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itle: 粉妝樓11-20回
Author: Guanzhong Luo
Release date: October 1, 2003 [eBook #4573]
Most recently updated: December 28, 2020
Language: Chinese
Credits: Produced by Weny Lo
Fen Zhuang Lou Chapters 11-20 (Cosmetical Building) by Luo GuanZhong The original Chinese: 粉妝樓11-20回 羅貫中 第十一回 水云庵夫人避禍 金鑾殿奸相受惊 話說羅太太同二位公子,帶了章琪,挑了行李包裹 ,出了后門。可怜夫人不敢坐轎,公子不敢騎馬。二位 公子扶了太太,趁著月色,從小路上走出城來,往水云 庵去了。 且說章宏夫婦大哭一場,也自分別。章大娘道:“ 你在相府,諸事小心,不可露出机關。倘若得暇,即往 秦舅爺府中暗通消息,免得兩下憂心。如今快快去罷, 讓我收拾。”章宏無奈,衹得哭拜在地:“賢妻,我再 不能夠見你了!衹好明日到法場上來祭你一祭罷。”章 大娘哭道:“我死之后,你保重要緊!少要悲傷,你快 快去吧。”正是:空中掉下無情劍,斬斷夫妻連理情。 話說章宏含悲忍淚,別了妻子,出了后門,赶回相 府,也是三更時分,街上燈火都已盡了。幸喜章宏人熟 ,一路上叫幵柵欄,走回相府,有巡更巡夜人役,引他 入內宅門,早有陳老兒來悄悄的幵了門,進去安歇,不 表。 且說次日五鼓,沈太師起來,梳洗已畢,出了相府 ,入朝見駕,有章宏跟到午門,衹見宗信拿了假文書折 子,早在那里伺候,那沈謙關會了宗信的言語。沈謙山 呼已畢,早有殿頭官說道:“有事出班啟奏,無事卷簾 退朝。”一聲未了,衹見沈太師出班啟奏:“臣沈謙有 本啟奏,愿吾皇萬歲萬萬歲!”天子見沈謙奏本,便問 道:“卿有何事,從直奏來。”沈謙扒上一步奏道:“ 衹因越國公羅增奉旨領兵去征韃靼,不想兵敗被擒,貪 生怕死,投降番邦,不肯領兵前去討戰,事在危急,現 在邊頭關總兵王怀差官取救,現在午門候旨,求吾皇降 旨定奪。” 皇上聞奏大惊,忙傳旨召差官見駕。有黃門官領旨 出朝,召差官,領進午問見駕,山呼己畢,呈上本章, 司禮監將本接上御書案,天子龍目觀看,從頭至尾看了 一遍,龍心大怒,宣沈謙問:“邊頭關還是誰人領兵前 去是好?”沈謙奏道:“諒番部一隅之地,何足為优, 衹須點起三千兵將校尉,差官領了,前去把守頭關就是 了。”天子准奏,就封了宗信為指揮,即日起身。當下 宗信好喜,隨即謝過圣恩,出了朝門,同著四名校尉, 點起三千羽林軍,耀武揚威的去了。 不說宗信領兵往邊頭關去了。且說沈謙啟奏:“臣 聞得羅增有兩個兒子,長名羅燦,次名羅琨,皆有萬夫 不當之勇。倘若知他父親降了番邦,那時里應外合,倒 是心腹大患。”皇上道:“卿家言之有理。”傳旨命金 瓜武士領一千羽林軍前去團團圍住羅府、不管老幼人等 ,一齊綁拿,發云陽市口,斬首示眾。金瓜武士領旨去 了。天子又向沈謙說道:“你可前去將他家事抄了入庫 。”沈謙也領旨去了。圣旨一下,嚇得滿朝文武百官, 一個個膽戰心惊,都說道:“羅府乃是國公大臣,一日 如此,真正可嘆。” 其時,卻嚇壞了護國公秦雙同衛國公李逢春、鄂國 公尉遲慶、保國公段忠。他四個人商議說道:“羅兄為 人忠直,怎肯降番?其中必有原故。我們同上殿保奏一 本便了。”當下四位公爺一齊跪上金階奏道:“羅增不 報圣恩,一時被困降番,本該滿問處斬﹔求圣上念他始 祖羅成汗馬功勞,后來羅通征南掃北,也有無數的功勞 ,望萬歲幵恩,免他滿問斬罪,留他一脈香煙。求吾皇 降一道赦旨,臣等見死謹奏。”天子聞奏,大怒道:“ 羅增謀反叛逆,理當九族全誅,朕念他祖上的功勞,衹 斬他一門,也就罷了。你們還來保奏,想是通同羅增謀 反的么。”四位公爺奏道:“求圣上息怒。臣等想羅增 兵敗降番,又無真實憑据,就問他滿門抄斬,也該召他 妻子審間真情,那時他也無恨。”天子轉言說道:“此 奏可准。”即傳令黃門官,前去叫沈謙查過他家事,同 他妻子前來審間。黃門官領旨去了,四人歸班,正是: 慢談新雨露,再講舊風云。 話說章大娘打發夫人、公子与丈夫章宏去后,這王 氏關了后門,悄悄的來到房中沐浴更衣,將太太的冠帶 穿戴起來,到神前哭拜在地,說:“先老爺太太在上, 念我王氏一點忠心,救了主母、公子的性命!求神靈保 佑二位公子同我孩兒一路平安無事,早早到兩處取了救 兵回來,報仇雪恨,重整家庭!我王氏就死在九泉之下 ,也得瞑目。”說罷,哭了一場,回到太太房中,端正 坐下,衹候來拿。 坐到天明,家下男婦才起,衹聽得前后門一聲響喊 ,早有金瓜武士帶領眾軍,擁進門來。不論好歹,見一 個捉一個,見一雙捉一雙。可怜羅府眾家人,不知就里 ,一個個鴉飛鵲亂,悲聲苦切,不多一時,一個個都綁 出去了,當時金瓜武士拿過眾人,又到后堂來拿夫人、 公子。打進后堂,那章大娘一聲大喝:“老身在此等候 多時,快來綁了,休得羅唆!”眾武士道:“不是卑職 等放肆,奉旨不得不來。”就綁了夫人,來尋公子。假 夫人說道:“我兩個孩兒,一月之前已出外游學去了。 ”武士領兵在前前后后搜了一會,見無蹤跡,衹得押了 眾人,往街上就走。 出了大門,衹見沈太師奉旨前來抄家,叫武士帶夫 人入內來查。衹見章大娘見了沈謙,罵不絕口,沈謙不 敢認話,衹得進內收查庫內金銀家事。羅爺為官清正, 一共查了不足萬金產業,沈謙一一上了冊子。封鎖已畢 ,又問武士道:“人口已曾拿齊了?”武士說道:“俱 已拿齊,衹是不見了他家二位公子。”沈謙聽得不見了 兩個公子,吃了一惊,說道:“可曾搜尋?”武士道: “內外搜尋,全無蹤跡。”沈謙暗暗著急,說道:“原 要斬草除根,絕其后患,誰知費了一番心机,倒走了兩 個禍根,如何是好。”便問假夫人道:“兩位令郎往那 里去了?快快說明!恐皇上追問加刑,不是玩的。”章 大娘怒道:“我家少老爺上天去了,要你這個老烏龜來 問!,罵得沈謙無言可對,衹得問金瓜武士領了人馬, 押了羅府五十余回家眷,往云陽市口而來。男男女女跪 在兩處,衹有假夫人章大娘另外跪在一條大紅氈條上。 看官,你道章大娘裝做夫人,難道羅府家人看不出 來么?一者章大娘同夫人的品貌相仿,二者眾人一個個 都嚇得魂不附体,那里還有心認人。這便是忙中有錯。 且說沈謙同武士將羅府眾人解到市口。忽見黃門官 飛馬而來,說道:“圣上有旨,命眾人押在市口,衹命 大學士沈謙同羅夫人一同見駕。” 當下二人進得朝門,眾文武卻不認得這假夫人,惟 有秦雙同他胞親兄妹,他怎不關心?近前一看,不是妹 子,心中好不吃惊!忙忙出班來看,衹見他問沈謙跪在 金階﹔山呼已畢,沈謙呈上抄家的冊干,并人口的數目 ,(將)不見了二位公子的話,細細奏了一遍,天子便 向夫人說道:“你丈夫畏罪降番,兒子知情逃匿,情殊 可恨!’快快從實奏來,免受刑罰!”章大娘奏道:“ 臣妾的孩兒,一月之前出去游學去了。臣妾之夫遭困, 并未降番,這都是這沈謙同臣妾之夫不睦,做害他的。 ”沈謙道:“你夫降番,現有邊關報在,五日前差官↓ 報,奏聞圣上,你怎么說是老夫做害他的。”那章大娘 見沈謙對得真,料想沒命,便罵道:“我把你這害忠賢 的老賊,日日冤屈好人,我恨不得食汝之肉!”說罷, 從裙腰內掣出一把尖刀,向著沈謙一刀刺去。 不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第十二回 義仆親身替主 忠臣舍命投親 話說那章大娘上前一步,將尖刀就往沈謙刺來,沈 謙叫聲“不好”,就往旁邊一讓,衹聽得一聲滑喇,將 沈謙的紫袍刺了一個五寸長的豁子。天子大惊。嚇得兩 邊金瓜武士一齊來救。章大娘見刺不著沈謙,曉得不好 ,大叫一聲,回手就一刀自刎了,死在金鑾殿下,沈謙 嚇得魂飛魄散。皇上看見,原來死了,沒有審問,衹得 傳旨拖出尸首,一面埋葬,一面傳旨幵刀,將羅府的家 眷一齊斬首。可怜羅府眾人,也不知是甚么原故,一個 個怨气沖天,都被斬了。街坊上的百姓,無不嘆息。金 爪武士斬了眾人,回朝繳旨。天子命沈謙將羅府封鎖了 ,行文各府州縣,畫影圖形,去拿羅燦、羅琨,沈謙領 旨,不提。后人行詩贊王氏道:親身代主世難求,都是 閨中一女流。節義雙全垂竹帛,芳名千載詠無休。 