所 仇,但其盡心所事,有足嘉者。朕能擢而用之,何慚古烈?征每犯顏切諫,不許我為非, 我所以重之也。」征再拜曰:「陛下導臣使言,臣所以敢言。若陛下不受臣言,臣亦何 敢犯龍鱗,觸忌諱也!」太宗大悅,各賜錢十五萬。七年,代王珪為侍中,累封鄭國公。 尋以疾乞辭所職,請為散官。太宗曰:「朕拔卿於仇虜之中,任卿以樞要之職,見朕之 非,未嘗不諫。公獨不見金之在礦,何足貴哉?良冶鍛而為器,便為人所寶。朕方自比 於金,以卿為良工。雖有疾,未為衰老,豈得便爾耶?」征乃止。後復固辭,聽解侍中, 授以特進,仍知門下省事。十二年,太宗以誕皇孫,詔宴公卿。帝極歡,謂侍臣曰: 「貞觀以前,從我平定天下,周旋艱險,玄齡之功無所與讓。貞觀之後,盡心於我,獻 納忠讜,安國利人,成我今日功業,為天下所稱者,惟魏徵而已。古之名臣,何以加 也。」於是親解佩刀以賜二人。庶人承乾在春宮,不修德業;魏王泰寵愛日隆,內外庶 寮,鹹有疑議。太宗聞而惡之,謂侍臣曰:「當今朝臣,忠謇無如魏徵,我遣傅皇太子, 用絕天下之望。」十七年,遂授太子太師,知門下事如故。征自陳有疾,太宗謂曰: 「太子宗社之本,須有師傅,故選中正,以為輔弼。知公疹病,可臥護之。」征乃就職。 尋遇疾。征宅內先無正堂,太宗時欲營小殿,乃輟其材為造,五日而就。遣中使賜以布 被素褥,遂其所尚。後數日,薨。太宗親臨慟哭,贈司空,謚曰文貞。太宗親為制碑文, 復自書於石。特賜其家食實封九百戶。太宗後嘗謂侍臣曰:「夫以銅為鏡,可以正衣冠; 以古為鏡,可以知興替;以人為鏡,可以明得失。朕常保此三鏡,以防己過。今魏徵殂 逝,遂亡一鏡矣!」因泣下久之。乃詔曰:「昔惟魏徵,每顯予過。自其逝也,雖過莫 彰。朕豈獨有非於往時,而皆是於茲日?故亦庶僚苟順,難觸龍鱗者歟!所以虛己外求, 披迷內省。言而不用,朕所甘心;用而不言,誰之責也?自斯已後,各悉乃誠。若有是 非,直言無隱。」 王珪,太原祁縣人也。武德中,為隱太子中允,甚為建成所禮。後以連其陰謀事, 流於嶲州。建成誅後,太宗即位,召拜諫議大夫。每推誠盡節,多所獻納。珪嘗上封事 切諫,太宗謂曰:「卿所論皆中朕之失,自古人君莫不欲社稷永安,然而不得者,只為 不聞己過,或聞而不能改故也。今朕有所失,卿能直言,朕復聞過能改,何慮社稷之不 安乎?」太宗又嘗謂珪曰:「卿若常居諫官,朕必永無過失。」顧待益厚。貞觀元年, 遷黃門侍郎,參預政事,兼太子右庶子。二年,進拜侍中。時房玄齡、魏徵、李靖、溫 彥博、戴冑與珪同知國政,嘗因侍宴,太宗謂珪曰:「卿識鑒精通,尤善談論,自玄齡 等,鹹宜品藻。又可自量孰與諸子賢。」對曰:「孜孜奉國,知無不為,臣不如玄齡。 每以諫諍為心,恥君不及堯、舜,臣不如魏徵。才兼文武,出將入相,臣不如李靖。敷 奏詳明,出納惟允,臣不如溫彥博。處繁理劇,眾務必舉,臣不如戴冑。至於激濁揚清, 嫉惡好善,臣於數子,亦有一日之長。」太宗深然其言,群公亦各以為盡己所懷,謂之 確論。 李靖,京兆三原人也。大業末,為馬邑郡丞。會高祖為太原留守,靖觀察高祖,知 有四方之志,因自鎖上變,詣江都。至長安,道塞不能而止。高祖克京城,執靖,將斬 之,靖大呼曰:「公起義兵除暴亂,不欲就大事,而以私怨斬壯士乎?」太宗亦加救靖, 高祖遂捨之。武德中,以平蕭銑、輔公祏功,歷遷揚州大都督府長史。太宗嗣位,召拜 刑部尚書。貞觀二年,以本官檢校中書令。三年,轉兵部尚書,為代州行軍總管,進擊 突厥定襄城,破之。突厥諸部落俱走磧北,北擒隋齊王暕之子楊道政,及煬帝蕭後,送 於長安。突利可汗來降,頡利可汗僅以身遁。太宗謂曰:「昔李陵提步卒五千,不免身 降匈奴,尚得名書竹帛。卿以三千輕騎,深入虜庭,克復定襄,威振北狄,實古今未有, 足報往年渭水之役矣。」以功進封代國公。此後,頡利可汗大懼,四年,退保鐵山,遣 使入朝謝罪,請舉國內附。又以靖為定襄道行軍總管,往迎頡利。頡利雖外請降,而心 懷疑貳。詔遣鴻臚卿唐儉、攝戶部尚書將軍安修仁慰諭之,靖謂副將張公謹曰:「詔使 到彼,虜必自寬,乃選精騎繼二十日糧,引兵自白道襲之。」公謹曰:「既許其降,詔 使在彼,未宜討擊。」靖曰:「此兵機也,時不可失。」遂督軍疾進。行至陰山,遇其 斥候千餘帳,皆俘以隨軍。頡利見使者甚悅,不虞官兵至也。靖前鋒乘霧而行,去其牙 帳七里,頡利始覺,列兵未及成陣,單馬輕走,虜眾因而潰散。斬萬余級,殺其妻隋義 成公主,俘男女十餘萬,斥土界自陰山至於大漠,遂滅其國。尋獲頡利可汗於別部落, 余眾悉降。太宗大悅,顧謂侍臣曰:「朕聞主憂臣辱,主辱臣死。往者國家草創,突厥 強梁,太上皇以百姓之故,稱臣於頡利,朕未嘗不痛心疾首,志滅匈奴,坐不安席,食 不甘味。今者暫動偏師,無往不捷,單于稽顙,恥其雪乎!」群臣皆稱萬歲。尋拜靖光 祿大夫、尚書右僕射,賜實封五百戶。又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,征吐谷渾,大破其國。 改封衛國公。及靖身亡,有詔許墳塋制度依漢衛、霍故事,築闕象突厥內燕然山、吐谷 渾內磧石二山,以旌殊績。 虞世南,會稽余姚人也。貞觀初,太宗引為上客,因開文館,館中號為多士,鹹推 世南為文學之宗。授以記室,與房玄齡對掌文翰。嘗命寫《列女傳》以裝屏風,於時無 本,世南暗書之,一無遺失。貞觀七年,累遷秘書監。太宗每機務之隙,引之談論,共 觀經史。世南雖容貌懦弱,如不勝衣,而志性抗烈,每論及古先帝王為政得失,必存規 諷,多所補益。及高祖晏駕,太宗執喪過禮,哀容毀悴,久替萬機,文武百寮,計無所 出,世南每入進諫,太宗甚嘉納之,益所親禮。嘗謂侍臣曰:「朕因暇日,每與虞世南 商榷古今。朕有一言之善,世南未嘗不悅;有一言之失,未嘗不悵恨。其懇誠若此,朕 用嘉焉。群臣皆若世南,天下何憂不治?」太宗嘗稱世南有五絕:一曰德行,二曰忠直, 三曰博學,四曰詞藻,五曰書翰。及卒,太宗舉哀於別次,哭之甚慟。喪事官給,仍賜 以東園秘器,贈禮部尚書,謚曰文懿。太宗手敕魏王泰曰:「虞世南於我,猶一體也。 拾遺補闕,無日暫忘,實當代名臣,人倫准的。吾有小善,必將順而成之;吾有小失, 必犯顏而諫之。今其雲亡,石渠、東觀之中,無復人矣,痛惜豈可言耶!」未幾,太宗 為詩一篇,追思往古理亂之道,既而歎曰:「鐘子期死,伯牙不復鼓琴。朕之此篇,將 何所示?」因令起居褚遂良詣其靈帳讀訖焚之,其悲悼也若此。又令與房玄齡、長孫無 忌、杜如晦、李靖等二十四人,圖形於凌煙閣。 李勣,曹州離狐人也。本姓徐,初仕李密,為左武侯大將軍。密後為王世充所破, 擁眾歸國,勣猶據密舊境十郡之地。武德二年,謂長史郭孝恪曰:「魏公既歸大唐,今 此人眾土地,魏公所有也。吾若上表獻之,則是利主之敗,自為己功,以邀富貴,是吾 所恥。今宜具錄州縣及軍人戶口,總啟魏公,聽公自獻,此則魏公之功也,不亦可乎?」 乃遣使啟密。使人初至,高祖聞無表,惟有啟與密,甚怪之。使者以勣意聞奏,高祖方 大喜曰:「徐勣感德推功,實純臣也。」拜黎州總管,賜姓李氏,附屬籍於宗正。封其 父蓋為濟陰王,固辭王爵,乃封舒國公,授散騎常侍。尋加勣右武侯大將軍。及李密反 叛伏誅,勣發喪行服,備君臣之禮,表請收葬。高祖遂歸其屍。於是大具威儀,三軍縞 素,葬於黎陽山。禮成,釋服而散,朝野義之。尋為竇建德所攻,陷於建德,又自拔歸 京師。從太宗征王世充、竇建德,平之。貞觀元年,拜并州都督,令行禁止,號為稱職, 突厥甚加畏憚。太宗謂侍臣曰:「隋煬帝不解精選賢良,鎮撫邊境,惟遠築長城,廣屯 將士,以備突厥,而情識之惑,一至於此。朕今委任李勣於并州,遂得突厥畏威遠遁, 塞垣安靜,豈不勝數千里長城耶?」其後并州改置大都督府,又以勣為長史,累封英國 公。在并州凡十六年,召拜兵部尚書,兼知政事。勣時遇暴疾,驗方雲須灰可以療之, 太宗自剪須為其和藥。勣頓首見血,泣以陳謝。太宗曰:「吾為社稷計耳,不煩深謝。」 十七年,高宗居春宮,轉太子詹事,加特進,仍知政事。太宗又嘗宴,顧勣曰:「朕將 屬以孤幼,思之無越卿者。公往不遺於李密,今豈負於朕哉!」勣雪涕致辭,因噬指流 血。俄沉醉,御服覆之,其見委信如此。勣每行軍,用師籌算,臨敵應變,動合事機。 自貞觀以來,討擊突厥、頡利及薛延陀、高麗等,並大破之。太宗嘗曰:「李靖、李勣 二人,古之韓、白、衛、霍豈能及也!」 馬周,博州茌平人也。貞觀五年,至京師,捨於中郎將常何之家。時太宗令百官上 書言得失,周為何陳便宜二十餘事,令奏之,事皆合旨。太宗怪其能,問何,何對曰: 「此非臣所發意,乃臣家客馬周也。」太宗即日召之,未至間,凡四度遣使催促。及謁 見,與語甚悅。令直門下省,授監察御史,累除中書捨人。周有機辯,能敷奏,深識事 端,故動無不中。太宗嘗曰:「我於馬周,暫時不見,則便思之。」十八年,歷遷中書 令,兼太子左庶子,周既職兼兩宮,處事平允,甚獲當時之譽。又以本官攝吏部尚書。 太宗嘗謂侍臣曰:「周見事敏速,性甚慎至。至於論量人物,直道而言,朕比任使之, 多稱朕意。既寫忠誠,親附於朕,實藉此人,共康時政也。」 求諫第四
太宗威容儼肅,百僚進見者,皆失其舉措。太宗知其若此,每見人奏事,必假顏色, 冀聞諫諍,知政教得失。貞觀初,嘗謂公卿曰:「人欲自照,必須明鏡;主欲知過,必 藉忠臣。主若自賢,臣不匡正,欲不危敗,豈可得乎?故君失其國,臣亦不能獨全其家。 至於隋煬帝暴虐,臣下鉗口,卒令不聞其過,遂至滅亡,虞世基等,尋亦誅死。前事不 遠,公等每看事有不利於人,必須極言規諫。」 貞觀元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正主任邪臣,不能致理;正臣事邪主,亦不能致理。 惟君臣相遇,有同魚水,則海內可安。朕雖不明,幸諸公數相匡救,冀憑直言鯁議,致 天下太平。」諫議大夫王珪對曰:「臣聞,木從繩則正,後從諫則聖。是故古者聖主必 有爭臣七人,言而不用,則相繼以死。陛下開聖慮,納芻蕘,愚臣處不諱之朝,實願罄 其狂瞽。」太宗稱善,詔令自是宰相入內平章國計,必使諫官隨入,預聞政事。有所開 說,必虛己納之。 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明主思短而益善,暗主護短而永愚。隋煬帝好自矜誇, 護短拒諫,誠亦實難犯忤。虞世基不敢直言,或恐未為深罪。昔箕子佯狂自全,孔子亦 稱其仁。及煬帝被殺,世基合同死否?」杜如晦對曰:「天子有諍臣,雖無道,不失其 天下。仲尼稱:『直哉史魚,邦有道如矢,邦無道如矢。』世基豈得以煬帝無道,不納 諫諍,遂杜口無言?偷安重位,又不能辭職請退,則與箕子佯狂而去,事理不同。昔晉 惠帝賈後將廢愍懷太子,司空張華竟不能苦爭,阿意苟免。及趙王倫舉兵廢後,遣使收 華,華曰:『將廢太子日,非是無言,當時不被納用。』其使曰:『公為三公,太子無 罪被廢,言既不從,何不引身而退?』華無辭以答,遂斬之,夷其三族。古人有云: 『危而不持,顛而不扶,則將焉用彼相?』故『君子臨大節而不可奪也。』張華既抗直 不能成節,遜言不足全身,王臣之節固已墜矣。虞世基位居宰輔,在得言之地,竟無一 言諫諍,誠亦合死。」太宗曰:「公言是也。人君必須忠良輔弼,乃得身安國寧。煬帝 豈不以下無忠臣,身不聞過,惡積禍盈,滅亡斯及!若人主所行不當,臣下又無匡諫, 苟在阿順,事皆稱美,則君為暗主,臣為諛臣,君暗臣諛,危亡不遠。朕今志在君臣上 下,各盡至公,共相切磋,以成治道。公等各宜務盡忠讜,匡救朕惡,終不以直言忤意, 輒相責怒。」 貞觀三年,太宗謂司空裴寂曰:「比有上書奏事,條數甚多,朕總粘之屋壁,出入 觀省。所以孜孜不倦者,欲盡臣下之情。每一思政理,或三更方寢。亦望公輩用心不倦, 以副朕懷也。」 貞觀五年,太宗謂房玄齡等曰:「自古帝王多任情喜怒,喜則濫賞無功,怒則濫殺 無罪。是以天下喪亂,莫不由此。朕今夙夜未嘗不以此為心,恆欲公等盡情極諫。公等 亦須受人諫語,豈得以人言不同己意,便即護短不納?若不能受諫,安能諫人?」 貞觀六年,太宗以御史大夫韋挺、中書侍郎杜正倫、秘書少監虞世南、著作郎姚思 廉等上封事稱旨,召而謂曰:「朕歷觀自古人臣立忠之事,若值明主,便宜盡誠規諫, 至如龍逄、比干,不免孥戮。為君不易,為臣極難。朕又聞龍可擾而馴,然喉下有逆鱗。 卿等遂不避犯觸,各進封事。常能如此,朕豈慮宗社之傾敗!每思卿等此意,不能暫忘, 故設宴為樂。」仍賜絹有差。 太常卿韋挺嘗上疏陳得失,太宗賜書曰:「所上意見,極是讜言,辭理可觀,甚以 為慰。昔齊境之難,夷吾有射鉤之罪,蒲城之役,勃鞮為斬袂之仇,而小白不以為疑, 重耳待之若舊。豈非各吠非主,志在無二。卿之深誠,見於斯矣。若能克全此節,則永 保令名。如其怠之,可不惜也。勉勵終始,垂范將來,當使後之視今,亦猶今之視古, 不亦美乎?朕比不聞其過,未睹其闕,賴竭忠懇,數進嘉言,用沃朕懷,一何可道!」 貞觀八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每閒居靜坐,則自內省,恆恐上不稱天心,下為百 姓所怨。但思正人匡諫,欲令耳目外通,下無怨滯。又比見人來奏事者,多有怖懾,言 語致失次第。尋常奏事,情猶如此,況欲諫諍,必當畏犯逆鱗。所以每有諫者,縱不合 朕心,朕亦不以為忤。若即嗔責,深恐人懷戰懼,豈肯更言!」 貞觀十五年,太宗問魏徵曰:「比來朝臣都不論事,何也?」征對曰:「陛下虛心 采納,誠宜有言者。然古人云:『未信而諫,則以為謗己;信而不諫,則謂之尸祿。』 但人之才器各有不同,懦弱之人,懷忠直而不能言;疏遠之人,恐不信而不得言;懷祿 之人,慮不便身而不敢言。所以相與緘默,俯仰過日。」太宗曰:「誠如卿言。朕每思 之,人臣欲諫,輒懼死亡之禍,與夫赴鼎鑊、冒白刃,亦何異哉?故忠貞之臣,非不欲 竭誠。竭誠者,乃是極難。所以禹拜昌言,豈不為此也!朕今開懷抱,納諫諍。卿等無 勞怖懼,遂不極言。」 貞觀十六年,太宗謂房玄齡等曰:「自知者明,信為難矣。如屬文之士,伎巧之徒, 皆自謂己長,他人不及。若名工文匠,商略詆訶,蕪詞拙跡,於是乃見。由是言之,人 君須得匡諫之臣,舉其愆過。一日萬機,一人聽斷,雖復憂勞,安能盡善?常念魏徵隨 事諫正,多中朕失,如明鏡鑒形,美惡必見。」因舉觴賜玄齡等數人勖之。 貞觀十七年,太宗問諫議大夫褚遂良曰:「昔舜造漆器,禹雕其俎,當時諫者十有 余人。食器之間,何須苦諫?」遂良對曰:「雕琢害農事,纂組傷女工。首創奢淫,危 亡之漸。漆器不已,必金為之;金器不已,必玉為之。所以諍臣必諫其漸,及其滿盈, 無所復諫。」太宗曰:「卿言是矣。朕所為事,若有不當,或在其漸,或已將終,皆宜 進諫。比見前史,或有人臣諫事,遂答云『業已為之』,或道『業已許之』,竟不為停 改。此則危亡之禍,可反手而待也。」
納諫第五
貞觀初,太宗與黃門侍郎王珪宴語,時有美人侍側,本廬江王瑗之姬也,瑗敗,籍 沒入宮。太宗指示珪曰:「廬江不道,賊殺其夫而納其室,暴虐之甚,何有不亡者乎!」 珪避席曰:「陛下以廬江取之為是邪,為非邪?」太宗曰:「安有殺人而取其妻,卿乃 問朕是非,何也?」珪對曰:「臣聞於《管子》曰:齊桓公之郭國,問其父老曰:『郭 何故亡?』父老曰:『以其善善而惡惡也。』桓公曰:『若子之言,乃賢君也,何至於 亡?』父老曰:『不然。郭君善善而不能用,惡惡而不能去,所以亡也。』今此婦人尚 在左右,臣竊以為聖心是之。陛下若以為非,所謂知惡而不去也。」太宗大悅,稱為至 善,遽令以美人還其親族。 貞觀四年,詔發卒修洛陽之乾元殿以備巡狩。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曰: 陛下智周萬物,囊括四海,令之所行,何往不應?志之所欲,何事不從?微臣竊思 秦始皇之為君也,藉周室之餘,因六國之盛,將貽之萬葉。及其子而亡,諒由逞嗜奔欲, 逆天害人者也。是知天下不可以力勝,神祇不可以親恃。惟當弘儉約,薄賦斂,慎終始, 可以永固。 方今承百王之末,屬凋弊之餘,必欲節之以禮制,陛下宜以身為先。東都未有幸期, 即令補葺;諸王今並出藩,又須營構。興發數多,豈疲人之所望?其不可一也。陛下初 平東都之始,層樓廣殿,皆令撤毀,天下翕然,同心欣仰。豈有初則惡其侈靡,今乃襲 其雕麗?其不可二也。每承音旨,未即巡幸,此乃事不急之務,成虛費之勞。國無兼年 之積,何用兩都之好?勞役過度,怨讟將起。其不可三也。百姓承亂離之後,財力凋盡, 天恩含育,粗見存立,饑寒猶切,生計未安,三五年間,未能復舊。奈何營未幸之都, 而奪疲人之力?其不可四也。昔漢高祖將都洛陽,婁敬一言,即日西駕。豈不知地惟土 中,貢賦所均,但以形勝不如關內也。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,革澆漓之俗,為日尚淺, 未甚淳和,斟酌事宜,詎可東幸?其不可五也。 臣嘗見隋室初造此殿,楹棟宏壯,大木非近道所有,多自豫章采來,二千人拽一柱, 其下施轂,皆以生鐵為之,中間若用木輪,動即火出。略計一柱,已用數十萬,則余費 又過倍於此。臣聞阿房成,秦人散;章華就,楚眾離;乾元畢工,隋人解體。且以陛下 今時功力,何如隋日?承凋殘之後,役瘡痍之人,費億萬之功,襲百王之弊,以此言之, 恐甚於煬帝遠矣。深願陛下思之,無為由余所笑,則天下幸甚矣。 太宗謂玄素曰:「卿以我不如煬帝,何如桀、紂?」對曰:「若此殿卒興,所謂同 歸於亂。」太宗歎曰:「我不思量,遂至於此。」顧謂房玄齡曰:「今玄素上表,洛陽 實亦未宜修造,後必事理須行,露坐亦復何苦?所有作役,宜即停之。然以卑干尊,古 來不易,非其忠直,安能如此?且眾人之唯唯,不如一士之諤諤。可賜絹二百匹。」魏 征歎曰:「張公遂有回天之力,可謂仁人之言,其利博哉!」 太宗有一駿馬,特愛之,恆於宮中養飼,無病而暴死。太宗怒養馬宮人,將殺之。 皇后諫曰:「昔齊景公以馬死殺人,晏子請數其罪云:『爾養馬而死,爾罪一也。使公 以馬殺人,百姓聞之,必怨吾君,爾罪二也。諸侯聞之,必輕吾國,爾罪三也。』公乃 釋罪。陛下嘗讀書見此事,豈忘之邪?」太宗意乃解。又謂房玄齡曰:「皇后庶事相啟 沃,極有利益爾。」 貞觀七年,太宗將幸九成宮,散騎常侍姚思廉進諫曰:「陛下高居紫極,寧濟蒼生, 應須以欲從人,不可以人從欲。然而離宮游幸,此秦皇、漢武之事,故非堯、舜、禹、 湯之所為也。」言甚切至。太宗諭之曰:「朕有氣疾,熱便頓劇,故非情好游幸,甚嘉 卿意。」因賜帛五十段。 貞觀三年,李大亮為涼州都督,嘗有台使至州境,見有名鷹,諷大亮獻之。大亮密 表曰:「陛下久絕畋獵,而使者求鷹。若是陛下之意,深乖昔旨;如其自擅,便是使非 其人。」太宗下書曰:「以卿兼資文武,志懷貞確,故委藩牧,當茲重寄。比在州鎮, 聲績遠彰,念此忠勤,豈忘寤寐?使遣獻鷹,遂不曲順,論今引古,遠獻直言。披露腹 心,非常懇到,覽用嘉歎,不能已已,有臣若此,朕復何憂!宜守此誠,終始若一。 《詩》云:『靖共爾位,好是正直。神之聽之,介爾景福。』古人稱一言之重,侔於千 金,卿之所言,深足貴矣。今賜卿金壺瓶、金碗各一枚,雖無千鎰之重,是聯自用之物。 卿立志方直,竭節至公,處職當官,每副所委,方大任使,以申重寄。公事之閒,宜觀 典籍。兼賜卿荀悅《漢紀》一部,此書敘致簡要,論議深博,極為政之體,盡君臣之義, 今以賜卿,宜加尋閱。」 貞觀八年,陝縣丞皇甫德參上書忤旨,太宗以為訕謗。侍中魏徵進言曰:「昔賈誼 當漢文帝上書云云『可為痛哭者一,可為長歎息者六。』自古上書,率多激切。若不激 切,則不能起人主之心。激切即似訕謗,惟陛下詳其可否。」太宗曰:「非公無能道此 者。」令賜德參帛二十段。 貞觀十五年,遣使詣西域立葉護可汗,未還,又令人多繼金帛,歷諸國市馬。魏徵 諫曰:「今發使以立可汗為名,可汗未定立,即詣諸國市馬,彼必以為意在市馬,不為 專立可汗。可汗得立,則不甚懷恩,不得立,則生深怨。諸蕃聞之,且不重中國。但使 彼國安寧,則諸國之馬,不求自至。昔漢文帝有獻千里馬者,曰:『吾吉行日三十,凶 行日五十,鸞輿在前,屬車在後,吾獨乘千里馬,將安之乎?』乃償其道裡所費而返之。 又光武有獻千里馬及寶劍者,馬以駕鼓車,劍以賜騎士。今陛下凡所施為,皆邈過三王 之上,奈何至此欲為孝文、光武之下乎?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,蘇則曰:『若陛下惠 及四海,則不求自至,求而得之,不足貴也』陛下縱不能慕漢文之高行,可不畏蘇則之 正言耶?」太宗遽令止之。 貞觀十七年,太子右庶子高季輔上疏陳得失。特賜鐘乳一劑,謂曰:「卿進藥石之 言,故以藥石相報。」 貞觀十八年,太宗謂長孫無忌等曰:「夫人臣之對帝王,多順從而不逆,甘言以取 容。朕今發問,不得有隱,宜以次言朕過失。」長孫無忌、唐儉等皆曰:「陛下聖化道 致太平,以臣觀之,不見其失。」黃門侍郎劉洎對曰:「陛下撥亂創業,實功高萬古, 誠如無忌等言。然頃有人上書,辭理不稱者,或對面窮詰,無不慚退。恐非獎進言者。」 太宗曰:「此言是也,當為卿改之。」 太宗嘗怒苑西監穆裕,命於朝堂斬之。時高宗為皇太子,遽犯顏進諫,太宗意乃解。 司徒長孫無忌曰:「自古太子之諫,或乘間從容而言。今陛下發天威之怒,太子申犯顏 之諫,誠古今未有。」太宗曰:「夫人久相與處,自然染習。自朕御天下,虛心正直, 即有魏徵朝夕進諫。自征雲亡,劉洎、岑文本、馬周、褚遂良等繼之。皇太子幼在朕膝 前,每見朕心說諫者,因染以成性,故有今日之諫。」
直諫(附)
貞觀二年,隋通事捨人鄭仁基女年十六七,容色絕姝,當時莫及,文德皇后訪求得 之,請備嬪御,太宗乃聘為充華。詔書已出,策使未發。魏徵聞其已許嫁陸氏,方遽進 而言曰:「陛下為人父母,撫愛百姓,當憂其所憂,樂其所樂。自古有道之主,以百姓 之心為心,故君處台榭,則欲民有棟宇之安;食膏粱,則欲民無饑寒之患;顧嬪御,則 欲民有室家之歡。此人主之常道也。今鄭氏之女,久已許人,陛下取之不疑,無所顧問, 播之四海,豈為民父母之道乎?臣傳聞雖或未的,然恐虧損聖德,情不敢隱。君舉必書, 所願特留神慮。」太宗聞之大驚,手詔答之,深自克責,遂停策使,乃令女還舊夫。左 僕射房玄齡、中書令溫彥博、禮部尚書王珪、御史大夫韋挺等云:「女適陸氏,無顯然 之狀,大禮既行,不可中止。」又陸氏抗表云:「某父康在日,與鄭家往還,時相贈遺 資財,初無婚姻交涉親戚。」並云:「外人不知,妄有此說。」大臣又勸進。太宗於是 頗以為疑,問征曰:「群臣或順旨,陸氏何為過爾分疏?」征曰:「以臣度之,其意可 識,將以陛下同於太上皇。」太宗曰:「何也?」征曰:「太上皇初平京城,得辛處儉 婦,稍蒙寵遇。處儉時為太子捨人,太上皇聞之不悅,遂令出東宮為萬年縣,每懷戰懼, 常恐不全首領。陸爽以為陛下今雖容之,恐後陰加譴謫,所以反復自陳,意在於此,不 足為怪。」太宗笑曰:「外人意見,或當如此。然朕之所言,未能使人必信。」乃出敕 曰:「今聞鄭氏之女,先已受人禮聘,前出文書之日,事不詳審,此乃朕之不是,亦為 有司之過。授充華者宜停。」時莫不稱歎。 貞觀三年,詔關中免二年租稅,關東給復一年。尋有敕:「已役已納,並遣輸納, 明年總為準折。」給事中魏徵上書曰:「伏見八月九日詔書,率土皆給復一年,老幼相 歡,或歌且舞。又聞有敕,丁已配役,即令役滿折造,余物亦遣輸了,待明年總為準折。 道路之人,鹹失所望。此誠平分百姓,均同七子。但下民難與圖始,日用不足,皆以國 家追悔前言,二三其德。臣竊聞之,天之所輔者仁,人之所助者信。今陛下初膺大寶, 億兆觀德。始發大號,便有二言,生八表之疑心,失四時之大信。縱國家有倒懸之急, 猶必不可,況以泰山之安,而輒行此事!為陛下為此計者,於財利小益,於德義大損。 臣誠智識淺短,竊為陛下惜之。伏願少覽臣言,詳擇利益。冒昧之罪,臣所甘心。」 簡點使右僕射封德彝等,並欲中男十八已上,簡點入軍。敕三四出,征執奏以為不 可。德彝重奏:「今見簡點者雲,次男內大有壯者。」太宗怒,乃出敕:「中男已上, 雖未十八,身形壯大,亦取。」征又不從,不肯署敕。太宗召征及王珪,作色而待之, 曰:「中男若實小,自不點入軍;若實大,亦可簡取。於君何嫌?過作如此固執,朕不 解公意!」征正色曰:「臣聞竭澤取魚,非不得魚,明年無魚;焚林而畋,非不獲獸, 明年無獸。若次男已上,盡點入軍,租賦雜徭,將何取給?且比年國家衛士,不堪攻戰。 豈為其少?但為禮遇失所,遂使人無鬥心。若多點取人,還充雜使,其數雖眾,終是無 用。若精簡壯健,遇之以禮,人百其勇,何必在多?陛下每雲,我之為君,以誠信待物, 欲使官人百姓,並無矯偽之心。自登極已來,大事三數件,皆是不信,復何以取信於 人?」太宗愕然曰:「所雲不信,是何等也?」征曰:「陛下初即位,詔書曰:『逋租 宿債,欠負官物,並悉原免。』即令所司,列為事條,秦府國司,亦非官物。陛下自秦 王為天子,國司不為官物,其余物復何所有?又關中免二年租調,關外給復一年。百姓 蒙恩,無不歡悅。更有敕旨:『今年白丁多已役訖,若從此放免,並是虛荷國恩,若已 折已輸,令總納取了,所免者皆以來年為始。』散還之後,方更徵收,百姓之心,不能 無怪。已征得物,便點入軍,來年為始,何以取信?又共理所寄,在於刺史、縣令,常 年貌稅,並悉委之。至於簡點,即疑其詐偽。望下誠信,不亦難乎?」太宗曰:「我見 君固執不已,疑君蔽此事。今論國家不信,乃人情不通。我不尋思,過亦深矣。行事往 往如此錯失,若為致理?」乃停中男,賜金甕一口,賜珪絹五十匹。 貞觀五年,治書侍御史權萬紀、侍御史李仁發,俱以告訐譖毀,數蒙引見,任心彈 射,肆其欺罔,令在上震怒,臣下無以自安。內外知其不可,而莫能論諍。給事中魏徵 正色而奏之曰:「權萬紀、李仁發並是小人,不識大體,以譖毀為是,告訐為直,凡所 彈射,皆非有罪。陛下掩其所短,收其一切,乃騁其奸計,附下罔上,多行無禮,以取 強直之名。誣房玄齡,斥退張亮,無所肅厲,徒損聖明。道路之人,皆興謗議。臣伏度 聖心,必不以為謀慮深長,可委以棟樑之任,將以其無所避忌,欲以警厲群臣。若信狎 回邪,猶不可以小謀大,群臣素無矯偽,空使臣下離心。以玄齡、亮之徒,猶不可得伸 其枉直,其余疏賤,孰能免其欺罔?伏願陛下留意再思。自驅使二人以來,有一弘益, 臣即甘心斧鉞,受不忠之罪。陛下縱未能舉善以崇德,豈可進奸而自損乎?」太宗欣然 納之,賜征絹五百匹。其萬紀又奸狀漸露,仁發亦解黜,萬紀貶連州司馬。朝廷鹹相慶 賀焉。 貞觀六年,有人告尚書右丞魏徵,言其阿黨親戚。太宗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案驗其事, 乃言者不直。彥博奏稱,征既為人所道,雖在無私,亦有可責。遂令彥博謂征曰:「爾 諫正我數百條,豈以此小事,便損眾美。自今已後,不得不存形跡。」居數日,太宗問 征曰:「昨來在外,聞有何不是事?」征曰:「前日令彥博宣敕語臣云:『因何不存形 跡?』此言大不是。臣聞君臣同氣,義均一體。未聞不存公道,惟事形跡。若君臣上下, 同遵此路,則邦國之興喪,或未可知!」太宗瞿然改容曰:「前發此語,尋已悔之,實 大不是,公亦不得遂懷隱避。」征乃拜而言曰:「臣以身許國,直道而行,必不敢有所 欺負。但願陛下使臣為良臣,勿使臣為忠臣。」太宗曰:「忠良有異乎?」征曰:「良 臣使身獲美名,君受顯號,子孫傳世,福祿無疆。忠臣身受誅夷,君陷大惡,家國並喪, 獨有其名。以此而言,相去遠矣。」太宗曰:「君但莫違此言,我必不忘社稷之計。」 乃賜絹二百匹。 貞觀六年,匈奴克平,遠夷入貢,符瑞日至,年谷頻登。岳牧等屢請封禪,群臣等 又稱述功德,以為「時不可失,天不可違,今行之,臣等猶謂其晚」。惟魏徵以為不可。 太宗曰:「朕欲得卿直言之,勿有所隱。朕功不高耶?」曰:「高矣。」「德未厚耶?」 曰::厚矣。」「華夏未安耶?」曰:「安矣。」「遠夷未慕耶?」曰:「慕矣。」 「符端未至耶?」曰:「至矣。」年谷未登耶?」曰:「登矣。」然則何為不可?」對 曰:「陛下功高矣,民未懷惠。德厚矣,澤未旁流。華夏安矣,未足以供事。遠夷慕矣, 無以供其求。符端雖臻,而罻羅猶密。積歲豐稔,而倉廩尚虛。此臣所以竊謂未可。臣 未能遠譬,且借近喻於人。有人長患疼痛,不能任持,療理且愈,皮骨僅存,便欲負一 石米,日行百裡,必不可得。隋氏之亂,非止十年。陛下為之良醫,除其疾苦,雖已乂 安,未甚充實,告成天地,臣竊有疑。且陛下東封,萬國鹹萃,要荒之外,莫不奔馳。 今自伊、洛之東,暨乎海、岱,萑莽巨澤,茫茫千里,人煙斷絕,雞犬不聞,道路蕭條, 進退艱阻。寧可引彼戎狄,示以虛弱?竭財以賞,未厭遠人之望;加年給復,不償百姓 之勞。或遇水旱之災,風雨之變,庸夫邪議,悔不可追。豈獨臣之誠懇,亦有輿人之 論。」太宗稱善,於是乃止。 貞觀七年,蜀王妃父楊譽,在省競婢,都官郎中薛仁方留身勘問,未及予奪。其子 為千牛,於殿庭陳訴云:「五品以上非反逆不合留身,以是國親,故生節目,不肯決斷, 淹留歲月。」太宗聞之,怒曰:「知是我親戚,故作如此艱難。」即令杖仁方一百,解 所任官。魏徵進曰:「城狐社鼠皆微物,為其有所憑恃,故除之猶不易。況世家貴戚, 舊號難理,漢、晉以來,不能禁御,武德之中,以多驕縱,陛下登極,方始蕭條。仁方 既是職司,能為國家守法,豈可枉加刑罰,以成外戚之私乎!此源一開,萬端爭起,後 必悔之,將無所及。自古能禁斷此事,惟陛下一人。備豫不虞,為國常道,豈可以水未 橫流,便欲自毀堤防?臣竊思度,未見其可。」太宗曰:「誠如公言,向者不思。然仁 方輒禁不言,頗是專權,雖不合重罪,宜少加懲肅。」乃令杖二十而赦之。 貞觀八年,左僕射房玄齡、右僕射高士廉於路逢少府監竇德素,問北門近來更何營 造。德素以聞。太宗乃謂玄齡曰:「君但知南衙事,我北門少有營造,何預君事?」玄 齡等拜謝。魏徵進曰:「臣不解陛下責,亦不解玄齡、士廉拜謝。玄齡既任大臣,即陛 下股肱耳目,有所營造,何容不知?責其訪問官司,臣所不解。且所為有利害,役工有 多少,陛下所為善,當助陛下成之;所為不是,雖營造,當奏陛下罷之。此乃君使臣、 臣事君之道。玄齡等問既無罪,而陛下責之,臣所不解;玄齡等不識所守,但知拜謝, 臣亦不解。」太宗深愧之。 貞觀十年,越王,長孫皇后所生,太子介弟,聰敏絕倫,太宗特所寵異。或言三品 以上皆輕蔑王者,意在譖侍中魏徵等,以激上怒。上御齊政殿,引三品已上入坐定,大 怒作色而言曰:「我有一言,向公等道。往前天子,即是天子,今時天子,非天子耶? 往年天子兒,是天子兒,今日天子兒,非天子兒耶?我見隋家諸王,達官已下,皆不免 被其躓頓。我之兒子,自不許其縱橫,公等所容易過,得相共輕蔑。我若縱之,豈不能 躓頓公等!」玄齡等戰慄,皆拜謝。征正色而諫曰:「當今群臣,必無輕蔑越王者。然 在禮,臣、子一例,《傳》稱,王人雖微,列入諸侯之上。諸侯用之為公,即是公;用 之為卿,即是卿。若不為公卿,即下士於諸侯也。今三品以上,列為公卿,並天子大臣, 陛下所加敬異。縱其小有不是,越王何得輒加折辱?若國家紀綱廢壞,臣所不知。以當 今聖明之時,越王豈得如此。且隋高祖不知禮義,寵樹諸王,使行無禮,尋以罪黜,不 可為法,亦何足道?」太宗聞其言,喜形於色,謂群臣曰:「凡人言語理到,不可不伏。 朕之所言,當身私愛;魏徵所論,國家大法。朕向者忿怒,自謂理在不疑,及見魏徵所 論,始覺大非道理。為人君言,何可容易!」召玄齡等而切責之,賜征絹一千匹。 貞觀十一年,所司奏凌敬乞貸之狀,太宗責侍中魏徵等濫進人。征曰:「臣等每蒙 顧問,常具言其長短。有學識,強諫諍,是其所長;愛生活,好經營,是其所短。今凌 敬為人作碑文,教人讀《漢書》,因茲附托,回易求利,與臣等所說不同。陛下未用其 長,惟見其短,以為臣等欺罔,實不敢心伏。」太宗納之。 貞觀十二年,太宗謂魏徵曰:「比來所行得失政化,何如往前?」對曰:「若恩威 所加,遠夷朝貢,比於貞觀之始,不可等級而言。若德義潛通,民心悅服,比於貞觀之 初,相去又甚遠。」太宗曰:「遠夷來服,應由德義所加。往前功業,何因益大?」征 曰:「昔者四方未定,常以德義為心。旋以海內無虞,漸加驕奢自溢。所以功業雖盛, 終不如往初。」太宗又曰:「所行比往前何為異?」征曰:「貞觀之初,恐人不言,導 之使諫。三年已後,見人諫,悅而從之。一二年來,不悅人諫,雖黽勉聽受,而意終不 平,諒有難色。」太宗曰:「於何事如此?」對曰:「即位之初,處元律師死罪,孫伏 伽諫曰:『法不至死,無容濫加酷罰。』遂賜以蘭陵公主園,直錢百萬。人或曰:『所 言乃常事,而所賞太厚。』答曰:『我即位來,未有諫者,所以賞之。』此導之使言也。 徐州司戶柳雄於隋資妄加階級。人有告之者,陛下令其自首,不首與罪。遂固言是實, 竟不肯首。大理推得其偽,將處雄死罪,少卿戴冑奏法止合徒。陛下曰:『我已與其斷 當訖,但當與死罪。』冑曰:『陛下既不然,即付臣法司。罪不合死,不可酷濫。』陛 下作色遣殺,冑執之不已,至於四五,然後赦之。乃謂法司曰:『但能為我如此守法, 豈畏濫有誅夷。』此則悅以從諫也。往年陝縣丞皇甫德參上書,大忤聖旨,陛下以為訕 謗。臣奏稱上書不激切,不能起人主意,激切即似訕謗。於時雖從臣言,賞物二十段, 意甚不平,難於受諫也。」太宗曰:「誠如公言,非公無能道此者。人皆苦不自覺,公 向未道時,都自謂所行不變。及見公論說,過失堪驚。公但存此心,朕終不違公語。」
君臣鑒戒第六
貞觀三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君臣本同治亂,共安危,若主納忠諫,臣進直言,斯 故君臣合契,古來所重。若君自賢,臣不匡正,欲不危亡,不可得也。君失其國,臣亦 不能獨全其家。至如隋煬帝暴虐,臣下鉗口,卒令不聞其過,遂至滅亡,虞世基等尋亦 誅死。前事不遠,朕與卿等可得不慎,無為後所嗤!」 貞觀四年,太宗論隋日。魏徵對曰:「臣往在隋朝,曾聞有盜發,煬帝令於士澄捕 逐。但有疑似,苦加拷掠,枉承賊者二千餘人,並令同日斬決。大理丞張元濟怪之,試 尋其狀。乃有六七人,盜發之日,先禁他所,被放才出,亦遭推勘,不勝苦痛,自誣行 盜。元濟因此更事究尋,二千人內惟九人逗遛不明。官人有諳識者,就九人內四人非賊。 有司以煬帝已令斬決,遂不執奏,並殺之。」太宗曰:「非是煬帝無道,臣下亦不盡心。 須相匡諫,不避誅戮,豈得惟行諂佞,苟求悅譽?君臣如此,何得不敗?朕賴公等共相 輔佐,遂令囹圄空虛。願公等善始克終,恆如今日!」 貞觀六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聞周、秦初得天下,其事不異。然周則惟善是務, 積功累德,所以能保八百之基。秦乃恣其奢淫,好行刑罰,不過二世而滅。豈非為善者 福祚延長,為惡者降年不永?朕又聞桀、紂帝王也,以匹夫比之,則以為辱;顏、閔匹 夫也,以帝王比之,則以為榮。此亦帝王深恥也。朕每將此事以為鑒戒,常恐不逮,為 人所笑。」魏徵對曰:「臣聞魯哀公謂孔子曰:『有人好忘者,移宅乃忘其妻。』孔子 曰:『又有好忘甚於此者,丘見桀、紂之君乃忘其身。』願陛下每以此為慮,庶免後人 笑爾。」 貞觀十四年,太宗以高昌平,召侍臣賜宴於兩儀殿,謂房玄齡曰:「高昌若不失臣 禮,豈至滅亡?朕平此一國,甚懷危懼,惟當戒驕逸以自防,納忠謇以自正。黜邪佞, 用賢良,不以小人之言而議君子,以此慎守,庶幾於獲安也。」魏徵進曰:「臣觀古來 帝王撥亂創業,必自戒慎,采芻蕘之議,從忠讜之言。天下既安,則瓷情肆欲,甘樂諂 諛,惡聞正諫。張子房,漢王計畫之臣,及高祖為天子,將廢嫡立庶,子房曰:『今日 之事,非口舌所能爭也。』終不敢復有開說。況陛下功德之盛,以漢祖方之,彼不足准。 即位十有五年,聖德光被,今又平殄高昌。屢以安危系意,方欲納用忠良,開直言之路, 天下幸甚。昔齊桓公與管仲、鮑叔牙、寧戚四人飲,桓公謂叔牙曰:『盍起為寡人壽 乎?』叔牙奉觴而起曰:『願公無忘出在莒時,使管仲無忘束縛於魯時,使寧戚無忘飯 牛車下時。』桓公避席而謝曰:『寡人與二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,則社稷不危矣!』」 太宗謂征曰:「朕必不敢忘布衣時,公不得忘叔牙之為人也。」 貞觀十四年,特進魏徵上疏曰: 臣聞君為元首,臣作股肱,齊契同心,合而成體,體或不備,未有成人。然則首雖 尊高,必資手足以成體;君雖明哲,必藉股肱以致治。《禮》云:「民以君為心,君以 民為體,心莊則體舒,心肅則容敬。」《書》云:「元首明哉!股肱良哉!庶士康哉!」 「元首叢脞哉!股肱惰哉!萬事墮哉!」然則委棄股肱,獨任胸臆,具體成理,非所聞 也。 夫君臣相遇,自古為難。以石投水,千載一合,以水投石,無時不有。其能開至公 之道,申天下之用,內盡心膂,外竭股肱,和若鹽梅,固同金石者,非惟高位厚秩,在 於禮之而已。昔周文王游於鳳凰之墟,襪系解,顧左右莫可使者,乃自結之。豈周文之 朝盡為俊乂,聖明之代獨無君子者哉?但知與不知,禮與不禮耳!是以伊尹,有莘之媵 臣;韓信,項氏之亡命。殷湯致禮,定王業於南巢,漢祖登壇,成帝功於垓下。若夏桀 不棄於伊尹,項羽垂恩於韓信,寧肯敗已成之國,為滅亡之虜乎?又微子,骨肉也,受 茅土於宋;箕子,良臣也,陳《洪範》於周,仲尼稱其仁,莫有非之者。《禮記》稱: 「魯穆公問於子思曰:『為舊君反服,古歟?』子思曰:『古之君子,進人以禮,退人 以禮,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。今之君子,進人若將加諸膝,退人若將隊諸淵。毋為戎首, 不亦善乎,又何反服之禮之有?』」齊景公問於晏子曰:「忠臣之事君如之何?」晏子 對曰:「有難不死,出亡不送。」公曰「裂地以封之,疏爵而待之,有難不死,出亡不 送,何也?」晏子曰:「言而見用,終身無難,臣何死焉?諫而見納,終身不亡,臣何 送焉?若言不見用,有難而死,是妄死也;諫不見納,出亡而送,是詐忠也。」《春秋 左氏傳》曰:「崔杼弒齊莊公,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,其人曰:『死乎?』曰:『獨吾 君也乎哉!吾死也?』曰:『行乎?』曰:『吾罪也乎哉!吾亡也?故君為社稷死,則 死之;為社稷亡,則亡之。若為己死,為己亡,非其親暱,誰敢任之?』門啟而入,枕 屍股而哭,興,三踴而出。」孟子曰:「君視臣如手足,臣視君如腹心;君視臣如犬馬, 臣視君如國人;君視臣如糞土,臣視君如寇仇。」雖臣之事君無二志,至於去就之節, 當緣恩之厚薄,然則為人主者,安可以無禮於下哉? 竊觀在朝群臣,當主樞機之寄者,或地鄰秦、晉,或業與經綸,並立事立功,皆一 時之選,處之衡軸,為任重矣。任之雖重,信之未篤,則人或自疑。人或自疑,則心懷 苟且。心懷苟且,則節義不立。節義不立,則名教不興。名教不興,而可與固太平之基, 保七百之祚,未之有也。又聞國家重惜功臣,不念舊惡,方之前聖,一無所間。然但寬 於大事,急於小罪,臨時責怒,未免愛憎之心,不可以為政。君嚴其禁,臣或犯之,況 上啟其源,下必有甚,川壅而潰,其傷必多,欲使凡百黎元,何所措其手足?此則君開 一源,下生百端之變,無不亂者也。《禮記》曰:「愛而知其惡,憎而知其善。」若憎 而不知其善,則為善者必懼;愛而不知其惡,則為惡者實繁。《詩》曰:「君子如怒, 亂庶遄沮,」然則古人之震怒,將以懲惡,當今之威罰,所以長奸。此非唐、虞之心也, 非禹、湯之事也。《書》曰:「撫我則後,虐我則仇。」荀卿子曰:「君,舟也,民, 水也。水所以載舟,亦所以覆舟。」故孔子曰:「魚失水則死,水失魚猶為水也。」故 唐、虞戰戰慄栗,日慎一日。安可不深思之乎?安可不熟慮之乎? 夫委大臣以大體,責小臣以小事,為國之常也,為治之道也。今委之以職,則重大 臣而輕小臣;至於有事,則信小臣而疑大臣。信其所輕,疑其所重,將求至治,豈可得 乎?又政貴有恆,不求屢易。今或責小臣以大體,或責大臣以小事,小臣乘非所據,大 臣失其所守,大臣或以小過獲罪,小臣或以大體受罰。職非其位,罰非其辜,欲其無私, 求其盡力,不亦難乎?小臣不可委以大事,大臣不可責以小罪。任以大官,求其細過, 刀筆之吏,順旨承風,舞文弄法,曲成其罪。自陳也,則以為心不伏辜;不言也,則以 為所犯皆實。進退惟谷,莫能自明,則苟求免禍。大臣苟免,則譎詐萌生。譎詐萌生, 則矯偽成俗。矯偽成俗,則不可以臻至治矣。 又委任大臣,欲其盡力,每官有所避忌不言,則為不盡。若舉得其人,何嫌於故舊。 若舉非其任,何貴於疏遠。待之不盡誠信,何以責其忠恕哉!臣雖或有失之,君亦未為 得也。夫上之不信於下,必以為下無可信矣。若必下無可信,則上亦有可疑矣。《禮》 曰:「上人疑,則百姓惑。下難知,則君長勞。」上下相疑,則不可以言至治矣。當今 群臣之內,遠在一方,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,臣竊思度,未見其人。夫以四海之廣,士 庶之眾,豈無一二可信之人哉?蓋信之則無不可,疑之則無可信者,豈獨臣之過乎?夫 以一介庸夫結為交友,以身相許,死且不渝,況君臣契合,寄同魚水。若君為堯、舜, 臣為稷、契,豈有遇小事則變志,見小利則易心哉!此雖下之立忠未有明著,亦由上懷 不信,待之過薄之所致也。豈君使臣以禮,臣事君以忠乎!以陛下之聖明,以當今之功 業,誠能博求時俊,上下同心,則三皇可追而四,五帝可俯而六矣。夏、殷、周、漢, 夫何足數!」 太宗深嘉納之。 貞觀十六年,太宗問特進魏徵曰:「朕克己為政,仰企前烈。至於積德、累仁、豐 功、厚利,四者常以為稱首,朕皆庶幾自勉。人苦不能自見,不知朕之所行,何等優 劣?」征對曰:「德、仁、功、利,陛下兼而行之。然則內平禍亂,外除戎狄,是陛下 之功。安諸黎元,各有生業,是陛下之利。由此言之,功利居多,惟德與仁,願陛下自 強不息,必可致也。」 貞觀十七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自古草創之主,至於子孫多亂,何也?」司空房玄 齡曰:「此為幼主生長深宮,少居富貴,未嘗識人間情偽,治國安危,所以為政多亂。」 太宗曰:「公意推過於主,朕則歸咎於臣。夫功臣子弟多無才行,藉祖父資蔭遂處大官, 德義不修,奢縱是好。主既幼弱,臣又不才,顛而不扶,豈能無亂?隋煬帝錄宇文述在 藩之功,擢化及於高位,不思報效,翻行弒逆。此非臣下之過歟?朕發此言,欲公等戒 勖子弟,使無愆過,即家國之慶也。」太宗又曰:「化及與玄感,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 孫,皆反,其故何也?」岑文本對曰:「君子乃能懷德荷恩,玄感、化及之徒,並小人 也。古人所以貴君子而賤小人。」太宗曰:「然。」 擇官第七
貞觀元年,太宗謂房玄齡等曰:「致治之本,惟在於審。量才授職,務省官員。故 《書》稱:『任官惟賢才。』又云:『官不必備,惟其人。』若得其善者,雖少亦足矣; 其不善者,縱多亦奚為?古人亦以官不得其才,比於畫地作餅,不可食也。《詩》曰: 『謀夫孔多,是用不就。』又孔子曰:『官事不攝,焉得儉?』且『千羊之皮,不如一 狐之腋。』此皆載在經典,不能具道。當須更並省官員,使得各當所任,則無為而治矣。 卿宜詳思此理,量定庶官員位。」玄齡等由是所置文武總六百四十員。太宗從之,因謂 玄齡曰:「自此倘有樂工雜類,假使術逾儕輩者,只可特賜錢帛以賞其能,必不可超授 官爵,與夫朝賢君子比肩而立,同坐而食,遣諸衣冠以為恥累。」 貞觀二年,太宗謂房玄齡、杜如晦曰:「公為僕射,當助朕憂勞,廣開耳目,求訪 賢哲。比聞公等聽受辭訟,日有數百。此則讀符牒不暇,安能助朕求賢哉?」因敕尚書 省,細碎務皆付左右丞,惟冤滯大事合聞奏者,關於僕射。 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每夜恆思百姓間事,或至夜半不寐。惟恐都督、刺 史堪養百姓以否。故於屏風上錄其姓名,坐臥恆看,在官如有善事,亦具列於名下。朕 居深宮之中,視聽不能及遠,所委者惟都督、刺史,此輩實治亂所系,尤須得人。」 貞觀二年,太宗謂右僕射封德彝曰:「致安之本,惟在得人。比來命卿舉賢,未嘗 有所推薦。天下事重,卿宜分朕憂勞,卿既不言,朕將安寄?」對曰:「臣愚豈敢不盡 情,但今未見有奇才異能。」太宗曰:「前代明王使人如器,皆取士於當時,不借才於 異代。豈得待夢傅說,逢呂尚,然後為政乎?且何代無賢,但患遺而不知耳!」德彝慚 赧而退。 貞觀三年,太宗謂吏部尚書杜如晦曰:「比見吏部擇人,惟取其言詞刀筆,不悉其 景行。數年之後,惡跡始彰,雖加刑戮,而百姓已受其弊。如何可獲善人?」如晦對曰: 「兩漢取人,皆行著鄉閭,州郡貢之,然後入用,故當時號為多士。今每年選集,向數 千人,厚貌飾詞,不可知悉,選司但配其階品而已。銓簡之理,實所未精,所以不能得 才。」太宗乃將依漢時法令,本州辟召,會功臣等將行世封事,遂止。 貞觀六年,太宗謂魏徵曰:「古人云,王者須為官擇人,不可造次即用。朕今行一 事,則為天下所觀;出一言,則為天下所聽。用得正人,為善者皆勸;誤用惡人,不善 者競進。賞當其勞,無功者自退;罰當其罪,為惡者戒懼。故知賞罰不可輕行,用人彌 須慎擇。」征對曰:「知人之事,自古為難,故考績黜陟,察其善惡。今欲求人,必須 審訪其行。若知其善,然後用之,設令此人不能濟事,只是才力不及,不為大害。誤用 惡人,假令強干,為害極多。但亂世惟求其才,不顧其行。太平之時,必須才行俱兼, 始可任用。」 貞觀十一年,侍御史馬周上疏曰:「治天下者以人為本,欲令百姓安樂,惟在刺史、 縣令。縣令既眾,不可皆賢,若每州得良刺史,則合境蘇息。天下刺史悉稱聖意,則陛 下可端拱巖廊之上,百姓不慮不安。自古郡守、縣令,皆妙選賢德,欲有遷擢為將相, 必先試以臨人,或從二千石入為丞相及司徒、太尉者。朝廷必不可獨重內臣,外刺史、 縣令,遂輕其選。所以百姓未安,殆由於此。」太宗因謂侍臣曰:「刺史朕當自簡擇; 縣令詔京官五品已上,各舉一人。」 貞觀十一年,治書侍御史劉洎以為左右丞宜特加精簡,上疏曰:「臣聞尚書萬機, 實為政本,伏尋此選,授任誠難。是以八座比於文昌,二丞方於管轄,爰至曹郎,上應 列宿,苟非稱職,竊位興譏。伏見比來尚書省詔敕稽停,文案壅滯,臣誠庸劣,請述其 源。貞觀之初,未有令、僕,於時省務繁雜,倍多於今。