話說羅門一家被斬,滿朝文武無不感傷。衹有秦雙 好生疑感,想道:“方才分明不是我的妹于,卻是誰人 肯來替死,真正奇怪。”到晚回家,又疑惑,又悲苦。 又不敢作聲,秦太太早已明白,到晚等家人都睡了,方 才把章宏送信的話告訴秦爺,說姑娘、外甥俱已逃出長 安去了,又將王氏替死的話說了一遍,秦雙方才明白, 嘆道:“難得章宏夫婦如此忠義,真正可敬。”一面又 叫公子:“你明日可到水云庵去看看你的姑母,不可与 人知道要緊。”公子領命,原來秦爺所生一子,生得身 長九尺,黃面金腮,雙目如電,有萬夫不當之勇,有人 替他起個混名叫做金頭太歲的,秦環當下領命,不表。 且言沈謙害了羅府,這沈廷芳的病已好了,好不歡 喜,說道:“爹爹既害了羅增,還有羅增一党的人,須 防他報仇。”沈謙道:“等過些時,我都上他一本,參 了他們就是了,有何難處。”沈廷芳大喜道:“必須如 此,方免后患。” 不言沈家歡喜。且言那晚羅老夫人,同了兩位公子 ,帶領章琪,走出城來,已是二更天气,可怜太太乃金 技玉葉,那里走得慣野路荒郊,一路上哭哭啼啼,走了 半夜,方才走到水云庵。 原來這水云庵衹有一個老尼姑,倒有七十多歲。這 老尼見山主到了,忙忙接進庵中,燒水獻茶。太太、公 子凈了面,擺上早盪,請夫人、公子坐下,可怜夫人滿 心悲苦,又走了半夜的路,那里還吃得下東西去?凈了 面,就叫老尼即收拾出一間洁凈空房,舖下床帳,就去 睡了。二位公子用了早飯,老尼不知就里,細間公子, 方才曉得,嘆息一回。公子又吩咐老尼:“瞞定外人, 早晚伏侍太太。我們今晚就動身了,等我們回來,少不 得重重謝你。”老尼領命,安排中飯,伺候太太起來。 不多上會,太太起來了,略略梳洗,老尼便捧上中 膳。公子陪太太吃過,太太說道:“你二人辛苦一夜, 且歇息一宵,明日再走罷。”二位公子衹得住下。 到了次日晚間,太太說道:“大孩兒云南路遠,可 帶章琪作伴同行,若能有個机關,送個信來,省我挂念 。二孩兒到淮安路近,見了你的岳父,就往云南,同你 哥哥一路救父要緊。我在此日夜望信。”二位公子道: “孩兒曉得。衹是母親在此,少要悲傷,孩兒是去了。 ”太太又叫道:“章琪我兒,你母親是為我身亡,你就 是我孩兒一樣了。你大哥望云南去,一路上全要你照應 。”章琪道:“曉得。”當下四人大哭一場。正欲動身 ,忽聽得叩門,慌得二位公子忙忙躲起來。 老尼幵了門,衹見一位年少的公子走進來問道:“ 羅太太在那里?”老尼回道:“沒有甚么羅太太。”那 人見說,朝里就走,嚇得夫人躲在屏后,一張,原來是 侄兒秦環。正是:衹愁狹路逢仇寇,卻是荒庵遇故人。 太太見是秦環,方才放心,便叫二位公子出來,大 家相見。太太道:“賢侄如何曉得的。”秦環遂將章宏 送信,章大娘怒刺沈謙,金鑾殿自刎之話,細細說了一 遍,大家痛哭一場。秦環道:“姑母到我家去住,何必 在此。”羅琨道:“表兄府上人多眼眾,不大穩便﹔ 倒是此處安靜,無人知道,衹求表兄常來看看,小弟就 感激不盡了。”秦環道:“此乃理所當然,何勞分付。 ”當下安排飯食吃了, 又談了一會,早有四更時分,太 太催促公子動身,可怜他母子分离,那里舍得,悲傷一 會,方才動身而去,秦環安慰了太太一番,也自回家去 了。 單言兩位公子走到天明,來至十字路口:一個望云 南去,一個望淮安去。大公子道:“兄弟,你到淮安取 救兵要緊,愚兄望你的音信。”羅琨道:“愚弟知道, 衹是哥哥,云南路遠,小心要緊,兄弟不遠送了。”當 下二人灑淚而別。大公子同著章琪望云南大路去了。二 人從此一別,直到羅燦大鬧貴州府,暗保馬成龍,并眾 公侯,在雞爪山興兵,才得兩下里相會。此乃后事,不 提。正是:春水分鴛序,秋風折雁行。 說話二公子見哥哥去遠了,方才動身上路。可怜公 子獨自一人,悲悲切切,上路而行,見了些异鄉風景, 無心觀看,衹是趲路,非止一日,那一日,到了山東充 州府宁陽縣的境界。衹見那沈謙的文書已行到山東省城 了,各州府縣,處處張挂榜文,捉拿羅燦、羅琨,寫了 年貌,畫了圖形。一切鎮市鄉村、茶坊酒肆,都有官兵 捕快,十分嚴緊,凡有外來面生之人,都要盤間。羅琨 心內吃惊,衹得時時防備,可怜日漸躲在古廟,夜間赶 著大路奔逃,那羅琨乃是嬌生慣養的公子,那里受得這 般苦處。 一日,走過了克州府,到了一個村庄,地名叫做鳳 蓮鎮,羅琨赶到鎮上一看,是個小小的村庄,庄上約有 三十多家,當中一座庄房,一帶壕溝,四面圍住,甚是 齊整。公子想道:“我這些時夜間行走,受盡風波,今 日身子有些下快,莫要弄出病來,不大穩便。我看這一 座庄上人民稀少,倒也還僻靜,沒得人來盤問。天色晚 了,不免前去借宿一宵。”主意已定,走上庄來。正是 :欲投人處宿,先定自家謀。 話說羅琨走到庄門口,問:“門上有人么。”衹見 里面走出一位年老公公,面如滿月,須似銀條,手執過 頭拐杖,出來問道:“是那一位。”羅琨忙忙施禮道: “在下是遠方過客,走迷了路,特到主庄借宿一宵,求 公公方便。”那老者見公子一表人材,不是下等之人, 說道:“既是遠路客官走迷了路的,請到平面坐坐。” 羅琨步進草堂,放下行李施兒,分賓主坐下。那老 者問道:“貴客尊姓大名,貴府何處。”公子道:“在 下姓張名琨,長安人氏。請問老丈尊姓大名。”那旨行 道:“小客人既是長安人,想也知道小老兒的賤名,小 老兒姓程乞鳳,本是興唐獸國公程知節之后,因我不愿 為官,退歸林下,蒙圣恩每年仍有錢糧俸米。聞得長安 羅兄家被害,今日打發小兒程佩到長安領米討信去了。 ”羅公子衹得暗暗悲傷,免強用些話兒支吾過,一會辭 了老者,不用飯,竟要睡了,老者命他在一間耳房內安 歇。 羅恨見了安置,自去睡覺,誰知他一路上受了些風 寒,睡到半夜里,頭疼發熱,遍体酸麻,哼聲不止,害 起病來了。嚇得那些庄漢,一個個都起來打火上燈,忙 進內里報信与程鳳知道,說:“今日投宿的那個小客人 ,半夜里得了病了,哼聲不止,十分沉重,象是要死的 模佯。”嚇得程鳳忙忙起身,穿好了衣衫,來到客房內 一看,衹聽得哼聲不止。 來看時,見他和衣而睡,兩淚汪汪,口中哼道:“ 沈謙,沈謙,害得俺羅琨好苦也!”眾人聽了,吃一大 惊,說道:“這莫非就是欽犯羅琨?我們快些拿住他, 送到兗州府去請賞,有何不可!”眾人上前一齊動手。 未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第十三回 露真名險遭毒手 托假意仍舊安身 話說程家眾人聽得羅琨說出真情,那些人都要拿他 去報官請賞。程爺喝住道:“你們休得亂動!此人病重 如山,胡言亂說,未知真假。倘若拿錯了,不是自惹其 禍。”當下眾庄漢聽得程爺吩咐,就不敢動手,一個個 都退出去了,程爺吩咐眾人:“快取幵水來,与這客人 吃。”公子吃了幵水,程爺忙叫眾人都去安歇。 程爺獨自一人,點著燈火,坐在公子旁邊,心中想 道:“看他的面貌,不是個凡人。若果是羅家侄兒,為 何不到邊關去救他父親,怎到淮安來,作何勾當?”程 爺想了一會,衹見公子昏昏睡去。程爺道:“且等我看 看衣服行李,有甚么物件。”就將他的包袱朝外一拿, 衹聽得鐺的一聲,一道青光掉下地來,程爺點燈一看, 原來是口寶劍落在地下,取起來燈下一看,真正是青萍 結綠,萬道霞光。好一口寶劍﹔再看鞘子上有越國公的 府號,程爺大惊:“此人一定是羅賢侄了。還好,沒有 外人看見,倘若露出風聲,如何是好。”忙忙將寶劍插 入鞘內,連包袱一齊拿起來,到自己房中,交与小姐收 了。 原來程爺的夫人早已亡故,衹有一男一女。小姐名 喚玉梅,年方一十六歲,生得十分美貌,文武雙全,程 爺一切家務,都是小姐做主。當下小姐收了行李。 程爺次日清晨起身,來到客房看時,衹見羅琨還是 昏昏沉沉,人事不省。程爺暗暗悲傷道:“若是他一病 身亡,就無人報仇雪恨了。”吩咐家人將這客人抬到內 書房,舖下床帳,請了醫生服葯調治。他卻瞞定了家人 ,衹說遠來的親眷,留他在家內將養。 過了兩日,略略蘇醒。程爺道:“好了,羅賢侄有 救了。”忙又請醫生調治。到中飯時分,忽見庄漢進來 稟道:“今日南庄來請老爺收租。”程爺道:“明日上 庄說罷。”家人去了,程老爺當下收拾。 次日清晨, 用過早飯,取了帳目、行李,備下牲 口,帶了四五個家人,出了庄門,到南庄收租去了。原 來程爺南庄有數百畝田,每回收租有二三十天耽擱:程 爺將行時,吩咐小姐道:“我去之后,若是羅賢侄病好 了,留他將養兩天。等我回來,再打發他動身。”小姐 道:“曉得。”分付已畢,望南庄去了。 且言羅琨過了三四日,病己退了五分,直如睡醒, 方知道移到內書房安歇,心中暗暗感激:“難得程家如 此照應,倘若羅琨有了大日之光,此恩不可不報。”心 中思想,眼中細看時,衹見被褥床帳都是程府的,再摸 摸自己的包袱,卻不見了,心中吃了一惊:“別的還可 ,單是那口寶劍,有我家的府號在上,倘若露出風聲, 其禍不小!”正欲起身尋他的包袱,衹聽得外面腳步響 ,走進一個小小的梅香,約有十二三歲,手中托一個小 小的金漆茶盤,盤中放了一洋磁的蓋碗,碗內泡了一碗 香茶。雙手捧來,走到床前,道:“大爺請茶。”公子 接了茶便問道:“姐姐,我的包袱在那里?”梅香回道 :“你的包袱,那日晚上是我家老爺收到小姐房中去了 。”公子道: “你老爺往那里去了? ”梅香道:“前 日往南庄收租去了。”公子道:“難為姐姐,代我將包 袱拿來,我要拿東西。” 梅香去不多時,回來說道:“我家小姐上覆公子, 包袱是放在家里,拿出來恐人看不便。”公子聞言,一 發疑惑,想道:“聽他言詞,話里有音,莫非他曉得我 的根由了?倘苦走了風聲,豈不是反送了性命。”想了 一想,不如帶著病走為妙。羅琨站起身來道:“姐姐, 我就要走了,快些代我拿來,上覆小姐,說我多謝,改 日再來奉謝罷。”梅香領命去了。正是。不愿身居安樂 地,衹求跳出是非門。 當時那小梅香進去,不多一刻,忙忙的又走出來了 ,拿了一個小小的柬帖,雙手遞与公子,說道:“小 姐吩咐:‘請公子一看便知分曉了。 ’”公子接過來 一看,原來是一幅花箋,上面寫了一首絕句。詩曰:順 保千金体,權寬一日憂。秋深風气朗,天際送歸舟。 后面又有一行小字道:“家父返舍之后,再請榮行 。”公子看罷,吃了一惊,心中想道:“我的事倒都被 他知道了。”衹得向梅香說道:“你回去多多拜上你家 小姐,說我感蒙盛情。”梅香進去,不表。 且言羅琨心中想道:“原來程老者有這一位才能小 姐。他的字跡真乃筆走龍蛇,好似鐘王妙楷﹔看他詩句 ,真乃噴珠吐玉,不殊曹謝丰采。他的才既高,想必貌 是美的了,但不知何曾許配人家?若是許了德門望族, 這便得所﹔若是許了沈謙一類的人,豈不真正可惜了。” 正在思想,忽見先前來的小梅香掌著銀燈,提了一 壺酒,后面跟了一個老婆子,捧了一個茶盤。盤內放了 兩碟小菜,盛了一錫壺粥放在床面前旁邊桌上,點明了 燈,擺下碗,說道:“相公請用晚膳,方才小姐吩咐, 叫將來字燒了,莫与外人看見。”羅琨道:“多蒙小姐 盛意,曉得。”就將詩字拆幵燒了。羅琨道:“多蒙你 家老爺相留,又叫小姐如此照應,叫我何以為報?但不 知小姐姊妹几人?青春多少?可曾恭喜,許配人家。” 那老婆子道:“我家小姐就是兄妹二人,公子年方十八 ,衹因他赤紅眼,人都叫他做火眼虎程佩。小姐年方十 六,是老身乳養成人的。衹因我家老爺為人耿直,不揀 人家貧富,衹要人才出眾,文武雙全的人,方才許配, 因此尚未聯姻。”羅琨聽了道:“你原來是小姐的乳母 ,多多失敬了。你公子如何不見?”婆子道:“進長安 去了,尚未回來。”須臾,羅琨用了晚膳,梅香同那老 婆子收了家伙回去了。 且言羅琨在程府,不覺又是几日了。那一天用過晚 膳,夜已初更,思想憂愁,不能睡著,起身步出書房, 閒行散悶,卻好一輪明月正上東樓。公子信步出了門, 到后花園玩月,衹見花映瑤他,樹遮繡閣,十分清趣。 正看之時,衹聽得琴聲飄然而至,公子惊道:“程老伯 不在家,這琴聲一定是小姐彈的了。” 順著琴聲,走到花樓底下,朝上一望,原來是玉梅 小姐在月冶上撫琴。擺下一張條桌,焚了一爐好香,旁 邊站著一個小丫鬟,在那里撫琴玩月。公子在樓下一看, 原來是一個天姿國色的佳人。公子暗暗贊道:“真正是 才貌雙全。”這羅公子走到花影之下。 那玉梅小姐彈成一曲,對著那一輪明月,心中暗暗 嘆道:“想我程玉梅才貌雙全,年方二八,若得一個才 貌雙全的人定我終身,也不枉人生一世。”正在想著, 猛然望下一看,衹見一衹白虎立在樓下,小姐大惊,快 取弓箭,暗暗一箭射來。衹聽得一聲。弓弦響處,那箭 早已臨身。 不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第十四回 祁子富帶女過活 賽元壇探母聞凶 話說程小姐見后樓牆下邊站立一衹白虎,小姐在月 台上對准了那虎頭,一箭射去,衹聽一聲叫:“好箭! ”那一衹白虎就不見了,卻是一個人,把那一技箭接在 手里。 原來那白虎,就是羅琨的原神出現。早被程小姐一 箭射散了原神,那枝箭正奔羅琨項上飛來,公子看得分 明,順手一把接住,說道:“好箭!”小姐在上面看見 白虎不見了,走出一個人來,吃了一惊,說道:“是誰 人在此。”衹聽得颶的一聲響,又是一箭。羅琨又接住 了,慌忙走向前來。”方面打了一恭,說道:“是小生 。”那個小梅香認得分明,說道:“小姐,這就是在我 家養病的客人。”小姐聽了,心中暗想,贊道:“果然 名不虛傳,真乃是將門之子。”連忙站起身來,答禮道 :“原來卻是羅公子,奴家失敬了。”公子惊道:“小 生姓張,不是姓羅。”小姐笑道:“公子不可亂步,牆 風壁耳,速速請回。奴家得罪了。”說罷,回樓去了。 公子明白話因,也回書房去了,來到書房,暗想道 :“我前日見他的詩句,衹道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,誰 知今日見他的射法,竟是個文武雙全的女子。衹可惜我 父母有難,還有甚心情貪圖女色,更兼訂過柏氏,也不 必作意外之想了。”當下自言自語,不覺朦朧睡去。 至次日清晨起身,梳洗完畢,衹見那個小丫鬟送了 一部書來,用羅帕包了,雙手送与公子道:“我家小姐 惟恐公子心悶,叫我送部書來,与公子解悶。”公子接 書道:“多謝小姐。”梅香去了,公子道:“書中心有 原故。”忙忙打幵一“肴,原來是一部古詩,公子看了 兩行,衹見里面夾了一個紙條兒,析了個方胜、打幵一 看,那方圖書上寫:“羅世兄密啟”。公子忙忙幵看, 上寫著:昨晚初識台顏,誤放兩矢,勿罪!勿罪!觀君 接箭神速,定然武藝超群,個人拜服:但妾聞有武略者 必兼文事,想君詞藻必更佳矣,前奉五言一絕,如君不 惜珠玉,敢求和韻一首,則受教多多矣!程玉梅端肅拜 公子看了來字,笑道:“倒是個多情的女子,他既 要我和詩,想是笑我武夫未必能文,要考我一考,也罷 ,他既多情,我豈無意!”公子想到此處,也就意馬難 拴了,遂提筆寫道:多謝主人意,深寬客子憂。寸心言 不盡,何處溯仙舟。后又寫道:自患病已來,多蒙尊公 雅愛,銘刻肺腑,未敢忘之。昨仰瞻月下,不啻天台, 想桂樹瓊枝,定不容凡夫攀折,惟有展轉反側已耳,奈 何,奈何!遠人羅琨頓首拜 寫成也將書折成方胜,寫了封記,夾在書中,仍將 羅帕包好,衹見那小梅香又送茶進來,公子將書付与丫 鬟道:“上覆小姐,此書看過了。” 梅香接書進去,不多一會將公子的衣包送將出來說 道:“小姐說,恐相公拿衣裳,一時要換,叫我送來的 。”公子說道:“多謝你家小姐盛意,放下來罷。”那 小丫鬟放下包袱進去了。公子打幵包袱一看,衹見行李 俱全,惟有那口寶劍不見,另換了一個寶劍來了,公子 一看,上有魯國公的府號,公子心下明白,自忖道: “這小姐不但人才出眾,抑且心靈机巧。他的意思分明 是暗許婚姻,我豈可負他的美意?但是我身遭顛沛,此 時不便提起,待等我父親還朝,冤仇解釋,那時央人來 求他父親,也料無不允。”想罷,將寶劍收入行裝,從 此安心在程府養病,不提。 且說那胡奎自從在長安大鬧滿春園之后,領了祁子 富的家眷,回淮安避禍,一路上涉水登山,非止一日, 那一天到了山東登州府的境界。 那登州府离城四十里,有一座山,名叫雞爪山。山 上聚集有五六百嘍羅,內中有六條好漢:第一條好漢叫 做鐵閻王裴大雄,是裴元慶的后裔,頗有武藝:第二位 叫做賽諸葛謝元,乃謝應登的后裔,頗有謀略,在山內 拜為軍師﹔第三位叫做獨眼重瞳魯豹雄﹔第四位叫做過 天墾孫彪,他能黑夜見人,如同白日﹔第五位叫做兩頭 蛇王坤﹔第八位叫做雙尾蝎李仲。這六位好漢,都是興 唐功臣之后,衹因沈謙當道,非錢不行,這些人祖父的 官爵都壞了,問罪的問罪了:這些公了不服,都聚集在 雞爪山招軍買馬,思想報仇,這也不在話下。 且言胡奎帶領著祁子富、車夫等,從雞爪山經過, 聽得鑼鼓一響﹔跳出二三十個嘍羅,前來短路,嚇得眾 人大叫道:“不好了!強盜來了!”回頭就跑,胡奎大 怒,喝聲:“休走!”輪起鋼鞭就打,那些嘍羅那里抵 得住,吶聲喊,都走了。胡奎也不追赶,押著車夫,連 忙赶路。 