而左丞戴冑、右丞魏徵並曉達 吏方,質性平直,事應彈舉,無所迴避,陛下又假以恩慈,自然肅物。百司匪懈,抑此 之由。及杜正倫續任右丞,頗亦厲下。比者綱維不舉,並為勳親在位,器非其任,功勢 相傾。凡在官寮,未循公道,雖欲自強,先懼囂謗。所以郎中予奪,惟事咨稟;尚書依 違,不能斷決。或糾彈聞奏,故事稽延,案雖理窮,仍更盤下。去無程限,來不責遲, 一經出手,便涉年載。或希旨失情,或避嫌抑理。勾司以案成為事了,不究是非;尚書 用便僻為奉公,莫論當否。互相姑息,惟事彌縫。且選眾授能,非才莫舉,天工人代, 焉可妄加?至於懿戚元勳,但宜優其禮秩,或年高及耄,或積病智昏,既無益於時宜, 當置之以閒逸。久妨賢路,殊為不可。將救茲弊,且宜精簡尚書左右丞及左右郎中。如 並得人,自然綱維備舉,亦當矯正趨競,豈惟息其稽滯哉!」疏奏,尋以洎為尚書左丞。 貞觀十三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聞太平後必有大亂,大亂後必有太平。大亂之後, 即是太平之運也。能安天下者,惟在用得賢才。公等既不知賢,朕又不可遍識,日復一 日,無得人之理。今欲令人自舉,於事何如?」魏徵對曰:「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。知 人既以為難,自知誠亦不易。且愚闇之人,皆矜能伐善,恐長澆競之風,不可令其自 舉。」 貞觀十四年,特進魏徵上疏曰: 臣聞知臣莫若君,知子莫若父。父不能知其子,則無以睦一家;君不能知其臣,則 無以齊萬國。萬國鹹寧,一人有慶,必藉忠良作弼,俊乂在官,則庶績其凝,無為而化 矣。故堯、舜、文、武見稱前載,鹹以知人則哲,多士盈朝,元、凱翼巍巍之功,周、 召光煥乎之美。然則四岳、九官、五臣、十亂,豈惟生之於曩代,而獨無於當今者哉? 在乎求與不求,好與不好耳!何以言之?夫美玉明珠,孔翠犀象,大宛之馬,西旅之獒, 或無足也,或無情也,生於八荒之表,途遙萬里之外,重譯入貢,道路不絕者,何哉? 蓋由乎中國之所好也。況從仕者懷君之榮,食君之祿,率之以義,將何往而不至哉?臣 以為與之為孝,則可使同乎曾參、子騫矣;與之為忠,則可使同乎龍逄、比干矣;與之 為信,則可使同乎尾生、展禽矣;與之為廉,則可使同乎伯夷、叔齊矣。 然而今之群臣,罕能貞白卓異者,蓋求之不切,勵之未精故也。若勖之以公忠,期 之以遠大,各有職分,得行其道;貴則觀其所舉,富則觀其所養,居則觀其所好,習則 觀其所言,窮則觀其所不受,賤則觀其所不為;因其材以取之,審其能以任之,用其所 長,掩其所短;進之以六正,戒之以六邪,則不嚴而自勵,不勸而自勉矣。故《說苑》 曰:「人臣之行,有六正六邪。行六正則榮,犯六邪則辱。何謂六正?一曰萌芽未動, 形兆未見,昭然獨見存亡之機,得失之要,預禁乎未然之前,使主超然立乎顯榮之處, 如此者,聖臣也。二曰虛心盡意,日進善道,勉主以禮義,諭主以長策,將順其美,匡 救其惡,如此者,良臣也。三曰夙興夜寐,進賢不懈,數稱往古之行事,以厲主意,如 此者,忠臣也。四曰明察成敗,早防而救之,塞其間,絕其源,轉禍以為福,使君終以 無憂,如此者,智臣也。五曰守文奉法,任官職事,不受贈遺,辭祿讓賜,飲食節儉, 如此者,貞臣也。六曰家國昏亂,所為不諛,敢犯主之嚴顏,面言主之過失,如此者, 直臣也。是謂六正。何謂六邪?一曰安官貪祿,不務公事,與世浮沉,左右觀望,如此 者,具臣也,二曰主所言皆曰善,主所為皆曰可,隱而求主之所好而進之,以快主之耳 目,偷合苟容,與主為樂,不顧其後害,如此者,諛臣也。三曰內實險詖,外貌小謹, 巧言令色,妒善嫉賢,所欲進,則明其美、隱其惡,所欲退,則明其過、匿其美,使主 賞罰不當,號令不行,如此者,奸臣也。四曰智足以飾非,辯足以行說,內離骨肉之親, 外構朝廷之亂,如此者,讒臣也。五曰專權擅勢,以輕為重,私門成黨,以富其家,擅 矯主命,以自貴顯,如此者,賊臣也。六曰諂主以佞邪,陷主於不義,朋黨比周,以蔽 主明,使白黑無別,是非無間,使主惡佈於境內,聞於四鄰,如此者,亡國之臣也。是 謂六邪。賢臣處六正之道,不行六邪之術,故上安而下治。生則見樂,死則見思,此人 臣之術也。」《禮記》曰:「權衡誠懸,不可欺以輕重。繩墨誠陳,不可欺以曲直。規 矩誠設,不可欺以方圓。君子審禮,不可誣以奸詐。」然則臣之情偽,知之不難矣。又 設禮以待之,執法以御之,為善者蒙賞,為惡者受罰,安敢不企及乎?安敢不盡力乎? 國家思欲進忠良,退不肖,十有餘載矣,徒聞其語,不見其人,何哉?蓋言之是也, 行之非也。言之是,則出乎公道,行之非,則涉乎邪徑。是非相亂,好惡相攻。所愛雖 有罪,不及於刑;所惡雖無辜,不免於罰。此所謂愛之欲其生,惡之欲其死者也。或以 小惡棄大善,或以小過忘大功。此所謂君之賞不可以無功求,君之罰不可以有罪免者也。 賞不以勸善,罰不以懲惡,而望邪正不惑,其可得乎?若賞不遺疏遠,罰不阿親貴,以 公平為規矩,以仁義為準繩,考事以正其名,循名以求其實,則邪正莫隱,善惡自分。 然後取其實,不尚其華,處其厚,不居其薄,則不言而化,期月而可知矣。若徒愛美錦, 而不為民擇官,有至公之言,無至公之實,愛而不知其惡,憎而遂忘其善,徇私情以近 邪佞,背公道而遠忠良,則雖夙夜不怠,勞神苦思,將求至理,不可得也。 書奏,甚嘉納之。 貞觀二十一年,太宗在翠微宮,授司農卿李緯戶部尚書。房玄齡是時留守京城。會 有自京師來者,太宗問曰:「玄齡聞李緯拜尚書,如何?」對曰:「但云『李緯大好髭 須』,更無他語。」由是改授洛州刺史。
封建第八
貞觀元年,封中書令房玄齡為邗國公,兵部尚書杜如晦為蔡國公,吏部尚書長孫無 忌為齊國公,並為第一等,食邑實封一千三百戶。皇從父淮安王神通上言:「義旗初起, 臣率兵先至,今玄齡等刀筆之人,功居第一,臣竊不服。」太宗曰:「國家大事,惟賞 與罰。賞當其勞,無功者自退;罰當其罪,為惡者鹹懼。則知賞罰不可輕行也。今計勳 行賞,玄齡等有籌謀帷幄、畫定社稷之功,所以漢之蕭何,雖無汗馬,指蹤推轂,故得 功居第一。叔父於國至親,誠無愛惜,但以不可緣私濫與勳臣同賞矣。」由是諸功臣自 相謂曰:「陛下以至公,賞不私其親,吾屬何可妄訴。」初,高祖舉宗正籍,弟侄、再 從、三從孩童已上封王者數十人。至是,太宗謂群臣曰:「自兩漢已降,惟封子及兄弟, 其疏遠者,非有大功,如漢之賈、澤,並不得受封。若一切封王,多給力役,乃至勞苦 萬姓,以養己之親屬。」於是宗室先封郡王其間無功者,皆降為縣公。 貞觀十一年,太宗以周封子弟,八百餘年,秦罷諸侯,二世而滅,呂後欲危劉氏, 終賴宗室獲安,封建親賢,當是子孫長久之道。乃定制,以子弟荊州都督荊王元景、安 州都督吳王恪等二十一人,又以功臣司空趙州刺史長孫無忌、尚書左僕射宋州刺史房玄 齡等一十四人,並為世襲刺史。禮部侍郎李百藥奏論駁世封事曰: 臣聞經國庇民,王者之常制;尊主安上,人情之大方。思闡治定之規,以弘長世之 業,萬古不易,百慮同歸。然命歷有賒促之殊,邦家有治亂之異,遐觀載籍,論之詳矣。 鹹雲周過其數,秦不及期,存亡之理,在於郡國。周氏以鑒夏、殷之長久,遵皇王之並 建,維城磐石,深根固本,雖王綱弛廢,而枝幹相持,故使逆節不生,宗祀不絕。秦氏 背師古之訓,棄先王之道,踐華恃險,罷侯置守,子弟無尺土之邑,兆庶罕共治之憂, 故一夫號呼而七廟隳圯。 臣以為自古皇王,君臨宇內,莫不受命上玄,冊名帝錄,締構遇興王之運,殷憂屬 啟聖之期。雖魏武攜養之資,漢高徒役之賤,非止意有覬覦,推之亦不能去也。若其獄 訟不歸,菁華已竭,雖帝堯之光被四表,大舜之上齊七政,非止情存揖讓,守之亦不可 焉。以放勳、重華之德,尚不能克昌厥後,是知祚之長短,必在於天時,政或興衰,有 關於人事。隆周卜世三十,卜年七百,雖淪胥之道斯極,而文、武之器尚存,斯龜鼎之 祚,已懸定於杳冥也。至使南征不返,東遷避逼,禋祀闕如,郊畿不守,此乃陵夷之漸, 有累於封建焉。暴秦運距閏余,數終百六,受命之主,德異禹、湯,繼世之君,才非啟、 誦,借使李斯、王綰之輩盛開四履,將閭、子嬰之徒俱啟千乘,豈能逆帝子之勃興,抗 龍顏之基命者也! 然則得失成敗,各有由焉。而著述之家,多守常轍,莫不情忘今古,理蔽澆淳,欲 以百王之季,行三代之法,天下五服之內,盡封諸侯,王畿千里之間,俱為采地。是則 以結繩之化行虞、夏之朝,用象刑之典治劉、曹之末,紀綱弛紊,斷可知焉。鍥船求劍, 未見其可;膠柱成文,彌多所惑。徒知問鼎請隧,有懼霸王之師;白馬素車,無復藩維 之援。不悟望夷之釁,未堪羿、浞之災;既罹高貴之殃,寧異申、繒之酷。此乃欽明昏 亂,自革安危,固非守宰公侯,以成興廢。且數世之後,王室浸微,始自藩屏,化為仇 敵。家殊俗,國異政,強陵弱,眾暴寡,疆場彼此,干戈侵伐。狐駘之役,女子盡髽; 崤陵之師,只輪不反。斯蓋略舉一隅,其余不可勝數。陸士衡方規規然云:「嗣王委其 九鼎,凶族據其天邑,天下晏然,以治待亂。」何斯言之謬也!而設官分職,任賢使能, 以循良之才,膺共治之寄,刺舉分竹,何世無人。至使地或呈祥,天不愛寶,民稱父母, 政比神明。曹元首方區區然稱:「與人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,與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 危。」豈容以為侯伯則同其安危,任之牧宰則殊其憂樂?何斯言之妄也! 封君列國,藉其門資,忘其先業之艱難,輕其自然之崇貴,莫不世增淫虐,代益驕 侈。離宮別館,切漢凌雲,或刑人力而將盡,或召諸侯而共樂。陳靈則君臣悖禮,共侮 征舒;衛宣則父子聚麀,終誅壽、朔。乃雲為己思治,豈若是乎?內外群官,選自朝廷, 擢士庶以任之,澄水鏡以鑒之,年勞優其階品,考績明其黜陟。進取事切,砥礪情深, 或俸祿不入私門,妻子不之官舍。班條之貴,食不舉火;剖符之重,居惟飲水。南陽太 守,弊布裹身;萊蕪縣長,凝塵生甑。專雲為利圖物,何其爽歟!總而言之,爵非世及, 用賢之路斯廣;民無定主,附下之情不固。此乃愚智所辨,安可惑哉?至如滅國弒君, 亂常幹紀,春秋二百年間,略無寧歲。次睢鹹秩,遂用玉帛之君;魯道有蕩,每等衣裳 之會。縱使西漢哀、平之際,東洛桓、靈之時,下吏淫暴,必不至此。為政之理,可以 一言蔽焉。 伏惟陛下握紀御天,膺期啟聖,救億兆之焚溺,掃氛祲於寰區。創業垂統,配二儀 以立德;發號施令,妙萬物而為言。獨照神衷,永懷前古,將復五等而修舊制,建萬國 以親諸侯。竊以漢、魏以還,余風之弊未盡;勳、華既往,至公之道斯乖。況晉氏失馭, 宇縣崩離;後魏乘時,華夷雜處。重以關河分阻,吳、楚懸隔,習文者學長短縱橫之術, 習武者盡干戈戰爭之心,畢為狙詐之階,彌長澆浮之俗。開皇在運,因藉外家。驅御群 英,任雄猜之數;坐移明運,非克定之功。年逾二紀,民不見德。及大業嗣立,世道交 喪,一時一物,掃地將盡,雖天縱神武,削平寇虐,兵威不息,勞止未康。 自陛下仰順聖慈,嗣膺寶歷,情深致治,綜核前王。雖至道無名,言象所紀,略陳 梗概,安所庶幾。愛敬烝烝,勞而不倦,大舜之孝也。訪安內豎,親嘗御膳,文王之德 也。每憲司讞罪,尚書奏獄,大小必察,枉直鹹舉,以斷趾之法,易大辟之刑,仁心隱 惻,貫徹幽顯,大禹之泣辜也。正色直言,虛心受納,不簡鄙訥,無棄芻蕘,帝堯之求 諫也。弘獎名教,勸勵學徒,既擢明經於青紫,將升碩儒於卿相,聖人之善誘也。群臣 以宮中暑濕,寢膳或乖,請移御高明,營一小閣,遂惜十家之產,竟抑子來之願,不吝 陰陽之感,以安卑陋之居。頃歲霜儉,普天饑饉,喪亂甫爾,倉廩空虛。聖情矜愍,勤 加賑恤,竟無一人流離道路,猶且食惟藜藿,樂徹簨虡,言必淒動,貌成懼瘦。公旦喜 於重譯,文命矜其即敘。陛下每見四夷款附,萬里歸仁,必退思進省,凝神動慮,恐妄 勞中國,以求遠方,不藉萬古之英聲,以存一時之茂實。心切憂勞,志絕游幸,每旦視 朝,聽受無倦,智周於萬物,道濟於天下。罷朝之後,引進名臣,討論是非,備盡肝膈, 惟及政事,更無異辭。才日昃,必命才學之士,賜以清閒,高談典籍,雜以文詠,間以 玄言,乙夜忘疲,中宵不寐。此之四道,獨邁往初,斯實生民以來,一人而已。弘茲風 化,昭示四方,信可以期月之間,彌綸天壤。而淳粹尚阻,浮詭未移,此由習之久,難 以卒變。請待斫雕成器,以質代文,刑措之教一行,登封之禮雲畢,然後定疆理之制, 議山河之賞,未為晚焉。《易》稱:「天地盈虛,與時消息,況於人乎?」美哉斯言也。 中書捨人馬周又上疏曰: 伏見詔書令宗室勳賢作鎮藩部,貽厥子孫,嗣守其政,非有大故,無或黜免。臣竊 惟陛下封植之者,誠愛之重之,欲其緒裔承守,與國無疆。何則?以堯、舜之父,猶有 朱、均之子。況下此以還,而欲以父取兒,恐失之遠矣。倘有孩童嗣職,萬一驕逸,則 兆庶被其殃,而國家受其敗。政欲絕之也,則子文之治猶在;政欲留之也,而欒黶之惡 已彰。與其毒害於見存之百姓,則寧使割恩於已亡之一臣,明矣。然則向之所謂愛之者, 乃適所以傷之也。臣謂宜賦以茅土,疇其戶邑,必有材行,隨器方授,則翰翮非強,亦 可以獲免尤累。昔漢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,所以終全其世者,良由得其術也。願陛下深 思其宜,使夫得奉大恩,而子孫終其福祿也。 太宗並嘉納其言。於是竟罷子弟及功臣世襲刺史。
太子諸王定分第九
貞觀七年,授吳王恪齊州都督。太宗謂侍臣曰:「父子之情,豈不欲常相見耶?但 家國事殊,須出作藩屏。且令其早有定分,絕覬覦之心,我百年後,使其兄弟無危亡之 患也。」 貞觀十一年,侍御史馬周上疏曰:「漢、晉以來,諸王皆為樹置失宜,不預立定分, 以至於滅亡。人主熟知其然,但溺於私愛,故前車既覆而後車不改轍也。今諸王承寵遇 之恩有過厚者,臣之愚慮,不惟慮其恃恩驕矜也。昔魏武帝寵樹陳思,及文帝即位,防 守禁閉,有同獄囚,以先帝加恩太多,故嗣王從而畏之也。此則武帝之寵陳思,適所以 苦之也。且帝子何患不富貴,身食大國,封戶不少,好衣美食之外,更何所須?而每年 別加優賜,曾無紀極。俚語曰:『貧不學儉,富不學奢。』言自然也。今陛下以大聖創 業,豈惟處置見在子弟而已,當須制長久之法,使萬代遵行。」疏奏,太宗甚嘉之,賜 物百段。 貞觀十三年,諫議大夫褚遂良以每日特給魏王泰府料物,有逾於皇太子,上疏諫曰: 「昔聖人制禮,尊嫡卑庶。謂之儲君,道亞霄極,甚為崇重,用物不計,泉貨財帛,與 王者共之。庶子體卑,不得為例,所以塞嫌疑之漸,除禍亂之源。而先王必本於人情, 然後制法,知有國家,必有嫡庶。然庶子雖愛,不得超越嫡子,正體特須尊崇。如不能 明立定分,遂使當親者疏,當尊者卑,則佞巧之徒承機而動,私恩害公,惑志亂國。伏 惟陛下功超萬古,道冠百王,發施號令,為世作法。一日萬機,或未盡美,臣職諫諍, 無容靜默。伏見儲君料物,翻少魏王,朝野見聞,不以為是。《傳》曰:『臣聞愛子教 以義方。』忠、孝、恭、儉,義方之謂。昔漢竇太后及景帝並不識義方之理,遂驕恣梁 孝王,封四十餘城,苑方三百裡,大營宮室,復道彌望,積財鏹巨萬計,出警入蹕,小 不得意,發病而死。宣帝亦驕恣淮陽王,幾至於敗,賴其輔以退讓之臣,僅乃獲免。且 魏王既新出閤,伏願恆存禮訓,妙擇師傅,示其成敗。既敦之以節儉,又勸之以文學。 惟忠惟孝,因而獎之道德齊禮,乃為良器。此所謂聖人之教,不肅而成者也。」太宗深 納其言。 貞觀十六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當今國家何事最急?各為我言之。」尚書右僕射高 士廉曰:「養百姓最急。」黃門侍郎劉洎曰:「撫四夷急。」中書侍郎岑文本曰: 「《傳》稱:『道之以德,齊之以禮。』由斯而言,禮義為急。」諫議大夫褚遂良曰: 「即日四方仰德,不敢為非,但太子、諸王,須有定分,陛下宜為萬代法以遺子孫,此 最當今日之急。」太宗曰:「此言是也。朕年將五十,已覺衰怠。既以長子守器東宮, 諸弟及庶子數將四十,心常憂慮在此耳。但自古嫡庶無良佐,何嘗不傾敗家國。公等為 朕搜訪賢德,以輔儲宮,爰及諸王,鹹求正士。且官人事王,不宜歲久。歲久則分義情 深,非意窺窬,多由此作,其王府官寮,勿令過四考。」
尊敬師傅第十
貞觀三年,太子少師李綱有腳疾,不堪踐履。太宗賜步輿,令三衛舉入東宮,詔皇 太子引上殿,親拜之,大見崇重。綱為太子陳君臣父子之道,問寢視膳之方,理順辭直, 聽者忘倦。太子嘗商略古來君臣名教,竭忠盡節之事,綱懍然曰:「托六尺之孤,寄百 裡之命,古人以為難,綱以為易。」每吐論發言,皆辭色慷慨,有不可奪之志,太子未 嘗不聳然禮敬。 貞觀六年,詔曰:「朕比尋討經史,明王聖帝曷嘗無師傅哉?前所進令遂不睹三師 之位,意將未可,何以然?黃帝學大顛,顓頊學錄圖,堯學尹壽,舜學務成昭,禹學西 王國,湯學威子伯,文王學子期,武王學虢叔。前代聖王,未遭此師,則功業不著乎天 下,名譽不傳乎載籍。況朕接百王之末,智不同聖人,其無師傅,安可以臨兆民者哉? 《詩》不雲乎:『不愆不忘,率由舊章。』夫不學,則不明古道,而能政致太平者,未 之有也。可即著令,置三師之位。」 貞觀八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上智之人,自無所染,但中智之人無恆,從教而變, 況太子師保,古難其選。成王幼小,周、召為保傅。左右皆賢,日聞雅訓,足以長仁益 德,使為聖君。秦之胡亥,用趙高作傅,教以刑法,及其嗣位,誅功臣,殺親族,酷暴 不已,旋踵而亡。故知人之善惡,誠由近習。朕今為太子、諸王精選師傅,令其式瞻禮 度,有所裨益。公等可訪正直忠信者,各舉三兩人。」 貞觀十一年,以禮部尚書王珪兼為魏王師。太宗謂尚書左僕射房玄齡曰:「古來帝 子,生於深宮,及其成人,無不驕逸,是以傾覆相踵,少能自濟。我今嚴教子弟,欲皆 得安全。王珪,我久驅使,甚知剛直,志存忠孝,選為子師。卿宜語泰,每對王珪,如 見我面,宜加尊敬,不得懈怠。」珪亦以師道自處,時議善之也。 貞觀十七年,太宗謂司徒長孫無忌、司空房玄齡曰:「三師以德道人者也。若師體 卑,太子無所取則。」於是詔令撰太子接三師儀注。太子出殿門迎,先拜三師,三師答 拜,每門讓三師。三師坐,太子乃坐。與三師書,前名惶恐,後名惶恐再拜。 貞觀十八年,高宗初立為皇太子,尚未尊賢重道,太宗又嘗令太子居寢殿之側,絕 不往東宮。散騎常侍劉洎上書曰: 臣聞郊迎四方,孟侯所以成德,齒學三讓,元良由是作貞。斯皆屈主祀之尊,申下 交之義。故得芻言鹹薦,睿問旁通,不出軒庭,坐知天壤,率由茲道,永固鴻基者焉。 至若生乎深宮之中,長乎婦人之手,未曾識憂懼,無由曉風雅。雖復神機不測,天縱生 知,而開物成務,終由外獎。匪夫崇彼干籥,聽茲謠頌,何以辨章庶類,甄核彝倫?歷 考聖賢,鹹資琢玉。是故周儲上哲,師望、奭而加裕;漢嗣深仁,引園、綺而昭德。原 夫太子,宗祧是系,善惡之際,興亡斯在,不勤於始,將悔於終。是以晁錯上書,令通 政術,賈誼獻策,務知禮教。竊惟皇太子玉裕挺生,金聲夙振,明允篤誠之美,孝友仁 義之方,皆挺自天姿,非勞審諭,固以華夷仰德,翔泳希風矣。然則寢門視膳,已表於 三朝,藝宮論道,宜弘於四術。雖富於春秋,飭躬有漸,實恐歲月易往,墮業興譏,取 適晏安,言從此始,臣以愚短,幸參侍從,思廣儲明,暫願聞徹,不敢曲陳故事,切請 以聖德言之。 伏惟陛下庭睿膺圖,登庸歷試。多才多藝,道著於匡時;允文允武,功成於纂祀。 萬方即敘,九圍清晏。尚且雖休勿休,日慎一日,求異聞於振古,勞睿思於當年。乙夜 觀書,事高漢帝;馬上披卷,勤過魏王。陛下自勵如此,而令太子優遊棄日,不習圖書, 臣所未諭一也。加以暫屏機務,即寓彫蟲。紆寶思於天文,則長河韜映;摛玉華於仙札, 則流霞成彩。固以錙銖萬代,冠冕百王,屈、宋不足以升堂,鐘、張何階於入室。陛下 自好如此,而太子悠然靜處,不尋篇翰,臣所未諭二也。陛下備該眾妙,獨秀寰中,猶 晦天聰,俯詢凡識。聽朝之隙,引見群官,降以溫顏,訪以今古,故得朝廷是非,閭裡 好惡,凡有鉅細,必關聞聽。陛下自行如此,而令太子久趨入侍,不接正人,臣所未諭 三也。陛下若謂無益,則何事勞神;若謂有成,則宜申貽厥。蔑而不急,未見其可。伏 願俯推睿范,訓及儲君,授以良書,娛之嘉客。朝披經史,觀成敗於前蹤;晚接賓游, 訪得失於當代。間以書札,繼以篇章,則日聞所未聞,日見所未見。副德愈光,群生之 福也。 竊以良娣之選,遍於中國。仰惟聖旨,本求典內,冀防微,慎遠慮,臣下所知。暨 乎征簡人物,則與聘納相違,監撫二周,未近一士。愚謂內既如彼,外亦宜然者,恐招 物議,謂陛下重內而輕外也。古之太子,問安而退,所以廣敬於君父;異宮而處,所以 分別於嫌疑。今太子一侍天闈,動移旬朔,師傅已下,無由接見。假令供奉有隙,暫還 東朝,拜謁既疏,且事俯仰,規諫之道,固所未暇。陛下不可以親教,宮采無因以進言, 雖有具寮,竟將何補? 伏願俯循前躅,稍抑下流,弘遠大之規,展師友之義,則離徽克茂,帝圖斯廣,凡 在黎元,孰不慶賴!太子溫良恭儉,聰明睿哲,含靈所悉,臣豈不知,而淺識勤勤,思 效愚忠者,願滄溟益潤,日月增華也。 太宗乃令洎與岑文本、馬周遞日往東宮,與皇太子談論。 教戒太子諸王第十一
貞觀七年,太宗謂太子左庶子於志寧、杜正倫曰:「卿等輔導太子,常須為說百姓 間利害事。朕年十八,猶在民間,百姓艱難,無不諳練。及居帝位,每商量處置,或時 有乖疏,得人諫諍,方始覺悟。若無忠諫者為說,何由行得好事?況太子生長深宮,百 姓艱難,都不聞見乎!且人主安危所系,不可輒為驕縱。但出敕雲,有諫者即斬,必知 天下士庶無敢更發直言。故克己勵精,容納諫諍,卿等常須以此意共其談說。每見有不 是事,宜極言切諫,令有所裨益也。」 貞觀十八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古有胎教世子,朕則不暇。但近自建立太子,遇物 必有誨諭。見其臨食將飯,謂曰:『汝知飯乎?』對曰:『不知。』曰:『凡稼穡艱難, 皆出人力,不奪其時,常有此飯。』見其乘馬,又謂曰:『汝知馬乎?』對曰:『不 知。』曰:『能代人勞苦者也,以時消息,不盡其力,則可以常有馬也。』見其乘舟, 又謂曰:『汝知舟乎?』對曰:『不知。』曰:『舟所以比人君,水所以比黎庶,水能 載舟,亦能覆舟。爾方為人主,可不畏懼!』見其休於曲木之下,又謂曰:『汝知此樹 乎?』對曰:『不知。』曰:『此木雖曲,得繩則正,為人君雖無道,受諫則聖。此傅 說所言,可以自鑒。』」 貞觀七年,太宗謂侍中魏徵曰:「自古侯王能自保全者甚少,皆由生長富貴,好尚 驕逸,多不解親君子遠小人故爾。朕所有子弟欲使見前言往行,冀其以為規範。」因命 征錄古來帝王子弟成敗事,名為《自古諸侯王善惡錄》,以賜諸王。其序曰: 觀夫膺期受命,握圖御宇,鹹建懿親,藩屏王室,布在方策,可得而言。自軒分二 十五子,舜舉一十六族,爰歷周、漢,以逮陳、隋,分裂山河,大啟磐石者眾矣。或保 乂王家,與時升降;或失其土宇,不祀忽諸。然考其隆替,察其興滅,功成名立,鹹資 始封之君,國喪身亡,多因繼體之後。其故何哉?始封之君,時逢草昧,見王業之艱阻, 知父兄之憂勤,是以在上不驕,夙夜匪懈,或設醴以求賢,或吐飧而接士。故甘忠言之 逆耳,得百姓之歡心,樹至德於生前,流遺愛於身後。暨夫子孫繼體,多屬隆平,生自 深宮之中,長居婦人之手,不以高危為憂懼,豈知稼穡之艱難?暱近小人,疏遠君子, 綢繆哲婦,傲狠明德,犯義悖禮,淫荒無度,不遵曲憲,僭差越等。恃一顧之權寵,便 懷匹嫡之心;矜一事之微勞,遂有無厭之望。棄忠貞之正路,蹈奸宄之迷途。愎諫違卜, 往而不返。雖梁孝、齊冏之勳庸,淮南、東阿之才俊,摧摩霄之逸翮,成窮轍之涸鱗, 棄桓、文之大功,就梁、董之顯戮。垂為炯戒,可不惜乎!皇帝以聖哲之資,拯傾危之 運,耀七德以清六合,總萬國而朝百靈,懷柔四荒,親睦九族,念華萼於《棠棣》,寄 維城於宗子。心乎愛矣,靡日不思,爰命下臣,考覽載籍,博求鑒鏡,貽厥孫謀。臣輒 竭愚誠,稽諸前訓。凡為藩為翰,有國有家者,其興也必由於積善,其亡也皆在於積惡。 故知善不積不足以成名,惡不積不足以滅身。然則禍福無門,吉凶由己,惟人所召,豈 徒言哉!今錄自古諸王行事得失,分其善惡,各為一篇,名曰《諸王善惡錄》,欲使見 善思齊,足以揚名不朽;聞惡能改,庶得免乎大過。從善則有譽,改過則無咎。興亡是 系,可不勉歟! 太宗覽而稱善,謂諸王曰:「此宜置於座右,用為立身之本。」 貞觀十年,太宗謂荊王元景、漢王元昌、吳王恪、魏王泰等曰:「自漢已來,帝弟 帝子,受茅土、居榮貴者甚眾,惟東平及河間王最有令名,得保其祿位,如楚王瑋之徒, 覆亡非一,並為生長富貴,好自驕逸所致。汝等鑒誡,宜熟思之。揀擇賢才,為汝師友, 須受其諫諍,勿得自專。我聞以德服物,信非虛說。比嘗夢中見一人云虞舜,我不覺竦 然敬異,豈不為仰其德也!向若夢見桀、紂,必應斫之。桀、紂雖是天子,今若相喚作 桀、紂,人必大怒。顏回、閔子騫、郭林宗、黃叔度,雖是布衣,今若相稱讚道類此四 賢,必當大喜。故知人之立身,所貴者惟在德行,何必要論榮貴。汝等位列藩王,家食 實封,更能克修德行,豈不具美也?且君子小人本無常,行善事則為君子,行惡事則為 小人,當須自克勵,使善事日聞,勿縱欲肆情,自陷刑戮。」 貞觀十年,太宗謂房玄齡曰:「朕歷觀前代撥亂創業之主,生長民間,皆識達情偽, 罕至於敗亡。逮乎繼世守文之君,生而富貴,不知疾苦,動至夷滅。朕少小以來,經營 多難,備知天下之事,猶恐有所不逮。至於荊王諸弟,生自深宮,識不及遠,安能念此 哉?朕每一食,便念稼穡之艱難;每一衣,則思紡績之辛苦,諸弟何能學朕乎?選良佐 以為藩弼,庶其習近善人,得免於愆過爾。」 貞觀十一年,太宗謂吳王恪曰:「父之愛子,人之常情,非待教訓而知也。子能忠 孝則善矣。若不遵誨誘,忘棄禮法,必自致刑戮,父雖愛之,將如之何?或漢武帝既崩, 昭帝嗣立,燕王旦素驕縱,譸張不服,霍光遣一折簡誅之,則身死國除。夫為臣子不得 不慎。」 貞觀中,皇子年小者多授以都督、刺史,諫議大夫褚遂良上疏諫曰:「昔兩漢以郡 國治人,除郡以外,分立諸子,割土封疆,雜用周制。皇唐郡縣,粗依秦法。皇子幼年, 或授刺史。陛下豈不以王之骨肉,鎮扞四方,聖人造制,道高前古?臣愚見有小未盡。 何者?刺史師帥,人仰以安。得一善人,部內蘇息;遇一不善人,闔州勞弊。是以人君 愛恤百姓,常為擇賢。或稱河潤九里,京師蒙福;或與人興詠,生為立祠。漢宣帝云: 『與我共理者,惟良二千石乎!』如臣愚見,陛下子內年齒尚幼,未堪臨民者,請且留 京師,教以經學。一則畏天之威,不敢犯禁;二則觀見朝儀,自然成立。因此積習,自 知為人,審堪臨州,然後遣出。臣謹按漢明、章、和三帝,能友愛子弟,自茲以降,以 為準的。封立諸王,雖各有土,年尚幼小者,召留京師,訓以禮法,垂以恩惠。訖三帝 世,諸王數十百人,惟二王稍惡,自余皆沖和深粹。惟陛下詳察。」太宗嘉納其言。
規諫太子第十二
貞觀五年,李百藥為太子右庶子,時太子承乾頗留意典墳,然閒宴之後,嬉戲過度。 百藥作《贊道賦》以諷焉,其詞曰: 下臣側聞先聖之格言,嘗覽載籍之遺則,伊天地之玄造,洎皇王之建國,曰人紀與 人綱,資立言與立德。履之則率性成道,違之則罔念作忒。望興廢如從鈞,視吉凶如糾 餧。至乃受圖膺菉,握鏡君臨。因萬物之思化,以百姓而為心。體大儀之潛運,閱往古 於來今。盡為善於乙夜,惜勤勞於寸陰。故能釋層冰於瀚海,變寒谷於蹛林。總人靈以 胥悅,極穹壤而懷音。 赫矣聖唐,大哉靈命;時維大始,運鐘上聖。天縱皇儲,固本居正;機悟宏遠,神 姿凝映。顧三善而必弘。祗四德而為行。每趨庭而聞禮,常問寢而資敬。奉聖訓以周旋, 誕天文之明命。邁觀喬而望梓,即元龜與明鏡。自大道雲革,禮教斯起,以正君臣,以 篤父子。君臣之禮,父子之親,盡情義以兼極,諒弘道之在人。豈夏啟與周誦,亦丹朱 與商均。既雕且琢,溫故知新。惟忠與敬,曰孝與仁。則可以下光四海,上燭三辰。昔 三王之教子,兼四時以齒學;將交發於中外,乃先之以禮樂。樂以移風易俗,禮以安上 化人。非有悅於鐘鼓,將宣志以和神。寧有懷於玉帛,將克己而庇身。生於深宮之中, 處於群後之上,未深思於王業,不自珍於匕鬯。謂富貴之自然,恃崇高以矜尚,必恣驕 狠,動愆禮讓,輕師傅而慢禮儀,狎奸諂而縱淫放。前星之耀遽隱,少陽之道斯諒。雖 天下之為家,蹈夷儉之非一。或以才而見升,或見讒而受黜。足可以省厥休咎,觀其得 失。請粗略而陳之,覬披文而相質。 在宗周之積德,乃執契而膺期;賴昌、發而作貳,啟七百之鴻基。逮扶蘇之副秦, 非有虧於聞望,以長嫡之隆重,監偏師於亭障。始禍則金以寒離,厥妖則火不炎上;既 樹置之違道,見宗祀之遄喪。伊漢氏之長世,固明兩之遞作。高惑戚而寵趙,以天下而 為謔。惠結皓而因良,致羽翼於寥廓。景有慚於鄧子,成從理之淫虐;終生患於強吳, 由發怒於爭博。徹居儲兩,時猶幼沖,防衰年之絕議,識亞夫之矜功,故能恢弘祖業, 紹三代之遺風。據開博望,其名未融。哀時命之奇舛,遇讒賊於江充,雖備兵以誅亂, 竟背義而凶終。宣嗣好儒,大猷行闡,嗟被尤於德教,美發言於忠謇。始聞道於匡、韋, 終獲戾於恭、顯。太孫雜藝,雖異定陶,馳道不絕,抑惟小善。猶見重於通人,當傳芳 於前典。中興上嗣,明、章濟濟,俱達時政,鹹通經禮,極至情於敬愛,惇友於於兄弟, 是以固東海之遺堂,因西周之繼體。五官在魏,無聞德音。或受譏於妲己,且自悅於從 禽。雖才高而學富,竟取累於荒淫。暨貽厥於明皇,構崇基於三世。得秦帝之奢侈,亞 漢武之才藝。遂驅役於群臣,亦無救於凋弊。中撫寬愛,相表多奇。重桃符而致惑,納 巨鹿之明規。竟能掃江表之氛穢,舉要荒而見羈。惠處東朝,察其遺跡。在聖德其如初, 實御床之可惜。悼愍懷之雲廢,遇烈風之吹沙。盡性靈之狎藝,亦自敗於凶邪。安能奉 其粢盛,承此邦家! 惟聖上之慈愛,訓義方於至道。同論政於漢幄,修致戒於京鄗。鄙《韓子》之所賜, 重經術以為寶。咨政理之美惡,亦文身之黼藻。庶有擇於愚夫,慚乞言於遺老。致庶績 於鹹寧,先得人而為盛。帝堯以則哲垂謨,文王以多士興詠。取之於正人,鑒之於靈鏡。 量其器能,審其檢行。必宜度機而分職,不可違方以從政。若其惑於聽受,暗於知人, 則有道者鹹屈,無用者必伸。讒諛競進以求媚,玩好不召而自臻。直言正諫,以忠信而 獲罪;賣官鬻獄,以貨賄而見親。於是虧我王度,斁我彝倫。九鼎遇奸回而遠逝,萬姓 望撫我而歸仁。蓋造化之至育,惟人靈之為貴。獄訟不理,有生死之異塗,冤結不伸, 乖陰陽之和氣。士之通塞,屬之以深文;命之修短,懸之於酷吏。是故帝堯畫像,陳恤 隱之言;夏禹泣辜,盡哀矜之志。因取象於《大壯》,乃峻宇而雕牆。將瑤台以瓊室, 豈畫棟以虹梁。或凌雲以遐觀,或通天而納涼。極醉飽而刑人力,命痿蹶而受身殃。是 以言惜十家之產,漢帝以昭儉而垂裕;雖成百裡之囿,周文以子來而克昌。彼嘉會而禮 通,重旨酒之為德。至忘歸而受祉,在齊聖而溫克。若其酗□以致昏,酖湎而成忒,痛 殷受與灌夫,亦亡身而喪國。是以伊尹以酣歌而作戒,周公以亂邦而貽則。咨幽閒之令 淑,實好逑於君子。辭玉輦而割愛,固班姬之所恥;脫簪餌而思愆,亦宣姜之為美。乃 有禍晉之驪姬,喪周之褒姒。盡妖妍於圖畫,極凶悖於人理。傾城傾國,思昭示於後王; 麗質冶容,宜永鑒於前史。復有蒐狩之禮,弛射之場,不節之以正義,必自致於禽荒。 匪外形之疲極,亦中心而發狂。夫高深不懼,胥靡之徒;韝紲為娛,小豎之事。以宗社 之崇重,持先王之名器,與鷹犬而並驅,凌艱險而逸轡。馬有銜橛之理,獸駭不存之地, 猶有靦於獲多,獨無情而內愧? 以小臣之愚鄙,忝不貲之恩榮。擢無庸於草澤,齒陋質於簪纓。遇大道行而兩儀泰, 喜元良會而萬國貞。以監撫之多暇,每講論而肅成。仰惟神之敏速,歎將聖之聰明。自 禮賢於秋實,足歸道於春卿。芳年淑景,時和氣清。華殿邃兮簾幃靜,灌木森兮風雲輕, 花飄香兮動笑日,嬌鶯囀兮相哀鳴。以物華之繁靡,尚絕思於將迎。猶允蹈而不倦,極 耽玩以研精。命庸才以載筆,謝摛藻於天庭。異洞簫之娛侍,殊飛蓋之緣情。闕雅言以 贊德,思報恩以輕生。敢下拜而稽首,願永樹於風聲。奉皇靈之遐壽,冠振古之鴻名。 太宗見而遣使謂百藥曰:「朕於皇太子處見卿所作賦,述古來儲貳事以誡太子,甚 是典要。朕選卿以輔弼太子,正為此事,大稱所委,但須善始令終耳。」因賜廄馬一匹, 彩物三百段。 貞觀中,太子承乾數虧禮度,侈縱日甚,太子左庶子於志寧撰《諫苑》二十卷諷之。 是時太子右庶子孔穎達每犯顏進諫。承乾乳母遂安夫人謂穎達曰:「太子長成,何宜屢 得面折?」對曰:「蒙國厚恩,死無所恨。」諫諍愈切。承乾令撰《孝經義疏》,穎達 又因文見意,愈廣規諫之道。太宗並嘉納之,二人各賜帛五百匹,黃金一斤,以勵承乾 之意。 貞觀十三年,太子右庶子張玄素以承乾頗以游畋廢學,上書諫曰: 臣聞皇天無親,惟德是輔,苟違天道,人神同棄。然古三驅之禮,非欲教殺,將為 百姓除害,故湯羅一面,天下歸仁。今苑內娛獵,雖名異游畋,若行之無恆,終虧雅度。 且傅說曰:「學不師古,匪說攸聞。」然則弘道在於學古,學古必資師訓。既奉恩詔, 令孔穎達侍講,望數存顧問,以補萬一。仍博選有名行學士,兼朝夕侍奉。覽聖人之遺 教,察既往之行事,日知其所不足,月無忘其所能。此則盡善盡美,夏啟、周誦焉足言 哉!夫為人上者,未有不求其善,但以性不勝情,耽惑成亂。耽惑既甚,忠言盡塞,所 以臣下苟順,君道漸虧。古人有言:「勿以小惡而不去,小善而不為。」故知禍福之來, 皆起於漸。殿下地居儲貳,當須廣樹嘉猷。既有好畋之淫,何以主斯匕鬯?慎終如始, 猶恐漸衰,始尚不慎,終將安保! 承乾不納。玄素又上書諫曰: 臣聞稱皇子入學而齒冑者,欲令太子知君臣、父子、尊卑、長幼之道。然君臣之義, 父子之親,尊卑之序,長幼之節,用之方寸之內,弘之四海之外者,皆因行以遠聞,假 言以光被。伏惟殿下,睿質已隆,尚須學文以飾其表。竊見孔穎達、趙弘智等,非惟宿 德鴻儒,亦兼達政要。望令數得侍講,開釋物理,覽古論今,增輝睿德。至如騎射畋游, 酣歌妓玩,苟悅耳目,終穢心神。漸染既久,必移情性。古人有言:「心為萬事主,動 而無節即亂。」恐殿下敗德之源,在於此矣。 承乾覽書愈怒,謂玄素曰:「庶子患風狂耶?」 十四年,太宗知玄素在東宮頻有進諫,擢授銀青光祿大夫,行太子左庶子。時承乾 嘗於宮中擊鼓,聲聞於外,玄素叩閤請見,極言切諫。乃出宮內鼓對玄素毀之,遣戶奴 伺玄素早朝,陰以馬檛擊之,殆至於死。是時承乾好營造亭觀,窮極奢侈,費用日廣。 玄素上書諫曰: 臣以愚蔽,竊位兩宮,在臣有江海之潤,於國無秋毫之益,是用必竭愚誠,思盡臣 節者也。伏惟儲君之寄,荷戴殊重,如其積德不弘,何以嗣守成業?聖上以殿下親則父 子,事兼家國,所應用物不為節限。恩旨未逾六旬,用物已過七萬,驕奢之極,孰雲過 此?龍樓之下,惟聚工匠;望苑之內,不睹賢良。今言孝敬,則闕侍膳問豎之禮;語恭 順,則違君父慈訓之方;求風聲,則無學古好道之實;觀舉措,則有因緣誅戮之罪。宮 臣正士,未嘗在側,群邪淫巧,暱近深宮。愛好者皆游伎雜色,施與者並圖畫雕鏤。在 外瞻仰,已有此失;居中隱密,寧可勝計哉!宣猷禁門,不異闤闠,朝入暮出,惡聲漸 遠。右庶子趙弘智經明行修,當今善士,臣每請望數召進,與之談論,庶廣徽猷。令旨 反有猜嫌,謂臣妄相推引。從善如流,尚恐不逮;飾非拒諫,必是招損。古人云:「苦 藥利病,苦口利行。」伏願居安思危,日慎一日。 書入,承乾大怒,遣刺客將加屠害,俄屬宮廢。 貞觀十四年,太子詹事於志寧,以太子承乾廣造宮室,奢侈過度,耽好聲樂,上書 諫曰: 臣聞克儉節用,實弘道之源;崇侈恣情,乃敗德之本。是以凌雲概日,戎人於是致 譏;峻宇雕牆,《夏書》以之作誡。昔趙盾匡晉,呂望師周,或勸之以節財,或諫之以 厚斂。莫不盡忠以佐國,竭誠以奉君,欲使茂實播於無窮,英聲被乎物聽。鹹著簡策, 用為美談。且今所居東宮,隋日營建,睹之者尚譏其侈,見之者猶歎甚華。何容於此中 更有修造,財帛日費,土木不停,窮斤斧之工,極磨礱之妙?且丁匠官奴入內,比者曾 無復監。此等或兄犯國章,或弟罹王法,往來御苑,出入禁闈,鉗鑿緣其身,槌杵在其 手。監門本防非慮,宿衛以備不虞,直長既自不知,千牛又復不見。爪牙在外,廝役在 內,所司何以自安,臣下豈容無懼? 又鄭、衛之樂,古謂淫聲。昔朝歌之鄉,回車者墨翟;夾谷之會,揮劍者孔丘。先 聖既以為非,通賢將以為失。頃聞宮內,屢有鼓聲,大樂伎兒,入便不出。聞之者股慄, 言之者心戰。往年口敕,伏請重尋,聖旨殷勤,明誡懇切。在於殿下,不可不思;至於 微臣,不得無懼。 臣自驅馳宮闕,已積歲時,犬馬尚解識恩,木石猶能知感,臣所有管見,敢不盡言。 如鑒以丹誠,則臣有生路;若責其忤旨,則臣是罪人。但悅意取容,臧孫方以疾□;犯 顏逆耳,《春秋》比之藥石。伏願停工巧之作,罷久役之人,絕鄭、衛之音,斥群小之 輩。則三善允備,萬國作貞矣。 承乾覽書不悅。 十五年,承乾以務農之時,召駕士等役,不許分番,人懷怨苦。又私引突厥群豎入 宮。志寧上書諫曰: 臣聞上天蓋高,日月光其德;明君至聖,輔佐贊其功。是以周誦升儲,見匡毛、畢; 漢盈居震,取資黃、綺。姬旦抗法於伯禽,賈生陳事於文帝,鹹殷勤於端士,皆懇切於 正人。歷代賢君,莫不丁寧於太子者,良以地膺上嗣,位處儲君。善則率土沾其恩,惡 則海內罹其禍。近聞僕寺、司馭、駕士、獸醫,始自春初,迄茲夏晚,常居內役,不放 分番。或家有尊親,闕於溫凊;或室有幼弱,絕於撫養。春既廢其耕墾,夏又妨其播殖。 事乖存育,恐致怨嗟。倘聞天聽,後悔何及?又突厥達哥支等,鹹是人面獸心,豈得以 禮義期,不可以仁信待。心則未識於忠孝,言則莫辯其是非,近之有損於英聲,暱之無 益於盛德。引之入閤,人皆驚駭,豈臣庸識,獨用不安?殿下必須上副至尊聖情,下允 黎元本望,不可輕微惡而不避,無容略小善而不為。理敦杜漸之方,須有防萌之術。屏 退不肖,狎近賢良。如此則善道日隆,德音自遠。 承乾大怒,遣刺客張師政、紇干承基就捨殺之。是時丁母憂,起復為詹事。二人潛 入其第,見志寧寢處苫廬,竟不忍而止。及承乾敗,太宗知其事,深勉勞之。
仁義第十三
貞觀元年,太宗曰:「朕看古來帝王以仁義為治者,國祚延長,任法御人者,雖救 弊於一時,敗亡亦促。既見前王成事,足是元龜。今欲專以仁義誠信為治。望革近代之 澆薄也。」黃門侍郎王珪對曰:「天下凋喪日久,陛下承其余弊,弘道移風,萬代之福。 但非賢不理,惟在得人。」太宗曰:「朕思賢之情,豈捨夢寐!」給事中杜正倫進曰: 「世必有才,隨時聽用,豈待夢傅說,逢呂尚,然後為治乎?」太宗深納其言。 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謂亂離之後,風俗難移,比觀百姓漸知廉恥,官民 奉法,盜賊日稀,故知人無常俗,但政有治亂耳。是以為國之道,必須撫之以仁義,示 之以威信,因人之心,去其苛刻,不作異端,自然安靜,公等宜共行斯事也。」 貞觀四年,房玄齡奏言:「今閱武庫甲仗,勝隋日遠矣。」 太宗曰:「飭兵備寇雖是要事,然朕唯欲卿等存心理道,務盡忠貞,使百姓安樂, 便是朕之甲仗。隋煬帝豈為甲仗不足,以至滅亡?正由仁義不修,而群下怨叛故也。宜 識此心。」 貞觀十三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林深則鳥棲,水廣則魚游,仁義積則物自歸之。人 皆知畏避災害,不知行仁義則災害不生。夫仁義之道,當思之在心,常令相繼,若斯須 懈怠,去之已遠。猶如飲食資身,恆令腹飽,乃可存其性命。」王珪頓首曰:「陛下能 知此言,天下幸甚!」 忠義第十四
馮立,武德中為東宮率,甚被隱太子親遇。太子之死也,左右多逃散,立歎曰: 「豈有生受其恩,而死逃其難!」於是率兵犯玄武門,苦戰,殺屯營將軍敬君弘。謂其 徒曰:「微以報太子矣。」遂解兵遁於野。俄而來請罪,太宗數之曰:「汝昨者出兵來 戰,大殺傷吾兵,將何以逃死?」立飲泣而對曰:「立出身事主,期之效命,當戰之日, 無所顧憚。」因歔欷悲不自勝,太宗慰勉之,授左屯衛中郎將。立謂所親曰:「逢莫大 之恩幸而獲免,終當以死奉答。」未幾,突厥至便橋,率數百騎與虜戰於鹹陽,殺獲甚 眾,所向皆披靡,太宗聞而嘉歎之。時有齊王元吉府左車騎謝叔方率府兵與立合軍拒戰, 及殺敬君弘、中郎將呂衡,王師不振,秦府護軍尉尉遲敬德乃持元吉首以示之,叔方下 馬號泣,拜辭而遁。明日出首,太宗曰:「義士也。」命釋之,授右翊衛郎將。 貞觀元年,太宗嘗從容言及隋亡之事,慨然歎曰:「姚思廉不懼兵刃,以明大節, 求諸古人,亦何以加也!」思廉時在洛陽,因寄物三百段,並遺其書曰:「想卿忠節之 風,故有斯贈。」初,大業末,思廉為隋代王侑侍讀,及義旗克京城時,代王府僚多駭 散,惟思廉侍王,不離其側。兵士將升殿,思廉厲聲謂曰:「唐公舉義兵,本匡王室, 卿等不宜無禮於王!」眾服其言,於是稍卻,布列階下。須臾,高祖至,聞而義之,許 其扶代王侑至順陽閤下,思廉泣拜而去。見者鹹歎曰:「忠烈之士,仁者有勇,此之謂 乎!」 貞觀二年,將葬故息隱王建成、海陵王元吉,尚書右丞魏徵與黃門侍郎王珪請預陪 送。上表曰:「臣等昔受命太上,委質東宮,出入龍樓,垂將一紀。前宮結釁宗社,得 罪人神,臣等不能死亡,甘從夷戮,負其罪戾,置錄周行,徒竭生涯,將何上報?陛下 德光四海,道冠前王,陟岡有感,追懷棠棣,明社稷之大義,申骨肉之深恩,卜葬二王, 遠期有日。臣等永惟疇昔,忝曰舊臣,喪君有君,雖展事君之禮;宿草將列,未申送往 之哀。瞻望九原,義深凡百,望於葬日,送至墓所。」太宗義而許之,於是宮府舊僚吏, 盡令送葬。 貞觀五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忠臣烈士,何代無之,公等知隋朝誰為忠貞?」王珪 曰:「臣聞太常丞元善達在京留守,見群賊縱橫,遂轉騎遠詣江都,諫煬帝,令還京師。 既不受其言,後更涕泣極諫,煬帝怒,乃遠使追兵,身死瘴癘之地。有虎賁郎中獨孤盛 在江都宿衛,宇文化及起逆,盛惟一身,抗拒而死。」太宗曰:「屈突通為隋將,共國 家戰於潼關,聞京城陷,乃引兵東走。義兵追及於桃林,朕遣其家人往招慰,遽殺其奴。 又遣其子往,乃云:『我蒙隋家驅使,已事兩帝,今者吾死節之秋,汝舊於我家為父子, 今則於我家為仇讎。』因射之,其子避走,所領士卒多潰散。通惟一身,向東南慟哭盡 哀,曰:『臣荷國恩,任當將帥,智力俱盡,致此敗亡,非臣不竭誠於國。』言盡,追 兵擒之。太上皇授其官,每托疾固辭。此之忠節,足可嘉尚。」因敕所司,采訪大業中 直諫被誅者子孫聞奏。 貞觀六年,授左光祿大夫陳叔達禮部尚書,因謂曰:「武德中,公曾進直言於太上 皇,明朕有克定大功,不可黜退雲。朕本性剛烈,若有抑挫,恐不勝憂憤,以致疾斃之 危。今賞公忠謇,有此遷授。」叔達對曰:「臣以隋氏父子自相誅戮,以致滅亡,豈容 目睹覆車,不改前轍?臣所以竭誠進諫。」太宗曰:「朕知公非獨為朕一人,實為社稷 之計。」 貞觀八年,先是桂州都督李弘節以清慎聞,及身歿後,其家賣珠。太宗聞之,乃宣 於朝曰:「此人生平,宰相皆言其清,今日既然,所舉者豈得無罪?必當深理之,不可 捨也。」侍中魏徵承間言曰:「陛下生平言此人濁,未見受財之所,今聞其賣珠,將罪 舉者,臣不知所謂。自聖朝以來,為國盡忠,清貞慎守,終始不渝,屈突通、張道源而 已。通子三人來選,有一匹羸馬,道源兒子不能存立,未見一言及之。今弘節為國立功, 前後大蒙賞賚,居官歿後,不言貪殘,妻子賣珠,未為有罪。審其清者,無所存問,疑 其濁者,旁責舉人,雖雲疾惡不疑,是亦好善不篤。臣竊思度,未見其可,恐有識聞之, 必生橫議。」太宗撫掌曰:「造次不思,遂有此語,方知談不容易。並勿問之。其屈突 通、張道源兒子,宜各與一官。」 貞觀八年,太宗將發諸道黜陟使,畿內道未有其人,太宗親定,問於房玄齡等曰: 「此道事最重,誰可充使?」右僕射李靖曰:「畿內事大,非魏徵莫可。」太宗作色曰: 「朕今欲向九成宮,亦非小,寧可遣魏徵出使?朕每行不欲與其相離者,適為其見朕是 非得失。公等能正朕不 誠信第十七