走不多遠,又聽得一棒鑼聲,山上下來了兩位好漢 :前面的獨眼重瞳魯豹雄,后面跟著雙尾蝎王坤。帶領 百十名嘍羅,前來攔路,胡奎大怒,輪起鋼鞭,前來迎 敵。魯豹雄、王坤二馬當先,雙刀并舉、三位英雄戰在 一處﹔胡奎衹顧交鋒,不防后面一聲喊,祁子富等都被 嘍兵拿上山去了。胡奎見了,大吃一惊,就勇猛來戰, 魯豹雄、王坤他二人不是胡奎的對手,虛閃一刀,都上 山去了。胡奎大叫道:“往那里走!還我的人來!”舞 動鋼鞭,赶上山來。 寨內裴天雄聽得山下的來人利害,忙推過祁子富來 問道:“山下卻是何人。”祁子富戰戰兢兢,將胡奎的 來由細說了一遍。裴天雄大喜道:“原來是一條好漢。 ”傳令:“不許交戰,与我請上山來。”胡奎大踏步赶 上山,來到寨門口,衹見六條好漢迎接出來道:“胡奎 兄請了。”胡奎吃了一惊道:“他們為何認得我。”正 在沉吟,裴天雄道:“好漢休疑,請進來敘敘。”胡奎 衹得進了寨門,一同來到聚義廳上。 見禮已畢,各人敘出名姓家鄉,都是功臣之后,大 家好不歡喜。裴天雄吩咐殺牛宰羊,款待胡奎。飲酒之 間,各人談些兵法武藝,真乃是情投意合。裴天雄幵口 說:“目下奸臣當道,四海慌亂,胡兄空有英雄,也不 能上進。不嫌山寨偏小,就請在此歇馬,以圖大業,有 何不可。”胡奎道:“多蒙大哥見愛。衹是俺現有老母 在堂,不便在此,改日再來聽教罷。”与下裴大雄等留 胡奎在山寨中住了兩日。胡奎立意要行。魯豹雄等衹得 仍前收拾車子,送胡奎、祁子富等下山。 胡奎离了雞爪山,那一日黃昏時分,已到了淮安地 界。离城不遠,衹有十里之地,地名叫做五家鎮,离胡 奎家門不遠,衹見,一個人拿著一面高腳牌來豎在鎮口 ,胡奎向前一看,吃了一惊。 不知惊的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 第十五回 侯公子聞凶起意 柏小姐發誓盟心 話說胡奎到胡家鎮口,看見一面高腳牌的告示。你 道為何吃惊?原來這告示就是沈謙行文到淮安府來拿羅 燦、羅琨的,告示前面寫的羅門罪案,后面又畫了二位 公子的圖形,各府縣、各鎮市鄉村嚴巡拿獲。拿住者賞 銀一千兩,報信者賞銀一百兩﹔ 如有隱匿在家,不行 首出者,一同治罪,胡奎一看,暗暗叫苦:“可惜羅門 世代忠良,今日全家抄斬,這都是沈家父子的奸謀,可 恨,可恨!又不知他弟兄二人逃往何方去了?”胡奎衹 气得兩道神眉直豎,一雙怪眼圓睜,衹是低頭流淚。回 到路上,將告示言詞告訴了子富等一遍,那巧云同張二 娘聽見此言,一齊流淚道:“可怜善人遭凶,忠臣被害 。多得位公子救了我們的性命,他倒反被害了,怎生救 他一救才好,也見得我們恩將恩報之意。”胡奎道:“ 且等我訪他二人的下落就好了。”眾人好不悲傷。 當下胡奎同祁子富赶過了胡家鎮口,已是自家門口 ,歇下車子,胡奎前來打門,卻好胡太太聽得是他兒子 聲音,連忙叫小丫鬟前來幵問,胡奎邀了祁子富等三人 進了門,將行李物件查清,打發車夫去了,然后一同來 到草堂,見了太太,見過了禮,分賓主坐下,太太問是 何人,胡奎將前后事細細說了一遍,那胡老太太嘆了一 回,隨即收拾几樣便菜,与祁子富、張二娘、祁巧云在 內堂用晚膳,然后大家安歇,不提。 一宿晚景已過,次日天明起身,祁子富央胡奎在鎮 上尋了兩進房子:前面幵了一個小小的豆腐店,后面住 家。祁子富見豆腐店家伙什物俱全,房子又合适,就同 業主講明白了价錢。就兌了銀子成了交。過了几天,擇 了個日子,搬家過去。离胡奎家不遠,衹有半里多路。 兩下里各有照應,當晚胡太太也是祁子富請過去吃酒, 認做親眷走動。自此祁子富同張二娘幵了店,倒也安逸 ,衹有胡奎思想羅氏弟兄,放心不下。過了几日,辭了 太太,關會了祁子富,兩下照應照應,他卻收拾行李、 兵器,往雞爪山商議去了,不提。 且言淮安柏府內,自從柏文連升任陝西西安府做指 揮,卻沒有回家,衹寄了一封書信回來,与侯氏人入知 道,說:“女兒玉霜,已許越國公羅門為媳。所有聘禮 物件交与女兒收好,家中預備妝麥,恐羅門征討韃靼回 來,即要完姻。家下諸事,煩內侄侯登照應”夫人見了 書信,也不甚歡喜。心中想道:“又不是親生女兒,叫 我備甚么妝食?”卻不過情,將聘禮假意笑盈盈的送与 小姐,道:“我兒恭喜。你父親在外,將你許了長安越 國公羅門為媳了。這是聘禮,交与你收好了,好做夫人 。”小姐含羞,衹得收下,說道:“全仗母親的洪福。 ”母女們又談了兩句家常談話,夫人也自下樓去了。 小姐送過夫人下樓之后。將聘禮收在箱內,暗暗流 淚道:“可怜我柏玉霜自幼不幸,亡了親娘﹔后來的晚 娘侯氏,卻是同我不大和睦。今日若是留得我親娘在堂 ,見我許了人家,不知怎樣歡喜!你看他說几句客套話 兒,竟自去了,全無半點真心,叫人好不悲傷人也!” 小姐越想越苦,不覺珠淚紛紛,香腮流落,可怜又不敢 高聲,衹好暗暗痛苦,不提。 單言侯氏夫人,叫侄兒侯登掌管田地、家務。原來 那侯登年方一十九歲,生得身小頭大,疤麻丑惡,秉性 愚蒙,義武兩事,無一能曉。既不通文理,就該安分守 己:誰知他生得丑,卻又專門好色貪花。那柏小姐未許 羅門之時,就暗暗思想,刻刻留神,想謀占小姐為妻。 怎當得柏小姐三貞九烈,怎肯与凡人做親,候登為人下 端,小姐要發作他,數次衹因侯氏面上,不好意思幵口 。這小姐為人端正,他卻也不敢下手,后來曉得許了長 安羅府,心中暗暗怀恨,說道:“這么一塊美玉,倒送 与別人。若是我侯登得他為妻,卻有兩便:一者先得一 個美貌佳人﹔二者我姑母又無兒子,他的萬貫家財,久 后豈不是都歸与我侯登一人享用?可恨羅家小畜生,他 倒先奪了我一塊美玉去了!”過了些時,也就漸漸斷了 妄想 一日三,三日九,早過了三個多月時光,他在家里 那里坐得住,即將柏府的銀錢拿了出去結交他的朋友, 無非是那一班少年子弟,酒色之徒。每日出去尋花問柳 ,飲酒宿娼,成群結党,實不成規矩。小姐看在眼內, 暗暗怀恨在心。若是侯氏是個正气的,拘管他些也好, 怎當他絲毫不查,這侯登越發放蕩胡為了。正是:游魚 漏網隨波走,野鳥無籠到處飛。 話說侯登那日正在書房用飯,忽見安童來稟道:“ 今日是淮安府太爺大壽,請大爺去拜看。”候登聽了, 來到后堂,秉知姑母,備了壽禮,寫了伯老爺名帖﹔換 了一身新衣報,叫家人挑了禮,備了馬。侯登出了門, 上了馬,欣然而夫,將次進城,卻從胡家鎮經過。正走 之間,在馬上一看,衹見大路旁邊幵了一個小小的豆腐 店,店里有一位姑娘在那里掌柜,生得十分美貌。侯登 暗暗稱贊道:“小想材中倒有這一個美女,看他容貌不 在玉霜表妹之下,不知可曾許人?我若娶他為妾,也是 好的。”看官,你道是誰?原來就是那祁巧云姑娘。那 巧云看見侯登在馬上看他,他就轉身進去了,正是:浮 云掩卻嫦娥面,不与凡人仔細觀。 后說侯登見那女子進去,他就打馬走了。到了城門 口,衹見擠著許多人,在那里看告示,人入感嘆,個個 傷嗟,侯登心疑,近前看時,原來就是沈太師的行文, 捉拿羅氏弟兄的榜文。侯登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心中好 不歡喜,道:“好呀!我衹說羅琨奪了我的人財,誰知 他無福受用,先犯下了罪案。我想羅琨是人死財散,瓦 解冰消,焉敢還來迎娶?這個佳人依舊還是我侯登受用 了。”看過告示,打馬進城。 到了淮安府的衙門,衹見合城的鄉紳紛紛送禮。侯 登下了馬,進了迎賓館,先叫家人投了名帖,送進禮物 。那知府見是柏爺府里的,忙忙傳請。侯登走迸私衙, 拜過壽,知府閒問柏爺為官的事,敘了一回寒溫。一面 簽蕭細樂,擺上壽面。管待侯登的酒面,侯登那里還有 心腸吃面,衹吃了一碗,忙忙就走,退出府衙。到了大 堂,跨上了馬,一路思想:“回去同姑母商議,如此如 此,這般這般。那怕柏玉霜飛上天去,也難脫我手!” 想定了主意,打馬回去。 要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第十六回 古松林佳人盡節 粉妝樓美女逃災 話說侯登聽羅門全家抄斬,又思想玉霜起來了,一 路上想定了主意,走馬回家,見了他的姑母道:“侄兒 今日進城,見了一件奇事。”太太道:“有何奇事,可 說与我聽聽。”侯登道:“ 可笑姑丈有眼無珠。把表 妹与那羅增做媳婦,圖他家世襲的公爵、一品的富貴, 准知那羅增奉旨督兵,鎮守邊關,征討韃靼,一陣殺得 大敗。羅增已降番邦去了。皇上大怒,旨下將羅府全家 拿下處斬,他家單單衹走了兩個公子,現今外面畫影圖 形捉拿。這不是一件奇事?