貞觀初,有上書請去佞臣者,太宗謂曰:「朕之所任,皆以為賢,卿知佞者誰耶?」 對曰:「臣居草澤,不的知佞者,請陛下佯怒以試群臣,若能不畏雷霆,直言進諫,則 是正人,順情阿旨,則是佞人。」太宗謂封德彝曰:「流水清濁,在其源也。君者政源, 人庶猶水,君自為詐,欲臣下行直,是猶源濁而望水清,理不可得。朕常以魏武帝多詭 詐,深鄙其為人,如此,豈可堪為教令?」謂上書人曰:「朕欲使大信行於天下,不欲 以詐道訓俗,卿言雖善,朕所不取也。」 貞觀十年,魏徵上疏曰: 臣聞為國之基,必資於德禮,君之所保,惟在於誠信。誠信立則下無二心,德禮形 則遠人斯格。然則德禮誠信,國之大綱,在於君臣父子,不可斯須而廢也。故孔子曰: 「君使臣以禮,臣事君以忠。」又曰:「自古皆有死,民無信不立。」文子曰:「同言 而信,信在言前;同令而行,誠在令外。」然而言而不信,言無信也;令而不從,令無 誠也。不信之言,無誠之令,為上則敗德,為下則危身,雖在顛沛之中,君子之所不為 也。 自王道休明,十有餘載,威加海外,萬國來庭,倉廩日積,土地日廣,然而道德未 益厚,仁義未益博者,何哉?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,雖有善始之勤,未睹克終之美 故也。昔貞觀之始,乃聞善驚歎,暨八九年間,猶悅以從諫。自茲厥後,漸惡直言,雖 或勉強有所容,非復曩時之豁如。謇諤之輩,稍避龍鱗;便佞之徒,肆其巧辯。謂同心 者為擅權,謂忠讜者為誹謗。謂之為朋黨,雖忠信而可疑;謂之為至公,雖矯偽而無咎。 強直者畏擅權之議,忠讜者慮誹謗之尤。正臣不得盡其言,大臣莫能與之爭。熒惑視聽, 郁於大道,妨政損德,其在此乎?故孔子曰「惡利口之覆邦家者」,蓋為此也。 且君子小人,貌同心異。君子掩人之惡,揚人之善,臨難無苟免,殺身以成仁。小 人不恥不仁,不畏不義,惟利之所在,危人自安。夫苟在危人,則何所不至?今欲將求 致治,必委之於君子;事有得失,或訪之於小人。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疏,遇小人也必輕 而狎。狎則言無不盡,疏則情不上通。是則毀譽在於小人,刑罰加於君子,實興喪之所 在,可不慎哉!此乃孫卿所謂「使智者謀之,與愚者論之,使修潔之士行之,與污鄙之 人疑之,欲其成功,可得乎哉?」夫中智之人,豈無小惠?然才非經國,慮不及遠,雖 竭力盡誠,猶未免於傾敗;況內懷奸利,承顏順旨,其為禍患,不亦深乎?夫立直木而 疑影之不直,雖竭精神,勞思慮,其不得亦已明矣。 夫君能盡禮,臣得竭忠,必在於內外無私,上下相信。上不信,則無以使下,下不 信,則無以事上,信之為道大矣。昔齊桓公問於管仲曰:「吾欲使酒腐於爵,肉腐於俎, 得無害霸乎?」管仲曰:「此極非其善者,然亦無害於霸也。」桓公曰:「如何而害霸 乎?」管仲曰:「不能知人,害霸也;知而不能任,害霸也;任而不能信,害霸也;既 信而又使小人參之,害霸也。」晉中行穆伯攻鼓,經年而弗能下,饋間倫曰:「鼓之嗇 夫,間倫知之。請無疲士大夫,而鼓可得。」穆伯不應,左右曰:「不折一戟,不傷一 卒,而鼓可得,君奚為不取?」穆伯曰:「間倫之為人也,佞而不仁,若使間倫下之, 吾可以不賞之乎?若賞之,是賞佞人也。佞人得志,是使晉國之士捨仁而為佞。雖得鼓, 將何用之?」夫穆伯,列國之大夫,管仲,霸者之良佐,猶能慎於信任、遠避佞人也如 此,況乎為四海之大君,應千齡之上聖,而可使巍巍至德之盛,將有所間乎? 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,必懷之以德,待之以信,厲之以義,節之以禮,然後善 善而惡惡,審罰而明賞。則小人絕其私佞,君子自強不息,無為之治,何遠之有?善善 而不能進,惡惡而不能去,罰不及於有罪,賞不加於有功,則危亡之期,或未可保,永 錫祚胤,將何望哉! 太宗覽疏歎曰:「若不遇公,何由得聞此語!」 太宗嘗謂長孫無忌等曰:「朕即位之初,有上書者非一,或言人主必須威權獨任, 不得委任群下;或欲耀兵振武,懾服四夷。惟有魏徵勸朕『偃革興文,布德施惠,中國 既安,遠人自服』。朕從此語,天下大寧,絕域君長,皆來朝貢,九夷重譯,相望於道。 凡此等事,皆魏徵之力也。朕任用豈不得人?」征拜謝曰:「陛下聖德自天,留心政術。 實以庸短,承受不暇,豈有益於聖明?」 貞觀十七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《傳》稱『去食存信』,孔子曰:『民無信不立。』 昔項羽既入鹹陽,已制天下,向能力行仁信,誰奪耶?」房玄齡對曰:「仁、義、禮、 智、信,謂之五常,廢一不可。能勤行之,甚有裨益。殷紂狎侮五常,武王奪之;項氏 以無信為漢高祖所奪,誠如聖旨。」
儉約第十八
貞觀元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自古帝王凡有興造,必須貴順物情。昔大禹鑿九山, 通九江,用人力極廣,而無怨讟者,物情所欲,而眾所共有故也。秦始皇營建宮室,而 人多謗議者,為徇其私慾,不與眾共故也。朕今欲造一殿,材木已具,遠想秦皇之事, 遂不復作也。古人云:『不作無益害有益。』『不見可欲,使民心不亂。』固知見可欲, 其心必亂矣。至如雕鏤器物,珠玉服玩,若恣其驕奢,則危亡之期可立待也。自王公以 下,第宅、車服、婚嫁、喪葬,准品秩不合服用者,宜一切禁斷。」由是二十年間,風 俗簡樸,衣無錦繡,財帛富饒,無饑寒之弊。 貞觀二年,公卿奏曰:「依《禮》,季夏之月,可以居台榭。今夏暑未退,秋霖方 始,宮中卑濕,請營一閣以居之。」太宗曰:「朕有氣疾,豈宜下濕?若遂來請,糜費 良多。昔漢文將起露台,而惜十家之產,朕德不逮於漢帝,而所費過之,豈為人父母之 道也?」固請至於再三,竟不許。 貞觀四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崇飾宮宇,游賞池台,帝王之所欲,百姓之所不欲。 帝王所欲者放逸,百姓所不欲者勞弊。孔子云:『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,其恕乎!已 所不欲,勿施於人。』勞弊之事,誠不可施於百姓。朕尊為帝王,富有四海,每事由己, 誠能自節,若百姓不欲,必能順其情也。」魏徵曰:「陛下本憐百姓,每節己以順人。 臣聞『以欲從人者昌,以人樂己者亡。』隋煬帝志在無厭,惟好奢侈,所司每有供奉營 造,小不稱意,則有峻罰嚴刑。上之所好,下必有甚,競為無限,遂至滅亡。此非書籍 所傳,亦陛下目所親見。為其無道,故天命陛下代之。陛下若以為足,今日不啻足矣; 若以為不足,更萬倍過此,亦不足。」太宗曰:「公所奏對甚善。非公,朕安得聞此 言?」 貞觀十六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近讀《劉聰傳》,聰將為劉後起□儀殿,廷尉陳 元達切諫,聰大怒,命斬之。劉後手疏啟請,辭情甚切,聰怒乃解,而甚愧之。人之讀 書,欲廣聞見以自益耳,朕見此事,可以為深誡。比者欲造一殿,仍構重閣,今於藍田 采木,並已備具,遠想聰事,斯作遂止。」 貞觀十一年,詔曰:「朕聞死者終也,欲物之反真也;葬者藏也,欲令人之不得見 也。上古垂風,未聞於封樹;後世貽則,乃備於棺槨。譏僭侈者,非愛其厚費;美儉薄 者,實貴其無危。是以唐堯,聖帝也,谷林有通樹之說;秦穆,明君也,橐泉無丘隴之 處。仲尼,孝子也,防墓不墳;延陵,慈父也,嬴、博可隱。斯皆懷無窮之慮,成獨決 之明,乃便體於九泉,非徇名於百代也。洎乎闔閭違禮,珠玉為鳧雁;始皇無度,水銀 為江海;季孫擅魯,斂以璵璠;桓魋專宋,葬以石槨,莫不因多藏以速禍,由有利而招 辱。玄廬既發,致焚如於夜台;黃腸再開,同暴骸於中野。詳思曩事,豈不悲哉?由此 觀之,奢侈者可以為戒,節儉者可以為師矣。朕居四海之尊,承百王之弊,未明思化, 中宵戰惕。雖送往之典詳諸儀制,失禮之禁著在刑書,而勳戚之家多流遁於習俗,閭閻 之內或侈靡而傷風,以厚葬為奉終,以高墳為行孝,遂使衣衾棺槨極雕刻之華,靈輀冥 器窮金玉之飾。富者越法度以相尚,貧者破資產而不逮,徒傷教義,無益泉壤,為害既 深,宜為懲革。其王公以下,爰及黎庶,自今以後,送葬之具有不依令式者,仰州府縣 官明加檢察,隨狀科罪。在京五品以上及勳戚家,仍錄奏聞。」 岑文本為中書令,宅卑濕,無帷帳之飾。有勸其營產業者,文本歎曰:「吾本漢南 一布衣耳,竟無汗馬之勞,徒以文墨致位中書令,斯亦極矣。荷俸祿之重,為懼已多, 更得言產業乎?」言者歎息而退。 戶部尚書戴冑卒,太宗以其居宅弊陋,祭享無所,令有司特為之造廟。 溫彥博為尚書右僕射,家貧無正寢,及薨,殯於旁室。太宗聞而嗟歎,遽命所司為 造,當厚加賻贈。 魏徵宅內,先無正堂。及遇疾,太宗時欲造小殿,而輟其材為征營構,五日而就。 遣中使□素褥布被而賜之,以遂其所尚。
謙讓第十九
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人言作天子則得自尊崇,無所畏懼,朕則以為正合自 守謙恭,常懷畏懼。昔舜誡禹曰:『汝惟不矜,天下莫與汝爭能;汝惟不伐,天下莫與 汝爭功。』又《易》曰:『人道惡盈而好謙。』凡為天子,若惟自尊崇,不守謙恭者, 在身倘有不是之事,誰肯犯顏諫奏?朕每思出一言,行一事,必上畏皇天,下懼群臣。 天高聽卑,何得不畏?群公卿士,皆見瞻仰,何得不懼?以此思之,但知常謙常懼,猶 恐不稱天心及百姓意也。」魏徵曰:「古人云:『靡不有初,鮮克有終。』願陛下守此 常謙常懼之道,日慎一日,則宗社永固,無傾覆矣。唐、虞所以太平,實用此法。」 貞觀三年,太宗問給事中孔穎達曰:「《論語》云:『以能問於不能,以多問於寡, 有若無,實若虛。』何謂也?」穎達對曰:「聖人設教,欲人謙光。己雖有能,不自矜 大,仍就不能之人求訪能事。己之才藝雖多,猶病以為少,仍就寡少之人更求所益。己 之雖有,其狀若無,己之雖實,其容若虛。非惟匹庶,帝王之德,亦當如此。夫帝王內 蘊神明,外須玄默,使深不可知。故《易》稱『以蒙養正;以明夷蒞眾』。若其位居尊 極,炫耀聰明,以才陵人,飾非拒諫,則上下情隔,君臣道乖。自古滅亡,莫不由此 也。」太宗曰:「《易》云:『勞謙,君子有終,吉。』誠如卿言。」詔賜物二百段。 河間王孝恭,武德初封為趙郡王,累授東南道行台尚書左僕射。孝恭既討平蕭銑、 輔公祏,遂領江、淮及嶺南、北,皆統攝之。專制一方,威名甚著,累遷禮部尚書。孝 恭性惟退讓,無驕矜自伐之色。時有特進江夏王道宗,尤以將略馳名,兼好學,敬慕賢 士,動修禮讓,太宗並加親待。諸宗室中,惟孝恭、道宗莫與為比,一代宗英雲。
仁惻第二十
貞觀初,太宗謂侍臣曰:「婦人幽閉深宮,情實可愍。隋氏末年,求采無已,至於 離宮別館,非幸御之所,多聚宮人。此皆竭人財力,朕所不取。且灑掃之餘,更何所用? 今將出之,任求伉儷,非獨以省費,兼以息人,亦各得遂其情性。」於是後宮及掖庭前 後所出三千餘人。 貞觀二年,關中旱,大饑。太宗謂侍臣曰:「水旱不調,皆為人君失德。朕德之不 修,天當責朕,百姓何罪,而多遭困窮!聞有鬻男女者,朕甚愍焉。」乃遣御史大夫杜 淹巡檢,出御府金寶贖之,還其父母。 貞觀七年,襄州都督張公謹卒。太宗聞而嗟悼,出次發哀。有司奏言:「准陰陽書 云:『日在辰,不可哭泣。』此亦流俗所忌。」太宗曰:「君臣之義,同於父子,情發 於中,安避辰日?」遂哭之。 貞觀十九年,太宗征高麗,次定州,有兵士到者,帝御州城北門樓撫慰之。有從卒 一人病,不能進。詔至床前,問其所苦,仍敕州縣醫療之。是以將士莫不欣然願從。及 大軍回次柳城,詔集前後戰亡人骸骨,設太牢致祭,親臨,哭之盡哀,軍人無不灑泣。 兵士觀祭者,歸家以言,其父母曰:「吾兒之喪,天子哭之,死無所恨。」太宗征遼東, 攻白巖城,右衛大將軍李思摩為流矢所中,帝親為吮血,將士莫不感勵。
慎所好第二十一
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古人云『君猶器也,人猶水也,方圓在於器,不在於 水。』故堯、舜率天下以仁,而人從之;桀、紂率天下以暴,而人從之。下之所行,皆 從上之所好。至如梁武帝父子志尚浮華,惟好釋氏、老氏之教;武帝末年,頻幸同泰寺, 親講佛經,百寮皆大冠高履,乘車扈從,終日談論苦空,未嘗以軍國典章為意。及侯景 率兵向闕,尚書郎以下,多不解乘馬,狼狽步走,死者相繼於道路。武帝及簡文卒被侯 景幽逼而死。孝元帝在於江陵,為萬紐於謹所圍,帝猶講《老子》不輟,百寮皆戎服以 聽。俄而城陷,君臣俱被囚摯。庾信亦歎其如此,及作《哀江南賦》,乃云:『宰衡以 干戈為兒戲,縉紳以清談為廟略。』此事亦足為鑒戒。朕今所好者,惟在堯、舜之道, 周、孔之教,以為如鳥有翼,如魚依水,失之必死,不可暫無耳。」 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神仙事本是虛妄,空有其名。秦始皇非分愛好,為方 士所詐,乃遣童男童女數千人,隨其入海求神仙。方士避秦苛虐,因留不歸,始皇猶海 側踟躕以待之,還至沙丘而死。漢武帝為求神仙,乃將女嫁道術之人,事既無驗,便行 誅戮。據此二事,神仙不煩妄求也。」 貞觀四年,太宗曰:「隋煬帝性好猜防,專信邪道,大忌胡人,乃至謂胡床為交床, 胡瓜為黃瓜,築長城以避胡。終被宇文化及使令狐行達殺之。又誅戮李金才,及諸李殆 盡,卒何所益?且君天下者,惟須正身修德而已,此外虛事,不足在懷。」 貞觀七年,工部尚書段綸奏進巧人楊思齊至。太宗令試,綸遣造傀儡戲具。太宗謂 綸曰:「所進巧匠,將供國事,卿令先造此物,是豈百工相戒無作奇巧之意耶?」乃詔 削綸階級,並禁斷此戲。
慎言語第二十二
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每日坐朝,欲出一言,即思此一言於百姓有利益否, 所以不敢多言。」給事中兼知起居事杜正倫進曰:「君舉必書,言存左史。臣職當兼修 起居注,不敢不盡愚直。陛下若一言乖於道理,則千載累於聖德,非止當今損於百姓, 願陛下慎之。」太宗大悅,賜彩百段。 貞觀八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言語者,君子之樞機,談何容易?凡在眾庶,一言不 善,則人記之,成其恥累,況是萬乘之主?不可出言有所乖失。其所虧損至大,豈同匹 夫?我常以此為戒。隋煬帝初幸甘泉宮,泉石稱意,而怪無螢火,敕云:『捉取多少於 宮中照夜。』所司遽遣數千人采拾,送五百輿於宮側,小事尚爾,況其大乎?」魏徵對 曰:「人君居四海之尊,若有虧失,古人以為如日月之蝕,人皆見之,實如陛下所戒 慎。」 貞觀十六年,太宗每與公卿言及古道,必詰難往復。散騎常侍劉洎上書諫曰:「帝 王之與凡庶,聖哲之與庸愚,上下相懸,擬倫斯絕。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,以極卑而對 極尊,徒思自強,不可得也。陛下降恩旨,假慈顏,凝旒以聽其言,虛襟以納其說,猶 恐群下未敢對揚,況動神機,縱天辯,飾辭以折其理,援古以排其議,欲令凡庶何階應 答?臣聞皇天以無言為貴,聖人以不言為德,老子稱『大辯若訥』,莊生稱『至道無 文』,此皆不欲煩也。是以齊侯讀書,輪扁竊議,漢皇慕古,長孺陳譏,此亦不欲勞也。 且多記則損心,多語則損氣,心氣內損,形神外勞,初雖不覺,後必為累。須為社稷自 愛,豈為性好自傷乎?竊以今日昇平,皆陛下力行所至。欲其長久,匪由辯博,但當忘 彼愛憎,慎茲取捨,每事敦樸,無非至公,若貞觀之初,則可矣。至如秦政強辯,失人 心於自矜,魏文宏材,虧眾望於虛說。此才辯之累,皎然可知。伏願略茲雄辯,浩然養 氣,簡彼緗圖,淡焉怡悅,固萬壽於南嶽,齊百姓于東戶,則天下幸甚,皇恩斯畢。」 太宗手詔答曰:「非慮無以臨下,非言無以述慮。比有談論,遂至煩多。輕物驕人,恐 由茲道。形神心氣,非此為勞。今聞讜言,虛懷以改。」
杜讒邪第二十三
貞觀初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觀前代,讒佞之徒,皆國之蟊賊也。或巧言令色,朋 黨比周。若暗主庸君,莫不以之迷惑,忠臣孝子所以泣血銜冤。故叢蘭欲茂,秋風敗之; 王者欲明,讒人蔽之。此事著於史籍,不能具道。至如齊、隋間讒譖事,耳目所接者, 略與公等言之。斛律明月,齊朝良將,威震敵國,周家每歲斫汾河冰,慮齊兵之西渡。 及明月被祖孝征讒構伏誅,周人始有吞齊之意。高熲有經國大才,為隋文帝贊成霸業, 知國政者二十餘載,天下賴以安寧。文帝惟婦言是聽,特令擯斥。及為煬帝所殺,刑政 由是衰壞。又隋太子勇撫軍監國,凡二十年間,固亦早有定分。楊素欺主罔上,賊害良 善,使父子之道一朝滅於天性,逆亂之源,自此開矣。隋文既混淆嫡庶,竟禍及其身, 社稷尋亦覆敗。古人云『世亂則讒勝』,誠非妄言。朕每防微杜漸,用絕讒構之端,猶 恐心力所不至,或不能覺悟。前史云:『猛獸處山林,藜藿為之不採;直臣立朝廷,奸 邪為之寢謀。』此實朕所望於群公也。」魏徵曰:「《禮》云:『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 懼乎其所不聞。』《詩》云『愷悌君子,無信讒言。讒言罔極,交亂四國。』又孔子曰: 『惡利口之覆邦家』,蓋為此也。臣嘗觀自古有國有家者,若曲受讒譖,妄害忠良,必 宗廟丘墟,市朝霜露矣。願陛下深慎之!」 貞觀七年,太宗幸蒲州。刺史趙元楷課父老服黃紗單衣,迎謁路左,盛飾廨宇,修 營樓雉以求媚;又潛飼羊百余口、魚數千頭,將饋貴戚。太宗知,召而數之曰:「朕巡 省河、洛,經歷數州,凡有所須,皆資官物。卿為飼羊養魚,雕飾院宇,此乃亡隋弊俗, 今不可復行。當識朕心,改舊態也。」以元楷在隋邪佞,故太宗發此言以戒之。元楷慚 懼,數日不食而卒。 貞觀十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太子保傅,古難其選。成王幼小,以周、召為保傅, 左右皆賢,足以長仁,致理太平,稱為聖主。及秦之胡亥,始皇所愛,趙高作傅,教以 刑法。及其篡也,誅功臣,殺親戚,酷烈不已,旋踵亦亡。以此而言,人之善惡,誠由 近習。朕弱冠交遊,惟柴紹、竇誕等,為人既非三益,及朕居茲寶位,經理天下,雖不 及堯、舜之明,庶免乎孫皓、高緯之暴。以此而言,復不由染,何也?」魏徵曰:「中 人可與為善,可與為惡,然上智之人自無所染。陛下受命自天,平定寇亂,救萬民之命, 理致升平,豈紹、誕之徒能累聖德?但經云:『放鄭聲,遠佞人。』近習之間,尤宜深 慎。」太宗曰:「善。」 尚書左僕射杜如晦奏言:「監察御史陳師合上《拔士論》,謂人之思慮有限,一人 不可總知數職,以論臣等。」太宗謂戴冑曰:「朕以至公治天下,今任玄齡、如晦,非 為勳舊,以其有才行也。此人妄事毀謗,止欲離間我君臣。昔蜀後主昏弱,齊文宣狂悖, 然國稱治者,以任諸葛亮、楊遵彥不猜之故也。朕今任如晦等,亦復如法。」於是,流 陳師合於嶺外。 貞觀中,太宗謂房玄齡、杜如晦曰:「朕聞自古帝王上合天心,以致太平者,皆股 肱之力。朕比開直言之路者,庶知冤屈,欲聞諫諍。所有上封事人,多告訐百官,細無 可采。朕歷選前王,但有君疑於臣,則下不能上達,欲求盡忠極慮,何可得哉?而無識 之人,務行讒毀,交亂君臣,殊非益國。自今以後,有上書訐人小惡者,當以讒人之罪 罪之。」 魏徵為秘書監,有告征謀反者。太宗曰:「魏徵,昔吾之讎,只以忠於所事,吾遂 拔而用之,何乃妄生讒構?」竟不問征,遽斬所告者。 貞觀十六年,太宗謂諫議大夫褚遂良曰:「卿知起居,比來記我行事善惡?」遂良 曰:「史官之設,君舉必書。善既必書,過亦無隱。」太宗曰:「朕今勤行三事,亦望 史官不書吾惡。一則鑒前代成敗事,以為元龜;二則進用善人,共成政道;三則斥棄群 小,不聽讒言。吾能守之,終不轉也。」
悔過第二十四
貞觀二年,太宗謂房玄齡曰:「為人大須學問。朕往為群凶未定,東西征討,躬親 戎事,不暇讀書。比來四海安靜,身處殿堂,不能自執書卷,使人讀而聽之。君臣父子, 政教之道,共在書內。古人云:『不學,牆面,蒞事惟煩。』不徒言也。卻思少小時行 事,大覺非也。」 貞觀中,太子承乾多不修法度,魏王泰尤以才能為太宗所重,特詔泰移居武德殿。 魏徵上疏諫曰:「魏王既是陛下愛子,須使知定分,常保安全,每事抑其驕奢,不處嫌 疑之地也。今移居此殿,使在東宮之西,海陵昔居,時人以為不可。雖時移事異,猶恐 人之多言。又王之本心,亦不寧息。既能以寵為懼,伏願成人之美。」太宗曰:「我幾 不思量,甚大錯誤。」遂遣泰歸於本第。 貞觀十七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人情之至痛者,莫過乎喪親也。故孔子云:『三年 之喪,天下之通喪,自天子達於庶人也。』又曰:『何必高宗?古之人皆然。』近代帝 王遂行不逮漢文以日易月之制,甚乖於禮典。朕昨見徐幹《中論‧復三年喪》篇,義理 甚深,恨不早見此書。所行大疏略,但知自咎自責,追悔何及!」因悲泣久之。 貞觀十八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夫人臣之對帝王,多承意順旨,甘言取容。朕今欲 聞己過,卿等皆可直言。」散騎常侍劉洎對曰:「陛下每與公卿論事,及有上書者,以 其不稱旨,或面加詰難,無不慚退,恐非誘進直言之道。」太宗曰:「朕亦悔有此問難, 當即改之。」
奢縱第二十五
貞觀十一年,侍御史馬周上疏陳時政曰: 臣歷睹前代,自夏、殷、周及漢氏之有天下,傳祚相繼,多者八百餘年,少者猶四 五百年,皆為積德累業,恩結於人心。豈無僻王?賴前哲以免爾!自魏、晉以還,降及 周、隋,多者不過五六十年,少者才二三十年而亡。良由創業之君不務廣恩化,當時僅 能自守,後無遺德可思。故傳嗣之主政教少衰,一夫大呼而天下土崩矣。今陛下雖以大 功定天下,而積德日淺,固當崇禹、湯、文、武之道,廣施德化,使恩有餘地,為子孫 立萬代之基。豈欲但令政教無失,以持當年而已!且自古明王聖主雖因人設教,寬猛隨 時,而大要以節儉於身、恩加於人二者是務。故其下愛之如父母,仰之如日月,敬之如 神明,畏之如雷霆。此其所以卜祚遐長而禍亂不作也。 今百姓承喪亂之後,比於隋時才十分之一,而供官徭役,道路相繼,兄去弟還,首 尾不絕。遠者往來五六千里,春秋冬夏,略無休時。陛下雖每有恩詔,令其減省,而有 司作既不廢,自然須人,徒行文書,役之如故。臣每訪問,四五年來,百姓頗有怨嗟之 言,以陛下不存養之。昔唐堯茅茨土階,夏禹惡衣菲食。如此之事,臣知不復可行於今。 漢文帝惜百金之費,輟露台之役,集上書囊以為殿帷,所幸夫人衣不曳地。至景帝以錦 繡綦組妨害女工,特詔除之,所以百姓安樂。至孝武帝,雖窮奢極侈,而承文、景遺德, 故人心不動。向使高祖之後即有武帝,天下必不能全。此於時代差近,事跡可見。今京 師及益州諸處營造供奉器物,並諸王妃主服飾,議者皆不以為儉。臣聞昧旦丕顯,後世 猶怠,作法於理,其弊猶亂。陛下少處民間,知百姓辛苦,前代成敗,目所親見,尚猶 如此,而皇太子生長深宮,不更外事,即萬歲之後,固聖慮所當憂也。 臣竊尋往代以來成敗之事,但有黎庶怨叛,聚為盜賊,其國無不即滅,人主雖欲改 悔,未有重能安全者。凡修政教,當修之於可修之時,若事變一起,而後悔之,則無益 也。故人主每見前代之亡,則知其政教之所由喪,而皆不知其身之有失。是以殷紂笑夏 桀之亡,而幽、厲亦笑殷紂之滅。隋帝大業之初,又笑周、齊之失國,然今之視煬帝, 亦猶煬帝之視周、齊也。故京房謂漢元帝云:「臣恐後之視今,亦猶今之視古。」此言 不可不戒也。 往者貞觀之初,率土霜儉,一匹絹才得粟一鬥,而天下帖然。百姓知陛下甚憂憐之, 故人人自安,曾無謗讟。自五六年來,頻歲豐稔,一匹絹得十餘石粟,而百姓皆以陛下 不憂憐之,鹹有怨言。又今所營為者,頗多不急之務故也。自古以來,國之興亡不由蓄 積多少,惟在百姓苦樂。且以近事驗之,隋家貯洛口倉,而李密因之;東京積布帛,王 世充據之;西京府庫亦為國家之用,至今未盡。向使洛口、東都無粟帛,即世充、李密 未必能聚大眾。但貯積者固是國之常事,要當人有餘力而後收之。若人勞而強斂之,竟 以資寇,積之無益也。然儉以息人,貞觀之初,陛下已躬為之,故今行之不難也。為之 一日,則天下知之,式歌且舞矣。若人既勞矣,而用之不息,倘中國被水旱之災,邊方 有風塵之警,狂狡因之竊發,則有不可測之事,非徒聖躬旰食晏寢而已。若以陛下之聖 明,誠欲勵精為政,不煩遠求上古之術,但及貞觀之初,則天下幸甚。 太宗曰:「近令造小隨身器物,不意百姓遂有嗟怨,此則朕之過誤。」乃命停之。
貪鄙第二十六
貞觀初,太宗謂侍臣曰:「人有明珠,莫不貴重。若以彈雀,豈非可惜?況人之性 命甚於明珠,見金錢財帛不懼刑網,逕即受納,乃是不惜性命。明珠是身外之物,尚不 可彈雀,何況性命之重,乃以博財物耶?群臣若能備盡忠直,益國利人,則官爵立至。 皆不能以此道求榮,遂妄受財物,贓賄既露,其身亦殞,實可為笑。帝王亦然。恣情放 逸,勞役無度,信任群小,疏遠忠正,有一於此,豈不滅亡?隋煬帝奢侈自賢,身死匹 夫之手,亦為可笑。」 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嘗謂貪人不解愛財也。至如內外官五品以上,祿秩 優厚,一年所得,其數自多。若受人財賄,不過數萬。一朝彰露,祿秩削奪,此豈是解 愛財物?規小得而大失者也。昔公儀休性嗜魚,而不受人魚,其魚長存。且為主貪,必 喪其國;為臣貪,必亡其身。《詩》云:『大風有隧,貪人敗類。』固非謬言也。昔秦 惠王欲伐蜀,不知其徑,乃刻五石牛,置金其後,蜀人見之,以為牛能便金。蜀王使五 丁力士拖牛入蜀,道成。秦師隨而伐之,蜀國遂亡。漢大司農田延年贓賄三千萬,事覺 自死。如此之流,何可勝記!朕今以蜀王為元龜,卿等亦須以延年為覆轍也。 貞觀四年,太宗謂公卿曰:「朕終日孜孜,非但憂憐百姓,亦欲使卿等長守富貴。 天非不高,地非不厚,朕常兢兢業業,以畏天地。卿等若能小心奉法,常如朕畏天地, 非但百姓安寧,自身常得歡樂。古人云:『賢者多財損其志,愚者多財生其過。』此言 可為深誡。若徇私貪濁,非止壞公法,損百姓,縱事未發聞,中心豈不常懼?恐懼既多, 亦有因而致死。大丈夫豈得苟貪財物,以害及身命,使子孫每懷愧恥耶?卿等宜深思此 言。」 貞觀六年,右衛將軍陳萬福自九成宮赴京,違法取驛家麩數石。太宗賜其麩,令自 負出以恥之。 貞觀十年,治書侍御史權萬紀上言:「宣、饒二州諸山大有銀坑,采之極是利益, 每歲可得錢數百萬貫。」太宗曰:「朕貴為天子,是事無所少之。惟須納嘉言,進善事, 有益於百姓者。且國家剩得數百萬貫錢,何如得一有才行人?不見卿推賢進善之事,又 不能按舉不法,震肅權豪,惟道稅鬻銀坑以為利益。昔堯、舜抵璧於山林,投珠於淵谷, 由是崇名美號,見稱千載。後漢桓、靈二帝好利賤義,為近代庸暗之主。卿遂欲將我比 桓、靈耶?」是日敕放令萬紀還第。 貞觀十六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古人云『鳥棲於林,猶恐其不高,復巢於木末;魚 藏於水,猶恐其不深,復穴於窟下。然而為人所獲者,皆由貪餌故也。』今人臣受任, 居高位,食厚祿,當須履忠正,蹈公清,則無災害,長守富貴矣。古人云:『禍福無門, 惟人所召。』然陷其身者,皆為貪冒財利,與夫魚鳥何以異哉?卿等宜思此語為鑒誡。」
崇儒學第二十七
太宗初踐阼,即於正殿之左置弘文館,精選天下文儒,令以本官兼署學士,給以五 品珍膳,更日宿直,以聽朝之隙引入內殿,討論墳典,商略政事,或至夜分乃罷。又詔 勳賢三品以上子孫為弘文學生。 貞觀二年,詔停周公為先聖,始立孔子廟堂於國學,稽式舊典,以仲尼為先聖,顏 子為先師,兩邊俎豆乾戚之容,始備於茲矣。是歲大收天下儒士,賜帛給傳,令詣京師, 擢以不次,布在廊廟者甚眾。學生通一大經以上,鹹得署吏。國學增築學捨四百余間, 國子、太學、四門、廣文亦增置生員,其書、算各置博士、學生,以備眾藝。太宗又數 幸國學,令祭酒、司業、博士講論,畢,各賜以束帛。四方儒生負書而至者,蓋以千數。 俄而吐蕃及高昌、高麗、新羅等諸夷酋長,亦遣子弟請入於學。於是國學之內,鼓篋升 講筵者,幾至萬人,儒學之興,古昔未有也。 貞觀十四年詔曰:「梁皇侃、褚仲都,周熊安生、沈重,陳沈文阿、周弘正、張譏, 隋何妥、劉炫,並前代名儒,經術可紀,加以所在學徒,多行其講疏,宜加優賞,以勸 後生,可訪其子孫見在者,錄姓名奏聞。」二十一年詔曰:「左丘明、卜子夏、公羊高、 谷梁赤、伏勝、高堂生、戴聖、毛萇、孔安國、劉向、鄭眾、杜子春、馬融、盧植、鄭 玄、服虔、何休、王肅、王弼、杜預、范寧等二十有一人,並用其書,垂於國冑,既行 其道,理合褒崇。自今有事於太學,可並配享尼父廟堂。」其尊儒重道如此。 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為政之要,惟在得人。用非其才,必難致治。今所任 用,必須以德行、學識為本。」諫議大夫王珪曰:「人臣若無學業,不能識前言往行, 豈堪大任?漢昭帝時,有人詐稱衛太子,聚觀者數萬人,眾皆致惑。雋不疑斷以蒯聵之 事。昭帝曰:『公卿大臣,當用經術明於古義者,此則固非刀筆俗吏所可比擬。』」上 曰:「信如卿言。」 貞觀四年,太宗以經籍去聖久遠,文字訛謬,詔前中書侍郎顏師古於秘書省考定五 經。及功畢,復詔尚書左僕射房玄齡集諸儒重加詳議。時諸儒傳習師說,舛謬已久,皆 共非之,異端蜂起。而師古輒引晉、宋以來古本,隨方曉答,援據詳明,皆出其意表, 諸儒莫不歎服。太宗稱善者久之,賜帛五百匹,加授通直散騎常侍,頒其所定書於天下, 令學者習焉。太宗又以文學多門,章句繁雜,詔師古與國子祭酒孔穎達等諸儒,撰定五 經疏義,凡一百八十卷,名曰《五經正義》,付國學施行。 太宗嘗謂中書令岑文本曰:「夫人雖稟定性,必須博學以成其道,亦猶蜃性含水, 待月光而水垂;木性懷火,待燧動而焰發;人性含靈,待學成而為美。是以蘇秦刺股, 董生垂帷。不勤道藝,則其名不立。」文本對曰:「夫人性相近,情則遷移,必須以學 飭情,以成其性。《禮》云:『玉不琢不成器,人不學不知道。』所以古人勤於學問, 謂之懿德。」 文史第二十八
貞觀初,太宗謂監修國史房玄齡曰:「比見前、後《漢史》載錄揚雄《甘泉》、 《羽獵》,司馬相如《子虛》、《上林》,班固《兩都》等賦,此既文體浮華,無益勸 誡,何假書之史策?其有上書論事,詞理切直,可裨於政理者,朕從與不從皆須備載。」 貞觀十一年,著作佐郎鄧隆表請編次太宗文章為集。太宗謂曰:「朕若制事出令, 有益於人者,史則書之,足為不朽。若事不師古,亂政害物,雖有詞藻,終貽後代笑, 非所須也。只如梁武帝父子及陳後主、隋煬帝,亦大有文集,而所為多不法,宗社皆須 臾傾覆。凡人主惟在德行,何必要事文章耶?」竟不許。 貞觀十三年,褚遂良為諫議大夫,兼知起居注。太宗問曰:「卿比知起居,書何等 事?大抵於人君得觀見否?朕欲見此注記者,將卻觀所為得失以自警戒耳。」遂良曰: 「今之起居,古之左、右史,以記人君言行,善惡畢書,庶幾人主不為非法,不聞帝王 躬自觀史。」太宗曰:「朕有不善,卿必記耶?」遂良曰:「臣聞守道不如守官,臣職 當載筆,何不書之?」黃門侍郎劉洎進曰:「人君有過失,如日月之蝕,人皆見之。設 令遂良不記,天下之人皆記之矣。」 貞觀十四年,太宗謂房玄齡曰:「朕每觀前代史書,彰善癉惡,足為將來規誡。不 知自古當代國史,何因不令帝王親見之?」對曰:「國史既善惡必書,庶幾人主不為非 法。止應畏有忤旨,故不得見也。」太宗曰:「朕意殊不同古人。今欲自看國史者,蓋 有善事,固不須論;若有不善,亦欲以為鑒誡,使得自修改耳。卿可撰錄進來。」玄齡 等遂刪略國史為編年體,撰高祖、太宗實錄各二十卷,表上之。太宗見六月四日事,語 多微文,乃謂玄齡曰:「昔周公誅管、蔡而周室安,季友鴆叔牙而魯國寧。朕之所為, 義同此類,蓋所以安社稷,利萬民耳。史官執筆,何煩有隱?宜即改削浮詞,直書其 事。」侍中魏徵奏曰:「臣聞人主位居尊極,無所忌憚。惟有國史,用為懲惡勸善,書 不以實,後嗣何觀?陛下今遣史官正其辭,雅合至公之道。」
禮樂第二十九
太宗初即位,謂侍臣曰:「准《禮》,名,終將諱之。前古帝王,亦不生諱其名, 故周文王名昌,《周詩》云:『克昌厥後。』春秋時魯莊公名同,十六年《經》書: 『齊侯、宋公同盟於幽。』惟近代諸帝,妄為節制,特令生避其諱,理非通允,宜有改 張。」因詔曰:「依《禮》,二名義不偏諱,尼父達聖,非無前指。近世以來,曲為節 制,兩字兼避,廢闕已多,率意而行,有違經語。今宜依據禮典,務從簡約,仰效先哲, 垂法將來,其官號人名,及公私文籍,有『世』及『民』兩字不連讀,並不須避。」 貞觀二年,中書捨人高季輔上疏曰:「竊見密王元曉等俱是懿親,陛下友愛之懷, 義高古昔,分以車服,委以藩維,須依禮儀,以副瞻望。比見帝子拜諸叔,諸叔亦即答 拜,王爵既同,家人有禮,豈合如此顛倒昭穆?伏願一垂訓誡,永循彝則。」太宗乃詔 元曉等,不得答吳王恪、魏王泰兄弟拜。 貞觀四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經聞京城士庶居父母喪者,乃有信巫書之言,辰日不 哭,以此辭於弔問,拘忌輟哀,敗俗傷風,極乖人理。宜令州縣教導,齊之以禮典。」 貞觀五年,太宗謂侍臣曰:佛道設教,本行善事,豈遣僧尼道士等妄自尊崇,坐受 父母之拜,損害風俗,悖亂禮經?宜即禁斷,仍令致拜於父母。」 貞觀六年,太宗謂尚書左僕射房玄齡曰:「比有山東崔、盧、李、鄭四姓,雖累葉 陵遲,猶恃其舊地,好自矜大,稱為士大夫。每嫁女他族,必廣索聘財,以多為貴,論 數定約,同於市賈,甚損風俗,有紊禮經。既輕重失宜,理須改革。」乃詔吏部尚書高 士廉、御史大夫韋挺、中書侍郎岑文本、禮部侍郎令狐德棻等,刊正姓氏,普責天下譜 牒,兼據憑史傳,剪其浮華,定其真偽,忠賢者褒進,悖逆者貶黜,撰為《氏族志》。 士廉等及進定氏族等第,遂以崔干為第一等。太宗謂曰:「我與山東崔、盧、李、鄭, 舊既無嫌,為其世代衰微,全無官宦,猶自雲士大夫,婚姻之際,則多索財物,或才識 庸下,而偃仰自高,販鬻松檟,依托富貴,我不解人間何為重之?且士大夫有能立功, 爵位崇重,善事君父,忠孝可稱,或道義清素,學藝通博,此亦足為門戶,可謂天下士 大夫。今崔、盧之屬,惟矜遠葉衣冠,寧比當朝之貴?公卿已下,何暇多輸錢物,兼與 他氣勢,向聲背實,以得為榮。我今定氏族者,誠欲崇樹今朝冠冕,何因崔干猶為第一 等,只看卿等不貴我官爵耶?不論數代已前,只取今日官品、人才作等級,宜一量定, 用為永則。」遂以崔干為第三等。至十二年,書成,凡百卷,頒天下。又詔曰:「氏族 之美,實繫於冠冕,婚姻之道,莫先於仁義。自有魏失御,齊氏雲亡,市朝既遷,風俗 陵替,燕、趙古姓,多失衣冠之緒,齊、韓舊族,或乖禮義之風。名不著於州閭,身未 免於貧賤,自號高門之冑,不敦匹嫡之儀,問名惟在於竊貲,結褵必歸於富室。乃有新 官之輩,豐財之家,慕其祖宗,競結婚姻,多納貨賄,有如販鬻。或自貶家門,受辱於 姻婭;或矜其舊望,行無禮於舅姑。積習成俗,迄今未已,既紊人倫,實虧名教。朕夙 夜兢惕,憂勤政道,往代蠹害,鹹已懲革,唯此弊風,未能盡變。自今以後,明加告示, 使識嫁娶之序,務合禮典,稱朕意焉。」 禮部尚書王珪子敬直,尚太宗女南平公主。珪曰:「《禮》有婦見舅姑之儀,自近 代風俗弊薄,公主出降,此禮皆廢。主上欽明,動循法制,吾受公主謁見,豈為身榮, 所以成國家之美耳。」遂與其妻就位而坐,令公主親執巾,行盥饋之道,禮成而退。太 宗聞而稱善。是後公主下降有舅姑者,皆遣備行此禮。 貞觀十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古者諸侯入朝,有湯沐之邑,芻禾百車,待以客禮。 晝坐正殿,夜設庭燎,思與相見,問其勞苦。又漢家京成亦為諸郡立邸捨。頃聞考使至 京者,皆賃房以坐,與商人雜居,才得容身而已。既待禮之不足,必是人多怨歎,豈肯 竭情於共理哉。」乃令就京城閒坊,為諸州考使各造邸第。及成,太宗親幸觀焉。 貞觀十三年,禮部尚書王珪奏言:「准令,三品以上,遇親王於路,不合下馬,今 皆違法申敬,有乖朝典。」太宗曰:「卿輩欲自崇貴,卑我兒子耶?」魏徵對曰:「漢、 魏已來,親王班皆次三公下。今三品並天子六尚書九卿,為王下馬,王所不宜當也。求 諸故事,則無可憑,行之於今,又乖國憲,理誠不可。」帝曰:「國家立太子者,擬以 為君。人之修短,不在老幼。設無太子,則母弟次立。以此而言,安得輕我子耶?」征 又曰:「殷人尚質,有兄終弟及之義。自周已降,立嫡必長,所以絕庶孽之窺窬,塞禍 亂之源本。為國家者,所宜深慎。」太宗遂可王珪之奏。 貞觀十四年,太宗謂禮官曰:「同爨尚有緦麻之恩,而嫂叔無服,又舅之與姨,親 疏相似,而服之有殊,未為得禮,宜集學者詳議。余有親重而服輕者,亦附奏聞。」是 月尚書八座與禮官定議曰: 臣竊聞之,禮所以決嫌疑、定猶豫、別同異、明是非者也,非從天下,非從地出, 人情而已矣。人道所先,在乎敦睦九族。九族敦睦,由乎親親,以近及遠。親屬有等差, 故喪紀有隆殺,隨恩之薄厚,皆稱情以立文。原夫舅之與姨,雖為同氣,推之於母,輕 重相懸。何則?舅為母之本宗,姨乃外戚他姓,求之母族,姨不與焉,考之經史,舅誠 為重。故周王念齊,是稱舅甥之國;秦伯懷晉,實切《渭陽》之詩。今在舅服止一時之 情,為姨居喪五月,徇名喪實,逐末棄本,此古人之情或有未達,所宜損益,實在茲乎。 《禮記》曰:「兄弟之子猶子也,蓋引而進之也。嫂叔之無服,蓋推而遠之也。」 禮,繼父同居則為之期,未嘗同居則不為服。從母之夫,舅之妻,二人相為服。或曰 「同爨緦麻」。然則繼父且非骨肉,服重由乎同爨,恩輕在乎異居。固知制服雖繫於名 文,蓋亦緣恩之厚薄者也。或有長年之嫂,遇孩童之叔,劬勞鞠養,情若所生,分饑共 寒,契闊偕老,譬同居之繼父,方他人之同爨,情義之深淺,寧可同日而言哉?在其生 也,乃愛同骨肉,於其死也,則推而遠之,求之本源,深所未喻。若推而遠之為是,則 不可生而共居;生而共居為是,則不可死同行路。重其生而輕其死,厚其始而薄其終, 稱情立文,其義安在?且事嫂見稱,載籍非一。鄭仲虞則恩禮甚篤,顏弘都則竭誠致感, 馬援則見之必冠,孔伋則哭之為位,此蓋並躬踐教義,仁深孝友,察其所行之旨,豈非 先覺者歟?但於時上無哲王,禮非下之所議,遂使深情郁於千載,至理藏於萬古,其來 久矣,豈不惜哉! 今陛下以為尊卑之敘,雖煥乎已備,喪紀之制,或情理未安,爰命秩宗,詳議損益。 臣等奉遵明旨,觸類傍求,采摭群經,討論傳記,或抑或引,兼名兼實,損其有餘,益 其不足,使無文之禮鹹秩,敦睦之情畢舉,變薄俗於既往,垂篤義於將來,信六籍所不 能談,超百王而獨得者也。 謹按曾祖父母,舊服齊衰三月,請加為齊衰五月;嫡子婦,舊服大功,請加為期; 眾子婦,舊服小功,今請與兄弟子婦同為大功九月;嫂叔,舊無服,今請服小功五月。 其弟妻及夫兄亦小功五月。舅,舊服緦麻,請加與從母同服小功五月。 詔從其議。此並魏徵之詞也。 貞觀十七年十二月癸丑,太宗謂侍臣曰:「今日是朕生日。俗間以生日可為喜樂, 在朕情,翻成感思。君臨天下,富有四海,而追求侍養,永不可得。仲由懷負米之恨, 良有以也。況《詩》云:『哀哀父母,生我劬勞。』奈何以劬勞之辰,遂為宴樂之事! 甚是乖於禮度。」因而泣下久之。 太常少卿祖孝孫奏所定新樂。太宗曰:「禮樂之作,是聖人緣物設教,以為撙節, 治政善惡,豈此之由?」御史大夫杜淹對曰:「前代興亡,實由於樂。陳將亡也為《玉 樹後庭花》,齊將亡也而為《伴侶曲》,行路聞之,莫不悲泣,所謂亡國之音。以是觀 之,實由於樂。」太宗曰:「不然,夫音聲豈能感人?歡者聞之則悅,哀者聽之則悲。 悲悅在於人心,非由樂也。將亡之政,其人心苦,然苦心相感,故聞之則悲耳。何樂聲 哀怨,能使悅者悲乎?今《玉樹》、《伴侶》之曲,其聲具存,朕能為公奏之,知公必 不悲耳。」尚書右丞魏徵進曰:「古人稱:禮雲,禮雲,玉帛雲乎哉!樂雲,樂雲,鐘 鼓雲乎哉!樂在人和,不由音調。」太宗然之。 貞觀七年,太常卿蕭瑀奏言:「今《破陳樂舞》,天下之所共傳,然美盛德之形容, 尚有所未盡。前後之所破劉武周、薛舉、竇建德、王世充等,臣願圖其形狀,以寫戰勝 攻取之容。」太宗曰:「朕當四方未定,因為天下救焚拯溺,故不獲已,乃行戰伐之事, 所以人間遂有此舞,國家因茲亦制其曲。然雅樂之容,止得陳其梗概,若委曲寫之,則 其狀易識。朕以見在將相,多有曾經受彼驅使者,既經為一日君臣,今若重見其被擒獲 之勢,必當有所不忍,我為此等,所以不為也。」蕭瑀謝曰:「此事非臣思慮所及。」
務農第三十
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凡事皆須務本。國以人為本,人以衣食為本,凡營衣 食,以不失時為本。夫不失時者,在人君簡靜乃可致耳。若兵戈屢動,土木不息,而欲 不奪農時,其可得乎?」王珪曰:「昔秦皇、漢武,外則窮極兵戈,內則崇侈宮室,人 力既竭,禍難遂興。彼豈不欲安人乎?失所以安人之道也。亡隋之轍,殷鑒不遠,陛下 親承其弊,知所以易之。然在初則易,終之實難。伏願慎終如始,方盡其美。」太宗曰: 「公言是也。夫安人寧國,惟在於君。君無為則人樂,君多欲則人苦。朕所以抑情損欲, 克己自勵耳。」 貞觀二年,京師旱,蝗蟲大起。太宗入苑視禾,見蝗蟲,掇數枚而咒曰:「人以谷 為命,而汝食之,是害於百姓。百姓有過,在予一人,爾其有靈,但當蝕我心,無害百 姓。」將吞之,左右遽諫曰:「恐成疾,不可。」太宗曰:「所冀移災朕躬,何疾之 避?」遂吞之。自是蝗不復為災。 貞觀五年,有司上書言:「皇太子將行冠禮,宜用二月為吉,請追兵以備儀注。」 太宗曰:「今東作方興,恐妨農事。」令改用十月。太子少保蕭瑀奏言:「准陰陽家, 用二月為勝。」太宗曰:「陰陽拘忌,朕所不行。若動靜必依陰陽,不顧理義,欲求福 祐,其可得乎?若所行皆遵正道,自然常與吉會。且吉凶在人,豈假陰陽拘忌?農時甚 要,不可暫失。」 貞觀十六年,太宗以天下粟價率計斗值五錢,其尤賤處,計斗值三錢,因謂侍臣曰: 「國以民為本,人以食為命。若禾黍不登,則兆庶非國家所有。既屬豐稔若斯,朕為億 兆人父母,唯欲躬務儉約,必不輒為奢侈。朕常欲賜天下之人,皆使富貴,今省徭賦, 不奪其時,使比屋之人恣其耕稼,此則富矣。敦行禮讓,使鄉閭之間,少敬長,妻敬夫, 此則貴矣。但令天下皆然,朕不聽管弦,不從畋獵,樂在其中矣!」
刑法第三十一
貞觀元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死者不可再生,用法務在寬簡。古人云,鬻棺者欲歲 之疫,非疾於人,利於棺售故耳。今法司核理一獄,必求深刻,欲成其考課。今作何法, 得使平允?」諫議大夫王珪進曰:「但選公直良善人,斷獄允當者,增秩賜金,即奸偽 自息。」詔從之。太宗又曰:「古者斷獄,必訊於三槐、九棘之官,今三公、九卿,即 其職也。自今以後,大辟罪皆令中書、門下四品以上及尚書九卿議之。如此,庶免冤 濫。」由是至四年,斷死刑,天下二十九人,幾致刑措。 貞觀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比有奴告主謀逆,此極弊法,特須禁斷。假令有謀反 者,必不獨成,終將與人計之;眾計之事,必有他人論之,豈藉奴告也?自今奴告主者, 不須受,盡令斬決。」 貞觀五年,張蘊古為大理丞。相州人李好德素有風疾,言涉妖妄,詔令鞠其獄。蘊 古言:「好德癲病有征,法不當坐。」太宗許將寬宥。蘊古密報其旨,仍引與博戲。治 書侍御史權萬紀劾奏之。太宗大怒,令斬於東市。既而悔之,謂房玄齡曰:「公等食人 之祿,須憂人之憂,事無鉅細,鹹當留意。今不問則不言,見事都不諫諍,何所輔弼? 如蘊古身為法官,與囚博戲,漏洩朕言,此亦罪狀甚重。若據常律,未至極刑。朕當時 盛怒,即令處置。公等竟無一言,所司又不覆奏,遂即決之,豈是道理。」因詔曰: 「凡有死刑,雖令即決,皆須五覆奏。」五覆奏,自蘊古始也。又曰:「守文定罪,或 恐有冤。自今以後,門下省覆,有據法令合死而情可矜者,宜錄奏聞。」 蘊古,初以貞觀二年,自幽州總管府記室兼直中書省,表上《大寶箴》,文義甚美, 可以規誡。其詞曰: 今來古往,俯察仰觀,惟闢作福,為君實難。宅普天之下,處王公之上,任土貢其 所有,具僚和其所唱。是故恐懼之心日弛,邪僻之情轉放。豈知事起乎所忽,禍生乎無 妄。故以聖人受命,拯溺亨屯,歸罪於己,推恩於民。大明無偏照,至公無私親。故以 一人治天下,不以天下奉一人。禮以禁其奢,樂以防其佚。左言而右事,出警而入蹕。 四時調其慘舒,三光同其得失。故身為之度,而聲為之律。勿謂無知,居高聽卑;勿謂 何害,積小成大。樂不可極,極樂成哀;欲不可縱,縱欲成災。壯九重於內,所居不過 容膝;彼昏不知,瑤其台而瓊其室。羅八珍於前,所食不過適口;惟狂罔念,丘其糟而 池其酒。勿內荒於色,勿外荒於禽;勿貴難得之貨,勿聽亡國之音。內荒伐人性,外荒 蕩人心;難得之物侈,亡國之聲淫。勿謂我尊而傲賢侮士,勿謂我智而拒諫矜己。聞之 夏後,據饋頻起;亦有魏帝,牽裾不止。安彼反側,如春陽秋露;巍巍蕩蕩,推漢高大 度。撫茲庶事,如履薄臨深;戰戰慄栗,用周文小心。 《詩》云:「不識不知。」《書》曰:「無偏無黨。」一彼此於胸臆,捐好惡於心 想。眾棄而後加刑,眾悅而後命賞。弱其強而治其亂,伸其屈而直其枉。故曰:如衡如 石,不定物以數,物之懸者,輕重自見;如水如鏡,不示物以形,物之鑒者,妍蚩自露。 勿渾渾而濁,勿皎皎而清;勿汶汶而暗,勿察察而明。雖冕旒蔽目而視於未形,雖黈纊 塞耳而聽於無聲。縱心乎湛然之域,游神於至道之精。扣之者,應洪纖而效響;酌之者, 隨淺深而皆盈。故曰:天之清,地之寧,王之貞。四時不言而代序,萬物無為而受成。 豈知帝有其力,而天下和平。吾王撥亂,戡以智力;人懼其威,未懷其德。我皇撫運, 扇以淳風;民懷其始,未保其終。爰術金鏡,窮神盡性。使人以心,應言以行。包括理 體,抑揚辭令。天下為公,一人有慶。開羅起祝,援琴命詩。一日二日,念茲在茲。惟 人所召,自天祐之。爭臣司直,敢告前疑。 太宗嘉之,賜帛三百段,仍授以大理寺丞。 貞觀五年,詔曰:「在京諸司,比來奏決死囚,雖雲三覆,一日即了,都未暇審思, 三奏何益?縱有追悔,又無所及。自今後,在京諸司奏決死囚,宜二日中五覆奏,天下 諸州三覆奏。」又手詔敕曰:「比來有司斷獄,多據律文,雖情在可矜而不敢違法,守 文定罪,惑恐有冤。自今門下省復有據法合死,而情在可矜者,宜錄狀奏聞。」 貞觀九年,鹽澤道行軍總管、岷州都督高甑生,坐違李靖節度,又誣告靖謀逆,減 死徙邊。時有上言者曰:「甑生舊秦府功臣,請寬其過。」太宗曰:「雖是藩邸舊勞, 誠不可忘。然理國守法,事須畫一,今若赦之,使開僥倖之路。且國家建義太原,元從 及征戰有功者甚眾,若甑生獲免,誰不覬覦?有功之人,皆須犯法。我所以必不赦者, 正為此也。」 貞觀十一年,特進魏徵上疏曰: 臣聞《書》曰:「明德慎罰」,「惟刑恤哉!」《禮》云:「為上易事,為下易知, 則刑不煩矣。上人疑則百姓惑,下難知則君長勞矣。」夫上易事,則下易知,君長不勞, 百姓不惑。故君有一德,臣無二心,上播忠厚之誠,下竭股肱之力,然後太平之基不墜, 「康哉」之詠斯起。當今道被華戎,功高宇宙,無思不服,無遠不臻。然言尚於簡文, 志在於明察,刑賞之用,有所未盡。夫刑賞之本,在乎勸善而懲惡,帝王之所以與天下 為畫一,不以貴賤親疏而輕重者也。今之刑賞,未必盡然。或屈伸在乎好惡,或輕重由 乎喜怒;遇喜則矜其情於法中,逢怒則求其罪於事外;所好則鑽皮出其毛羽,所惡則洗 垢求其瘢痕。瘢痕可求,則刑斯濫矣;毛羽可出,則賞因謬矣。刑濫則小人道長,賞謬 則君子道消。小人之惡不懲,君子之善不勸,而望治安刑措,非所聞也。 且夫暇豫清談,皆敦尚於孔、老;威怒所至,則取法於申、韓。直道而行,非無三 黜,危人自安,蓋亦多矣。故道德之旨未弘,刻薄之風已扇。夫刻薄既扇,則下生百端; 人競趨時,則憲章不一。稽之王度,實虧君道。昔州犁上下其手,楚國之法遂差;張湯 輕重其心,漢朝之刑以弊。以人臣之頗僻,猶莫能申其欺罔,況人君之高下,將何以措 其手足乎?以睿聖之聰明,無幽微而不燭,豈神有所不達,智有所不通哉?安其所安, 不以恤刑為念;樂其所樂,遂忘先笑之變。禍福相倚,吉凶同域,惟人所召,安可不思? 頃者責罰稍多,威怒微厲,或以供帳不贍,或以營作差違,或以物不稱心,或以人不從 命,皆非致治之所急,實恐驕奢之攸漸。是知「貴不與驕期而驕自至,富不與侈期而侈 自來」,非徒語也。 且我之所代,實在有隋。隋氏亂亡之源,聖明之所臨照。以隋氏之府藏譬今日之資 儲,以隋氏之甲兵況當今之士馬,以隋氏之戶口校今時之百姓,度長比大,曾何等級? 然隋氏以富強而喪敗,動之也;我以貧窮而安寧,靜之也。靜之則安,動之則亂,人皆 知之,非隱而難見也,非微而難察也。然鮮蹈平易之途,多遵覆車之轍,何哉?在於安 不思危、治不念亂、存不慮亡之所致也。昔隋氏之未亂,自謂必無亂;隋氏之未亡,自 謂必不亡,所以甲兵屢動,徭役不息。至於將受戮辱,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,可不哀 哉! 夫鑒形之美惡,必就於止水;鑒國之安危,必取於亡國。故《詩》曰:「殷鑒不遠, 在夏後之世。」又曰:「伐柯伐柯,其則不遠。」臣願當今之動靜,必思隋氏以為殷鑒, 則存亡之治亂,可得而知。若能思其所以危,則安矣;思其所以亂,則治矣;思其所以 亡,則存矣。知存亡之所在,節嗜欲以從人,省游畋之娛,息靡麗之作,罷不急之務, 慎偏聽之怒;近忠厚,遠便佞,杜悅耳之邪說,甘苦口之忠言;去易進之人,賤難得之 貨,采堯舜之誹謗,追禹湯之罪己;惜十家之產,順百姓之心,近取諸身,恕以待物, 思勞謙以受益,不自滿以招損;有動則庶類以和,出言而千里斯應,超上德於前載,樹 風聲於後昆,此聖哲之宏觀,而帝王之大業,能事斯畢,在乎慎守而已。 夫守之則易,取之實難。既能得其所以難,豈不能保其所以易?其或保之不固,則 驕奢淫泆動之也。慎終如始,可不勉歟!《易》曰:「君子安不忘危,存不忘亡,治不 忘亂,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。」誠哉斯言,不可以不深察也。伏惟陛下欲善之志,不 減於昔時,聞過必改,少虧於曩日。若以當今之無事,行疇昔之恭儉,則盡善盡美矣, 固無得而稱焉。 太宗深嘉而納用。 貞觀十四年,戴州刺史賈崇以所部有犯十惡者,被御史劾奏。太宗謂侍臣曰:「昔 陶唐大聖,柳下惠大賢,其子丹朱甚不肖,其弟盜跖為臣惡。夫以聖賢之訓,父子兄弟 之親,尚不能使陶染變革,去惡從善。今遣刺史,化被下人,鹹歸善道,豈可得也?若 令緣此皆被貶降,或恐遞相掩蔽,罪人斯失。諸州有犯十惡者,刺史不須從坐,但令明 加糾訪科罪,庶可肅清奸惡。」 貞觀十六年,太宗謂大理卿孫伏伽曰:「夫作甲者欲其堅,恐人之傷;作箭者欲其 銳,恐人不傷。何則?各有司存,利在稱職故也。朕常問法官刑罰輕重,每稱法網寬於 往代,仍恐主獄之司,利在殺人,危人自達,以釣聲價。今之所憂,正在此耳。深宜禁 止,務在寬平。」