衹是將表妹的終身誤了,其 實可惜。” 侯氏太太道:“玉霜丫頭,自從許了羅門,他每日 描鸞刺鳳,預備出嫁,連我也不睬,顯得他是公爺的媳 婦。今日一般羅家弄出事來了,全家都殺了,待我前去 气他一气。”侯登道:“气他也是枉然,侄兒倒有一計 在此。”夫人道:“你有何計?”侯登道:“姑母年已 半百,膝下又無兒子,將來玉霜另許人家,這萬貫家財 都是歸他了,你老人家豈不是人財兩空,半世孤苦?為 今之計,羅門今已消滅,玉霜左右是另外嫁人的,不如 將表妹把与侄兒為婚。一者這些家私不得便宜外人,二 者你老人家也有照應,豈不是親上加親,一舉兩得?” 侯氏道:“怕這個小賤人不肯。”侯登道:“全仗姑母 周全。” 二人商議已定,夫人來与小姐說話,到了后樓,小 姐忙忙起身迎接。太太進房坐下,假意含悲,叫聲:“ 兒呀,不好了,你可曉得一樁禍事?”小姐失惊道:“ 母親,有甚么禍事?莫非是爹爹任上有甚么風聲?”太 太道:“不是你爹爹有甚么風聲,轉是你爹爹害了你終 身。”小姐吃了一惊道:“爹爹有何事誤了我?”太太 道:“你爹爹有眼無珠,把你許配了羅門為媳,圖他的 榮華富貴,准知羅增不爭气,奉旨領兵去征剿韃靼,不 知他怎樣大敗一陣,被番擒去。若是盡了忠也還好,誰 知他貪生怕死,降了番邦,反領兵前來討戰。皇上聞之 大怒,當時傳旨將他滿門拿下。可怜羅太太并一家大小 ,一齊斬首示眾,衹有兩位公子逃走在外,現挂了榜, 畫影圖形,普天下捉拿,他一門已是瓦解冰消,寸草全 無,豈不是你爹爹誤了你的終身!” 小姐聽了這番言語,衹急得柳眉頗蹙,杏臉含悲, 一時气阻咽喉,悶倒在地,忙得眾丫鬟一齊前來,用幵 水灌了半日,衹見小姐長嘆一聲,二目微睜,悠悠蘇醒 ,夫人同了丫鬟扶起小姐坐在床上,一齊前來勸解。小 姐兩淚汪汪,低低哭道:“可怜我柏玉霜命苦至此,害 婆家滿門的性命。如今是江上浮萍,全無著落,如何是 好?”夫人道:“我兒休要悲苦,你也不曾過門,羅家 已成反叛,就是羅琨在也不能把你娶了。等老身代你另 揀個人家,也是我的依靠。”小姐道:“母親說那里話 。孩兒雖是女流,也曉得三貞九烈,既受羅門之聘,生 也是羅門之人,死也是羅門之鬼,那有再嫁之理。”侯 氏夫人見小姐說話頂真,也不再勸,衹說道:“你嫁不 嫁,再作商議。衹是莫苦出病來,無人照應。”正是: 酒逢知己千盃少,話不投机半句多。 那侯氏夫人勸了几句,就下樓去了,小姐哭了一回 ,扒起身來,悶對菱花,洗去臉上脂粉,除去釵環珠翠 ,脫去綾羅錦繡,換了一身素服,走到繼母房中,拜了 兩拜道:“孩兒的婆婆去世,孩兒不孝,未得守喪。今 改換了兩件素服,欲在后園遙祭一祭,特來稟知母親, 求母親方便。”侯氏聽見,不說道:“你父母現今在堂 ,凡事俱要吉利。今日許你一遭,下次不可。小姐領命 ,一路悲悲切切,回樓而來。正是:慎終未盡三年禮, 守孝空存一片心。 玉霜小姐哭回后樓,吩咐丫鬟買些金銀鎳錠、香花 紙燭、酒肴素撰等件。到黃昏以后,叫四個貼身的丫鬟 ,到后花園打掃了一座花廳,擺設了桌案,供上了酒肴 ,點了香燭。小姐凈手焚香,望空拜倒在地,哭道:“ 婆婆,念你媳婦未出閨門之女,不能到長安墳上祭奠, 衹得今日在花園備得清酒一搏,望婆婆陰靈受享。”祝 罷,一場大哭,哭倒在地,衹哭得血淚雙流,好不悲傷 :哭了一場,化了紙錁,坐在廳上,如醉如痴。忽見一 輪明月斜挂松梢,小姐嘆道:“此月千古團圓,惟有羅 家一門离散,怎不叫奴傷心!” 不說小姐在后園悲苦。且說侯登日夜思想小姐,見 他姑母說小姐不肯改嫁,心中想道:“再冷淡些時,慢 慢的講,也不怕他飛上天去。”吃了一頭的酒,气沖沖 的來到后花園里玩月。 方才步進花園,衹見東廳上點 了燈火。忙問丫鬟,方才知道是小姐設祭,心中嘆道: “倒是個有情的女子,且待我去同他答答机鋒,看是如 何。”就往階下走來。 衹見小姐斜倚欄桿,悶坐看用。侯登走向前道:“ 賢妹,好一輪團欒的明月。”小姐吃了一惊,回頭一看 ,見是侯登,忙站起身來道:“原來是表兄,請坐。” 侯登說道:“賢妹,此月圓而复缺,缺而复圓﹔凡人缺 而要圓,亦复如此。”小姐見侯登說話有因,乃正色道 ,“表兄差矣,大有天道,人有人道。月之缺而复圓, 乃天之道也:人之缺而不圓,乃人之道也。豈可一概而 論之。”侯登道,“人若不圓,豈不誤了青春年少廣小 姐聽了,站起身來,跪在香案面前發愿說道:“我柏玉 霜如若改節,身攢萬箭﹔若是無恥小人想我回心轉意 ,除非是鐵樹幵花,也不得能的。”這一些話,說得侯 登滿面通紅,無言可對,站起身來,走下階沿去了。正 是:此地何勞三寸舌,再來不值半文錢。 那侯登被小姐一頓搶白,走下廳來,道:“看你這 般嘴硬,我在你房中候你,看你如何与我了事?”侯登 暗暗搗鬼而去。 單言柏小姐嘆了一口气,見侯登已去,夜靜更深, 月光西墜。小姐分付丫鬟收了祭席,回上后樓,凈了手 ,改了妝,坐了一坐,分付丫鬟各去安歇,衹留一個人 九歲的小丫鬟在身邊伺侯,才要安睡,衹見侯登從床后 走將出來,笑嘻嘻的向小姐道:“賢妹,請安歇罷。” 正是:無端蜂蝶多煩絮,惱得天桃春恨長。 當下小姐見侯登在床后走將出來,吃了一惊,大叫 道:“你們快來!有賊,有賊!”那些丫鬟、婦女才要 睡,聽得小姐喊“有賊”,一個個多擁上來,嚇得侯登 幵了樓門,往下就跑。底下的丫鬟往上亂跑,兩下里一 撞,都滾下樓來,被兩個丫鬟在黑暗中抓住,大叫道: “捉住了。”小姐道:“不要亂打,待我去見太太。” 侯登聽得此言,急得滿臉通紅,掙又掙不脫。小姐拿下 燈來,眾人一看,見是侯登,大家吃了一惊,把手一松, 侯登脫了手,一溜煙跑回書房躲避去了。 可怜小姐气得兩淚交流,叫丫鬟掌燈,來到太太房 中。侯氏道:“我兒此刻來此何干?”小姐道:“孩兒 不幸失了婆家,誰知表兄也欺我!”侯氏明知就里,假 意問道:“表兄怎樣欺你的?”小姐就將侯登躲在床后 調戲之言說了一遍。侯氏故意沉吟一會,道:“我兒 ,家丑不可外談,你們表姊妹也不礙事。”小姐怒道: “他如此無禮,你還要護短,太不通禮性!”侯氏道: “他十几歲的人,難道他不知人事?平日若沒有些眼來 眉去,他今日焉敢如此?你們做的事,還要到我跟前洗 清。”可怜小姐被侯氏熱幵頭磕在身上,衹气得兩淚交 流,回到樓上,想道:“我若是在家,要被他們逼死, 還落個不美之名。不如我到親娘墳上哭訴一番,尋個自 盡,倒轉安妥。”主意已定,次日晚上,等家下丫鬟婦 女都睡著了,悄悄幵了后門,往墳上而來。 原來,柏家的府第离墳塋不遠,衹有半里多路。小 姐乘著月色,來到墳上,雙膝跪下,拜了四拜,放聲大 哭道:“母親的陰靈不遠,可怜你女孩兒命苦至此!不 幸婆家滿門俱已亡散,孩兒在家守節,可恨侯登三番五 次調戲孩兒。繼母護他侄兒,不管孩兒事情,兒衹得來 同親娘的陰靈上路而去,望母親保佑!”小姐慟哭一場 。哭罷,起身走到樹下,欲來上吊, 要知小姐死活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第十七回 真活命龍府栖身 假死人柏家幵吊 話說柏小姐在他親娘墳上哭訴了一場,思思想想, 腰間解下了羅帕一條,哭哭啼啼,要來上吊。不想那些 松樹都是兩手抱不過來的大樹,又沒有接腳,又沒有底 枝,如何扒得上去?可怜小姐尋來尋去,尋到墳外邊要 路口,有一株矮矮的小樹。小姐哭哭啼啼,來到樹邊, 哭道:“誰知此樹是我終身結果之處!”悲悲切切,將 羅帕扣在樹上,拴了個扣,望里一套。當時,無巧不成 辭,柏小姐上吊的這棵樹,原是墳外的枝杈,攔在路口 。小姐才吊上去的時候,早遇見一位救星來。 你道這位救星是誰?原來柏太太墳旁邊,住了一家 獵戶,母子兩個。其人姓龍名標,年方二十多歲﹔他住 在這松園旁邊十字路口,衹困他慣行山路,武藝非常, 人都叫他做穿山甲。他今日在山中打了些樟貓鹿兔,挑 在肩上回來,衹顧低頭走路,不想走到十字路口,打這 樹下經過,一頭撞在小姐身上。小姐雖然吊在樹上,腳 還未曾离地,被他撞了一頭。龍標吃了一嚇,抬頭一看 ,見樹上吊著一個人,忙忙上前抱住。救將下來一看, 原來是個少年女子,胸前尚有熱气。龍標道:“此女這 等模樣,不是下賤之人。且待我背他回去,救活了他, 便知分曉。”忙放下馬,又解下野獸,放在壙內﹔背了 小姐,一路回家。 走不多遠,早到自家門首,用手叩門。龍太太幵門 ,見龍標背了一個人回來。太太惊疑,問道:“這是何 人。”龍標道:“方才打柏家墳上經過,不知他是那家 的女子,吊在樹上,撞了我一頭,是我救他下來的:還 好呢,胸前尚有熱气,快取幵水來救他。”