赦令第三十二
貞觀七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天下愚人者多,智人者少,智者不肯為惡,愚人好犯 憲章。凡赦宥之恩,惟及不軌之輩。古語云:『小人之幸,君子之不幸。』『一歲再赦, 善人喑啞。』凡『養稂莠者傷禾稼,惠奸宄者賊良人』。昔『文王作罰,刑茲無赦。』 又蜀先主嘗謂諸葛亮曰:『吾周旋陳元方、鄭康成之間,每見啟告理亂之道備矣,曾不 語赦。』故諸葛亮治蜀十年不赦,而蜀大化。梁武帝每年數赦,卒至傾敗。夫謀小仁者, 大仁之賊。故我有天下以來,絕不放赦。今四海安寧,禮義興行,非常之恩,彌不可數, 將恐愚人常冀僥倖,惟欲犯法,不能改過。」 貞觀十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國家法令,惟須簡約,不可一罪作數種條。格式既多, 官人不能盡記,更生奸詐,若欲出罪即引輕條,若欲入罪即引重條。數變法者,實不益 道理,宜令審細,毋使互文。」 貞觀十一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詔令格式,若不常定,則人心多惑,奸詐益生。 《周易》稱『渙汗其大號』,言發號施令,若汗出於體,一出而不復也。《書》曰: 『慎乃出令,令出惟行,弗為反。』且漢祖日不暇給,蕭何起於小吏,制法之後,猶稱 畫一。今宜詳思此義,不可輕出詔令,必須審定,以為永式。」 長孫皇后遇疾,漸危篤。皇太子啟後曰:「醫藥備盡,今尊體不瘳,請奏赦囚徒並 度人入道,冀蒙福祐。」後曰:「死生有命,非人力所加。若修福可延,吾素非為惡者; 若行善無效,何福可求?赦者國之大事,佛道者,上每示存異方之教耳,常恐為理體之 弊。豈以吾一婦人而亂天下法?不能依汝言。」
貢賦第三十三
貞觀二年,太宗謂朝集使曰:「任土作貢,布在前典,當州所產,則充庭實。比聞 都督、刺史邀射聲名,厥土所賦,或嫌其不善,逾意外求,更相仿效,遂以成俗。極為 勞擾,宜改此弊,不得更然。」 貞觀中,林邑國貢白鸚鵡,性辯慧,尤善應答,屢有苦寒之言。太宗愍之,付其使, 令還出於林藪。 貞觀十二年,疏勒、朱俱波、甘棠遣使貢方物,太宗謂群臣曰:「向使中國不安, 日南、西域朝貢使亦何緣而至?朕何德以堪之?睹此翻懷危懼。近代平一天下,拓定邊 方者,惟秦皇、漢武。始皇暴虐,至子而亡。漢武驕奢,國祚幾絕。朕提三尺劍以定四 海,遠夷率服,億兆乂安,自謂不減二主也。然二主末途,皆不能自保,由是每自懼危 亡,必不敢懈怠。惟藉公等直言正諫,以相匡弼。若惟揚美隱惡,共進諛言,則國之危 亡,可立而待也。」 貞觀十八年,太宗將伐高麗,其莫離支遣使貢白金。黃門侍郎褚遂良諫曰:「莫離 支虐殺其主,九夷所不容,陛下以之興兵,將事吊伐,為遼東之人報主辱之恥。古者討 弒君之賊,不受其賂。昔宋督遺魯君以郜鼎,桓公受之於大廟,臧哀伯諫曰:『君人者 將昭德塞違,今滅德立違,而置其賂器於大廟,百官象之,又何誅焉?武王克商,遷九 鼎於雒邑,義士猶或非之,而況將昭違亂之賂器置諸大廟,其若之何?』夫《春秋》之 書,百王取則,若受不臣之筐篚,納弒逆之朝貢,不以為愆,將何致伐?臣謂莫離支所 獻,自不合受。」太宗從之。 貞觀十九年,高麗王高藏及莫離支蓋蘇文遣使獻二美女,太宗謂其使曰:「朕憫此 女離其父母兄弟於本國,若愛其色而傷其心,我不取也。」並卻還之本國。
辨興亡第三十四
貞觀初,太宗從容謂侍臣曰:「周武平紂之亂,以有天下;秦皇因周之衰,遂吞六 國。其得天下不殊,祚運長短若此之相懸也?」尚書右僕射蕭瑀進曰:「紂為無道,天 下苦之,故八百諸侯不期而會。周室微,六國無罪,秦氏專任智力,蠶食諸侯。平定雖 同,人情則異。」太宗曰:「不然,周既克殷,務弘仁義;秦既得志,專行詐力。非但 取之有異,抑亦守之不同。祚之修短,意在茲乎!」 貞觀二年,太宗謂黃門侍郎王珪曰:「隋開皇十四年大旱,人多饑乏。是時倉庫盈 溢,竟不許賑給,乃令百姓逐糧。隋文不憐百姓而惜倉庫,比至末年,計天下儲積,得 供五六十年。煬帝恃此富饒,所以奢華無道,遂致滅亡。煬帝失國,亦此之由。凡理國 者,務積於人,不在盈其倉庫。古人云:『百姓不足,君孰與足?』但使倉庫可備凶年, 此外何煩儲蓄!後嗣若賢,自能保其天下;如其不肖,多積倉庫,徒益其奢侈,危亡之 本也。」 貞觀五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天道福善禍淫,事猶影響。昔啟民亡國來奔,隋文帝 不吝粟帛,大興士眾營衛安置,乃得存立。既而強富,子孫不思念報德,才至始畢,即 起兵圍煬帝於雁門。及隋國亂,又恃強深入,遂使昔安立其國家者,身及子孫,並為頡 利兄弟之所屠戮。今頡利破亡,豈非背恩忘義所至也?」群臣鹹曰:「誠如聖旨。」 貞觀九年,北蕃歸朝人奏:「突厥內大雪,人饑,羊馬並死。中國人在彼者,皆入 山作賊,人情大惡。」太宗謂侍臣曰:「觀古人君,行仁義、任賢良則理;行暴亂、任 小人則敗。突厥所信任者,並共公等見之,略無忠正可取者。頡利復不憂百姓,恣情所 為,朕以人事觀之,亦何可久矣?」魏徵進曰:「昔魏文侯問李克:『諸侯誰先亡?』 克曰:『吳先亡。』文侯曰:『何故?』克曰:『數戰數勝,數勝則主驕,數戰則民疲, 不亡何待?』頡利逢隋末中國喪亂,遂恃眾內侵,今尚不息,此其必亡之道。」太宗深 然之。 貞觀九年,太宗謂魏徵曰:「頃讀周、齊史,末代亡國之主為惡多相類也。齊主深 好奢侈,所有府庫用之略盡,乃至關市無不稅斂。朕常謂此猶如饞人自食其肉,肉盡必 死。人君賦斂不已,百姓既弊,其君亦亡,齊主即是也。然天元、齊主若為優劣?」征 對曰:「二主亡國雖同,其行則別。齊主軟弱,政出多門,國無綱紀,遂至亡滅。天元 性凶而強,威福在己,亡國之事,皆在其身。以此論之,齊主為劣。」
征伐第三十五
武德九年冬,突厥頡利、突利二可汗以其眾二十萬,至滑水便橋之北,遣酋帥執矢 思力入朝為覘,自張聲勢云:「二可汗總兵百萬,今已至矣。」乃請返命。太宗謂曰: 「我與突厥面自和親,汝則背之,我無所愧,何輒將兵入我畿縣,自誇強盛?我當先戮 爾矣!」思力懼而請命。蕭瑀、封德彝等請禮而遣之,太宗曰:「不然。今若放還,必 謂我懼。」乃遣囚之。太宗曰:「頡利聞我國家新有內難,又聞朕初即位,所以率其兵 眾直至於此,謂我不敢拒之。朕若閉門自守,虜必縱兵大掠。強弱之勢,在今一策。朕 將獨出,以示輕之,且耀軍容,使知必戰。事出不意,乖其本圖,制服匈奴,在茲舉 矣。」遂單馬而進,隔津與語,頡利莫能測。俄而六軍繼至,頡利見軍容大盛,又知思 力就拘,由是大懼,請盟而退。 貞觀初,嶺南諸州奏言高州酋帥馮盎、談殿阻兵反叛。詔將軍藺謨發江、嶺數十州 兵討之。秘書監魏徵諫曰:「中國初定,瘡痍未復,嶺南瘴□,山川阻深,兵運難繼, 疾疫或起,若不如意,悔不可追。且馮盎若反,即須及中國未寧,交結遠人,分兵斷險, 破掠州縣,署置官司。何因告來數年,兵不出境?此則反形未成,無容動眾。陛下既未 遣使人就彼觀察,即來朝謁,恐不見明。今若遣使,分明曉諭,必不勞師旅,自致闕 庭。」太宗從之,嶺表悉定。侍臣奏言:「馮盎、談殿往年恆相征伐,陛下發一單使, 嶺外帖然。」太宗曰:「初,嶺南諸州盛言盎反,朕必欲討之,魏徵頻諫,以為但懷之 以德,必不討自來。既從其計,遂得嶺表無事,不勞而定,勝於十萬之師。」乃賜征絹 五百匹。 貞觀四年,有司上言:「林邑蠻國,表疏不順,請發兵討擊之。」太宗曰:「兵者 凶器,不得已而用之。故漢光武云:『每一發兵,不覺頭須為白。』自古以來窮兵極武, 未有不亡者也。苻堅自恃兵強,欲必吞晉室,興兵百萬,一舉而亡。隋主亦必欲取高麗, 頻年勞役,人不勝怨,遂死於匹夫之手。至如頡利,往歲數來侵我國家,部落疲於征役, 遂至滅亡。朕今見此,豈得輒即發兵?但經歷山險,土多瘴□,若我兵士疾疫,雖克剪 此蠻,亦何所補?言語之間,何足介意!」竟不討之。 貞觀五年,康國請歸附。時太宗謂侍臣曰:「前代帝王,大有務廣土地,以求身後 之虛名,無益於身,其民甚困。假令於身有益,於百姓有損,朕必有為,況求虛名而損 百姓乎?康國既來歸朝,有急難不得不救;兵行萬里,豈得無勞於民?若勞民求名,非 朕所欲。所請歸附,不須納也。」 貞觀十四年,兵部尚書侯君集伐高昌,及師次柳谷,候騎言:「高昌王麴文泰死, 克日將葬,國人鹹集,以二千輕騎襲之,可盡得也。」副將薛萬均、姜行本皆以為然。 君集曰:「天子以高昌驕慢,使吾恭行天誅。乃於墟墓間以襲其葬,不足稱武,此非問 罪之師也。」遂按兵以待葬畢,然後進軍,遂平其國。 貞觀十六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北狄世為寇亂,今延陀倔強,須早為之所。朕熟思 之,惟有二策:選徒十萬,擊而虜之,滌除凶丑,百年無患,此一策也。若遂其來請, 與之為婚媾。朕為蒼生父母,苟可利之,豈惜一女!北狄風俗,多由內政,亦既生子, 則我外孫,不侵中國,斷可知矣。以此而言,邊境足得三十年來無事。舉此二策,何者 為先?」司空房玄齡對曰:「遭隋室大亂之後,戶口太半未復,兵凶戰危,聖人所慎, 和親之策,實天下幸甚。」 貞觀十七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蓋蘇文弒其主而奪其國政,誠不可忍。今日國家兵 力,取之不難,朕未能即動兵眾,且令契丹、靺鞨攪擾之,何如?」房玄齡對曰:「臣 觀古之列國,無不強陵弱,眾暴寡。今陛下撫養蒼生,將士勇銳,力有餘而不取之,所 謂止戈為武者也。昔漢武帝屢伐匈奴,隋主三征遼左,人貧國敗,實此之由,惟陛下詳 察。」太宗曰:「善!」 貞觀十八年,太宗以高麗莫離支賊殺其主,殘虐其下,議將討之。諫議大夫褚遂良 進曰:「陛下兵機神算,人莫能知。昔隋末亂離,克平寇難,及北狄侵邊,西蕃失禮, 陛下欲命將擊之,群臣莫不苦諫,惟陛下明略獨斷,卒並誅夷。今聞陛下將伐高麗,意 皆熒惑。然陛下神武英聲,不比周、隋之主,兵若渡遼,事須克捷,萬一不獲,無以威 示遠方,必更發怒,再動兵眾。若至於此,安危難測。」太宗然之。 貞觀十九年,太宗將親征高麗,開府儀同三司尉遲敬德奏言:「車駕若自往遼左, 皇太子又監國定州,東西二京,府庫所在,雖有鎮守,終是空虛,遼東路遙,恐有玄感 之變。且邊隅小國,不足親勞萬乘。若克勝,不足為武,倘不勝,翻為所笑。伏請委之 良將,自可應時摧滅。」太宗雖不從其諫,而識者是之。 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從太宗征高麗,詔道宗與李勣為前鋒,及濟遼水克蓋牟城,逢 賊兵大至,軍中僉欲深溝保險,待太宗至,徐進。道宗議曰:「不可,賊赴急遠來,兵 實疲頓,恃眾輕我,一戰可摧。昔耿弇不以賊遺君父,我既職在前軍,當須清道以待輿 駕。」李勣大然其議。乃率驍勇數百騎,直沖賊陣,左右出入,勣因合擊,大破之。太 宗至,深加賞勞。道宗在陣損足,帝親為針灸,賜以御膳。 太宗《帝范》曰:「夫兵甲者,國家凶器也。土地雖廣,好戰則民凋;中國雖安, 忘戰則民殆。凋非保全之術,殆非擬寇之方,不可以全除,不可以常用。故農隙講武, 習威儀也;三年治兵,辨等列也。是以勾踐軾蛙,卒成霸業;徐偃棄武,終以喪邦。何 也?越習其威,徐忘其備也。孔子曰:『以不教民戰,是謂棄之。』故知弧矢之威,以 利天下,此用兵之職也。」 貞觀二十二年,太宗將重討高麗。是時,房玄齡寢疾增劇,顧謂諸子曰:「當今天 下清謐,鹹得其宜,惟欲東討高麗,主為國害。吾知而不言,可謂銜恨入地。」遂上表 諫曰: 臣聞兵惡不戢,武貴止戈。當今聖化所覃,無遠不暨。上古所不臣者,陛下皆能臣 之;所不制者,皆能制之。詳觀古今,為中國患害,無過突厥。遂能坐運神策,不下殿 堂,大小可汗,相次束手,分典禁衛,執戟行間。其後延陀鴟張,尋就夷滅,鐵勒慕義, 請置州縣,沙漠已北,萬里無塵。至如高昌叛渙於流沙,吐渾首鼠於積石,偏師薄伐, 俱從平蕩。高麗歷代逋誅,莫能討擊。陛下責其逆亂,殺主虐人,親總六軍,問罪遼碣。 未經旬日,即拔遼東,前後虜獲,數十萬計,分配諸州,無處不滿。雪往代之宿恥,掩 崤陵之枯骨,比功校德,萬倍前王。此聖主所自知,微臣安敢備說。 且陛下仁風被於率土,孝德彰於配天。睹夷狄之將亡,則指期數歲;授將帥之節度, 則決機萬里。屈指而候驛,視景而望書,符應若神,筭無遺策。擢將於行伍之中,取士 於凡庸之末。遠夷單使,一見不忘;小臣之名,未嘗再問。箭穿七札,弓貫六鈞。加以 留情墳典,屬意篇什,筆邁鐘、張,詞窮賈、馬。文鋒既振,則宮徵自諧;輕翰暫飛, 則花葩競發。撫萬姓以慈,遇群臣以禮。褒秋毫之善,解吞州之網。逆耳之諫必聽,膚 受之訴斯絕。好生之德,禁障塞於江湖;惡殺之仁,息鼓刀於屠肆。鳧鶴荷稻粱之惠, 犬馬蒙帷蓋之恩。降尊吮思摩之瘡,登堂臨魏徵之柩。哭戰亡之卒,則哀動六軍;負填 道之薪,則情感天地。重黔黎之大命,特盡心於庶獄。臣心識昏憒,豈足論聖功之深遠, 談天德之高大哉?陛下兼眾美而有之,靡不備具,微臣深為陛下惜之重之,愛之寶之。 《周易》曰:「知進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喪。」又曰:「知進退 存亡,而不失其正者,其惟聖人乎!」由此言之,進有退之義,存有亡之機,得有喪之 理,老臣所以為陛下惜之者,蓋謂此也。《老子》曰:「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」臣謂 陛下威名功德,亦可足矣;拓地開疆,亦可止矣。彼高麗者,邊夷賤類,不足侍以仁義, 不可責以常理。古來以魚鱉畜之,宜從闊略。必欲絕其種類,深恐獸窮則搏。且陛下每 決死囚,必令三覆五奏,進素食,停音樂者,蓋以人命所重,感動聖慈也。況今兵士之 徒,無一罪戾,無故驅之於戰陣之間,委之於鋒刃之下,使肝腦塗地,魂魄無歸,令其 老父孤兒、寡妻慈母,望□車而掩泣,抱枯骨而摧心,足變動陰陽,感傷和氣,實天下 之冤痛也。且兵,凶器;戰,危事,不得已而用之。向使高麗違失臣節,而陛下誅之可 也;侵擾百姓,而陛下滅之可也;久長能為中國患,而陛下除之可也。有一於此,雖日 殺萬夫,不足為愧。今無此三條,坐煩中國,內為舊主雪怨,外為新羅報仇,豈非所存 者小,所損者大? 願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誡,以保萬代巍巍之名。發霈然之恩,降寬之大詔,順陽 春以布澤,許高麗以自新,焚凌波之船,罷應募之眾,自然華夷慶賴,遠肅邇安。臣老 病三公,朝夕入地,所恨竟無塵露,微增海岳。謹罄殘魂余息,豫代結草之誠。倘蒙錄 此哀鳴,即臣死骨不朽。 太宗見表,歎曰:「此人危篤如此,尚能憂我國家。」雖諫不從,終為善策。 貞觀二十二年,軍旅亟動,宮室互興,百姓頗有勞弊。充容徐氏上疏諫曰: 貞觀已來,二十有餘載,風調雨順,年登歲稔,人無水旱之弊,國無饑饉之災。昔 漢武帝,守文之常主,猶登刻玉之符;齊桓公,小國之庸君,尚塗泥金之事。望陛下推 功損己,讓德不居。億兆傾心,猶闕告成之禮;雲、亭佇謁,未展升中之儀。此之功德, 足以咀嚼百王,網羅千代者矣。然古人有云:「雖休勿休。」良有以也。守初保末,聖 哲罕兼。是知業大者易驕,願陛下難之;善始者難終,願陛下易之。 竊見頃年以來,力役兼總,東有遼海之軍,西有昆丘之役,士馬疲於甲冑,舟車倦 於轉輸。且召募役戍,去留懷死生之痛,因風阻浪,人米有漂溺之危。一夫力耕,年無 數十之獲;一船致損,則傾覆數百之糧。是猶運有盡之農功,填無窮之巨浪;圖未獲之 他眾,喪已成之我軍。雖除凶伐暴,有國常規,然黷武玩兵,先哲所戒。昔秦皇並吞六 國,反速危禍之基;晉武奄有三方,翻成覆敗之業。豈非矜功恃大,棄德輕邦,圖利忘 害,肆情縱欲?遂使悠悠六合,雖廣不救其亡;嗷嗷黎庶,因弊以成其禍。是知地廣非 常安之術,人勞乃易亂之源。願陛下布澤流人,矜弊恤乏,減行役之煩。增雨露之惠。 妾又聞為政之本,貴在無為。竊見土木之功,不可遂兼。北闕初建,南營翠微,曾 未逾時,玉華創製,非惟構架之勞,頗有功力之費。雖復茅茨示約,猶興木石之疲,假 使和雇取人,不無煩擾之弊。是以卑宮菲食,聖王之所安;金屋瑤台,驕主之為麗。故 有道之君,以逸逸人;無道之君,以樂樂身。願陛下使之以時,則力不竭矣;用而息之, 則心斯悅矣。 夫珍玩技巧,為喪國之斧斤;珠玉錦繡,實迷心之酖毒。竊見服玩鮮靡,如變化於 自然,職貢奇珍,若神仙之所制,雖馳華於季俗,實敗素於淳風。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, 桀造之而人叛;玉杯豈招亡之術,紂用之而國亡。方驗侈麗之源,不可不遏。夫作法於 儉,猶恐其奢;作法於奢,何以制後?伏惟陛下,明照未形,智周無際,窮奧秘於麟閣, 盡探賾於儒林。千王治亂之蹤,百代安危之跡,興亡衰亂之數,得失成敗之機,固亦包 吞心府之中,循環目圍之內,乃宸衷久察,無假一二言焉。惟知之非難,行之不易,志 驕於業著,體逸於時安。伏願抑志裁心,慎終成始,削輕過以添重德,擇今是以替前非, 則鴻名與日月無窮,盛業與乾坤永泰! 太宗甚善其言,特加優賜甚厚。
安邊第三十六