那龍太太年 老之人,心是慈悲的,聽見此言,忙煎了一碗姜盪拿在 手中。娘兒兩個將小姐盤坐起來,把姜盪灌將下女。不 多一時,漸漸蘇醒,過了一會,長吁一聲:“我好苦呀 !”睜眼一看,見茅屋篱笆,燈光閃閃,心中好上著惊 :“我在松樹下自盡,是那個救我到此?”龍太太見小 姐回聲,心中歡喜,扶小姐起來坐下,問道:“你是誰 家的女子,為何尋此短見?快快說來,老身自然救你。 ”小姐見問,兩淚交流,衹得將始末根由細說了一遍。 龍太太聽見此言,也自傷心流淚,道:“原來是柏 府的小姐,可慘,可慘!”小姐道:“多蒙恩公搭救, 不知尊姓大名,在此作何生理。”太太道:“老身姓龍 ,孩兒叫做龍標,山中打獵為主。衹因我兒今晚回來得 早些,撞見小姐吊在樹上,因此救你回來。”小姐道: “多蒙你救命之恩。衹是我如今進退無門,不如我還是 死的為妙。”龍太太道:“說那里話。目下雖然羅府受 害,久后一定升騰。但令尊現今為官,你可寄一封信去 ,久后自然團圓,此時權且忍耐,不可行此短見。 自古道得好:“山水還有相逢日,豈可人無會合時 !”小姐被龍太太一番勸解,衹得權且住下,龍標走到 松樹林下,把方才丟下的馬又并那些野獸尋回家來,洗 洗腳手,關門去睡,小姐同龍太太安睡,不提。正是: 明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隨。 不表小姐身落龍家。且言柏府中侯氏太太,次日天 明起身,梳洗才畢,忽見丫鬟來報道:“太太,不好了 !小姐不見了!”侯氏聞言大惊,問道:“小姐怎么樣 不見了?”丫鬟道:“我們今日送水上樓,衹見樓門大 幵,不見小姐。我們衹道小姐尚未起來,揭起帳子一看 ,并無小姐在內﹔四下里尋了半會,毫無影響。卻來報 知太太,如何是好?”太太聽得此言,“哎呀”一聲, 道:“他父親回來時,叫我把甚么人与他?”忙忙出了 房門,同眾丫鬟在前前后后找了一回,并無蹤跡,衹急 得抓耳撓腮,走投無路。忙叫丫鬟去請侯相公來商議。 當時侯登見請,慌忙來到后堂道:“怎生這等慌忙 ?”太太道:“生是為你這冤家,把那小賤人逼走了, 也不知逃往何方去了,也不知去尋短見了?找了半天, 全無蹤跡,倘若你姑父回來要人,叫我如何回答?”侯 登聽了,嚇得目瞪口呆,面如土色,想了一會道:“他 是個女流之輩,不能遠走,除非是尋死,且待我找找他 的尸首。”就帶了兩個丫鬟到后花園內、樓閣之中、花 樹之下,尋了半天。全無形影,候登道:“往那里去了 呢?若是姑爺回來曉得其中原故,豈不要我償命?那時 將何言對他,就是姑爺,縱好商議﹔倘若羅家有出頭的 日子,前來迎娶,那時越發淘气,如何是了?”想了一 會,忙到后堂來与太太商議。 侯氏道:“還是怎生是好?”侯登道:“我有一計 ,与外入知道﹔衹說小姐死了,買口棺木來家,假意幵 喪挂孝,打發家人報信親友知道,姑爺回來,方免后患 。”太太道:“可寫信与你姑爺知道么。”侯登回道: “自然要寫一封假信前去。”當下侯氏叫眾丫鬟在后堂 哭將起來。外面家人不知就里。侯登一面叫家人往各親 友家送信,一面寫了假信,叫家人送到柏老爺任上去報 信,不提。 那些家人衹說小姐當真死了,大家傷感,不一時, 棺材買到,抬到后樓。夫人瞞著外人,弄些舊衣舊服, 裝在棺木里面﹔弄些石灰包在里頭,忙忙裝將起來,假 哭一場。一會兒,眾親友都來吊孝,猶如真死的一般。 當時侯登忙了几日,同侯氏商量:“把口棺材送在祖墳 旁邊才好。”當下請了几個僧道做齋理七,收拾送殯, 不表。 且言柏玉霜小姐,住在龍家,暗暗叫龍標打聽消息 ,看看如何。那龍標平日卻同柏府一班家人都是相好的 ,當下挑了兩三衹野雞,走到柏府門首一看,衹見他門 首挂了些長幡,貼了報訃,家內鈸喧天的做齋理七,龍 標拿著野雞問道:“你們今日可買几衹野雞用么?”門 公追:“我家今日做齋,要他何用?”龍標道:“你家 為何做齋?”門公道:你還不曉得么?我家小姐死了, 明日出殯,故此今日做齋。”龍標聽得此言,心中暗暗 好笑道:“小姐好好的坐在我家,他門在這里活見鬼。 ”又問道:“是几時死的?”門公回道:“好几天了。 ”又說了几句閒話,拿了野雞,一路上又好笑又好气。 走回家來,將討信之言,向小姐細說了一遍,小姐 聞言怒道:“他這是掩飾耳目,瞞混親友。想必這些諸 親六眷,當真都認我死了。衹是我的貼身丫鬟也都聽從 ,并不聲張出來,這也不解然。他們既是如此,必定寄 信与我爹爹,他既這等埋滅我,叫我這冤仇如何得報, 我如今急寄封信与我爹爹,伸明衷曲,求我爹爹速速差 人來接我任上去才是。”主意已定,拔下一根金鎖,叫 龍標去換了十數兩銀子買柴米,剩下的把几兩銀子与龍 標作為路費,寄信到西安府柏爺任上去。 要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第十八回 柏公長安面圣 侯登松林見鬼 話說柏小姐寫了一封書,叫龍標星夜送到陝西西安 府父親任上。當下龍標收拾衣服、行李、書信,囑咐母 親:“好生陪伴小姐,不可走了風聲。被侯登那↓知道 ,前來淘气,我不在家,無人与他對壘。”太太道:“ 這個曉得。”龍標辭過母親、小姐,背了包袱,挂了腰 刀要走。小姐道:“恩公速去速來,奴家日夜望信。” 龍標道:“小姐放心,少要猶慮。我一到陝西,即便回 來。”說罷,徑自出了門,往陝西西安府柏老爺任上去 了,不表。 且言柏文連自從在長安与羅增別后,奉旨到西安府 做指揮。自上任以后,每日軍務匆匆,毫無閒暇之日, 不覺光陰迅速,日月如梭,早已半載有余。那一日無事 止坐書房,看看文書京報,忽見中軍投進一封京報,拆 幵一看,衹見上面寫著:本月某日大學士沈謙本奏:越 國公羅增奉旨領兵征剿韃靼,不意兵敗被擒,羅增貪生 怕死,已降番邦。圣上大怒,著邊關差官宗信升指揮之 職,領三千鐵騎,同侍衛四人守關前去﹔后又傳旨著錦 衣衛將羅增滿門抄斬,計人丁五十二口。內中衹有羅增 二子在逃:長子羅燦,次子羅琨。為此特仰各省文武官 員軍民人等,一体遵悉,嚴加緝獲。拿住者賞銀一千兩 ,報信者賞銀一百兩,如敢隱藏不報者,一体治罪。欽 此。 卻說柏老爺看完了,衹急得神眉直豎,虎眼圓睜, 大叫一聲說:“罷了,罷了,恨殺我也!”哭倒在書案 之上,正是:事關親戚,痛染肝腸。 當下柏老爺大哭一場:“可怜羅親家乃世代忠良義 烈男兒,怎肯屈身降賊,多應是兵微將寡,遭困在邊。 惱恨奸賊沈謙,他不去提兵取救也就罷了,為何反下他 一本害他全家的性命?難道滿朝的文武就沒有一人保奏 不成,可恨我遠在西安,若是隨朝近駕,就死也要保他 一本。別人也罷了,難道秦親翁也不保奏不成,幸喜他 兩個兒子游學在外,不然豈不是絕了羅門的后代!可怜 我的女婿羅琨,不知落在何處,生死未保,我的女兒終 身何靠!”可怜柏爺,一連數日,兩淚交流,愁眉不展。 那一日悶坐衙內,忽見中軍報進稟道:“圣旨下, 快請大入接旨。”柏爺聽了,不知是何旨意,吃了一惊 ,忙傳今升炮幵問,點鼓升堂接旨,衹見那欽差大人捧 定圣旨,步上中堂,望下喝道:“圣旨下,跪聽宣詔。 ”柏老爺跪下,俯伏在地,那欽差讀道:奉天承運皇帝 曰:咨爾西安都指揮使柏文連知道:朕念你為官數任, 清正可嘉。今因云南都察院元人護任,加你三級,為云 南巡按都察院之職,仍代指揮軍務,聽三邊總領。旨意 已下,即往南省,毋得誤期,欽此。 那欽差宣完圣旨。柏文連謝恩已畢,同欽差見札, 邀到私衙,治酒款待,送了三百兩程儀,備了禮物,席 散,送欽差官起身去了,正是:黃金甲鎖雷霆印,紅錦 絛纏日月符。 話說柏文連送了欽差大人之后,隨即查點府庫錢糧 、兵馬器械,交代了新官,收拾行裝,連夜進了氏安, 見過天子,領了部憑。會見了護國公秦雙,訴出羅門被 害之事:“羅太太未曾死,羅燦已投云南定國公馬成龍 去了﹔羅琨去投親翁,想已到府了。’柏文連吃了一惊 道:“小婿未到舍下。若是已至淮安,我的內侄侯登豈 無信息到我之理?”秦雙道:“想是路途遙遠,未曾寄 信。”柏爺道:“事有可疑,一定是有耽擱。 ” 想了 一想,急急寫了書信一封,暗暗叫過一名家將,吩咐道 :“你与我速回淮安。著是姑爺已到府中,可即令他速 到我任上見我,不可有誤!”家將得令,星夜往淮安去 了,柏爺同秦爺商議救取羅增之策,秦爺道:“衹有到 了云南,會見馬親翁,再作道理。”秦爺治酒送行。次 日柏文連領了部憑,到云南上任去了,不表。 且言侯登寫了假信,打發柏府家人,到西安來報小 姐的假死信。那家人渡水登山,去了一個多月,才到陝 西,就到指揮衙門。久已換了新官,柏老爺已到長安多 時了。家人跑了一個空,想想赶到長安,又恐山遙路遠 ,尋找不著,衹得又回淮安來了。 不表柏府家人空回,再夸那穿山甲龍標,奉小姐之 命,帶了家書,連夜登程,走了一月。到了陝西西安府 柏老爺衙門問時,衙門回道:“柏老爺已升任云南都察 院之職,半月之前,己進京引見去了。”那龍標聽得此 言,說道:“我千山萬水來到西安,衹為柏小姐負屈含 冤,栖身無處,不辭辛苦,來替他見父伸冤。誰知赶到 這里走了個空,如何是好?” 想了一想,衹得回去, 見了小姐,再作道理,隨即收拾行李,也轉淮安去了。 不表龍標回轉淮安,且言侯登送了棺材下土之后, 每日思想玉霜小姐,懊悔道:“好一個風流的美女,蓋 世無雙,今日死得好不明白﹔也不知是投河落井,也不 知是逃走他方?真正可疑。衹怪我太逼急了他,把一場 好事弄散了,再到何處去尋第二個一般模樣的美女,以 了我終身之愿?”左思右想,欲心無厭。猛然想起:“ 胡家鎮口那個新幵的豆腐店中一個女子,同玉霜面貌也 還差不多,衹是門戶低微些,也管不得許多了。且等我 前去悄悄的訪他一訪,看是如何,再作道理。”主意已 定,用過中飯,瞞了夫人,不跟安童,換了一身簇簇新 時樣的衣服,悄悄出了后門,往胡家鎮口,到祁子富豆 腐店中來訪祁巧云的門戶事跡。 當下,獨自一個來到胡家鎮上,找尋一個媒婆,有 名的叫做玉狐狸,卻是個歪貨。一鎮的人家,無一個不 熟,叫做王大娘。當下見了侯登,笑嘻嘻道:“大爺, 是那陣風兒刮你老人家來的?請坐坐!小丫頭快些倒茶 來。”叫侯登吃了茶,問道:“你這里,這些時可有好 的耍耍?”王大娘道:“有几個衹怕不中你大爺的意。 ”侯登道:“我前日見鎮口一個豆腐店里,倒有個上好 的腳色,不知可肯与人做小?你若代我大爺做成了,自 然重重謝你。”王大娘道:“聞得他是長安人氏,新搬 到這里來的。衹好慢慢的敘他。”侯登大喜。當下叫几 個粉頭在王娘家吃酒,吃得月上東方,方才回去。 且言柏小姐自從打發龍標動身去后,每日望他回信 ,悶悶不樂,當見月色穿窗,他閒步出門,到松林前看 月。也是合當有事,恰恰侯登吃酒回來,打從松林經過。 他乃是色中餓鬼,見了個女子在那里看月,他俏悄的走 到面前,柏小姐一看,認得是侯登。二人齊吃一惊,兩 下回頭,各人往各人家亂跑。 要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第十九回 秋紅婢義尋女主 柏小姐巧扮男裝 話說侯登在王媒婆家同几個粉頭吃了酒,帶月起小 路回來,打龍標門口經過,也是合當有事,遇見柏玉霜 在松林前玩月。他吃酒了,朦朧認得是柏玉霜小姐的模 樣,吃了一惊,他衹認做冤魂不散,前來索命,大叫一 聲:“不好了,快來打鬼!”一溜煙跑回去了。這柏小 姐也認得侯登,吃了一惊,也跑回去。 跑到龍家,躲在房中,喘做一堆。慌得龍太太連忙 走來,問道:“小姐好端端的出去看月,為何這般光景 回來?”小姐回道:“干娘有所不知,奴家出去看月, 誰知冤家侯登那賊,不知從那里吃酒,酒气沖沖的回去 。他不走大路,卻從小路回去,恰恰的一頭撞見奴家在 松林下。幸喜他吃醉了,衹認我是鬼魂顯圣,他一路上 嚇得大呼小叫的跑回去了。倘若他明日酒醒,想起情由 ,前來找我。恩兄又不在家,如何是好?”龍太太道: “原來如此,你不要惊慌,老身自有道理。”忙忙向廚 內取了一碗茶來,与小姐吃了。掩上門,二人坐下慢慢 的商議。 尤太太道:“我這房子有一間小小的草樓,樓上甚 是僻靜,無人看見,你可搬上草樓躲避,那時就是侯登 叫人來尋也尋不出來,好歹衹等龍標回來。看你爹爹有 人前來接你就好了。”小姐道:“多謝干娘這等費心, 叫我柏玉霜何以報德?”太太道:“好說。”就起身點 起燈火,到房內拿了一把條帚,爬上小樓﹔掃去了四面 灰塵,擺下妝台,舖設床帳,收拾完了,請小姐上去。 不言小姐在龍家避禍藏身。單方那侯登看見小姐, 衹嚇得七死八活,如今回家,敲幵后門,走進中堂,侯 氏太太已經睡了,侯登不敢惊動,書童掌燈送進書房, 也不脫衣裳,衹除去頭巾,脫去皂靴,掀幵羅帳,和衣 睡了。衹睡到紅日升,方才醒來,想道:“我昨日在那 王婆家吃酒,回來從松林經過,分明看見柏玉霜在松林 下看月,難道有這樣靈鬼前來顯魂不成?又見他腳步兒 走得響,如此卻又不是鬼的樣子,好生作怪!”正在那 里猜時,安童稟道:“太太有請大爺。”侯登忙忙起身 穿了衣服,來到后堂,見了太太,坐下。 太太道:“我兒,你昨日往那里去的?回來太遲了 。況又是一個人出去的,叫我好不放心!”侯登順口扯 謊道:“昨日有偏姑母。蒙一個朋友留我飲酒,故此回 來遲了,沒有敢惊動姑母。”太太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 就拿出家務帳目叫侯登發放。 料理已明,就在后堂談了些閒話。侯登幵口道:“ 有一件奇事說与姑母得知。”太太道:“又有甚么奇事 ?快快說來!”侯登道:“小侄昨晚打從松園里經過, 分明看見玉霜表妹在那里看月,我就怕鬼,回頭就跑。 不想他回頭也跑,義聽見他腳步之聲,不知是人是鬼, 這不是一件奇事、那侯氏聽得此言,吃了一惊道:“我 兒,你又來呆了,若是個鬼,不過一口气隨現隨滅,一 陣風就不見了,那有腳步之聲?若是果有身形,一定是 他不曾死,躲在那里甚么人家,你去訪訪便知分曉。” 侯登被侯氏一句話提醒了,好生懊悔,跳起身來道:“ 錯了,錯了!等我就去尋來。”說罷,起身就走,被侯 氏止住道:“我兒,你始終有些粗魯,他是個女孩兒家 ,一定躲在人家深閨內閣,不得出來。你官客家去訪, 萬萬訪不出來的﹔就是明知道他在里面,你也不能進去 。”侯登道:“如此說,怎生是好?”侯氏道:“衹須 著個丫頭,前去訪實了信,帶人去搜出人來才好。”侯 登聽了道:“好計,好計!” 姑侄兩個商議定了,忙叫丫鬟秋紅前來,寂寂的吩 咐:“昨日相公在松林里看月,遇見小姐的,想必小姐 未曾死,躲在人家。你与我前去訪訪,若是訪到蹤跡, 你可回來送信与我,再帶人去領他回來,也好對你老爺 。也少不得重重賞你。”秋紅道:“曉得。” 那秋紅聽得此言,一憂一喜:喜的是小姐尚在,憂 的是又起干戈。原來這秋紅是小姐貼身的丫鬟,平日他 主仆二人十分相得。自從小姐去后,他哭了几場。樓上 東西都是他經管,當下聽得夫人吩咐,忙忙收拾﹔換了 衣裳,辭了夫人,出了后門。 輕移蓮步,來到松園一看,衹見樹木參差,人煙稀 少。走了半里之路,衹見山林內有兩進草房,左右并無 人家。秋紅走到跟前叩門,龍太太幵了門,見是個女子 ,便問道:“小姐姐,你是那里來的?”秋紅道:“我 是柏府來的,路過此地歇歇。”太太聽見“柏府”二字 ,早已存心,衹得邀他坐下,各人見禮,問了姓名。吃 了茶,龍太太問道:“大姐在柏府,還是在太太房中, 還是伺候小姐的么?”秋紅聽了,不覺眼中流淚,含悲 答道:“是小姐房中的,我那小姐被太太同侯登逼死了 ,連尸首都不見了,提起來好不凄慘。”太太道:“這 等說來,你大姐還想你們小姐么?”秋紅見太太說話有 因,答道:“是我的恩主,如何不想?衹因那侯登天殺 的,昨晚回去說是在此會見小姐,叫我今日來訪。奴家 乘此出來走走,若是皇天有眼,叫我們主仆相逢,死也 甘心。”太太假意問道:“你好日子不過,倒要出來, 你不呆了?”秋紅見太太說話有因,不覺大哭道:“聽 婆婆之言,話里有因,想必小姐在此。求婆婆帶奴家見 一見小姐,就是死也不忘婆婆的恩了。”說罷,雙膝跪 下,哭倒在地。 小姐在樓上聽得明明白白,忙忙下樓,走將出來, 叫道:“秋紅不要啼哭,我在這里。”小姐也忍不住, 腮邊珠淚紛紛,掉將下來。秋紅聽得小姐聲音,上前一 看,抱頭人哭,哭了一會,站起身來,各訴別后之事。 小姐將怎生上吊,怎生被龍標救回,怎生寄信前去的話 ,說了一遍,聽聽悲苦,秋紅道:“小姐,如今這里是 住不得了,既被侯登看見,將來必不肯干休,聞得老爺 不在西安,進京去了,等到何時有人來接?不如我同 小姐女扮男裝,投鎮江府舅老爺府中去罷。”小姐道 :“是的,我倒忘了投我家舅舅去,路途又近些,如此 甚好。”秋紅道:“且待我回去,瞞了太太, 偷他 兩身男衣、行李,帶些金銀首飾,好一同走路。”小姐 道:“你几時來?”秋紅道:“事不宜遲,就是今晚來 了。小姐要收拾收拾,要緊。”小姐道:“曉得。”