貞觀四年,李靖擊突厥頡利,敗之,其部落多來歸降者。詔議安邊之策,中書令溫 彥博議:「請於河南處之。准漢建武時,置降匈奴於五原塞下,全其部落,得為捍蔽, 又不離其土俗,因而撫之,一則實空虛之地,二則示無猜之心,是含育之道也。」太宗 從之。秘書監魏徵曰:「匈奴自古至今,未有如斯之破敗,此是上天剿絕,宗廟神武。 且其世寇中國,萬姓冤仇,陛下以其為降,不能誅滅,即宜遣發河北,居其舊土。匈奴 人面獸心,非我族類,強必寇盜,弱則卑伏,不顧恩義,其天性也。秦、漢患之者若是, 故時發猛將以擊之,收其河南以為郡縣。陛下以內地居之,且今降者幾至十萬,數年之 後,滋息過倍,居我肘腋,甫邇王畿,心腹之疾,將為後患,尤不可處以河南也。」溫 彥博曰:「天子之於萬物也,天覆地載,有歸我者則必養之。今突厥破除,余落歸附, 陛下不加憐愍,棄而不納,非天地之道,阻四夷之意,臣愚甚謂不可,宜處之河南。所 謂死而生之,亡而存之,懷我厚恩,終無叛逆。」魏徵曰:「晉代有魏時,胡部落分居 近郡,江統勸逐出塞外,武帝不用其言,數年之後,遂傾瀍、洛。前代覆車,殷鑒不遠。 陛下必用彥博言,遣居河南,所謂養獸自遺患也。」彥博又曰:「臣聞聖人之道,無所 不通。突厥余魂,以命歸我,收居內地,教以禮法,選其酋首,遣居宿衛,畏威懷德, 何患之有?且光武居河南單于於內郡,以為漢藩翰,終於一代,不有叛逆。」又曰: 「隋文帝勞兵馬,費倉庫,樹立可汗,令復其國,後孤恩失信,圍煬帝於雁門。今陛下 仁厚,從其所欲,河南、河北,任情居住,各有酋長,不相統屬,力散勢分,安能為 害?」給事中杜楚客進曰:「北狄人面獸心,難以德懷,易以威服。今令其部落散處河 南,逼近中華,久必為患。至如雁門之役,雖是突厥背恩,自由隋主無道。中國以之喪 亂,豈得雲興覆亡國以致此禍?夷不亂華,前哲明訓,存亡繼絕,列聖通規。臣恐事不 師古,難以長久。」太宗嘉其言,方務懷柔,未之從也。卒用彥博策,自幽州至靈州, 置順、祐、化、長四州都督府以處之,其人居長安者近且萬家。 自突厥頡利破後,諸部落首領來降者,皆拜將軍中郎將,布列朝廷,五品以上百余 人,殆與朝士相半。惟拓拔不至,又遣招慰之,使者相望於道。涼州都督李大亮以為於 事無益,徒費中國,上疏曰:「臣聞欲綏遠者必先安近。中國百姓,天下根本,四夷之 人,猶於枝葉,擾其根本以厚枝葉,而求久安,未之有也。自古明王,化中國以信,馭 夷狄以權。故《春秋》云:『戎狄豺狼,不可厭也;諸夏親暱,不可棄也。』自陛下君 臨區宇,深根固本,人逸兵強,九州殷富,四夷自服。今者招致突厥,雖入提封,臣愚 稍覺勞費,未悟其有益也。然河西民庶,鎮御藩夷,州縣蕭條,戶口鮮少,加因隋亂, 減耗尤多,突厥未平之前,尚不安業,匈奴微弱以來,始就農畝,若即勞役,恐致防損, 以臣愚惑,請停招慰。且謂之荒服者,故臣而不納。是以周室愛民攘狄,竟延八百之齡; 秦王輕戰事胡,故四十載而絕滅。漢文養兵靜守,天下安豐;孝武揚威遠略,海內虛耗, 雖悔輪台,追已不及。至於隋室,早得伊吾,兼統鄯善,且既得之後,勞費日甚,虛內 致外,竟損無益。遠尋秦、漢,近觀隋室,動靜安危,昭然備矣。伊吾雖已臣附,遠在 藩磧,民非夏人,地多沙鹵。其自豎立稱藩附庸者,請羈縻受之,使居塞外,必畏威懷 德,永為藩臣,蓋行虛惠而收實福矣。近日突厥傾國入朝,既不能俘之江淮,以變其俗, 乃置於內地,去京不遠,雖則寬仁之義,亦非久安之計也。每見一人初降,賜物五匹, 袍一領,酋長悉授大官,祿厚位尊,理多糜費。以中國之租賦,供積惡之凶虜,其眾益 多,非中國之利也。」太宗不納。 十三年,太宗幸九成宮。突利可汗弟中郎將阿史那結社率陰結所部,並擁突利子賀 羅鶻夜犯御營,事敗,皆捕斬之。太宗自是不直突厥,悔處其部眾於中國,還其舊部於 河北,建牙於故定襄城,立李思摩為乙彌泥熟俟利苾可汗以主之。因謂侍臣曰「中國百 姓,實天下之根本,四夷之人,乃同枝葉,擾其根本以厚枝葉,而求久安,未之有也。 初不納魏徵言,遂覺勞費日甚,幾失久安之道。」 貞觀十四年,侯君集平高昌之後,太宗欲以其地為州縣。魏徵曰:「陛下初臨天下, 高昌王先來朝謁,自後數有商胡稱其遏絕貢獻,加之不禮大國詔使,遂使王誅載加。若 罪止文泰,斯亦可矣。未若因撫其民而立其子,所謂伐罪弔民,威德被於遐外,為國之 善者也。今若利其土壤以為州縣,常須千餘人鎮守,數年一易。每來往交替,死者十有 三四,遣辦衣資,離別親戚。十年之後,隴右空虛,陛下終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於中 國。所謂散有用而事無用,臣未見其可。」太宗不從,竟以其地置西州,仍以西州為安 西都護府,每歲調發千餘人防遏其地。 黃門侍郎褚遂良亦以為不可,上疏曰:「臣聞古者哲後臨朝,明王創業,必先華夏 而後夷狄,廣諸德化,不事遐荒。是以周宣薄伐,至境而反;始皇遠塞,中國分離。陛 下誅滅高昌,威加西域,收其鯨鯢,以為州縣。然則王師初發之歲,河西供役之年,飛 芻挽粟,十室九空,數郡蕭然,五年不復。陛下每歲遣千餘人而遠事屯戍,終年離別, 萬里思歸。去者資裝,自須營辦,既賣菽粟,傾其機杼。經途死亡,復在言外。兼遣罪 人,增其防遏,所遣之內,復有逃亡,官司捕捉,為國生事。高昌途路,沙磧千里,冬 風冰冽,夏風如焚,行人遇之多死。《易》云『安不忘危,治不忘亂。』設令張掖塵飛, 酒泉烽舉,陛下豈能得高昌一人菽粟而及事乎?終鬚髮隴右諸州,星馳電擊。由斯而言, 此河西者方於心腹,彼高昌者他人手足,豈得糜費中華,以事無用?陛下平頡利於沙塞, 滅吐渾於西海,突厥余落,為立可汗,葉渾遺萌,更樹君長,復立高昌,非無前例,此 所謂有罪而誅之,既服而存之。宜擇高昌可立者,征給首領,遣還本國,負戴洪恩,長 為藩翰。中國不擾,既富且寧,傳之子孫,以貽後代。」疏奏,不納。 至十六年,西突厥遣兵寇西州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聞西州有警急,雖不足為害, 然豈能無憂乎?往者初平高昌,魏徵、褚遂良勸朕立麴文泰子弟,依舊為國,朕竟不用 其計,今日方自悔責。昔漢高祖遭平城之圍而賞婁敬,袁紹敗於官渡而誅田豐,朕恆以 此二事為誡,寧得忘所言者乎!」
行幸第三十七
貞觀初,太宗謂侍臣曰:「隋煬帝廣造宮室,以肆行幸。自西京至東都,離宮別館, 相望道次,乃至并州、涿郡,無不悉然。馳道皆廣數百步,種樹以飾其傍。人力不堪, 相聚為賊。逮至末年,尺土一人,非復己有。以此觀之,廣宮室,好行幸,竟有何益? 此皆朕耳所聞,目所見,深以自誡。故不敢輕用人力,惟令百姓安靜,不有怨叛而已。」 貞觀十一年,太宗幸洛陽宮,泛舟於積翠池,顧謂侍臣曰:「此宮觀台沼並煬帝所 為,所謂驅役生民,窮此雕麗,復不能守此一都,以萬民為慮。好行幸不息,民所不堪。 昔詩人云:『何草不黃?何日不行?』『小東大東,杼軸其空。』正謂此也。遂使天下 怨叛,身死國滅,今其宮苑盡為我有。隋氏傾覆者,豈惟其君無道,亦由股肱無良。如 宇文述、虞世基、裴蘊之徒,居高官,食厚祿,受人委任,惟行諂佞,蔽塞聰明,欲令 其國無危,不可得也。」司空長孫無忌奏言:「隋氏之亡,其君則杜塞忠讜之言,臣則 苟欲自全,左右有過,初不糾舉,寇盜滋蔓,亦不實陳。據此,即不惟天道,實由君臣 不相匡弼。」太宗曰:「朕與卿等承其余弊,惟須弘道移風,使萬世永賴矣。」 貞觀十三年,太宗謂魏徵等曰:「隋煬帝承文帝余業,海內殷阜,若能常處關中, 豈有傾敗?遂不顧百姓,行幸無期,逕往江都,不納董純、崔象等諫諍,身戮國滅,為 天下笑。雖復帝祚長短,委以玄天,而福善禍淫,亦由人事。朕每思之,若欲君臣長久, 國無危敗,君有違失,臣須極言。朕聞卿等規諫,縱不能當時即從,再三思審,必擇善 而用之。」 貞觀十二年,太宗東巡狩,將入洛,次於顯仁宮,宮苑官司多被責罰。侍中魏徵進 言曰:「陛下今幸洛州,為是舊征行處,庶其安定,故欲加恩故老。城郭之民未蒙德惠, 官司苑監多及罪辜,或以供奉之物不精,又以不為獻食。此則不思止足,志在奢靡,既 乖行幸本心,何以副百姓所望?隋主先命在下多作獻食,獻食不多,則有威罰。上之所 好,下必有甚,競為無限,遂至滅亡。此非載籍所聞,陛下目所親見。為其無道,故天 命陛下代之。當戰戰慄栗,每事省約,參蹤前列,昭訓子孫,奈何今日欲在人之下?陛 下若以為足,今日不啻足矣;若以為不足,萬倍於此,亦不足也。」太宗大驚曰:「非 公,朕不聞此言。自今已後,庶幾無如此事。」
畋獵第三十八
秘書監虞世南以太宗頗好畋獵,上疏諫曰:「臣聞秋獮冬狩,蓋惟恆典;射隼從禽, 備乎前誥。伏惟陛下因聽覽之餘辰,順天道以殺伐,將欲摧班碎掌,親御皮軒,窮猛獸 之窟穴,盡逸材於林藪。夷凶剪暴,以衛黎元,收革擢羽,用充軍器,舉旗效獲,式遵 前古。然黃屋之尊,金輿之貴,八方之所仰德,萬國之所系心,清道而行,猶戒銜橛。 斯蓋重慎防微,為社稷也。是以馬卿直諫於前,張昭變色於後,臣誠細微,敢忘斯義? 且天弧星罼,所殪已多,頒禽賜獲,皇恩亦溥。伏願時息獵車,且韜長戟,不拒芻蕘之 請,降納涓澮之流,袒裼徒搏,任之群下,則貽范百王,永光萬代。」太宗深嘉其言。 谷那律為諫議大夫,嘗從太宗出獵,在途遇雨,太宗問曰:「油衣若為得不漏?」 對曰:「能以瓦為之,必不漏矣。」意欲太宗弗數游獵,大被嘉納。賜帛五十段,加以 金帶。 貞觀十一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昨往懷州,有上封事者云:『何為恆差山東眾丁 於苑內營造?即日徭役,似不下隋時。懷、洛以東,殘人不堪其命,而田獵猶數,驕逸 之主也。今者復來懷州田獵,忠諫不復至洛陽矣。』四時蒐田,既是帝王常禮,今日懷 州,秋毫不干於百姓。凡上書諫正,自有常准,臣貴有詞,主貴能改。如斯詆毀,有似 咒詛。」侍中魏徵奏稱:「國家開直言之路,所以上封事者尤多。陛下親自披閱,或冀 臣言可取,所以僥倖之士得肆其醜。臣諫其君,甚須折衷,從容諷諫。漢元帝嘗以酎祭 宗廟,出便門,御樓船。御史大夫薛廣德當乘輿免冠曰:『宜從橋,陛下不聽臣言,臣 自刎,以頸血污車輪,陛下不入廟矣。』元帝不悅。光祿卿張猛進曰:『臣聞主聖臣直, 乘船危,就橋安。聖主不乘危,廣德言可聽。』元帝曰:『曉人不當如是耶!』乃從橋。 以此而言,張猛可謂直臣諫君也。」太宗大悅。 貞觀十四年,太宗幸同州沙苑,親格猛獸,復晨出夜還。特進魏徵奏言:「臣聞 《書》美文王不敢盤於游田,《傳》述《虞箴》稱夷、羿以為戒。昔漢文臨峻板欲馳下, 袁盎攬轡曰:『聖主不乘危,不僥倖,今陛下騁六飛,馳不測之山,如有馬驚車敗,陛 下縱欲自輕,奈高廟何?』孝武好格猛獸,相如進諫:『力稱烏獲,捷言慶忌,人誠有 之,獸亦宜然。猝遇逸材之獸,駭不存之地,雖烏獲、逄蒙之伎不得用,而枯木朽株盡 為難矣。雖萬全而無患,然而本非天子所宜。』孝元帝郊泰畤,因留射獵,薛廣德稱: 『竊見關東困極,百姓離災。今日撞亡秦之鐘,歌鄭、衛之樂,士卒暴露,從官勞倦, 欲安宗廟社稷,何憑河暴虎,未之戒也』?臣竊思此數帝,心豈木石,獨不好馳騁之樂? 而割情屈己,從臣下之言者,志存為國,不為身也。臣伏聞車駕近出,親格猛獸,晨往 夜還。以萬乘之尊,暗行荒野,踐深林,涉豐草,甚非萬全之計。願陛下割私情之娛, 罷格獸之樂,上為宗廟社稷,下慰群寮兆庶。」太宗曰:「昨日之事偶屬塵昏,非故然 也,自今深用為誡。」 貞觀十四年,冬十月,太宗將幸櫟陽游畋,縣丞劉仁軌以收穫未畢,非人君順動之 時,詣行所,上表切諫。太宗遂罷獵,擢拜仁軌新安令。
災祥第三十九
貞觀六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此見眾議以祥瑞為美事,頻有表賀慶。如朕本心, 但使天下太平,家給人足,雖無祥瑞,亦可比德於堯、舜。若百姓不足,夷狄內侵,縱 有芝草遍街衢,鳳凰巢苑囿,亦何異於桀、紂?嘗聞石勒時,有郡吏燃連理木,煮白雉 肉吃,豈得稱為明主耶?又隋文帝深愛祥瑞,遣秘書監王劭著衣冠,在朝堂對考使焚香, 讀《皇隋感瑞經》。舊嘗見傳說此事,實以為可笑。夫為人君,當須至公理天下,以得 萬姓之歡心。若堯、舜在上,百姓敬之如天地,愛之如父母,動作興事,人皆樂之,發 號施令,人皆悅之,此是大祥瑞也。自此後諸州所有祥瑞,並不用申奏。」 貞觀八年,隴右山崩,大蛇屢見,山東及江、淮多大水。太宗以問侍臣,秘書監虞 世南對曰:「春秋時,梁山崩,晉侯召伯宗而問焉,對曰:『國主山川,故山崩川竭, 君為之不舉樂,降服乘縵,祝幣以禮焉。』粱山,晉所主也。晉侯從之,故得無害。漢 文帝元年,齊、楚地二十九山同日崩,水大出,令郡國無來獻,施惠於天下,遠近歡洽, 亦不為災。後漢靈帝時,青蛇見御座;晉惠帝時,大蛇長三百步,見齊地,經市入朝。 按蛇宜在草野,而入市朝,所以為怪耳。今蛇見山澤,蓋深山大澤必有龍蛇,亦不足怪。 又山東之雨,雖則其常,然陰潛過久,恐有冤獄,宜斷省系囚,庶或當天意。且妖不勝 德,修德可以銷變。」太宗以為然,因遣使者賑恤饑餒,申理冤訟,多所原宥。 貞觀八年,有彗星見於南方,長六丈,經百余日乃滅。太宗謂侍臣曰:「天見彗星, 由朕之不德,政有虧失,是何妖也?」虞世南對曰:「昔齊景公時彗星見,公問晏子。 晏子對曰:『公穿池沼畏不深,起台榭畏不高,行刑罰畏不重,是以天見彗星,為公戒 耳!』景公懼而修德,後十六日而星沒。陛下若德政不修,雖麟鳳數見,終是無益。但 使朝無闕政,百姓安樂,雖有災變,何損於德?願陛下勿以功高古人而自矜大,勿以太 平漸久而自驕逸,若能終始如一,彗見未足為憂。」太宗曰:「吾之理國,良無景公之 過。但朕年十八便為經綸王業,北剪劉武周,西平薛舉,東擒竇建德、王世充,二十四 而天下定,二十九而居大位,四夷降伏,海內乂安。自謂古來英雄撥亂之主無見及者, 頗有自矜之意,此吾之過也。上天見變,良為是乎?秦始皇平六國,隋煬帝富有四海, 既驕且逸,一朝而敗,吾亦何得自驕也?言念於此,不覺惕焉震懼!」魏徵進曰:「臣 聞自古帝王未有無災變者,但能修德,災變自銷。陛下因有天變,遂能戒懼,反復思量, 深自克責,雖有此變,必不為災也。」 貞觀十一年,大雨,谷水溢,沖洛城門,入洛陽宮,平地五尺,毀宮寺十九,所漂 七百余家。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之不德,皇天降災。將由視聽弗明,刑罰失度,遂使陰 陽舛謬,雨水乖常。矜物罪己,載懷憂惕。朕又何情獨甘滋味?可令尚食斷肉料,進蔬 食。文武百官各上封事,極言得失。」中書侍郎岑文本上封事曰: 臣聞開撥亂之業,其功既難;守已成之基,其道不易。故居安思危,所以定其業也; 有始有卒,所以崇其基也。今雖億兆乂安,方隅寧謐,既承喪亂之後,又接凋弊之餘, 戶口減損尚多,田疇墾闢猶少。覆燾之恩著矣,而瘡痍未復;德教之風被矣,而資產屢 空。是以古人譬之種樹,年祀綿遠,則枝葉扶疏;若種之日淺,根本未固,雖壅之以黑 墳,暖之以春日,一人搖之,必致枯槁。今之百姓,頗類於此。常加含養,則日就滋息; 暫有征役,則隨日凋耗;凋耗既甚,則人不聊生;人不聊生,則怨氣充塞;怨氣充塞, 則離叛之心生矣。故帝舜曰:「可愛非君,可畏非民。」孔安國曰:「人以君為命,故 可愛。君失道,人叛之,故可畏。」仲尼曰:「君猶舟也,人猶水也。水所以載舟,亦 所以覆舟。」是以古之哲王雖休勿休,日慎一日者,良為此也。 伏惟陛下覽古今之事,察安危之機,上以社稷為重,下以億兆在念。明選舉,慎賞 罰,進賢才,退不肖。聞過即改,從諫如流。為善在於不疑,出令期於必信。頤神養性, 省游畋之娛;雲奢從儉,減工役之費。務靜方內,而不求闢土;載□弓矢,而不忘武備。 凡此數者,雖為國之恆道,陛下之所常行。臣之愚昧,惟願陛下思而不怠,則至道之美 與三、五比隆,億載之祚與天地長久。雖使桑穀為妖,龍蛇作孽,雉雊於鼎耳,石言於 晉地,猶當轉禍為福,變災為祥,況雨水之患,陰陽恆理,豈可謂天譴而系聖心哉?臣 聞古人有言:「農夫勞而君子養焉,愚者言而智者擇焉。」輒陳狂瞽,伏待斧鉞。 太宗深納其言。
慎終第四十
貞觀五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自古帝王亦不能常化,假令內安,必有外擾。當今遠 夷率服,百谷豐稔,盜賊不作,內外寧靜。此非朕一人之力,實由公等共相匡輔。然安 不忘危,治不忘亂,雖知今日無事,亦須思其終始。常得如此,始是可貴也。」魏徵對 曰:「自古已來,元首股肱不能備具,或時君稱聖,臣即不賢,或遇賢臣,即無聖主。 今陛下明,所以致治。向若直有賢臣,而君不思化,亦無所益。天下今雖太平,臣等猶 未以為喜,惟願陛下居安思危,孜孜不怠耳!」 貞觀六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自古人君為善者,多不能堅守其事。漢高祖,泗上一 亭長耳,初能拯危誅暴,以成帝業,然更延十數年,縱逸之敗,亦不可保。何以知之? 孝惠為嫡嗣之重,溫恭仁孝,而高帝惑於愛姬之子,欲行廢立,蕭何、韓信功業既高, 蕭既妄系,韓亦濫黜,自余功臣黥布之輩懼而不安,至於反逆。君臣父子之間悖謬若此, 豈非難保之明驗也?朕所以不敢恃天下之安,每思危亡以自戒懼,用保其終。」 貞觀九年,太宗謂公卿曰:「朕端拱無為,四夷鹹服,豈朕一人之所致,實賴諸公 之力耳!當思善始令終,永固鴻業,子子孫孫,遞相輔翼。使豐功厚利施於來葉,令數 百年後讀我國史,鴻勳茂業粲然可觀,豈惟稱隆周、炎漢及建武、永平故事而已哉!」 房玄齡因進曰:「陛下撝挹之志,推功群下,致理升平,本關聖德,臣下何力之有?惟 願陛下有始有卒,則天下永賴。」太宗又曰:「朕觀古先撥亂之主皆年逾四十,惟光武 年三十三。但朕年十八便舉兵,年二十四定天下,年二十九升為天子,此則武勝於古也。 少從戎旅,不暇讀書,貞觀以來,手不釋卷,知風化之本,見政理之源。行之數年,天 下大治而風移俗變,子孝臣忠,此又文過於古也。昔周、秦以降,戎狄內侵,今戎狄稽 顙,皆為臣妾,此又懷遠勝古也。此三者,朕何德以堪之?既有此功業,何得不善始慎 終耶!」 貞觀十二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朕讀書見前王善事,皆力行而不倦,其所任用公輩 數人,誠以為賢。然致理比於三、五之代,猶為不逮,何也?」魏徵對曰:「今四夷賓 服,天下無事,誠曠古所未有。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,皆欲勵精為政,比跡於堯、舜; 及其安樂也,則驕奢放逸,莫能終其善。人臣初見任用者,皆欲匡主濟時,追縱於稷、 契;及其富貴也,則思苟全官爵,莫能盡其忠節。若使君臣常無懈怠,各保其終,則天 下無憂不理,自可超邁前古也。」太宗曰:「誠如卿言。」 貞觀十三年,魏徵恐太宗不能克終儉約,近歲頗好奢縱,上疏諫曰: 臣觀自古帝王受圖定鼎,皆欲傳之萬代,貽厥孫謀。故其垂拱巖廊,布政天下。其 語道也,必先淳樸而抑浮華;其論人也,必貴忠良而鄙邪佞;言制度也,則絕奢靡而崇 儉約;談物產也,則重谷帛而賤珍奇。然受命之初,皆遵之以成治;稍安之後,多反之 而敗俗。其故何哉?豈不以居萬乘之尊,有四海之富,出言而莫己逆,所為而人必從, 公道溺於私情,禮節虧於嗜欲故也?語曰:「非知之難,行之為難;非行之難,終之斯 難。」所言信矣。 伏惟陛下年甫弱冠,大拯橫流,削平區宇,肇開帝業。貞觀之初,時方克壯,抑損 嗜欲,躬行節儉,內外康寧,遂臻至治。論功則湯、武不足方,語德則堯、舜未為遠。 臣自擢居左右,十有餘年,每侍帷幄,屢奉明旨。常許仁義之道,守之而不失;儉約之 志,終始而不渝。一言興邦,斯之謂也。德音在耳,敢忘之乎?而頃年以來,稍乖曩志, 敦樸之理,漸不克終。謹以所聞,列之於左: 陛下貞觀之初,無為無慾,清靜之化,遠被遐荒。考之於今,其風漸墜,聽言則遠 超於上聖,論事則未逾於中主。何以言之?漢文、晉武俱非上哲,漢文辭千里之馬,晉 武焚雉頭之裘。今則求駿馬於萬里,市珍奇於域外,取怪於道路,見輕於戎狄,此其漸 不克終一也。 昔子貢問理人於孔子,孔子曰:「懍乎,若朽索之馭六馬。」子貢曰:「何其畏 哉?」子曰:「不以道導之,則吾仇也,若何其無畏?」故《書》曰:「民惟邦本,本 固邦寧。」為人上者,奈何不敬?陛下貞觀之始,視人如傷,恤其勤勞,愛民猶子,每 存簡約,無所營為。頃年以來,意在奢縱,忽忘卑儉,輕用人力,乃云:「百姓無事則 驕逸,勞役則易使。」自古以來,未有由百姓逸樂而致傾敗者也,何有逆畏其驕逸而故 欲勞役者哉?恐非興邦之至言,豈安人之長算?此其漸不克終二也。 陛下貞觀之初,損己以利物,至於今日,縱欲以勞人,卑儉之跡歲改,驕侈之情日 異。雖憂人之言不絕於口,而樂身之事實切於心。或時欲有所營,慮人致諫,乃云: 「若不為此,不便我身。」人臣之情,何可復爭?此直意在杜諫者之口,豈曰擇善而行 者乎?此其漸不克終三也。 立身成敗,在於所染,蘭芷鮑魚,與之俱化,慎乎所習,不可不思。陛下貞觀之初, 砥礪名節,不私於物,惟善是與,親愛君子,疏斥小人。今則不然,輕褻小人,禮重君 子。重君子也,敬而遠之;輕小人也,狎而近之。近之則不見其非,遠之則莫知其是。 莫知其是,則不間而自疏;不見其非,則有時而自暱。暱近小人,非致理之道;疏遠君 子,豈興邦之義?此其漸不克終四也。 《書》曰:「不作無益害有益,功乃成;不貴異物賤用物,人乃足。犬馬非其土性 不畜,珍禽奇獸弗育於國。」陛下貞觀之初,動遵堯、舜,捐金抵璧,反樸還淳。頃年 以來,好尚奇異,難得之貨,無遠不臻,珍玩之作,無時能止。上好奢靡而望下敦樸, 未之有也。末作滋興,而求豐實,其不可得亦已明矣。此其終不克終五也。 貞觀之初,求賢如渴,善人所舉,信而任之,取其所長,恆恐不及。近歲以來,由 心好惡,或眾善舉而用之,或一人毀而棄之,或積年任而用之,或一朝疑而遠之。夫行 有素履,事有成跡,所毀之人,未必可信於所舉,積年之行,不應頓失於一朝。君子之 懷,蹈仁義而弘大德;小人之性,好讒佞以為身謀。陛下不審察其根源,而輕為之臧否, 是使守道者日疏,干求者日進。所以人思苟免,莫能盡力。此其漸不克終六也。 陛下初登大位,高居深視,事惟清靜,心無嗜欲,內除畢弋之物,外絕畋獵之源。 數載之後,不能固志,雖無十旬之逸,或過三驅之禮。遂使盤遊之娛,見譏於百姓,鷹 犬之貢,遠及於四夷。或時教習之處,道路遙遠,侵晨而出,入夜方還。以馳騁為歡, 莫慮不虞之變,事之不測,其可救乎?此其漸不克終七也。 孔子曰:「君使臣以禮,臣事君以忠。」然則君之待臣,義不可薄。陛下初踐大位, 敬以接下,君恩下流,臣情上達,鹹思竭力,心無所隱。頃年以來,多所忽略。或外官 充使,奏事入朝,思睹闕庭,將陳所見,欲言則顏色不接,欲請又恩禮不加,間因所短, 詰其細過,雖有聰辯之略,莫能申其忠款。而望上下同心,君臣交泰,不亦難乎?此其 漸不克終八也。 「傲不可長,欲不可縱,樂不可極,志不可滿。」四者,前王所以致福,通賢以為 深誡。陛下貞觀之初,孜孜不怠,屈己從人,恆若不足。頃年以來,微有矜放,恃功業 之大,意蔑前王,負聖智之明,心輕當代,此傲之長也。欲有所為,皆取遂意,縱或抑 情從諫,終是不能忘懷,此欲之縱也。志在嬉游,情無厭倦,雖未全妨政事,不復專心 治道,此樂將極也。率土乂安,四夷款服,仍遠勞士馬,問罪遐裔,此志將滿也。親狎 者阿旨而不肯言,疏遠者畏威而莫敢諫,積而不已,將虧聖德。此其漸不克終九也。 昔陶唐、成湯之時,非無災患,而稱其聖德者,以其有始有終,無為無慾,遇災則 極其憂勤,時安則不驕不逸故也。貞觀之初,頻年霜旱,畿內戶口並就關外,攜負老幼, 來往數年,曾無一戶逃亡、一人怨苦,此誠由識陛下矜育之懷,所以至死無攜貳。頃年 已來,疲於徭役,關中之人,勞弊尤甚。雜匠之徒,下日悉留和雇;正兵之輩,上番多 別驅使。和市之物不絕於鄉閭,遞送之夫相繼於道路。既有所弊,易為驚擾,脫因水旱, 穀麥不收,恐百姓之心,不能如前日之寧帖。此其漸不克終十也。 臣聞「禍福無門,唯人所召。」「人無釁焉,妖不妄作。」伏惟陛下統天御宇十有 三年,道洽寰中,威加海外,年谷豐稔,禮教聿興,比屋喻於可封,菽粟同於水火。暨 乎今歲,天災流行。炎氣致旱,乃遠被於郡國;凶丑作孽,忽近起於轂下。夫天何言哉? 垂象示誡,斯誠陛下驚懼之辰,憂勤之日也。若見誡而懼,擇善而從,同周文之小心, 追殷湯之罪己,前王所以致禮者,勤而行之,今時所以敗德者,思而改之,與物更新, 易人視聽,則寶祚無疆,普天幸甚,何禍敗之有乎?然則社稷安危,國家治亂,在於一 人而已。當今太平之基,既崇極天之峻;九仞之積,猶虧一簣之功。千載休期,時難再 得,明主可為而不為,微臣所以郁結而長歎者也。 臣誠愚鄙,不達事機,略舉所見十條,輒以上聞聖聽。伏願陛下采臣狂瞽之言,參 以芻蕘之議,冀千慮一得,袞職有補,則死日生年,甘從斧鉞。 疏奏,太宗謂征曰:「人臣事主,順旨甚易,忤情尤難。公作朕耳目股肱,常論思 獻納。朕今聞過能改,庶幾克終善事。若違此言,更何顏與公相見?復欲何方以理天下? 自得公疏,反復研尋,深覺詞強理直,遂列為屏障,朝夕瞻仰。又尋付史司,冀千載之 下識君臣之義。」乃賜征黃金十斤,廄馬二匹。 貞觀十四年,太宗謂侍臣曰:「平定天下,朕雖有其事,守之失圖,功業亦復難保。 秦始皇初亦平六國,據有四海,及末年不能善守,實可為誡。公等宜念公忘私,則榮名 高位,可以克終其美。」魏徵對曰:「臣聞之,戰勝易,守勝難。陛下深思遠慮,安不 忘危,功業既彰,德教復洽,恆以此為政,宗社無由傾敗矣。」 貞觀十六年,太宗問魏徵曰:「觀近古帝王有傳位十代者,有一代兩代者,亦有身 得身失者。朕所以常懷憂懼,或恐撫養生民不得其所,或恐心生驕逸,喜怒過度。然不 自知,卿可為朕言之,當以為楷則。」征對曰:「嗜欲喜怒之情,賢愚皆同。賢者能節 之,不使過度,愚者縱之,多至失所。陛下聖德玄遠,居安思危,伏願陛下常能自制, 以保克終之美,則萬代永賴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