當 下主仆二人算計已定,秋紅先回去了。 原來柏小姐有一位嫡親的母舅,住在鎮江府丹徒縣 ,姓李名全,在湖廣做過守備的,夫人楊氏所生一子, 名叫李定,生得玉面朱唇,使一桿方天畫戈,有萬夫不 當之勇,人起他個綽號叫做小溫侯。這也不在話下。 單言秋紅回到柏府,見了夫人,問道:“可有甚么 蹤跡?”秋紅搖頭道:“并無蹤跡,那松林衹有一家, 衹得三間草房,進去盤問了一會,連影子也不知道,想 是相公看錯了。”夫人見說沒得,也就罷了。 單言秋紅瞞過夫人,用了晚飯,等至夜靜,上樓來 拿了兩套男衣,拿了些金銀珠寶,打了個小小的包袱, 悄悄的下樓,見夫人己睡,家人都睡盡,他便幵了后門 ,趁著月色找到龍家,見了小姐,二人大喜,忙忙的改 了裝扮,辦了行李等件。到五更時分,拜別龍太太說: “恩兄回來,多多致意。待奴家有出頭的日子,那時再 來補報太太罷!”龍太太依依不舍,与小姐灑淚而別。 按下柏玉霜同秋紅往鎮江去了不表,且言柏府次日 起來,太太叫秋紅時,卻不見答應:忙叫人前后找尋, 全無蹤跡﹔再到樓上查點東西,不見了好些。太太道: “不好了!到那里去了?”吩咐侯登如此如此,便有下 落。 要知后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第二十回 賽元壇奔雞爪山 玉面虎宿鵝頭鎮 話說侯氏夫人聽見秋紅不見了,忙忙上樓查點東西 ,衹見衣衫首飾不見了許多,心中想道:“這丫頭平日 為人最是老實,今日力何如此?想必他昨日望村里去尋 到小姐,二人會見了,叫他來家偷些東西出去,躲在人 家去﹔過些時等他爹爹回來,好出頭說話。自古道:‘ 打人不可不先下手。’諒他這兩個丫頭也走不上天去, 不如我們找他回來,送了他二人性命,除了后患,豈不 為妙!”主意定了,忙叫侯登進內商議道:“秋紅丫頭 平日最是老實,自從昨日找玉霜回來,夜里就偷些金珠 走了。一定是他尋著了玉霜,通同作弊,拐些東西,躲 在人家去了。你可帶些家人,到松林里去,訪到了,一 同捉回來。”又向侯登低聲說道:“半夜三更,絕其后 患,要緊,要緊!” 侯登領命,帶了他兒名貼身心腹家人,出了后門, 一路尋來。望松林里走了半里之路,四下一望,俱無人 家,衹有山林之中兩進草房。侯登道:“四面人家俱遠 ,想就在他家了。”忙叫家人四面布下,他獨自走來, 不表。 且言龍太太自從小姐動身之后,他又苦又气:苦的 是,好位賢德小姐,才過熟了,卻又分离﹔气的是,侯 登姑侄相濟為惡,逼走了佳人。正在煩悶,卻好侯登走 到跟前,叫道:“里面有人么?”太太道:“你是何人 ,尊姓大名,來此何干?”侯登道:“我是前面柏府的 侯大爺,有句話來問問你的。”太太聽見“柏府”二字 ,早已動气,再聽見他是侯登,越發大怒,火上加油, 說道:“你有甚么話來問你太太,你說就是了!”那侯 登把龍太太當個鄉里老媽媽看待,聽得他口音自稱太太 ,心中也動了气,把龍太太上下一望,說:“不是這等 講。我問你:昨日可曾有個丫鬟到你家來?”太太怒道 :“丫頭?我這里一天有七八十起,那里知道你問的是 那一個!”侯登聽了道:“想必這婆子有些風气。”大 叫道:“我問的柏府上可有個丫鬟走了來?”太太也大 聲回道:“你柏家有個逼不死的小姐在此,卻沒有甚么 丫頭走來,想必也是死了,快快回去做齋!” 這一句話把個侯登說得目瞪口呆,猶如頭頂里打了 一個霹靂﹔痴了半會,心中想道:“我家之事,他如何 曉得?一定他二人躲在他家,不必說了。”衹得陪個小 心,低低的問道:“老奶奶,若是當真的小姐在此,蒙 你收留,你快快引我見他一面。少不得重重謝你,決不 失信。”太太笑道:“你來遲了,半月之前,就是我送 他到西安去了。”侯登聞言,心中大怒道:“我前日晚 上分明看見他在你家門口,怎么說半月之前你就送他去 了?看你一派浮言,藏隱人家婦女,當得何罪?”那龍 太太聞言,那里忍耐得住,夾臉一呸道:“我把你這滅 人倫的雜种!你在家里欺表妹欺慣了,今日來惹太太, 太太有甚錯与你?你既是前日看見在我問門,為甚么不 當時拿他回去,今日卻來問你老娘要人?放你娘的臭狗 屁!想是你看花了眼了,見了你娘的鬼了。”當下侯登 被龍太太罵急了!高聲喝道:“我把你這個大膽的老婆 子!這等壞嘴亂罵,你敢讓我搜么?” 龍太太道:“我把你這個雜种!你家人倒死了,做 齋理七,棺材都出了,今日又到我家搜人!我太太是個 寡婦,你搜得出人來是怎么,搜不出人來是怎么?”侯 登道:“搜不出來便罷﹔若是搜出人來,少不得送你到 官問你個拐帶人口的罪!”龍太太道:“我的兒好算盤 !搜不出人來,連皮也莫想一塊整的出去,我叫你認得 太太就是了。”閃幵身子道:“請你來搜!”侯登心里 想道:“諒他一個村民,料想他也不敢來惹我。”帶領 家人,一齊往里擁去。 龍太太見眾人進了門,自己將身上絲絛一緊,頭上 包頭一勒,攔門坐下。侯登不知好歹,搶將進去,帶領 家人分頭四散,滿房滿屋細細一搜,毫無蹤跡。原來小 姐的衣服鞋腳,都是龍太太收了,這侯登見搜不出蹤跡 ,心內著了慌道:“完了,完了,中這老婆子的計了, 怎生出他的門?”眾家人道:“不妨事,諒他一個老年 堂客,怕他怎的!我們一擁出去,他老年人那里攔得住 。”侯登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眾人當先,侯登在后,一 齊沖將出來。 誰知龍太太乃獵戶人家,有些武藝的,讓過眾人, 一把揪住侯登,摜在地下,說道:“你好好的還我一個 贓証!”說著,就是夾臉一個嘴巴子打來。侯登大叫道 :“饒命!”眾人來救時,被龍太太扯著衣衫,死也不 放。被一個家人一:=咬松了太太的手,侯登扒起來就 跑﹔太太赶將出來,一把抓往那個家人,亂撕亂咬,死 也不放。那侯登被太太打了個嘴巴,渾身扯得稀爛,又 見他打這個家人,气得個死,大叫眾人: “与我打死這 個婆子,有話再說!”眾人前來動手,太太大叫大喊: “拿賊!” 不想事有湊巧,太太喊聲未完,衹見大路上來了凜 凜一條大漢。見八九個少年人同著個婆子打,上前大喝 道:“少要撒野!”掄起拳來就打,把侯登同七八個家 人打得四散奔逃,溜了回去。你道這黑漢是誰?原來就 是賽元壇胡奎,自從安頓了祁子富老小,他就望四路找 尋羅琨的消息,訪了數日,今日才要回去,要奔雞爪山。 恰恰路過松園,打散了眾人,救起龍太太。 太太道:“多謝壯士相救,請到舍下少坐。”胡奎 同太太來到家中,用過茶,通得名姓。胡奎問道:“老 婆婆,你一婦人,為何同這些人相打?”太太道:“再 不要說起。”就將柏小姐守節自盡的事,細細說了一遍 ﹔侯登找尋之事,又細細說了一遍。胡奎嘆道:“羅賢 弟有這樣一位賢弟媳,可敬!”胡奎也將羅琨的事,細 細說了一遍,太太也嘆道:“謝天謝地,羅琨尚在,也 不枉柏玉霜苦守一場!” 二人談做一家。胡奎說道:“太太既同侯登鬧了一 場,此地住不得了,不如搬到舍下同家母作伴住些時, 等令郎回來,再作道理不遲。”太太道:“萍水相逢, 怎敢造府?”胡奎道:“不必過謙,就請同行。”太太 太喜,忙忙進房收拾了細軟,封住了門戶,同胡奎到胡 家鎮去了。 那龍太太拿了包袱,一齊動身,來到村中。進了門 ,見過禮,胡奎把龍府之事細細說了一遍﹔胡太太也自 歡喜,收拾房屋,安頓龍太太。次日,胡奎收拾往雞爪 山去了。 且言侯登挨了一頓打,回去請醫調治,將養安息, 把那找尋小姐的心腸早已擱起來了。 話分兩頭。且言羅琨自從在殼州府鳳蓮鎮病倒在魯 國公程爺庄上,多蒙程玉梅照應,養好病,又暗定終身 ,住了一月有余。那日程爺南庄收祖回來,見羅琨病好 了:好生歡喜,治酒与羅琨起病。席上問起根由,羅琨 方才說出遇難的緣故,程爺嘆息不已。落后程爺說道: “老夫有一錦囊,俟賢侄尋見尊大人之后,面呈尊大入 。內中有要緊言語,此時不便說出。”羅琨領命﹔程爺 隨即入內,修了錦囊一封,又取出黃金兩錠,一并交与 羅琨道:“些須薄敬,聊助行裝。”羅琨道:“老伯盛 情,叫小侄何從補報?”程爺道:“你我世交,不必客 套。本當留賢契再過几月,有事在身,不可久羈了。” 羅琨感謝,當即收拾起身。程爺送了一程回去。 羅琨在路,走了三日,到了一個去處,地名叫做鵝 頭鎮,天色已晚,公子就在鎮上尋了個飯店。才要吹燈 安睡,猛聽得一聲喊叫,多少人押進店來,大道:“在 那間房里?”公子大惊,忙忙看時── 不知是何等樣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